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修竹掩映中的唐式建筑,在室内见不到任何时兴的座椅家具。地板是木质的,所有人都坐在蒲团上,面前摆着矮几。
中岩书院的山长王方,是一位峨冠博带、面容高古、长须飘飘的儒者。他坐北朝南,望着二十名新进来的年青士子。士子们全都跪坐,身体微微前倾,以唐礼拜见山长。
“尔等乃诸试官特荐之人,盖体夫子‘因材施教’之训。”王方的话语,带有雅致的古韵:“今日本座亲试,若实非常人,则无需按部就班,直入‘智、信’堂,由吾亲教之。”
说完他点点头,便有助教将试卷分发下去,待每张小机上,都摆好一张试卷。助教便点上线香,宣布考试开始。
学子们这才身体前倾,看试卷上的题目,只见上面有十道题。分别为经义两道、试题帖诗两首、赋两篇、史论两道、数术两道……别说一炷香功夫,就是到天黑也答不完。
显然要选自己最拿手的了。陈恪大体一扫,毫不犹豫的开始做两道数术题。第一道是‘竹原高一丈,末折着地,去本三尺,竹还高几何?’,不就是勾股定理解一个直角三角形么?这对学过几何的人毫无难度,陈恪转眼算出答案:‘四尺五寸五’。
第二道,陈恪一看就笑了,乃是著名的鸡兔同笼题,他知道八种解法,能算出鸡和兔的数量。
做完这两道题,那线香刚刚烧了个头。再看两首试帖诗,题目已经给定了,只需应试排律即可。这种诗,由于题材、格律的限制,很少能出真正的佳作。但这也正是陈恪所擅长的……在掌握了声韵、训诂之后,他押韵用典游刃有余,很快便写就五言六韵两首。
这时,线香已经燃了一半。
陈恪一鼓作气,又将两道史论完成……在对历史问题上,陈恪怕自己的看法过于惊世骇俗,便用了取巧的法子--照搬《资治通鉴》上的观点。想那司马公既然能得‘文正’谥,自然是这个年代又红又专的典范,绝对错不了。
很快,两道史论也答完了,线香还剩下三分之一。
陈恪立即去做两道经义……上午时,他被考过口义,口义是墨义的一种,要求丝毫不差的用前人注疏来解释经文,而经义的要求更高一层,不仅要用注疏来解,而且还要求阐发微言大义……这对拥有成年人思维的陈恪来说,一点不是问题。
待线香燃尽时,他堪堪做完一道。
一炷香,七道题。陈恪轻叹口气,本以为能作完八道呢。
命众人搁笔后,将试卷吹干。助教便把卷子收上去,王方当堂批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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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炷香大概是一刻钟,想在这么短时间内,做完十道颇具难度、亦颇费时间的试题,是根本不可能的。
王方之所以这样出题,一是可以测试出,这些孩子的特长所在,好因材施教……在时间紧迫的情况下,人一定会从最擅长的方面下手。二是测试这些孩子的心理素质……一层层科举考试,能把人磨成鬼,没有强大的抗压能力,是无法坚持到底的。
在他看来,只要中规中矩的答出两道题,就算才智尚可的。他根本不奢望,有人能给自己什么惊喜。
然而把试卷浏览下来,老先生的下巴都快惊掉了。心里直呼不得了,不得了……今年来了一帮怎样的妖孽?
二十个考生,全都答出了两道以上的题目,其中答出三道以上者十五人,四道以上者五人,五道以上者三人,还有一人答出了七道……
老夫子有些头晕。定定神,心说,不会是来了些孟浪子,胡乱答题凑数吧?便一份份的阅看起来,越看脸上表情便愈加飘忽不定,一会儿揪着胡子,一会儿啧啧有声,将辛苦营造出来的高深形象毁于一旦。
时间飞快的流逝,转眼一个时辰,老先生才看完了最后一份试卷,他看看已经快等崩溃的学生们,什么也没说,起身出去了。
袁执事也跟着出去。
两人到茅房里,痛快的放了个水,见老先生眉飞色舞,水花飞溅。袁执事好奇问道:“这批学生到底如何?”
“老夫名垂千古,中岩书院跻身四大之列,”老先生笑得胡子直颤道:“全都寄托在他们身上了!”
“评价如此高?”袁执事咋舌道,他知道王方在教学是个很苛刻的人,你很难从这种人嘴里,听到几句赞美的话。
“只怕评价太低哩。”王方摇头晃脑道:“看来这步棋走对了,只有变成官学,才能招揽到全州的英才。”其实,单凭水平来说,十几岁的孩子,是无法打动这位饱学宿儒的,他看到的是希望,是苗子,是璞玉!是一群前程远大的千里驹!
“山长,不能让他们太骄傲啊。”袁执事看王方都尿到裤子上了,不禁担忧的提醒道:“满则溢出啊……”
“嗯。”王方点点头,扎好裤带,袁执事用水瓢,舀一勺清水为他净手后,便板起来脸,想重回高人模样。但还是忍不住咧嘴笑道:“真是造化啊……”
“……”袁执事彻底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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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脚步声响起,趁机活动酸麻两腿的士子们,赶紧重新坐好。
王方回到蒲团上坐定,已经面沉似水,只是下襟的一块水渍破坏了高人形象。
“此次考试,表现的都很糟糕。”王方一句话,把所有士子浇了个透心凉:“统统都浮躁、浅薄、幼稚。一味的求快、一味的标新立异,真叫人失望。”
“……”在学术权威面前,就连陈恪都以为,自己真的错了,别说其余的学子了,全都成了霜打的茄子。
“嗯。”王方感觉说的有些过了,便话头一转道:“但总还有些可取之处,下面便矮子里拔将军,说几个强点的。”说着,他拿起几份试卷道:“哪个叫陈恪?”
“学生在。”陈恪赶紧直起身子。
“嗯,一炷香里能答出七道题。看得出你所学甚广,颇有捷才。”王方缓缓道:“某最欣慰的,是你的史论,观点老辣方正,颇有大家风范,可拔得头筹……”顿一下道:“但是要并列,因为你的两首应试诗,虽然格律用典都颇有功底,但比起另一位,还是差距不小。”
“另一位叫……”说着他拿起第二份试卷:“哪个是苏轼?”
“学生在。”苏轼连忙直起身子。
“诗以言志,你做得很好,勤加练习,必成为有名的诗人。”王方笑笑道:“但这不是你并列第一的原因。某最欣赏的,也是你的史论。虽然从思想上要差陈恪一筹,但用语平实却文采飞扬,寥寥数语便可见风云之势!所以你是文第一,”又转向陈恪道:“你是理第一,不觉得委屈吧?”
“不委屈,不委屈。”陈恪简直笑开了花,哎呦妈呀,第一次考试,就跟苏轼并列第一,光宗耀祖啊……
“嗯,胸怀够宽。”王方赞许的捻须道:“这样才能成大器。”说完拿起第三份卷子道:“第三名,苏辙。”
“学生在。”苏辙赶紧直起身子。
“你做出五道题,且道道合规合距,颇为难得,再接再厉,争取追上他两个。”老先生不愧是教育名家,这才一开始,就在学生内部制造竞争了。
“第四名,陈慵。”王方望着陈四郎道:“虽然只答出三题,但道道结实、颇有古意,因此拔为第四。”
然后又说了第五、第六,第七名,宋端平是第八名,一直说到第十名,都没有程之才的名字。
程之才的一张俊脸,已经快要阴出水了。出生十七年来,他还从没这样屈辱过……程之才天分极高,连他那进士出身的父亲,亦称赞此子必定出于蓝而胜于蓝。从蒙学到寿昌书院,哪次考试他都是魁首,从来就没当过第二名。
这次因为考制改革的缘故,他必须要来中岩书院走一遭,本以为必定稳坐鳌头,谁知被打落到十名开外……这让他无比愤怒,终于忍不住低声道:“请问山长,为何将我打落十名开外?我答出了五道题!”
“你叫程之才吧?”王方笑道:“你颇有文采,经史也很扎实,在二十人里,算是顶尖;但是你的诗用西昆体,文用太学体,某最是反感……”他本想说,以后改了,名次自然上来。
“原来是老师的个人喜好。”谁知程之才一脸不忿道:“但学生研习过近二十年的科举卷,诗用西昆,文用太学,这是潮流,不用,就没法高中!”
“诗以言志,不是一味的堆砌典故,追求华丽,那样只会让诗,变成你炫耀辞藻的工具,做一万首也没有任何意义;至于太学体,更是一味求新,不知所云……”王方叹口气道:“比方你的史论里有一句……‘周公伻图,禹操畚锸,傅说负版筑,来筑太平之基’。根本用不着这么拗口,你这都是故意的!文章写出来,是为了让人看懂的,应该在这基础上,追求文字的美感。而不是舍本逐末,专门让人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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