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午时骄阳当空,左公明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渍,约莫一个时辰过去了,寝宫里依然没有任何动静,纵使左公明耐心再好,经历如此漫长且枯燥的等待后,也不免有些烦躁。
在过去的一个时辰里,左公明数次笑脸相问,可换来的回复皆是让他继续候着。左公明焦急万分,最后一点耐心与希望也被渐渐磨灭,他只怕在这么等下去连最后的面圣机会都会错失。想到这里他便也顾不了太多礼数,向着那位太监说道——
“这位公公,下官此行确有要事启奏,烦请公公再进去通报一声……”
面对左公明不厌其烦地问话,太监也有些不悦,道:“左大人,不是小人我故意刁难您,是方才出来前圣上特意吩咐过,没有他的旨意任何人都不得入内,小人这要进去了惹恼了圣上,有几个脑袋够他砍?”
“可下官此次前来…”
见左公明不依不挠,太监便有些不耐烦,道:“你们这些当臣子的眼里还有没有圣上!?还有什么要事能比圣上休息重要……”
太监的声音不自觉的提高了几分,顿时殿里殿外都能听清。也正是这声尖锐的训斥,似乎让‘沉睡’中的英平有了反应,只听殿内传来英平含糊不清的声音——
“谁啊?在外面打搅朕的美梦…”
感受到英平语气中的不悦,太监狠狠地瞪了左公明一眼,随后屁颠屁颠地跑了进去,来到英平跟前,说道:“圣上,还是那个左大人,他嚷嚷着非要觐见圣上您,奴才不让他进来,他还……”
“左大人?有公事为何不唤醒朕!”不待太监将话说完,英平忽然板着脸怒斥道。
见圣上厉声呵斥,太监忽然有种有力无处说的委屈,这明明是圣上您交代的让左大人在外候着,怎么现在却骂起我来?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唤他进来!”
“是…是…”
太监从殿里出来,看着左公明没好气地说道:“左大人,请吧——”
左公明抬手作揖,随后便跟着太监走了进去。
刚进寝宫,一股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左公明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却又马上恢复常态,待来到龙榻前,他下跪请安,道:“微臣宗正寺卿左公明叩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
“你来啦?”英平将左公明的请安打断,醉意十足地说道:“来得正好!朕正愁无人共饮此酒,来来来!再取几壶酒来,朕要与朕的臣子对酒当歌——”
看着满口醉言醉语的英平,左公明无奈地摇摇头,不紧不慢、不卑不亢地说道:“圣上,微臣此次前来确有要事启奏,还望圣上……”
“咦?你…你怎么不喝?这是…这是圣旨!你若不喝,那便是抗旨!”
“圣上…”
“喝!你若不喝,那…那朕便…朕便亲手喂你喝!”
英平挣扎着起身,拿起酒壶跌跌撞撞便向左公明靠去,待靠近左公明时抬起右手欲将杯中酒灌于他口中。
“圣上,如此成何体统?”
左公明大感不妥,连忙挥手阻止,可英平力气不小,拉着左公明强行要他喝下。
“嘿…嘿嘿…你怎么和青楼里的姑娘一样?还…还非得要朕…要朕主动你才喝?是…是朕这酒不够香?还是…还是朕的话不好使?”
左公明看着如此荒唐的一幕,愈发感到悲凉,心想自己一片赤诚,到头来连最后的忠心都无法言明。
“既然圣上沉迷酒色不愿醒来,那微臣…便先行告退,望圣上好自为之…”眼看无法与英平沟通,左公明无奈地叹了口气便要退下。
英平虽故作醉态,但其实他一直在用余光注视着左公明的一言一行,见左公明神色落寞、悲从中来全然不似装出的,英平心里便有了底气。面对正欲退下的左公明,英平问道:“为何…为何你敢抗旨不饮此酒?你…到底是谁?来此所为何事?”
面对这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问题,左公明忽然忽然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因为在过去无数个迷茫的时刻,他也扪心自问过——他到底是谁?他入朝为官不惜得罪权臣又到底为了什么?
这一问反倒让左公明有些失神,他低头回答道:“回圣上,微臣乃宗正寺卿左公明。”
英平表现出一丝‘疑惑’,他不自觉地将酒壶放下,作出一副思考的模样,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左公明?这名儿好熟悉啊…左公明…左公明…”
见英平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左公明的心彻底死了,他暗下决心明日便辞官归隐不问世事,免得再在这肮脏混乱的漩涡中作无用的挣扎。
就在左公明心如死灰之际,英平忽然一拍大腿,像是发现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惊道:“左公明!原来是你!你来了怎么不早说?害得…害得朕一阵乱猜!堂…堂堂我朝大臣,还…还扮起青楼姑娘,嘿…你不像话啊…不像话…”
左公明一阵语塞,但也没有多作解释。
英平再次从来到左公明面前,他拉着左公明一屁股坐在地上,笑着问道:“左大人,你…也是来辞官的?”
左公明面露诧异,自己的心思被英平猜中,他第一反应是圣上在装醉探他,可他仔细一看英平满面红光、一身酒气,这个念头便又瞬间打消。
察觉到左公明心态的变化,英平继续说道:“嗐,走吧走吧…你们都走了,朕也落得个清净,你们…也都是有家有口的人,留在朕的身边…反倒连累了你们…”
左公明依然不语,眼神却多出一丝难以言明的惭愧之色。
英平席地而坐,脸上作出一副陷入回忆的模样,道:“昔日先帝临终前特地交代朕,左公明其人刚正不阿、铁面无私,腹有治国之才、胸怀济世之志,忠君爱国、不畏强势!忠心赤胆可昭日月,如遇困境可予以重托,此人…定不负所望…”
此话在左公明听来如万针刺耳、万箭穿心般,叫他好不难受。
“可惜啊可惜…朕未听信先帝逆耳之言,否则又何以落得今日之地?”英平说着说着忽然变得激动起来,他双眼微微泛红,仿佛将生平所有的遗憾全数表达出,只见他情真意切地紧紧握住左公明的双手,说道——
“山石啊!是朕有愧于你!你…走吧!”
原本左公明不过是有些羞愧,可当他听见英平当着他的面喊出他的字时,他整个人如遭霹雳,思绪仿佛也回到唐帝赐他‘山石’为字的那日,一时间像是有千言万语哽在喉咙,只见他猛地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而后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喊道——
“先帝!微臣辜负了您的一片期望!微臣有罪!微臣有罪啊!”
见左公明羞愧难当的模样,英平便知目的已达到,他佯装不胜酒力,道:“公明啊,你的请辞朕…朕允了,呵呵,朕困了…要…要去睡了,你…你退下吧。”
说罢,英平便回到榻上呼呼大睡起来,只丢下左公明独自一人跪在地上。
……
翌日,英平从沉睡中苏醒。昨日他本想做做样子就行,不想这酒饮得太急,几大口下肚竟是有些上头,在勉强撑到‘作戏’结束之后,他就真的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起来,以至于今早醒来时,竟有些记不起昨日发生的一切。
英平揉了揉太阳穴,当他睁开惺忪的睡眼时,发现伺候他的太监已经站在榻前,似乎已经等了一小会儿,他含糊不清地问道:“怎么?有事?”
太监像是被什么事情给折磨得有些怕了,他带着一丝丝哀求,道:“圣上…左大人他…”
听太监提及左公明,英平身子一直,整个人从迷糊中彻底清醒过来,道:“哎呀,怎么把他给忘了!他现在在哪?”
“回圣上,左大人他…他在屋外候着呐,奴才好说歹说劝了他一天一夜,可…可他就是不离开……”
“什么?左公明还没走?”
“啊!左大人在外边跪了快十二个时辰了,奴才怎么劝都…”
英平怔住了,他千算万算怎么都没有算到左公明竟会在自己寝宫外跪着等了整整一天,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快去!将人请进来!”
“是!”
太监急急忙忙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左公明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英平眼前。见左公明双眼通红,英平心有不忍,连忙说道:“左大人,昨日朕贪杯多饮了几壶,你可不要……”
“圣上!大唐生灵有倒悬之危,君臣有累卵之急!左公明先前未能挺身而出,请圣上降罪!”
未等英平将话说完,只见左公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表情严肃、语气坚决,仿佛今日前来不单单是请安,而是慷慨赴死。
英平见状便知这事儿要成了,他激动地走上前将左公明扶起,坦诚道:“公明啊!朕等你等得好苦哇——”
看着英平微微泛红的双眼,左公明更觉惭愧,以至于连昨夜准备好的一席话都说不出口,此时的他只恨自己没能早些站出来。
“公明呐,先帝生前破例召你回朝廷,又为你赐字‘山石’,你可知其中之意?”
左公明缓缓低下头,没有接话。
英平语重心长地说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此二字便是取自其中!当年王延庆已有权臣之像,朝中官吏皆分分趋炎附势,其余的即便不主动凑上去也不敢得罪他…可唯独你!不但不惧权势,还敢直言怒斥于他!这正是先帝欣赏你的地方!朝廷为玉、先帝与朕亦为玉!若是没有你这样坚硬的、刚强的他山之石,这玉如何能雕琢成器?朕这大唐江山又如何能稳?这千万黎民又如何能安居乐业?”
“圣上!臣知罪——!”左公明热泪盈眶,若不是英平扶着他的手臂,只怕他又跪了下去。
“如今朕的身边已无人可用,公明你此时前来,当真如久旱甘霖、雪中送炭啊!”
“臣感先帝再生之德、感圣上知遇之恩,臣安敢此时舍圣上而去?”左公明后退两步,诚恳至极地躬身说道。
见左公明表太,英平笑着点点头,道:“好!如今有个龙潭虎穴要你前去,你可要做好准备!”
“臣左公明全听圣上调遣,粉身碎骨、万死不辞!”左公明叩拜道。
“公明呐,你是先帝留给朕的一把‘利刃’,大唐如今内忧外患,已到危急存亡之秋,朕同样是危在旦夕,此时不亮刀锋更待何时?”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圣上就用臣这把‘利刃’刺穿敌人的心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