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卫生间洗完澡出来,魏凌允站在玄关愣了一会儿。
狭小的便宜旅店房间里几乎没有多少下脚的地方,走进去就是占了大半个房间的双人床,和劣质桌上的便宜电视之间只能容一下一个不太胖的人走过去。
余蓓别无选择,只能坐在床上。空调的热风不是很有效,她把腿伸进被子里暖着,手也缩在厚睡衣的袖子里。
她抬起头,洗了半个多小时出来,眼睛就已经消了肿,但血丝还是挺密,“你酒醒了吗?”
魏凌允嗯了一声,过来坐下,头还有点疼,但脑子里清醒得就像刚挨完老板的臭骂。
她抿着软软的嘴唇,吸了两下鼻子,看来是在控制着自己尽量不要掉泪,“从你上班儿到现在,咱俩打了得有一百多个电话,加起来几百个小时了吧?”
“嗯。”他知道余蓓在愤怒什么,但他无话可说。
他以前还抱着一丝侥幸心理,觉得这样隐瞒现实的奋斗特别爷们特别帅气,说不定能把她感动得眼圈发红甚至大哭一场。
结果上而言,余蓓的确大哭了不止一场,但,和感动没什么关系。
彼此之间已经有了足够的了解,所以魏凌允清楚,她是三分生气和七分心疼。所以他也清楚,这次,他的麻烦大了。
倔劲儿不上头的时候,余蓓除了偶尔有点小公主脾气外,简直是天下最可爱最乖巧的女朋友。
可一旦上了头,她认准的那件事,办不成,就没完。
他猜得到余蓓这会儿认准的事情是什么。但他还想再挣扎一下,也许,答应换种活法,不那么拼命不那么节俭,事情就还有转寰的希望?
“我几乎每个电话……都要问你在这边过得好不好,吃得怎么样,有没有好好休息,你怎么跟我说的?”
余蓓的话说到最后已经在发颤,鼻尖又有些发红。
明显,那不是冻得。
“蓓蓓,北漂……又是我这样的专业,刚开始肯定没那么好混啊。而且,你刚才看见那些都是我应急用的,我也不整天吃那个,我在外面跑业务,断不了要应酬,那吃喝的我都想吐,偶尔自己在家,吃点简单的,也算洗洗肠胃。”
魏凌允慢悠悠说着,心里抓紧盘算,“至于住的地方,你来之前我就跟你说了啊,我说我住的地方小,还是跟一个大哥合住,说你来了咱们就开房在外面睡,我……也没特别瞒着你什么。”
“你过来,坐我旁边儿。”余蓓往里挪了挪,吸吸鼻子,拍了拍身边腾出的地方。
他乖乖过去,不知道她打算干什么。
“这儿是热风口,不冷,你把上衣脱了。”她皱着眉,盯着他,不容拒绝地说。
余蓓很少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这让他觉得,事情可能比想象中还要严重。
但让脱衣服,这不是床头打架床尾和的路数吗?他忍不住做了个提肛动作,有点担心今晚状态不佳哄不“好”她。
把衬衫一丢坐在那儿,他开始酝酿情绪,说:“呐,脱了。”
她抿着嘴一侧身,拉起他胳膊,小手张开拇指和中指,在他腰上爬了一圈,带着哭腔大声说:“魏凌允!你出来这才不到三个月,你腰围少了快半拃!你是不是当我傻啊?我做梦都想着你,你瘦了超过五斤还能瞒住我?”
她拿起衬衫往他身上一贴,一边擦泪一边说:“这是咱俩一块儿买的那件吧?买的时候明明正好的……呜呜……现在都松垮垮的了,呜呜……你还说你……过得好……这好个屁啊!”
“上班刚开始是这样的。”
魏凌允抵赖不了,虽说他也没称过自己又轻了多少,但酒量暴涨肚子反而露出腹肌,肯定不会是胖了,“大城市,不拼命加油,就要被淘汰了。”
“咱主动被淘汰不行吗?”
余蓓一张胳膊抱住了他,把眼泪往他光溜溜的胸膛上一个劲儿的蹭,“我不想让你这么拼,我又不求着……过什么大富大贵的日子。咱们回家吧……呜呜……”
“不是,蓓蓓,你说……我一个大男人……”
她一下子抬起头,恶狠狠瞪着他,“大男人怎么了?咱老家市区也百十万人呢,里头大男人少吗?”
“那不一样,那种小地方……没有前途。我回去考个编制,或者接我爸的班,以后几十年的人生一眼就看到头了。咱结婚时候过什么日子,可能以后永远都……”
“那不好吗?”余蓓又一次打断了他,“安安稳稳生活哪里差了?”
魏凌允闭上眼,终于还是说出了自己不愿意讲明的真正理由,“我知道你喜欢那样,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
余蓓坐在那儿,斜着身子,屁股压着一边的脚丫,被压的那个发红,旁边的赤足发白,并在一起,却不再是同一种颜色。
她泪汪汪看着他,可怜兮兮地问:“那你爱我吗?”
“爱,当然爱,这话你问一百年答案都一样。”他毫不犹豫表态。
“咱俩要一起过一辈子,没错吧?”
“没错。”
“那,我爸妈下面只有我一个女儿,他们将来养老,是不是指望咱俩?”
“嗯。”他没办法否认,明知道之后就是他避不开的那个话题,也只能硬着头皮撞上去。
“我家的东西,都是我的,我的,就都是咱家的,你什么都没有,我有,不也一样吗?”余蓓很慢很慢地说着,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小心。
毕竟,她也知道,魏凌允很在意的面子问题,其实就是当前最大的症结。
至于父母的阻力,她反而不太在意。
她这辈子既然认定了她的乐乐哥哥,那么,爸妈不要魏凌允,就等于不要她。
魏凌允低下了头,心里又甜又酸,既想抱住她大哭一场,又想狠狠捶自己一顿。
他的情绪复杂到有些超出了思维运算的极限,难过、自卑、厌弃……
种种负面情绪藏在起伏的爱意波涛下汹涌纠缠。
他其实不是天生就想凡事拼到最好的性子,只是……
好像从小学因为头脑的优势奠定了尖子生这个概念之后,他就被那些赞许的目光和称颂的客套话推着屁股,跑得停不下来。
他当然知道,余蓓需要他已经如同需要吃饭喝水一样自然而然,因为他也是这样需要她。
所以,他完全可以用这份爱作为筹码,把一切负担都丢给她,回去安心做新郎倌,花她的嫁妆,住她的房子。
可那样别人怎么看?又会怎么说?
目标是他,他想像一下就会觉得浑身难受,要是再换成说她……他觉得自己头皮都要炸了。
魏凌允已经跟余蓓去参加过两场她同学的婚礼。
她高中那个笑起来很好看的班花境遇不在正常百姓碰得到的范畴,只有文学价值没有参考意义,姑且不论。
那她另一个毕业就结婚的大学室友呢?
男方出财礼,买房买家具,女方带嫁妆,陪车陪电器。不说婚礼风光皮相下的实质如何,至少在明面上,要讲究个“门当户对”的匹配。
这是他即使经历了家庭变故,也想要给予余蓓的底线。
他不想让人说余家招了个上门女婿,更不想让碎嘴子们在余蓓背后指指点点,说她瞎了眼。
他半夜累瘫在床上,累到睡不着的时候,就会想想她,来激励自己。
不给奋斗找一个足够的动力,他在这陌生的天地真的有些难以坚持下去。
之前他一直憋着不说,这会儿借着还没消干净的酒劲儿,干脆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前言不搭后语想到什么说什么,一股脑儿,都告诉了她。
余蓓默默听着,这次没有打断,也没有插言,等到他把苦水倒了个干净彻底,说到没什么话可说,最后甚至有点尴尬地坐在那儿,才伸出手,抓住他的胳膊,抱在自己怀里,靠在他身上,认认真真说了一句话。
“乐乐哥哥,我别的什么都不在乎,我就想问你一句,你的蓓蓓和你的面子,哪个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