扶苏凝视着蒙恬,小心地上下打量。
公子扶苏仁慈之名,天下皆知。难得的是,扶苏的仁慈并非是人设,而是真正发自内心之仁。
然而仁,不代表妇人之仁!
他是始皇帝之长子,而以始皇帝之雄才大略,又怎么会生出一个毫无底线,一位求仁的儿子?
扶苏之仁,仅仅只针对天下良善之民!
对方士,他的态度与蒙恬没有任何区别,都欲尽杀之!
其一,便是因为方士居然敢欺瞒于始皇帝,使得始皇帝原本堪称圣王一般的名声蒙尘。
这年头的史官都是死脑筋,绝对不会说“历史为政治服务”这等无耻之语。始皇帝大索天下,三日杀九千,这种事必会被史官记录在史书上,无可更改。
此残暴也!
纵使始皇帝天纵奇才,携一统天下之伟业,亦无法扭转他将于史书上留下的残暴之名!
若无方士欺瞒,又怎会至此?
其二,始皇帝重方士,天下皆效之。先不说二百七十宫观每日需耗费多少钱粮,光是地方上,就因为供养这些所谓的假大夫叫苦不迭。
且,很多方士拿着地方供养的米粮,不思报恩,却反过头来利用地方上的优待,鱼肉乡间。
扶苏这一路行来,发现的方士侵占民田,乃至强夺他人妻女数十起,以治病之名哄骗财物,乃是最轻的!
更有甚者,借着官府对方士于金铁铸造上的宽待,私铸武器甲胄,乃成本地豪族,官府竟不能制!
亦不敢制!
此乱天下之源也!
故此,方士必死,已经成为了扶苏心中的执念。
包括那些假方士之名的儒生,亦是死得其所!
然而今日,身为上将军的蒙恬居然说自己得遇异人!
旁的暂且不说,光是有丹炉这一条,就已经足够证明所谓的异人,其实是方士吧?
而且,蒙恬可能不知吗?
这都不知,如何做上将军?
“上将军,”扶苏目光闪动,“尔可信神仙?”
“不信!”蒙恬毫不犹豫地摇摇头。他若是相信,根本就无需纠结那名异人身份。
“既然不信,”扶苏意味深长,“那又何言异人,且是一个有丹炉之异人?”
“有丹炉之异人”几个字,扶苏特意加重了读音,意思很明显。
有丹炉便是方士,而方士口称自己炼的乃是仙丹。
然既然仙根本就不存在,方士们的仙丹从何而来?他们所言,得仙人所授之法,岂不是尽皆为谎言?
“不是仙人,或者是天人亦说不定。”蒙恬同样皱着眉头。
他自然理解扶苏的意思,然而他自己亦不知道此问题的答案。
“天人?”扶苏却笑了。
一半是因为愤怒,一半乃是因为觉得好笑。
仙人与天人听起来似乎差不多,天下人也大多将其混同,实际上其中有细微区别。
仙人者,方士之所求也,源自楚之巫,乃是上古楚人对日月天地,山川河流等物之敬畏,言其有灵,不食不死。
天人者,道家之所欲。自老庄始,天下乃有道家,言万物有其理,辨其物,明其理,自然知其道。
扶苏自幼好读书,对各学派之文献皆有涉猎,自然知二者区别。然而,他更知道,二者的区别更多只是在流派和名头上而已。
方士谓山川大泽有灵,便于山川大泽中炼丹,以求夺山川大泽灵气为己用,让自己亦长生不老。
而道家认为山川大泽之所以长存,乃是因为其有长存之道,若是自己弄清楚这个道,自然就能够像山川大泽一般,万世不移。
归根结底,都是为了长生!
且值百家争鸣之世,各学派都是各取所长,完善其学说。像道家和方士此等理论相近的,早就已经一通互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上将军,”他微微正色,“天人仙人,本就一体。”
“吾等此次南行,本就不以学派身份为罪,而是观其所行辨之。”
他认真地开口:“有方士之行为,便是方士,不论他是道家,是仙家,抑或是儒家法家!”
蒙恬神情微动,他认真地拱了拱手:“吾今日知公子之仁道也!”
他是心悦诚服地向公子扶苏行礼,这年头书籍极少,有资格能够学习知识的人亦少。因此世人对知识极为尊崇,还保留着朝闻道夕可死的狂热和淳朴。
即使蒙恬出身九卿世家,亦不可免俗。
他深知,大秦乃是行法家,而法家者,坚信人性本恶,需以严刑峻法迫其向善。
意思是,不管是谁,生下来就是一个罪犯,是国法使其不得不当个良民。若是父祖是刑徒,那生下来的儿子必是大恶之徒,需从重从严处置。
如普通人若是弃灰于道,此必不是因为懒惰,而是因为对始皇帝陛下“草木灰皆需入田以肥”的诏令不满,需要斩杀掉。
若是刑徒之子做了此事,那更是反迹已露,全家连坐,皆斩之。
按照后世的说法,叫做上纲上线。
而公子扶苏之仁,却是只论其行,不诛其心。弃灰于道,便追究弃灰于道的责任,无需斩杀,更无需坐全家,打一顿算了。
公子扶苏面露笑意,他虽然为始皇帝之长子,然而此时刚刚弱冠,能够得到大秦战神蒙恬的称赞,显然也是极难得的事。
他同样拱手,准备谦虚一二,不料蒙恬的手飞快地放下。
“公子,”蒙恬认真地开口,“既然公子有仁,却不知公子之仁,可予楚人乎?”
公子扶苏的笑意僵在脸上,他愕然地开口:“上将军何意?”
“不瞒公子,吾此时已陷两难之地。”
蒙恬老实地说道:“昨日上云梦山前,吾下令,若山中有神仙,吾便以上将军之尊顿首拜之。若无,吾便斩尽云梦县楚人。”
“然山上异人颇有神异,使吾踌躇。”
“吾若认其为神仙,吾便违始皇帝之三杀令。不认,则两千楚人将要屠尽。”
他再度恭敬拱手:“公子乃始皇帝长子,又有任名,请教之!”
扶苏吐了一口老血。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蒙恬,心中有泪奔流。
别看上将军说得漂亮,但是扶苏亦不是傻瓜。
他瞬间就听出,上将军,这是准备让自己背黑锅的意思!
他此时只想怒吼一声。
上将军!
尔为何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