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节 捡到一只天使(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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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递纸箱瞬间敞开,灯光落进黑暗的箱中,照亮了包装物遮掩下的物体——

里面是一只被绳索绑住翅膀和手脚的天使。

1

晚上回家的时候,发现门口放着一个体积不小的快递纸箱,收件人一栏写着我的某宝网名。

是上次买的落地式晾衣架到了吧,我这样想着,拿出钥匙拧开门,准备把纸箱搬进去。

纸箱比我意料的重不少,我好不容易才歪歪扭扭地将它推到玄关,终于放弃了挣扎。

这玩意是秤砣做的吗?怎么会这么重?!

我失去了把它搬进卧室的耐心,直接抄起手里的钥匙,粗暴地划开封口胶带,当场来了个徒手拆快递。

刺啦一声,纸箱瞬间敞开了半边,灯光落进黑暗的箱中,照亮了包装物遮掩下的……物体。

那当然不是秤砣,但也不是我买的晾衣架。

——里面是一只天使。

准确地说,是一只被绳索绑住翅膀和手脚、被胶带封住双唇、身体折在纸箱中、浑身赤裸的天使。

2

随着我暴力拆开纸箱的动作,里面的天使慢慢睁开蔚蓝双眼,仿佛刚睡醒一般,缓缓看向了我。

有什么东西如日出般灿烂、如深海般幽谧、又如初雪般澄澈?

我凝视着箱中天使如日出般灿烂的金发,如深海般幽谧的碧眸,如初雪般澄澈的洁白双翼,在与他视线相交的一刹那,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换作任何一个正常人——或者说正常生物——若是像猎物一样被绑住手脚塞进狭小的空间,肯定会惊恐万分,或者愤怒暴躁。

可是,他却不然。

即使以屈辱的姿态被捆绑着摆在简陋的纸箱里,他依然美得像是被柔光笼罩,神态纯真而平和,仿佛对自己的处境没有半点不安和畏惧,更没有任何攻击性。

……就好像,他不是俗世里的生物,又或者没有凡人的情感。

我收回目光,伸手先帮他揭开了嘴上的黑色胶带。

3

「请您……帮助我……」天使说。嗓音尽管有一点沙哑,仍然十分动听。

我举起一只手示意他停下:「等等。」然后毫不犹豫地伸手摸向他的翅膀,从尖端一路摸到与肩膀相连处,翻开正羽,仔细抚摸着相连处的细碎绒羽。

手底是温暖的,鲜活血肉的感觉。

这是一双真正的翅膀。

竟然是真的……我收回手,难以形容自己的心情……

然后决定等会儿就点份烤翅外卖压压惊。

4

「总结一下,你被敌人抓住了,醒来就在我家,并且暂时用不了法术,不能回去,想让我收留你一阵?」

听完天使的遭遇,我沉思片刻,觉得这个故事发展十分耳熟,忍不住接话,「接下来男女主是不是该孤男寡女日久生情情不自禁,等到两人深陷爱情的泥沼,反派突然跳出来哈哈大笑说:『一切都是我的阴谋,现在男主你有了弱点,你完了!』」

天使:「……?」

我:「你们天堂和地狱是流行看绿绿网、粉红网还是花花网?先说好,绿绿可以考虑,要是流行其他的……」我欲言又止,忍痛舍弃貌美天使,「我还是把你寄走吧……」

天使:「……?!」

5

我:「好吧好吧,要帮你也不是不行,但是对你们来说,我算异教徒吧?不要紧吗?」

天使安静地凝望着我,轻轻摇了摇头,虹膜的颜色如一片清透的海:「您是纯洁的。」

我:「……」

我和他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

我:「……你刚刚是不是……在暗示我母胎 solo……?」

6

「现在挺晚了,我明天再去给你买衣服,你今晚先穿我的好了,」我剪开绳索,扫了眼他的身体,「衣服好办,但是你肯定穿不下我的裤子……」

我思索着捏了捏下巴,忽地灵光一闪。

「要不……你先穿我的裙子?」

我想了一下画面,突然兴奋起来,「我找条带松紧带的,你肯定能穿下!」

天使:「……」

我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严肃道:「咳……想开点嘛,天使无国界,你就当今天晚上是苏格兰天使。」

天使:「……?」

7

终于解开束缚,裹着浴巾站在我面前的天使舒展开翅膀,宽阔而洁白的羽翼仿佛泛着朦胧光辉,一瞬间,平凡的房间似乎变成了圣洁的殿堂。

「请问您有什么愿望?」天使问。

我一翻身坐了起来,立刻精神了:「一夜暴富!」

天使摇摇头:「抱歉,我受了伤,暂时无法降下神迹。」

「那算了。」我果断重新倒回沙发里。

天使:「……」

我的视线在他已经遮掩完全的身体上轻扫一遍,想起不久前看见的美景,笑眯了眼睛:「反正报酬我已经收到了,谢谢男菩萨。」

天使:「……?」

8

天使:「抱歉,我不是菩萨,」他蔚蓝的眼眸中泛起疑惑,「您是否错认了对象?」

我:「……」

他:「……」

沉默中,两双眼睛对望片刻。

面对迷茫的天使,我思忖几秒,潇洒一挥手:「别在意,」我诚恳道,「虽然信仰不同,但是普度众生舍己为人的高尚精神是一致的!永存的!」

9

多了一个新室友之后,我和他大部分交流情况是这样的。

我:「你需不需要这个/那个/等等。」

天使安静摇头。

我:「要不要我帮你这样/那样/等等。」

天使安静摇头。

我:「那你有什么想做的/想要的/等等。」

天使安静摇头。

最后我忍不住打开相机,做了个天使摇头.gif。

10

说来也奇怪,虽然天使很安静,存在感却一点也不弱。

他总是安静地坐在椅子上,身姿端正,腰背挺直,一双长而宽大的羽翼收拢在背后,每一根羽毛都打理得整齐干净,一片片排列着,白得耀眼的羽毛在灯下几乎闪着些许微光。

无论我是路过他、坐在他旁边、或是在近距离发出响声,他都很少看向我,那双蔚蓝通透的眼睛时常半闭着,或是低垂。

即便如此,我依然无法忽视他的存在。只要他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我就很难忘记他的所在。

这倒也正常,毕竟谁会不想多看几眼漂亮的东西呢?

我再一次忍不住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悄悄地看向不远处坐着的天使,一面在心里为自己的偷看行为找借口——倏地,不期然对上了一双蔚蓝眼眸。

那双蔚蓝的眸子抬起,望向我,金色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声音似乎有些犹豫和不解:「您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忽然被抓包,我小小地吓了一跳,手指抖了抖,手机随着我的颤抖差点掉在地上,我连忙收回视线,低头把手机牢牢握住。

再抬起头时,天使已经来到了我身前,羽翼半展,站在我面前。

「抱歉,」他平静道,「我是否惊扰了您?」

我连忙摇摇头:「没有没有,是我打扰你了吧?」我顿了顿,「我只是觉得你……的羽毛很好看。」

其他部位也很好看……只是,想要突然当面说出这种话,我的脸皮属实还不够厚,不得不咽回了心中的话。

闻言,天使静静地伫立在我面前,无声地凝望着我。

「唰——」

一声细微响动后,他立在我的面前,舒展开了双翼。

刹那间,洁白羽翼填满空间,纯洁的白色耀眼夺目,仿佛为他蒙上了一层梦幻缥缈的柔光。这一刻,他仿佛立于云端,高高在上地、遥遥地向人间投下一瞥。

他伸手摘下一根羽毛,递给我。

我愣了愣,接过羽毛,双手捧在掌中。轻若无物,白如初雪。

「那么,」天使垂眸看向我,如同低首敛眸观察众生的、教堂或广场中的雕塑,「我给予您永远注视它的权利。」

11

「您需要摸一摸它吗?」天使平静地向我提议道。

「您看起来,似乎想要触摸它,」他仍舒展着双翼,站在我面前,一只翅膀弯至身前,向我伸来,末端停在我的手边,示意我伸手抚摸,「请随意。」

洁白的、不染尘埃的羽翼停驻在离我手指不足十厘米的地方,我能清晰地看见每一根正羽,脑海中随即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上一次触碰它时的画面和触感——

完美的胴体,紧勒的绳索;

安睡在箱中的天使,被迫摆成的屈辱姿态;

不染纤尘的羽毛,绒羽下温热的活物触感……

我忍不住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翅膀尖端的羽毛,手指从上往下勾勒而过,指尖下的翅膀仿佛怕痒般抖了抖。

如果能埋进去,是不是会像埋在猫猫肚皮上一样,茸茸的,软软的,暖乎乎的?

我盯着眼前的翅膀,幻想了一阵自己埋在羽翼里打滚的场景,不免狠狠撸了两下手里的白翅膀——然后不小心拔掉了一根羽毛。

我:「……」尴尬地捧着落在手里的羽毛。

一片沉默中,无人出声。

片刻,我终于忍不住开口质问:「……你的毛这么容易掉,为什么送我的时候说得那么正经,难道不是飞过的地方都会掉毛吗?!」

12

晚上,我躺在沙发上,正在看一些成年人的快乐。

忽然,一片白色遮住了我的屏幕。

我下意识坐正,抬起头,看见天使站在我身前,一片羽翼向前伸展,盖在了我的手机屏幕上。

他不赞同地望着我,羽翼随着我的起身移动,坚持遮盖着屏幕:「请您不要看如此污秽之物。」

我:「……」

总、总之先瞎编个理由。

「咳,是这样的……」我清了清嗓子,「我是在赏析艺术作品!这个……嗯……多么美丽的笔触,多么动人的色彩……」

雪白的羽翼没有收起,天使用那双湛蓝的眼眸看着我,再次重复道:「请您不要看如此污秽之物。」

眼见混不过去,我开始耍赖,一面抓着他的翅膀试图拉开,一面转身想避开他:「哎呀你不懂啦!我们人类有需求的,你不是人你不明白!」

天使好像愣了一下,我抓住机会扯开了他的羽翼,拿着手机就想溜回房间继续看完。

没走两步,洁白的羽毛骤然从我眼前落下,随即眼前一暗,我感觉到面上软茸茸的触感。

天使在我身后展开宽阔的双翼,虚虚将我拢入其中。

「那么,请允许我来满足您的需求。」

生着洁白羽翼的金发天使语气平缓,仿佛说出口的并非求欢的话语,而是向迷途的羔羊布道传教,引领其走上正途。

他垂下眼帘,托起我的手,深深俯身,轻吻我的指尖。

「愿您远离污秽,所闻所见皆为光明。」

13

好消息:不久前的「翅膀埋脸」愿望达成!

坏消息:出不去了……

面前落下不明阴影的那一刹那,我下意识向后仰了仰头,伸出双手格挡,迎面而来的却是熟悉的洁白羽翼。

我不由愣怔,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羽翼的主人却似乎将我的反应误认为抗拒,为免我继续看向手机屏幕,天使继续收拢双翼,用翅膀牢牢禁锢住我,阻断了我的去路。

修长而宽大的羽翼一左一右向前展开,左侧在前,右侧在后,完完整整地拢住我的全部身体。平时在日常距离时,看起来白到近乎闪耀着光芒的羽毛,现在虚虚靠在我的脸上,与我的鼻尖相触。

如同一个光明的茧,温柔却坚决地将我牢牢包裹、缚住,无论我怎样试着转头,无论我向何处看去,目光所见尽是洁白。

无法抵抗,无法逃避,无法离开……

……但这可是毛茸茸!逃什么逃!既然毛茸茸敢上门倒贴,一定是做好被我亲死的准备了!

我立刻把脸埋进上门倒贴的大白翅膀里吸了个爽,左蹭蹭右蹭蹭,很快把梳理整齐的羽毛蹭得零乱,被我粗鲁蹭掉的细小绒羽在空中飘荡。

「那么,请允许我来满足您的需求。」

在我沉迷在从天而降毛茸茸埋脸中不能自拔时,始作俑者趁势托起我的手,随即,我感觉到指尖落下一个柔软而轻缓的吻,在我的皮肤上停顿了数秒,方才离开:「愿您远离污秽,所闻所见皆为光明。」

天使说完他的祈愿,直起身体,高大身躯与羽翼落下的阴影将我完整覆盖。

亲吻指尖的嘴唇干而微凉,像完整剥下外壳的荔枝,尽管触手并不湿润,却能清晰感觉到薄皮下蕴含的丰沛汁液,使人禁不住遐想一口咬下时的美妙味道,想要品尝其中深藏的甘甜。

如果舔上去尝尝,会是甜的吗……

我不觉吞咽了一下,心跳加快,不由深吸一口气,启唇——

「阿……阿嚏——」

然后被乱飞的绒羽呛了个正着,顿时连打了几个大大的喷嚏,呛出了眼泪。

「……唔就索尼太容易掉毛了吧!」我被迫捂着口鼻,一边低头伸手揩眼泪,一边愤愤地从掌心间发出含混的埋怨,「尼门天使素不素到换毛季了!」

14

「十分抱歉。」

听见我的抱怨,天使依然没有放开双翼,而是伸出双臂,一手克制有礼地扶住我的腰,一手搭在我的肩上,轻轻将我往后拉了一步,使我远离了那对招致喷嚏的罪魁祸首——但也使我近乎落入了他的怀中。

一种近似阳光的气息瞬息包裹住了我,但只要多深吸几口,便会发觉它与阳光的温暖热烈截然不同,实质淡漠而冷冽,唯有无孔不入的霸道感如出一辙。

「我并非有意使您不适,」金发的天使确认我站稳后便收回了手臂,不再以手触碰我,沉稳地向我询问,「您还好吗?」

我:「……不好。」

非常不好,一腔绮思都被几个喷嚏打走了好吗!

我含着一肚子说不出的愤愤和不甘,恨不得在眼前的翅膀上再揪两根毛下来。

天使顿了片刻,大约察觉了我的情绪,放缓了声音,向我问道:「我该如何向您道歉呢?」

「言语的歉意似乎没能使您的心情好转,」他的声音平稳而温和,一如既往地不疾不徐,「请问,您需要我做些什么,来向您致歉?」

我的心跳又有加速的趋势。

「……真的吗?」我犹犹豫豫抬起头,转身看他,手撑在他的胸膛上,下意识抓住他胸前的衣服。

毕竟我的人生可能只有这一次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犹豫就会败北、果断就会白给!加油啊!

我酝酿一会儿,难掩期待地盯着他,目光灼灼:「那个……需求……」

天使蔚蓝的双眼对上我情绪丰富的目光,他似乎怔了怔,那双金色的睫毛缓缓扇动一下,双眸慢慢弯起。

他向我轻轻地微笑,随后俯身抱起我。

我听见天使的声音从耳边极近的距离传来:「请交给我。」

15

「你不是说……我看的东西是污秽吗,」我虚弱地质问他,「做人不要太双标!」

「您似乎经常认错我的种族,」蓝眸的天使垂眸看着我,语气平静,「我并非人类。」

「另外,您已经忘记我的祝愿了吗?」他托起我无力的手,温和地吻了吻我湿润的、布着牙印的指尖,再一次平缓地道出祝福,「愿您远离污秽,所闻所见皆为光明。」

象征光明的、不染纤尘的洁白双翼一瞬间陡然展开,空气中传来羽毛拂过的唰唰声。

天使垂下头,羽翼包裹住我,清晰地、平稳地开口:「我即是光明的一份。」

16

或许是因为,天使长着一张和人类一样的脸,除了一对翅膀之外,身体外表亦是普通人的形态,从前我即使知道他是天使,仍然很难完全意识到他的非人身份。

但是现在,我第一次直接地体会到——

对方不是人类。

见我怒气冲冲地瞪着他,天使用那双蔚蓝的眸子不解地望着我,似乎不明白我的怒气来源何处:「我答应了您的请求,」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我,仿佛想要从我的脸上找出答案,「您的心情为何仍然没有好转?」

我垂死挣扎:「……我、我好了!我喝点水就满足了!!」

湛蓝天空般的双眸望着我,仔细地,凝神看了看片刻。

金发的天使一手抚摸过我眼角干涸的泪痕,他确认片刻,平静地宣布得出的结论:「您在对我说谎。」随后不赞同地、第一次朝我微微皱起眉。

他加重了语调对我道,「欺骗是极为不当的行为,您不该这样做。」

「我相信您的本性善良纯洁,所以,我原谅您,」生着洁白双翼的天使顿了顿,复而缓缓开口,「可是,您也需要一些教导。这一次,希望您能全程对我保持诚实。」

17

我对天使冷战了,单方面的。

自从精疲力竭到昏睡的那天后,我不再故意路过他、坐在他旁边,或是在近距离发出响声。我不再偷看他、不再注意他,努力把他当作空气,当作房间里的一座石膏雕塑或摆件。

因为,我终于在付出惨痛代价后明白了一个道理——

天使不是人!双重意义上都不是人!

在某一次恍惚失神的瞬间,我睁开茫然的双眼,透过模糊的泪眼,望见了天使。

和初见时一模一样的,如日出般灿烂的金发,如深海般幽谧的碧眸,如初雪般澄澈的洁白双翼。

天使望着我,仿佛从遥远之地向人间投下一瞥,平静的,冷漠的,无悲无喜的。

从头至尾,金发的、蓝眸的天使平静而有序,如同一架精密的仪器,有条不紊地运行完全程。

它不是人类。

绝没有人类会是这样的东西。

我曾以为自己将他拉进了人间,可即使他屈辱地折在箱中、即使身处离我最近的地方、即使已经落进了我的怀里,我却仍然感觉他身在云端,而我永在彼岸。

在那个刹那,我忽然明白,它不是他。

这个家伙,即使长着一张与人类别无二致的脸庞,拥有一副人类的体魄,说着和人类一般无二的语言,可他终究不是人类。他的血管里流淌的,一定不是鲜红而带着热度的血液。

……不过更重要的是,这家伙根本不听我的话!太霸道了!真不是人!

我恨恨地咬着嘴里的烤翅,一手拿起一只新的,用力一拧,嘎嘣一声把翅膀从中间掰断。

不远处的某位天使似乎听到了响动,不知为何,竟一反常态地抬起头,安静地朝我的方向望了一眼,视线掠过我面前高高堆起的鸡翅残骸。

「嘎嘣——」我又狠狠撇开了两根鸡骨头,啊呜一口用力咬上去。

嚼着嘴里香嫩滑软的鸡翅肉,我无意间抬头瞥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视线余光里仿佛有个白色的东西微微抖动了一下。

我没有在意,继续低头恶狠狠啃烤翅,再抬头时,白色物体已经到了我的面前。

洁白的、柔软的羽翼停在我眼前,以驯服的姿态展开,垂下。

我:「……」

忍住,忍住啊!这都是敌人的糖衣炮弹,不能上当,拿出你的志气来!呵,不就是个翅膀吗,我才不会摸!

我低着头,不看近在眼前的那双漂亮羽翼,也不看近在面前的那张漂亮面容,只把视线牢牢焊死在盘里的烤翅上。

「请……随意。」

一个略显低沉的声音从我上方传来,羽翼继续靠近了一点。

「无论是拔去羽毛,还是折断骨骼,抑或是剔下血肉,」天使明晰的声音继续传入我耳中,「请随意。」

18

我:「?!」

我震惊地抬起头,以看精神病的眼神盯着那张漂亮面容,终于忍不住对他开口:「你干什么?!」

「您在生气。」金发的天使面容平静。

我感觉自己快跟不上非人类的脑回路了:「……我生气,你就随便让我砍翅膀?你的翅膀不仅随便掉毛,还能随便砍了再长吗??」

天使摇了摇头:「羽翼是我身体重要的一部分。」

「那你突然乱说什么,故意吓唬我吗!」

「当然不是,」他立刻否认,随即道,「我只是……不希望您露出那样的神情。」金发的天使神色迷惘,似乎一时也没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说出如此话语,语气中有些难得的犹豫。

他低头思索片刻,抬起湛蓝眼眸望着我,声音明确地继续道,「我不希望您对我露出那样的神情,为此付出羽翼也是可以接受的代价。」

「……哪样的神情?」

「空洞,冷漠,」他顿了顿,「您视我为无物。」

「……」

我一时怔住了。

遥远而不可即的天使,也会在意我的视线吗?

非人物种的眼中,也会注视着某个人类的一举一动……吗?

「你好意思说我吗,」我忍了又忍,忍不住吐槽,「以前不管我在你旁边做什么,你压根不看我,昨天晚上之前你甚至都没对我笑过。」

我越想越委屈,越说越生气,一拍桌子站起来,揪住天使胸前的衣服,「嘴里说着抱歉,其实根本就不听我的话,你的耳朵是摆设吗!」

天使顺着我推搡的力道摇来摆去,像个破布娃娃一样随我摆弄,又露出了之前的迷惘神色。

他大约没有想出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以至于让我又生起气来,下意识想说些什么,目光对上我的神情后,又安静地闭上了嘴。

我恼怒地把他的翅膀倒着摸了一遍,怒气冲冲地故意将他梳理整齐的羽毛全部弄乱,七零八落像烂尾的鸟巢。

天使全程默默地看着,任凭我折腾他漂亮的双翼,稳稳伫立在原地,不发一语,直到见我似乎霍霍够了,这才平静地询问道:「您感觉好些了吗?」

我:「……」不得不承认,发泄一顿后舒心多了。

但我冷哼一声,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

金发的天使安静地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回复,于是又将羽翼伸至我面前:「那么,请您继续,」他垂眸望着我,「您可以随意处置我的双翼,直到您舒心为止。」

我盯着这对羽毛凌乱的翅膀,沉默地看了一会儿,没有继续蹂躏它,而是抬起头看向天使蔚蓝的双眸:「为什么呢?」

我看着那双蔚蓝的眼睛,问面前这个非人的生物,「羽翼是你身体重要的一部分,为什么你愿意放弃它?」

我顿了顿,移开视线,声音不由轻了一点,「为什么……愿意为我放弃羽翼呢?」

金发蓝眸的天使望着我,他精致的五官在静谧时如同一幅油画。

良久,画中的睫毛缓慢地动了动,天使慢慢地、犹豫地张开双唇:「我……不知道,抱歉。」

他没有看着我,视线没有焦距地向远处延伸,当我以为他要说些什么时,他却只是垂下首,收敛双翼,再一次对我道,「抱歉。」

不知为何,我忽然觉得心中空落落的。

到底在期待什么答案啊……我无奈地笑了笑,准备转身离开时,却听见了他的声音。

「我只知道,」金发天使声音轻缓,「如今,我希望您注视着我。」

一瞬间,我的心跳不受控制地躁动起来,血液泵送的声音在胸腔中鼓动,无论我的大脑怎样下达指令也无法使其平息。

天使低下头,看着不肯与他对视的我,平静地询问我:「您仍然在生气吗?」

「……」

「算啦……」我闷闷地想了会儿,终于叹出一口气。

我伸手摸摸他的羽翼,揪着翅膀尖端的白色羽毛道,「但你以后要每天都给我摸翅膀哦?」我想了想,又扯了下羽毛,「不对,我什么时候想摸,你就要给我摸。」

蔚蓝眼眸安静地凝望着我,几乎没有犹豫,天使便点了点头。

「唰啦——」

雪白双翼向前伸展,如怀抱般将我拢住。

我靠在柔软的羽毛中,轻轻闭上眼睛。

这个家伙啊,即使长着一张与人类别无二致的脸庞,拥有一副人类的体魄,说着和人类一般无二的语言……可他终究不是人类。

可我,好像还是喜欢上他了。

19

好消息:我和天使和好了。

坏消息:我生病卧床了。

吃完退烧药,我缩回床上,躺下。

喉咙又疼又痒,呼吸仿佛烧着了一样,明明发烫,却又怕冷,我难受地在床上从左翻到右,再翻回去,即使精神已经疲惫到混沌,又迟迟无法睡着。

黑暗中,听觉变得更加灵敏。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夜风吹过树梢,偶尔有一两声无法出门散步的小狗委屈的叫声。

房门传来一点轻响,有谁走了进来,脚步悄无声息。

我勉强睁开一点眼睛,看见熟悉的洁白,舒了口气,立刻安稳闭上眼。

无言的沉默中,仿佛过了很久,又似乎只过了一刹那,脸上传来温柔的触感,手指轻轻地替我拨开额头边一缕汗湿的头发。

有点痒……我忍不住动了动,睫毛颤了颤。

「抱歉。」

我听见天使的声音,努力睁开眼睛,看见他安静地站在我的床头,眼帘低垂的样子仿佛脆弱的瓷胎。

「你有什么好道歉的?」我好笑道。

金发的天使望着我:「因为,我现在无法治愈您,无法缓解您的痛苦。」

是哦,这家伙是个天使,原本应该会治病吧……我躺在床上漫无边际地想。

只是从我见到他开始,他就失去了法力,我已经习惯了和常人一般无二的他,这也让我很难想象出他从前的样子。

「这样就很好了,」我压下喉咙的不适,对他道,「再陪我一会儿吧。」

天使点了点头,蔚蓝的眼眸一直望着我:「好,我会一直陪着您。」

人类真是奇怪的生物,一个人时或许觉得可以承受的事情,可当有人表示关心时,病中的无助与脆弱便一股脑地翻涌上来,像得了雨水的春日藤蔓,一忽儿便缠满了整棵树干,不经意间便要开出柔软的花来。

我忍住身上的酸痛,翻了个身,看着他,向他伸出手。天使看着我的动作,在我身边坐下,目光落在我掌心,握住了我伸出的手。

我拉住他的手指,轻轻晃了晃:「你说的,要一直陪着我哦?」

天使安静地任我拉住他,缓缓点了点头。

药的效力泛上来,我的眼皮开始打架,思绪渐渐混沌恍惚,雨水落在树叶与窗上的沙沙声宛如催人入梦的小夜曲,教人不禁想起心中最深处的梦。

「对你来说,我究竟是什么呢?」昏昏沉沉中,我轻声问他。

过了很久,当我以为等不到答案的时候,有温柔的声音回答了我。

「……花。」

「好庸俗……」我努力撇撇嘴,短促地笑了一下。

「那……」我喃喃闭上眼睛,声音渐渐低下来,消失在雨声中,「神会爱上花吗……」

呼吸慢慢平缓,黑暗中,有谁一直牵着我的手,雨声蔓延至我的梦。

良久,指尖传来轻柔的吻。

——

「……花。」

短暂而美丽,偶然路过的神只只是垂首望了一眼,便再难移开视线——即使是诚实的天使,也有没能说出口的话。

20

「你好像跟之前有点不一样了。」我撑着头对天使说。

说这话的时候,天使正安然坐在我身旁,静静地看着我做自己的事。

等我关掉电脑,伸了个懒腰,第一时间看见的便是那双蔚蓝双眸,他的视线停留在我身上,显然已有不短的时间了。

我凑到他面庞前,盯着他的五官仔细看了一会儿:「唔……长相是没变的,奇怪,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同。」

依然是如日出般灿烂的金发,如深海般幽谧的碧眸,如初雪般澄澈的洁白双翼,美得像是被柔光笼罩,可不知为何,他带给我的感觉却有些奇妙的不同。

我捧着他的脸,左右打量了一阵,近在咫尺的蔚蓝眼眸中倒映着我的身影。

我忽然反应过来。

「你在看我,」我惊奇道,「你居然在看我?」

天使慢慢眨了眨眼,面露不解。

「我一直有看着您。」他对我道。

「那不一样。」几乎没有思考,斩钉截铁的话就从我嘴里脱口而出。

……可是,到底哪里不一样呢?

天使的神情正明明白白地写着这个疑惑,他安静地看着我,等待着我的回答,金发仿佛热烈洒下的灿烂阳光,湛蓝双眸如同清澈见底的湖水。

湖水……

我看着天使的双眸。

如果说,从前他看着我时,湖面上会短暂地映出我的倒影,即使栩栩如生、丝毫不差,仍只是缥缈的影子,只要我离开湖边,幻影便不会再现;那么现在,当他望着我时,我仿佛真真切切地、完完整整地湮没在湛蓝湖水中,再怎样搅动湖水,也不可能如倒影般消散。

我禁不住抚摸了一下他的眼角。他仍那样安静地、平和地凝望着我,使我忍不住伸手盖住了他的双眼。

轻缓眨动的睫毛在掌心柔软触碰,仿佛迷茫的蝴蝶扇动蝶翼。

我问丝毫没有反抗的天使:「你不问我为什么遮住你的眼睛吗?」

「没关系,」他平缓地对我说,「因为您怎样做都没关系。」

「因为你再这么看着我的话……」我故意拖长了声音,忍住笑意,在他耳边说,「我就忍不住要亲你了!」

蝶翼在掌心忽扇忽扇,扑动的频率忽然变快了一点。

「……可以,」半晌,天使慢慢开口,「您怎样做都可以。」

被我蒙住双眸的天使顺从而安静,仿佛无声地等待着来人采撷。

糟糕,怎么感觉撩人不成被反撩了,这家伙从哪学来的套路,我亲上去好像输了,不亲好像也输了……

我盯着他的唇沉思了几秒。

不过……他话都这么说了,不亲还是人吗!

我当然选择立刻扑上去亲了个爽。

21

「你好像……更像人了一点,」我坐在天使怀里,抱着他的脖颈,感慨道,「跟我住久了,多少沾了点人气嘛。」

我啄了啄他湿润的唇,发出啵唧一声,满足地看了看他现在的样子。

「你刚来我家的时候,跟个雕塑差不多,就是会走会说话而已,实际上对什么都没啥反应。」我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颊,「就连被装在快递箱里,都一脸不在意的样子。」

或许正是因为当时天使纯真圣洁、似乎永远不会为外物所动的模样,反而使我升起好奇心与好胜心——想要知道他更多的事情,想要看见他更多的样子,想要令他产生更多情绪。

因为好奇而走近,因为好胜而参与,最终彻底沦陷。

「你知道吗,」我对天使说,「我拆开纸箱看见你的那一刻,还没看见翅膀,我就感觉你可能不是人,哪有人类像你一样,被绑在箱子里还那么淡定平和,好像这些俗事都跟你没关系。」

我抱着他的脖子摇了摇,好奇地问他,「所以,你当时到底在想什么?」

金发的天使被我摇得身体晃了晃,垂眸想了想,对我道:「那时,我关注的唯有不使主的光辉蒙尘,无论是绑进纸箱,还是被送给凡人,对我而言,我并不在意。」

「那时?」我注意到他的用词,继续追问道,「现在呢,现在不一样了吗?」

「现在……」

天使停顿片刻,神色迷惘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胸前,缓缓伸出左手,按在心口。

他似乎没有想明白自己的情绪来源于何处,皱起眉头,踌躇地开口,声音低缓,「我……感到恐惧。」

这一刻,面前的这个生物好像失去了与生俱来的神圣光环,连羽翼都似乎失去了光辉。

不再遥遥在上,不再居高临下,无法置身事外地向诸人投下飘渺一瞥。他如同每一个普通的凡人一样,心怀困扰,眼含担忧。

这一刻,他不像天使。

可是……

我伸出手,盖上他的手背。

可是在我眼中,此刻的他比任何时候都要美丽。

我抬起他的下巴,令他与我对视,望着蓝色湖水中的、我的身影。

「你恐惧什么呢?」我问天使,「怕法力不能恢复,怕自己回不去了,还是怕别的什么?」

天使沉默地望着我,没有出声。

半晌,他移开视线,仿佛无法再看向我一样,眼眸低垂。

「恐惧……」天使缓缓地,轻声道,「是因为……我有了在意的花。」

有了牵挂的花,从此再不能无忧无惧,心无旁骛。

有了在意的人,即使是天使,也会沾染红尘。

「没关系。」我紧紧环抱住他。

「花也很在意你。」

22

随着天使的话逐渐多了起来,我也开始让他给我讲述从前的详细经历。

「平时?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天使平静地回答我,「我只是主的万千随从之一,是最普通的天使。」

我刨根问底:「所以你平时到底做什么?」

「跟随天使长们一同执行主的旨意。」

「听起来好闷,完全是被压榨的底层员工嘛……」我忍不住吐槽。

「那旨意都有些什么,」我好奇地问他,「展示神迹?讲述教义?」

天使点了点头:「都有,另外也会定期清理藏身各处的恶魔。」

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向天使问道:「你刚来的时候说,自己是被敌人捕获了,所以才被绑在箱子里,这个敌人是指恶魔吗?」

天使给出了肯定的回应:「恶魔是我们长久的仇敌,它们喜欢戏弄猎物,享受其临终前的挣扎与恐惧,把我绑在箱中,很可能是恶意报复。」

按理说,以我现在的立场,似乎应该跟随自家天使一起痛骂那个恶意报复的恶魔……问题是,我一想到它免费寄了个天使给我,很难把它当成我的仇人……简直是送货上门分配对象的大好人啊!

我忍了又忍,艰难挤出一句,干巴巴道:「对啊,恶魔好坏……」

我,「……你说的这个大好,这个恶魔,长什么样子啊?」

金发的天使看向我,皱起眉,严肃地开口:「恶魔是黑暗的源头,罪恶的化身,堕落的集合体,」他不赞同地对我道,「请您不要好奇,更不要因为好奇而靠近。」

「您不应该注视黑暗。」天使郑重地对我道。

我盯着他的表情看了一会。

「噗嗤——」我一边捂脸忍住笑,一边摆手,「我懂我懂。」

我学着天使的语调侃他,「只能注视光明,是吧?」

天使轻抿嘴角,垂下双眸,不肯再说。

渐渐明白了非人类的思维方式后,我竟然开始觉得这个家伙也很可爱了。迟钝的样子很可爱,单纯的样子很可爱,闹别扭的样子也很可爱……

「放心吧。」我捧起他的脸颊,吻了一下,然后在他的耳边低语。

「我只看得见你。」

23

天使留在我身边的时间越来越长,可我依然没有见过他使用法力的样子。

我忍不住向天使询问:「你真的没事吗,法力是不是一直都没有恢复?」

金发的天使沉默了片刻。

「已经恢复了。」半晌,他慢慢开口。

恢复了法力,也就意味着,他不再需要滞留在人间,不再需要停留在凡人的居所。

我望着他,欲言又止:「那你……」

那你……为什么没有走呢?

只是, 事到如今, 我已经没有必要提出这样的疑问了。或许天使永远不会知道自己陷入的情绪叫作「爱」, 但他早已证明了他的心意。

我看着天使湛蓝的双眸,最终只是向他问道:「你会离开吗?」

天使轻轻摇了摇头:「不会。」

「我应允过, 会一直陪着您。」金发的天使望着我。

唉?这么重要的事情, 如果他早就跟我商量过, 我一定印象深刻,为什么我不记得?

我愣怔片刻, 在脑海中寻找了半天, 从记忆里翻出了当时的场景。

是了, 是在我生病的时候。

金发的天使应允了我的要求,敛起洁白双翼,小心地在我身边坐下,回握住我伸出的手,使我不再孤单一人。

不过……当时我想的只是让你陪着我到睡着而已——这种煞风景的话,我当然不可能现在说出口。

我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只是有些犹豫地问他:「一直……直到什么时候呢?」

蔚蓝双眸凝望着我,仿佛要将我无限地淹没在其中,即使溺毙也不会放手。

「永远。」天使看着我道。

我的心脏再一次急促地搏动起来, 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瞬息间涨满了胸膛,似乎是喜悦,似乎是激动, 似乎是紧张,又似乎是莫名的恐惧,满溢的情绪几乎使我说不出话来。

「但是、但是,你知道的吧,」我结结巴巴地,词不达意地说,「就算你永远——对人类来说的永远——永远不离开……」

我深呼吸几口气,总算冷静了一点,看着他继续道,「但是总有一天, 我也会离开的。」

人类的寿命无法与神相较,总有一天, 我会先于他离开。

我没有再说下去, 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我知道他一定明白了我话中的意思,于是,我只是缄默地、静静地望着他,数着胸腔里剧烈的心跳。

但是, 我看向的对象却似乎并不如我一样,情绪激烈起伏。

金发的天使面容平静,近乎柔和地望着我。

半晌,他弯起眼眸,向我微笑。

「那么, 等到那一日来临时, 」他靠近我, 语气平稳地对我说,「请允许我作为您的引路者,带领您离开人类的领域, 进入我的世界。」

天使托起我的手,亲吻我的指尖。

「我会永远陪着您,这是我对您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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