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士们还在欢呼,津津有味地谈论着刚才那场大战。
陆然在船舷边望见那“眼睛”先是怔怔地惊诧了片刻,然后狠狠地回望了一眼,化作一道黑影,潜入海底,遁走了。
陆然认得那个眼神,并不是惧怕,而是复仇的眼神,好像在说,你们给我等着。
那只虎蛟的尸体七零八落,渐渐也沉入了深海,只剩下又一大片猩红血液,染红海域,久久不能褪消。
李花倦换了一身跟陆然同样式的芡食白素服,半卧在甲板上的躺椅上,面孔苍白。
她仿佛是被那“几根针”耗干了精气,一时失了神,只呆呆看着远方。
大星官顾幸抬头望了望接近正午的日头,又低头望了望深不可测的海水,开始催促陆然:“小海子,关于那座岛,你再想想,是不是有什么法子,可让它及时现身。”
陆然点点头,淡淡道:“继续往南去。”
顾幸真的下令,舰队继续往南。
船一开起来,陆然的心便静了下来,那船身在海中摇摆,令他感觉到异常的舒适,仿佛劳累了一天的人,回到了温馨的家中。
也好像他初次踏上那座岛之后,不知怎地就昏昏地睡了过去。
那一年陆然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四岁孩童,他跟着阿爷出海捕鱼,行经水牢关附近,因为顽皮,不小心掉进了海里。
他拼命呼喊,但是阿爷正和海子们忙着收这一网,喊声震天的号子声掩盖了一切,他在海水里不断地挣扎,没多久他发现自己似乎天生就会游水。
他在海里游啊,游啊,游过了那巨大水墙,从一片海,游到了另一片海。
他不记得他游了多久,也许只有一刻钟,也许游了一整天,只记得那天就要暗下去了,他突然发现他置身在一个除了海水什么都没有的世界之中。
而那海水,也不再是好看的蔚蓝色,是无穷无尽仿佛要把自己包围的深黑。
深深深深的黑。
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想要打破那周遭同样可怕的寂静。
却听见远处传来一声长鸣。
他又哭了一声,那东西又跟着鸣了一声。
像找到了救星一般,陆然嚎啕大哭起来,每哭一声,那长鸣都像是在跟着和一样,也鸣个不停。
然后他的记忆就有些模糊不清了,好像有一只大鱼,好像有一只大鸟,还记得那大鱼眼睛是蓝色的,摆摆尾巴,带着他从月亮中飞过,还记得那大鸟的羽毛是火红的颜色,他们把太阳都甩在了身后,还记得有一只会说话的大龟……
还记得他的脚一踏上那座岛,就昏昏地睡了过去。
再度醒来,便是阿爷的船舱中了,这之后的一切则成了一个循环,他总是在岛上睡去,在船舱中醒来,他总是在水中游啊游啊一直游,直到有什么东西带他去到那座岛。
好像不是他寻找到了那座岛,而是那座岛寻找到了他。
闭上眼睛苦苦思索的陆然,心头一颤,蓦地想到了这里,他冲着顾幸大喊了一声:“跟着我!”
陆然纵身一跃,直入海中。
几乎在同一时刻,深海中有什么庞然大物,像受到了感召那般,自海水中微微探出了头,露出了身体,自海中缓慢地朝着这边而来。
一座黑色的岛。
乌有之岛。
*
*
乌有之岛慢慢上浮,搅动了整片海域。
“何谓‘吃妖怪的人’?”
蓬霸此时,无暇过问其他,如此重要之时,他只能紧盯面前那笼中小兽。
名为青乌的白色小兽两眼精光已散,目中只流露出一种难言的慈祥,它的身体还很虚弱,勉勉强强站立着,伸出鼻子嗅了一嗅。
海水中青乌散发的氤氲香气愈来愈浓烈,只是此时,香气中还夹杂着一丝血腥气。
是蓬大星的气味。
“说到吃,本大仙还真的是饿了。”青乌昂昂头,嘴巴并不动,不知从身体哪处发出了一个仿似女童的声音,冲着蓬霸问道:“小虎娃,快搞点好吃的吃吃。”
蓬霸很是诧异,这大仙被锁了几千年,沉睡了千年,醒来第一件事,居然是讨食。
“吾已辟谷多年,海水为食,道友你想吃点什么,吾去寻寻看。”他只好敷衍。
“想吃你。好久好久没有吃过大老虎肉了,怀念呀。”青乌嘿嘿一笑。
蓬霸一惊,不禁后退了几步:“道友,莫开玩笑,莫开玩笑。”
“不开玩笑,不开玩笑,小虎娃,快把头伸到笼子里来,让大仙我咬上一口,否则,我怎么有力气取丹?”
青乌舔舔嘴唇,这样子,真不像是说笑。
听到“取丹”二字,蓬霸眨了眨他那水汪汪的大眼睛,没有再迟疑,挽起袖子,抬起手腕,另一只手照着腕上便是一爪,到底是老虎的利爪,就那么硬生生血淋淋撕下了一块肉,扔进了困仙笼。
青乌也不含糊,三口两口吞个干净,它的身形立竿见影地丰满了起来,浑身雪白的毛发像夜间突然开放的昙花,一根根绽放了起来。
“千年龙肉万年虎,鲜美啊。”还砸了咂嘴巴。
“还要吗?”蓬霸有点哭笑不得了。
“小虎娃,你委屈什么呀,你的血肉,喂饱了本大仙,你应当感到荣幸,快擦擦眼泪,现在,你帮我护法,我开魂丹给你。”青乌往前踏了半步,稳稳地立定了。
“嗷呜呜……你开给吾?”蓬霸又不懂了。他日思夜想的情景,开魂丹,那一定是抽筋拔髓般的折磨,一定是很残酷的,是要落泪的。
然后这青乌说得跟吃顿饭一样轻松?
“不然呢?难道等你把我开膛破肚,然后一无所获之后,再自戕给你那个笨蛋主人谢罪吗?小虎娃,魂丹一事,你也只是守在这里,其他你一无所知,对吧?”
蓬霸还未回过神来,只得点点头,张大嘴巴,嘟囔着:“嗷呜呜,你……开给吾,你自愿开给吾吗?”
“你无须知道太多,我只问你,取得魂丹后,你是否会放我走?”
“那……那是自然。仙主亦有交代。”
“那不就得了,我被困在此处三千年了,这颗魂丹,与自由相比,又如何呢?”
“谢大仙赐丹!”蓬霸终于醒悟,跪了下来,倒头便拜。
“我需要一点时间,你帮我看好了,出了任何差错,你那个死鬼主人都不会放过你的。”
“我要是出不去,你也不要活了。”
蓬霸起身,望见一朵庆云已经将青乌包裹,最终仿似一个小太阳在水中燎烧着,滚开着。
青乌就在一团云光的正中,她的四肢并拢,双目紧闭。在她的额头上,突然有一道裂口迸开,开至普通人一眼大小后,有精光自裂口涌出,绵绵不绝,似乎有什么东西将要从中脱离出来。
青乌此时正处于“落魂”状态,有点类似于人类的临盆。
蓬霸知道自己等待了千年,想象了千年,也怨愤了千年的东西,即将唾手可得了。
他想到那一年主人最后一缕残魂来寻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抚摸着他的头,说道:“小虎,记住,魂丹不出,你绝不现世。”
他说的不现世,就是不要去替他报仇,不要白白去送死。
多么潇洒的主人啊,他轻轻地一挥,放出那滔天之水,水牢关下,海天就此禁绝。
如此这样,在这关中,他这个小小的坐骑就可隐世千年,苟延残喘至今。
蓬霸又要哭了,他想到最后的最后,主人对他轻轻地笑了一笑,然后转身化作了一道长虹,化为了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