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是个失意人,李让觉得自己也是个失意人。
而且大家都姓李,借用一首饯别诗简直合情合理。
没法子,李让也想自己写,但是憋了半天真憋不出来。
情绪又急需宣泄,正好这句举杯消愁愁更愁应景,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抄了抄了。
但李让没注意到,他发完牢骚之后,大殿中的音乐便停了下来,疯狂舞动的几人忽然醉意尽消。
脸上同时露出了一副见鬼的表情。
李让越想越闷,越想心里越苦,试问一个沉浸在自己内心之中的人怎么可能会再关注外界的环境呢?
所以李让不仅没注意到大殿之中主人的异样,反而继续拍开酒坛子畅饮起来。
“吨吨吨~”
“嗝~”
连干三坛子美酒,李让也终于承受不住酒意,打了个酒嗝之后便一头栽进了盘子里。
李让醉过去半晌,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等人才回过神来。
五人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的眼中看见了浓浓的惊讶之色。
片刻后,长孙无忌沉吟道:“诗是好诗,就是用在今日这个场合不太应景。”
李世民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房玄龄和魏徵对视一眼后,急忙行动起来,一人去找纸,一人去找笔。
魏徵满脸激动道:“房相,你念,我记。”
房玄龄点点头:“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举杯消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点睛之笔,简直就是点睛之笔,快快快,记下来记下来......”
因为李让的一句牢骚,君臣四人顿时动容起来。
唯有唐俭没什么动作,早在回程途经黄河边时,他便已经领教过李让的诗词。
那句“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如今思来,依旧令他回味无穷。
所以听见李让口中再出佳句,他反倒不觉得奇怪。
魏徵写好所有内容,激动的捧起纸张,大笑道:“当真是上上乘的佳作,尽管是宣泄愁绪,依旧不失豪迈之于大气。”
魏徵刚刚开口,李世民便不动声色的从他手上接过纸张道:“此诗虽好,却不甚应景,玄成莫要为此多费心神。”
说完,便顺手将纸递给一旁随侍的宫人淡淡的吩咐道:“裱起来,挂到朕的书房。”
魏徵有些呆滞的看着李世民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
望着上一秒还在自己手里的纸张下一秒便被宫人捧着走出大殿,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李世民的目光幽怨起来。
房玄龄拍拍魏徵的肩膀,大笑道:“哈哈哈哈,玄成勿恼,勿恼,待某家再为你诵念一遍。”
就在这满殿君臣一片和谐的讨论着李让剽窃的牢骚诗之时,大殿的大门忽然被人用力的推开。
“陛下,陛下,不好啦!”
连滚带爬的不速之客正是常德。
李世民和四位大佬一愣,尽皆朝常德投去不悦的目光。
李世民瞪了他一眼:“朕好得很,毛毛躁躁的成何体统,发生什么事了?”
常德一脸悲切的跪在李世民面前:“陛下,蔡国公府发来讣告,尚书右仆射,蔡公克明,逝世了!”
“什么?”
李世民不以为意的表情在听完常德的禀报之后,呼吸忽然就粗重起来。
旋即一脚踹在常德的肩膀上,暴怒道:“狗奴才,胆敢消遣朕。”
常德被李世民一脚踹出去老远,但仍忍痛辩解道:“陛下,是真的,前来报丧的杜二郎此刻就在大殿之外。”
李世民闻言,只觉得眼前一黑,整颗心便被侵袭而来的悲痛包裹。
“克明,克明啊~”
李世民一手捂着心口,悲痛的大喊了两声,一双虎目刹那间变红,豆大的泪滴滚落。
突如其来的变故不止震惊了李世民,也震惊了大殿之中的几位忠臣。
闻此噩耗,房玄龄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怎么会,克明怎么会,明明老夫昨日才去看过他。”
满殿之中,房玄龄与杜如晦关系最好。
两人合作了几十年,一同辅助李世民打下大唐大半的基业,又一手策划了玄武门之变,助李世民登上了帝位,平日里更是互相引为知己。
此刻骤然听闻杜如晦去世的消息,房玄龄只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起来,心里面更是空落落的。
整个人都有种六神无主的感觉,一时间竟不知该是悲伤还是缅怀。
“不可能的,老夫昨日才去见过克明,他的精神很好。”
“不可能的,克明怎么会死?”
“这不可能!”
说着说着,房玄龄的声音忽然颤抖起来,随后踉踉跄跄的跑出了大殿,连李世民都不顾了。
长孙无忌,魏徵,唐俭三人也是一脸悲切之色。
房玄龄跑了,李世民陷入了悲伤之中,三人也是被这个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
大殿之中欢庆的氛围陡然被悲伤所取代。
就连大殿中伺候的宫人,也不免被悲痛的气氛所感染,下意识的将头低得只能看见脚尖。
唯有一人例外,便是将脸埋在盘子里呼呼大睡的李让。
片刻之后,长孙无忌一脸沉痛的看向常德,吩咐道:“先召杜二郎觐见吧。”
常德转身出门,三人便围到李世民身边开始劝慰起来。
长孙无忌搀扶着李世民,低声道:“陛下,克明去世,臣这心里也不好受,但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如何安排克明的后事才是当务之急。”
唐俭走到一边搀着李世民的另一条手臂,顺着长孙无忌的话劝慰道:“是啊陛下,还请保重身体,勿要太过伤怀。”
就连平日里最为正经的魏徵,此刻也不由得出言劝慰道:“陛下,斯人已逝,当下最要紧的是陛下振作起来,为克明处理身后事,如此,克明九泉之下才能瞑目啊。”
李世民面容呆滞的站在原地,任凭三人怎么安慰,只是一言不发的掉着眼泪。
三人无奈的对视一眼,只好将李世民拖到主位上坐下。
片刻之后,一身孝衣的杜如晦次子杜荷面容悲切的走进大殿,来到李世民身前跪下,泣声道:“陛下,家父于今日申时一刻在家中病逝,臣特来向陛下...报...丧!”
杜荷报完丧,整个人便伏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李世民呆滞的表情此刻终于有了变化,他茫然的看了一眼伏地痛哭的杜荷。
忽然似泣似吟道:“朕,痛失一臂啊,痛煞吾也!!!”
眼见李世民因为悲伤已经丧失了判断能力,长孙无忌只好暂时出手掌控局面。
先是亲自扶起杜荷吩咐道:“杜家二郎,你且先回家中筹办尔父丧事,老夫与诸位同僚随后就到。”
打发走了嚎啕大哭的杜荷,长孙无忌唤来两个宫人吩咐道:“将李监正暂时送去东宫下榻,再请太子殿下来御前一趟。”
安排好李让,长孙无忌和唐俭,魏徵三人才又开始轻声细语的安慰着痛哭流涕的李世民。
朱雀大街的街头上挂起了巨大的白色招魂幡。
位于朱雀大街中段的蔡国公府上此刻已是一片白色的海洋。
在杜如晦家眷震天的哭喊声中,灵堂正在有条不紊的搭建着。
房玄龄不顾形象的跑出太极宫,跑出皇城,顺着朱雀大街朝着蔡国公府邸所在跑去。
跑着跑着,梁冠落在了大街上,跑着跑着,头纱也被树枝勾走。
靴子跑脱了,笏板跑丢了,袖子覆在了脸上。
但房玄龄已经顾不得形象了,只是披头散发的朝蔡国公府跑去。
跑着跑着,眼泪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滚滚而落。
终于,蔡国公府近在眼前。
房玄龄怔怔的看着大门上的白幡与大钱,心中依旧不敢相信自己的老搭档就这么死了。
杜如晦的长子杜构一脸哀痛站在门口迎接前来吊唁的宾客,一眼便看见了宛如乞丐一般站在门口发呆的房玄龄。
“房相。”
杜构上前几步,轻轻的喊了一声。
房玄龄回过神来,已是泪眼朦胧。
“克明,克明啊,吾来晚了。”
房玄龄没有理会杜构,而是失魂落魄的跑进了国公府,一口气跑到了搭建到一半的灵堂里。
杜如晦的尸体还未入殓,但此刻已经换上了寿衣,静静的躺在棺材的盖板之上。
一群上了年纪的老人正在有条不紊的整理棺椁,看见房玄龄来了,也不理会。
杜如晦出自京兆杜氏,这些老人都是族中的族老,得到了杜荷的报丧之后,特意赶来给杜如晦处理后事的。
房玄龄一步一步的朝杜如晦的遗体走去,跪在遗体前方的家眷们见状,不由得下意识的放缓了哭声。
走到近前,看着已经被杜氏族老们整理好的遗体。
房玄龄不由得回想起来二人过往的种种。
两人同为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平日里最是相得。
不管什么事情,两人总能想到一块儿去,像是心有灵犀一般。
他们共同策划了玄武门之变,一手将李世民推向皇位,一同制定了大唐未来几十年的政治方向。
他们一同读书,一同修史,相交宛如知己。
回想过往种种,再想到盛世将来,老友却与自己天人永隔,再不能得见盛世之晖芒。
不由得悲从中来,伏在杜如晦的遗体上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