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话本里的恶毒女配。
书中,我不仅好吃懒做,使唤夫君,每天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甚至在丈夫重病时卷走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跟奸夫私奔。
等到丈夫终于苦尽甘来考上状元,我当街撒泼控诉他是陈世美,最后被乱棍打死。
再醒来,我又回到了那个破破烂烂的城中村,看着家徒四壁的房子,脏乱发臭的衣被,以及看起来命不久矣的夫君。
……之前的我身不由己,现在的我是钮钴……村最贤惠的媳妇儿。
「大郎,来喝药了。」
1
我重生了,上一世死前的最后一刻,有一棍重重打在我的脑袋上,小巷中泔水的腐臭味,混杂着身上不断溢出鲜血的血腥味,难闻的味道充斥着鼻腔。
随着越发沉重的眼皮缓缓闭上,一辈子如同走马灯般流转,我这才知道,自己是一个话本中的恶毒配角,一个在文人墨客手下极尽作死的恶毒女人。
我这才明白过来,难怪从前我本不喜欢隔壁村的李五,却见他不过三面就对他神魂颠倒,一颗心都扑在他身上。
难怪每次自己想勤快点,都觉得浑身无力,总觉得身上有什么地方在隐隐作痛,心烦难忍。
原来我悲哀潦草的一生,不过是一本官家小姐手中,茶余饭后打发时间的话本子罢了。
2
话本中,我好吃懒做,赌钱酗酒,不仅苛待夫君,把丈夫当牲畜使唤,甚至在夫君生病之时偷走家里仅剩的救命钱跟奸夫私奔。
被我抛弃的夫君最后被一个医女所救,两个人相互扶持,私拜了天地,一个每天行医问诊,织布采药,一个代写家书,读书耕种。
后来两人一路上京,一个成了京城中炙手可热的新科状元,一个成了治好皇帝怪病的绝世女医。
而我被奸夫骗光了钱财,在榨干我最后一丝价值后,他将我毫不留情地扔进妓院。
新科状元打马游街时,一个衣衫褴褛的青楼女子当街下跪撒泼,控诉新科状元是当代陈世美,考上功名后就忘了糟糠之妻。
最后的最后,我被证实与人私奔,在乱棍下横死在小巷中。
而男女主角却携手恩爱,共度白头。
3
重生归来的那一刻,我觉醒了。
一想到最后死在小巷中的惨状,脑袋和脊背仿佛在隐隐作痛,那种求救无门,感受生命一点点流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实在是太绝望了。
僵硬的四肢渐渐回暖,我掀起帐子,环顾这个贫寒的家,季执此时并不在房中,我低头思考良久,才想起这时候他应该是去学堂教书了。
原书里,自己这时正把持着家里的钱财,一个铜板都不许季执多花,不只如此,自己还将季执教书的束脩拿去赌坊赌钱。
赢了就买酒喝个烂醉,回来大骂季执废物、病秧子,输了就在家里摔碟摔碗,骂季执晦气,是丧门星。
彼时朝廷政策开放,女子地位甚至隐隐与男子持平,甚至女子也可入朝为官,所以上一世的我作起来毫无顾忌。
4
我翻了翻黄历,今天正是月底季执带钱回来的时候,上一世我拿着钱,不到半个时辰就将季执一个月辛苦赚的教书钱输得一干二净。
按照惯例,我回来先是对着季执撒泼大骂一通,紧接着将季执赶出房门,让他在院子里睡了一夜。
季执自父母去世后便身染顽疾,常年需要吃参片吊着,自打和我成婚被我败光家财后,已经半年没有抓过药,身体每况愈下。
夏日虽说炎热,可他身子单薄,后半夜又逢阴雨,之后更是一病不起。
我正坐在床上游神,思考着现在剧情已经发展到哪里,还有没有可以缓和的余地。
想了半晌,我发现,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
5
我正坐在床边抱头悔恨,老天既然愿意给我一次反抗书中命运的机会,为什么不让我重生在和季执刚成婚的时候,现在的季执恐怕恨我还来不及。
正想着,破烂的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伴随着男子极力压制的低咳。
男子一进门,先是将一串铜钱扔在桌子上,便头也不回地转身奔着厨房去了。
这期间,他连半个眼神都懒得留给我。
而我的脑海中,则是季执意气风发,打马游街的样子,彼时的季执春风得意,穿着真丝绸缎,与现在这个面色灰白,身上粗布麻衣的季执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这才想起,书中的季执此时是暗含了死志的。
6
我拿起桌上那串铜板,又从柜子里翻出陪嫁的二十两银子,从中取了十两,直奔城中最大的赌坊。
如果没记错,今天自己最想压哪一方,哪一方就会输,所以,只要跟自己的内心对着干,就一定能赢。
我揣着怀里的银子,想了想又跟季执打了个招呼,告诉他晚上不用留饭便急匆匆地出门了。
身后,季执握着菜刀的手渐渐攥紧,随后又仿佛脱力般猛地松开。
赌坊中人声鼎沸,这里依旧是除了青楼以外最热闹的地方,我去了一个最熟悉的赌桌,周围人纷纷出言调侃起来。
「呦,季小娘子,你家那病鬼又放饷了?」
「还得是季娘子,女中豪杰啊,女中豪杰,来来来,下注。」
7
我没理会众人的调侃,迅速环视牌桌,内心有一个声音不断告诉我,押大吧,这局押大一定赢。
季执一个月的束脩一共是三百个铜板,我从中数出一百个,押在了小。
周围人纷纷下注。
「快开!快开!」
「开!大!大!大!」
骰盅打开,赫然是小。
我内心松了口气,为了防止这次是侥幸,我跟随自己内心的想法押了两轮,果然都输了,相反,跟自己想法反着押便全赢。
8
心里有底之后,我没敢一直押赢,每赢几轮,便象征性地输上几次,一场下来,原本的十两三钱银子,已经变成了二十两。
赢了钱,我没有恋战,这家赌坊不会让人一直赢,再这么赢下去,出了赌坊就会被有心的人盯上,到时候人财两空,这一世便又要败在这赌上。
出了赌坊的门,我转头先去药房抓药,一个疗程的药花了三两银子,五钱参片花了二两。
此时的我又有点后悔没多赌几把,这样好歹能多挣出几份药钱。
天色太晚,别的东西只能明天早起采购,季执的夏衣以及笔墨纸砚也该填补了,记忆中,自打成婚后,季执再没添过一件新衣。
季执看到我买回来的药没有多做表示,只是冷哼一声,借着我与季执为数不多的相处,我勉强读懂了他眼神中的意思。
那眼神,仿佛我的药不是窃取来的,便是买来毒死他的。
9
厨房里放着一碗凉了的杂粮粥,往日难以入口的冷粥此刻也变得没那么难以下咽,放在从前,我定是要拿银子换点白米,再炒两个鸡蛋下饭的。
曾经季执不止一次提出要与我和离,每当这时,我便央着爹娘上门来闹,不仅闹得四下邻里皆知,还会去季执教书的学堂哭诉一番。
在真正的女主出现救赎季执之前,身边所有人仿佛都是为了折磨季执而生的。
凭什么呢?
所有人都仿佛提线木偶一般,按部就班地顺应着设计好的路线。
就好像没有女主出现,季执就要永远郁郁不得志,最终悄无声息地死在这个破败的城中村里,这个世界仿佛没有对错,从无公平。
深深叹了一口气,既然这一世上天给了我重生的机会,让我可以打破所谓命运的桎梏,我也想再看季执打马游街,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模样。
10
吃了饭,我本想先给季执煎药,满院找了一大圈我这才想起煎药罐子早被我卖了。
是的,这个家中几乎所有与季执有关的东西,除了最要紧的必需品,几乎被我卖了个一干二净。
季执冷冷地看着我在院子中搜寻,不住地蹙眉,最终还是忍住什么都有没说。
家中但凡像点样子的东西都是这个女人眼中可以换成银钱的宝贝。
季执毫不怀疑,如果自己上一刻死了,下一刻她就能把这个不大的小院也卖掉。
转头看见季执,我尴尬地笑了几声,将纸包里的参片递给他。
季执瞪了一眼,没有接,漠然转身进屋。
我急了。
「站住!」
「你……你这病秧子。」
我拦住季执,有些心虚地叫嚣:
「这几天天气寒凉,你这病病歪歪的样子别死我屋里,晦……晦气。」
我将参片打开往前一递,那一刻,我在季执眼中看到了震惊,怀疑以及不解。
「你放了砒霜?」
季执一开口,直接把我气了个半死,虽然知道他怀疑我不是没道理,甚至说他就应该防备我,可还是被怼得有些憋闷。
我发挥自己恶毒的人设,将参片强行塞进他的嘴里,然后回屋睡觉。
「呵呵,把你毒死了我好去坐大牢吗?」
季执嘴里含着参片,没说话,将我状似不经意扔在桌上的药举起放在鼻息间闻了闻,心中的疑惑更深:这个恶毒的女人,怎么舍得买成色这么好的药?
11
屋外的季执如何我尚且没心情去管,躺在熟悉的大床上,这次我是真有点崩溃了。
破旧的被子散发着难以言说的味道,上面还有黄褐色的污渍,底下的褥子破了好几个洞,露出了棉絮。
这是猪窝吗?
我不禁开始怀疑自己之前到底是怎么忍受自己这么脏的样子。
于是月上树梢的晚上,睡在客厅里的季执看见那恶毒疯癫的女人更疯了。
平日里肩不扛手不提的女人,此刻正风风火火地冲出院门,来来回回地打满了一大缸水。
紧接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发了疯似的坐在院子里,将那床自打成亲以来,从来没见到过太阳的被子拆开搓洗。
季执怀疑自己出现幻觉了。
而我没理会季执如何看我,这么脏的被褥恐怕猪来了都未必能忍得下去。
洗了大半个时辰,我才终于能看出被子本来的颜色,身上出了一层汗,天气本就有些闷热,大晚上的我也懒得起火烧热水,便在柴房用凉水草草洗了。
12
家里陪嫁时带来了两床新被,这我是记得的,从娘家带来的东西我一直舍不得拿出来用,抠抠搜搜地压在柜子底下。
我把那两床被子从箱子底下扯出来,一床铺在屋里,一床稍厚些的准备拿给外面的季执。
可是要怎么顺理成章地给他呢?
想了许久,我准备发挥自己的恶毒本质。
「许时锦!你做什么?!」
这是重生以来,季执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此时季执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被子,一副被恶霸调戏的良家少女的模样,那张如玉的脸此刻也因为羞愤泛上了一抹薄红。
而我则紧紧拽着季执被子的一角不松手,上手才知道他的被子很轻薄,隐隐散发着一股皂角的淡香,比起自己脏乱的被子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可我知道,这被子并不能抵挡阴雨露重的寒凉。
「拿过来,脏兮兮的你受得了我看着还恶心呢。」
季执被气得剧烈咳嗽起来,手中的力道也因虚弱而松懈下来。
「你……咳,你就非要……咳咳,非要这么羞辱我?」
我看准时机一把将被子扯到手里。
「你我是夫妻!我想做什么不能做?下面那个也给我,快点。」
我承认,季执那张温润清洌的面庞在生气时,远比他面无表情时好看太多,可我舍不得他动怒损耗自己的身体。
13
季执确定许时锦疯了,他看着自己身上崭新的被子,胸中那股憋闷的情绪不上不下,一时间更为心烦意乱。
上一刻还在和他抢夺被子的女人,现在无比勤快地在院子里浆洗,他体弱多病,想清洗衣物时只能赶在沐休。
那样他就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用来打扫院子的卫生,常常都是从早上做到晚上,然后疲惫地匆匆睡下,防止第二天晚起。
可季执自己身体差,他也想在沐休时好好休息,这样就不会第二天强忍着困意,在学堂无力压制顽皮的学生。
松软的新被散发着好闻的熏香味,季执迷迷糊糊地睡下,这是他成亲以来睡得最好的一晚。
我看着熟睡的季执,终于松下一口气,看着院子中挂满的床单,心里陡然升起一抹自豪感,心中一直悬着的大石头也落了地。
等等……
今天,是不是要下雨来着……
14
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我和季执坐在厅中,对着一篮半干不湿的被子面面相觑。
对视半晌,还是季执忍不住先开了口。
「呵,愚蠢至极。」
「……」
很好,我知道你很想说话,但是你先别说。
湿冷的空气引诱着季执不住地咳嗽,我凭着记忆在床下翻出两个雪梨来。
这是我原本打算送给情郎的。
家里的吃食已经快要揭不开锅了,而我居然还有多余的钱买梨。
季执心底止不住地失望,他果然不该对她抱有太大的期待。
我将梨洗净切开,加了一勺白糖,不一会儿熬出一碗热乎乎的梨汤来,这梨汁儿原本应当是加蜂蜜的,可惜大晚上的没地儿买,只能用白糖先将就一下。
在这个「穷」字当头的家里,这点白糖也算稀罕物件了。
我假装将梨汤狠狠磕在桌子上。
「大晚上的,咳得人睡不着觉,赶紧喝了。」
季执正在整理篮子里的被子,闻言连个眼神都欠奉,只是低低应了一声。
我走上去劈手夺过被子,季执便冷冷地盯着我。
不知道是阴雨天冷还是别的什么,那眼神竟盯得我有些发抖。
「这么好的东西,舍得给我?」
听听,听听,什么话,这是什么话。
「不喝?行啊,晚上你要是敢咳一声,就给老娘滚出去睡。」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应该是人设使然,这恶毒的做派我使得手到擒来。
季执抿了抿唇,最终什么也没说,乖乖地喝了梨汤。
清润的液体入喉,浓浓的梨香弥漫在唇齿间。
15
重生回来的第一天,可以说得上是鸡飞狗跳。
想要季执完全信任我,想必还要花上好大一番工夫。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便听见门外一阵吵嚷声,披了外衣,我赫然看见远房表妹许淼淼正在外屋翻箱倒柜。
见我出来,她忙不迭地一把握住我的手,两眼冒光的样子仿佛看见了财神爷。
「长姐,长姐,你前天不是跟我说给我冲鸡蛋水喝吗?」
望着眼前的偏房表妹,我差点都要忘了有这么个人。
前世她便是个偷鸡摸狗的好手,成天趁着我不在家时偷偷摸摸来屋子里翻寻。
找到什么好一些的东西,便迫不及待地拿回家献宝似的给她弟弟玩。
到后来这个家值钱的东西没了,便成日地过来骗吃讨喝。
单说这鸡蛋,放在寻常人家,是只有家里的男丁吃的,这表妹张口便是一个鸡蛋,可见上一世我有多惯着她。
放在从前,我肯定是要指使季执去弄鸡蛋。
可现在我看清了这个白吃白喝的表妹,肯定不能再让她占到一丝便宜。
于是我装作心情不好的样子,大声嚷嚷。
「吃什么鸡蛋,我昨天赌钱输了一宿,大早上少来触晦气。」
季执闻言一瞬间攥紧了手里的布巾。
纵使知道这个女人一直以来肆意挥霍的做派,听到她的话却还是止不住地失望。
自己这副病弱的身体,或许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解脱了吧。
许淼淼被我说得一愣,往日这表姐最是好哄,说两句好话就能骗得她不知东南西北,今日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昨天真输钱了?
想到这,许淼淼忙赔笑。
「赌场本就有输有赢,表姐今日定能翻倍赢回来。」
许淼淼嘴上说着,眼睛仍止不住地四下搜寻,生怕错过这屋里一丝值钱的东西。
猛地,她眼神瞟到柜子最上层的一个纸包,抢在季执前头一个箭步冲上去夺在手里。
打开,赫然是我昨天给季执买的参片。
许淼淼顿时眉开眼笑起来,把这东西骗到手卖掉,她家能吃上一个月的白米,剩下的钱她还能偷偷藏起来,给自己攒点嚼嘴。
「长姐,这是给阿爷买的吧?正巧我一会儿要去给阿爷送鞋。」
「不如就顺手给长姐捎带送过去,也省得长姐来回劳累,至于路费,长姐给我煮个鸡蛋吃吃就好了。」
许淼淼说着,就要把东西往自己的袖子里揣。
我承认,我急了。
那可是我忙活大半宿挣回来给季执治病的。
而季执只是淡淡地看着这一切,仿佛早已司空见惯。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
16
杀猪般的惨叫在太阳刚升起的清晨格外清亮。
我一手扯着许淼淼的头发,一手将人拽到院子里。
啪啪就是两个巴掌。
「快来看呐,偷东西偷到自己亲姐家来了,还有没有王法了!」
我算明白了,想要对付无赖的人,就要比他们还无赖。
果然,许淼淼发疯似的想要挣脱钳制。
「许时锦,你胡说什么?!你失心疯了吗?」
我嚷嚷着,不一会儿院子门口就围满了人。
毕竟,一个苛待相公,不遵从三从四德,酗酒赌博的疯女人的热闹,没人不想看。
有人没看清许淼淼的脸,在人群里出声调侃。
「季大娘子,这是你给你家相公纳的妾室吗?」
「哈哈哈,许疯婆子给她家病鬼纳妾啦!」
也有认出许淼淼的。
「瞎说,那不是老许家的幺女吗?」
我没理会众人的话,一脚踹在许淼淼膝弯上,许淼淼惨叫一声半跪下来。
「你家里没教你做人的规矩吗?」
我抽出许淼淼袖子里的纸包,将参片打开展示给众人看。
「偷东西偷到亲姐家里,我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是长姐如母!」
人群里惊呼一声,人参可不是谁家都能吃得起的。
「什么叫我偷的?我没偷,这……这明明,明明是我买给阿爷治病的。」
许淼淼咬了咬牙,颠倒黑白起来,她偷偷掐了下大腿,眼泪便不要钱似的掉。
「阿姐,我知道你昨天赌钱输了。」
「可这是给阿爷调理身体用的,你不能……不能说拿走就拿走啊。」
我冷笑一声,气得浑身发抖,那么多鸡蛋竟然喂不熟这么个白眼狼。
「你买的?你挣几个糟钱买得起人参?这分明是我买给季执调理身体的。」
「平日里大家谁不知你对姐夫如何。
「我劝姐姐给姐夫治病,姐姐从来不肯,现在倒是搬出姐夫来了。
「姐姐,你说这话的时候,不会觉得对不起姐夫吗?」
许淼淼说罢,脱力般地跪坐在地上,捏着帕子呜呜哭起来。
「是啊,许时锦平日里饭都舍不得她相公多吃一口,怎么会舍得买人参呢?」
「这许时锦竟然连自己妹妹都不放过。」
「这疯婆娘,就应该报官把她抓起来。」
许淼淼听到有人说要报官,两眼滴溜溜地一转。
「我不会报官的,再怎么说你也是我姐姐。
「你只要把人参还给我,再给我买点鸡蛋、红糖补补身子就可以了。」
许淼淼说罢,伸手便冲着我怀里的参片而来。
17
而我实在是没想到许淼淼竟然不要脸到这个程度。
这颠倒黑白的功夫,即使是上一世的我恐怕也要感叹一句自愧不如。
我侧身躲过许淼淼贪婪的手,将参片护在怀里。
许淼淼有些急切地嚷嚷。
「姐姐,如若你不主动点自己给我,那可别怪妹妹大义灭亲,上报衙门了。」
她到底哪来的自信?
「行啊,你如果能拿出药房的收据,我就承认这是你的。」
许淼淼从来不曾买过贵重药物。
她不知道,这种贵价药材,药铺都会开出收据,防止有小人用次品冒充。
围观的人群中不乏家境富足的,自然也知道药铺的规矩。
我将签字画押的收据展示在众人面前,紧接着给了许淼淼两个选择。
要么,我现在报官,罪责刑罚一律上报公堂处理。
要么,许淼淼将这些年从我家拿走的一草一木悉数归还。
许淼淼什么时候见过这种场面,她还是个待字闺中的黄花闺女,上了公堂恐怕这辈子就再难嫁出去了。
往日这表姐不是最好拿捏的吗?
她什么时候有脑子了?
正当许淼淼掩面假哭,企图再用亲情绑架我时。
季执从屋里走出来,扫视一圈后开了口。
「她毕竟是你妹妹,不必上报公堂。」
不是,大哥你啥时候成圣父了?
「让她做一年丫鬟还债便罢了。」
说罢,季执分开人群,兀自去学堂教书了。
18
我家多了个婢女,没开玩笑。
在众多村民的带领下,我直接趁热打铁,带着许淼淼签了一年的卖身契。
其间许淼淼不停反抗。
可只要她一有逃跑的念头,我就威胁她要报官。
无奈,她只能含恨签下卖身契。
看着她按下手印,我提起的心稍稍放下。
曾经,这个许淼淼——
我旁支系的妹妹,不止一次来我家偷偷拿走季执的东西。
大到一件她弟弟能穿的衣服,小到一张尚未着墨的草纸。
无一不是拿给她弟弟,得来姨妈称赞一句的「宝物」。
看着许淼淼哭得梨花带雨的虚弱模样。
我心底没能泛起一丝波澜。
「别忘了明天辰时来上工。」
「不要,姐姐。」
许淼淼仿佛才知道害怕,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她慌张地伸手抓住我的裙摆,仿佛这样更能显示出她的凄惨。
「姐姐,求你,卖身契我签,我闲下来的时候,会来给姐姐、姐夫帮忙的。
「求你了,姐,别让我娘知道,我娘知道会打死我的。」
「是吗?」
我蹲下身,冷声反问。
「那在我家拿东西的时候……
「你娘怎么没打死你呢?」
说罢,我一脚踢开那只肮脏的手,大步离开。
19
我知道这一年的卖身契或许不能拿捏许淼淼什么。
可毕竟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
趁着时间还早,我早早去集市挑了个底厚型好的煎药罐子。
药罐在市面上并不常见,我和卖罐的小贩讨价还价了好一会儿。
最终以二十文的价格买下。
想当初家里的药罐要比这个好上一些。
却被我以五文钱的价格草草出手。
真是有点痛恨自己。
买完罐子,生火的炭也必不可少。
钮钴村是秣陵城里的小村庄。
不像其他偏僻村庄,依山傍水。
实在没有手艺的庄稼汉还可以进山打猎,或者下水网鱼。
在这个破败的城中村里,连最基本的生火柴都要靠买。
我在院子里将药煎好,去邻居家借了个能装药的食盒。
起初那人并不愿借,我只好压了五十文钱,并承诺用完给她半碗黍米,妇人这才勉强同意我拿走。
将要送到学堂的时候,看门的书童以为我又要来闹事。
一把将我拦在门外,死死盯着不允许我踏入半步。
那情形,仿佛我下一秒就要坐在地上……
撒泼打滚地跟季执要钱。
我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先赔个笑脸。
「小秀才,姐姐是来给季先生送药的。」
书童直接大口啐了一声。
「我呸,你是谁姐姐?你不能进。」
「喏,我这药还在里面,凉了效果可就不好了。」
「我说不能进,就是不能进。」
书童说着生怕我硬闯,后退一步准备关门。
「等等,你把这药帮我带给季执总行了吧?」
书童思考片刻,勉强接过我手中的药。
20
晚上季执回来时,手中多了一个食盒。
他将东西放在桌上,屋子里没有人。
难道又去赌钱了?
季执一如往日沉默着去了厨房。
猛地,他看见一道还算清瘦的身影,在热气蒸腾的灶台间忙碌。
季执一时间有些恍惚,某一个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走错了家门。
我看见季执肃立的身影,微笑着冲他招了招手。
「回来得正好,我做饭经验有点少。
「现在有些忙不过来,能帮我给锅添把柴吗?」
季执被笑容晃得一愣。
记忆中,他似乎从来没见这个女人笑过。
我看着季执呆愣的身影有些拿不定主意。
怎么回事,不吃这套?
那……?
「给老娘的灶里添点柴火,还要老娘说几遍?」
季执的身影登时晃了晃,仿佛闪过什么不愉快的回忆。
眼前的女人变化太快,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他茫然地应了一声,搬了几根木柴填进灶坑。
喜欢这个调调?
我悟了。
「别在这站着,一点忙都帮不上,还碍事。
「去去去,出去。」
厨房里烟大,对季执身体不好,我挥手将他赶出去。
将饭菜做好,我与季执沉默着吃完了这顿丰盛的晚饭。
正准备去给季执煎晚上的药,余光看见他正襟危坐在客厅,冲我招了招手。
我净了手,略带疑惑地坐下。
「还准备瞒我多久?」
「?」
我愣了一下,瞒什么了,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季执见我不说话,以为我是心虚。
「房契和地契,你卖了多少钱?」
什么房契、地契???
季执不会以为我对他好,是因为把房子卖了吧?
「我对你也没什么利用价值了吧?明天你我和离吧。」
等等,怎么又扯到和离上了?
「我没卖!」
我连忙去柜子里将房契和地契翻出来给季执看。
「我对你好是因为你是我夫君。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解释,总之之前种种皆不是我本意。」
我慌乱地想解释清楚,生怕被季执误会。
季执闻言却冷笑了一声。
「怎么,莫非你行事还有人逼你,指使你不成?」
你别说,你真别说,还就是这么回事!
「对不起。」
季执一愣,他没想到许时锦犹豫了半天,居然是和他道歉。
他已经做好面前女人掀掉桌子,然后愤然离去的场景了。
半晌,他抿了抿唇,那张病态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不属于他的茫然,只一瞬便又恢复到平日面无表情的样子。
仿佛窥探到了冰山初破的一角。
这一刻我的心脏好像在热油里滚了一圈,我匆忙将两张契约连同许淼淼的身契一同塞进他手里,一溜烟地跑进厨房。
正引了火准备煎药,季执从我手里接过扇子,依旧是那副淡淡的神情。
「我自己来吧。」
21
陆续地,家里的东西一点点添置起来。
赌坊去了几次后,我便不敢再去,虽然表面上大家和气生财。
背地里不知道多少人盯上了我。
后来几次去时,季执面上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
他没阻止,也没多说什么。
就像家里添置的东西。
大到添置一件秋衣,小到笔墨纸砚,饭后多添的一碗例汤。
季执也从不多说一句。
我与季执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说好听点是相敬如宾,说难听点就是井水不犯河水。
四周邻里见我甚少出门赌钱。
有几个还以为我输钱以后被人追债横死街头了。
有些贫苦人家马不停蹄地想把家里的庶女嫁过来续弦。
那可是读书人,即使没有功名傍身。
城中村内外谁不知道季执如今是最有希望考取功名的学子?
我思虑良久,把这些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季执。
季执正小口喝着润肺的梨汤,闻言抬头望向我。
「你要与李五私奔?」
「啊?」
我蒙了,我都快把这枝「红杏」忘得一干二净了。
季执深吸了一口气,看向我的眼神中掺杂了几分失望。
「许时锦,为什么每次都是你说怎样就怎样?
「其实我有的时候挺看不明白你的。
「你小时一个样子。
「长大又是一个样子。
「到如今我本与你再无夫妻情分时又一个样子。
「你……算了……」
季执的言语间是我不曾见过的激动,到最后,却仍只剩那副认命般的神情。
他转身去厨房洗碗。
若是他此时回头,便能看见泪水爬上我脸颊的狼狈模样。
季执的话,唤醒了我封尘了许久的记忆。
那些记忆仿佛比上辈子、上上辈子更加久远。
久远到我都快要忘了是不是真实发生过的。
22
我与季执青梅竹马,父母更是逃荒而来的莫逆之交。
那年旱灾,七岁的季执将碗里最后一口水喂给尚且懵懂的我。
流民暴动时,是季执将我紧紧抱在怀里,他带着我蜷缩在破庙阴暗的角落里,低声安慰我不要害怕。
后来天降甘霖,旧朝廷被推翻,民皇登基开仓放粮。
刚缓过一口气的流民们匆匆在新城安身立命。
次年冬日大雪,家里凑不出一件得以出门御寒的冬衣。
父母不得已将我一个人留在家,他们外出上工。
我险些被人牙子拐走。
是季执死死拽住我的衣角,他拉着我在大雪中夺命奔跑。
可两个小孩怎么跑得过身强体健的成年人呢?
慌乱中,季执将我塞进路边的草垛里,自己却被人带走了。
我在草垛中一动不敢动,直到四周无人才撒丫子跑回家。
那时候,季执家里也没好到哪去,季伯父听到消息像接到了晴天霹雳。
而我因为惊吓和受寒,卸下这股劲儿后直接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我只看见季执高烧不退躺在床上。
他的脸苍白如纸,原本红润的嘴唇也冻成乌青色。
自那以后,季执便落下了顽疾。
我父母感激季执,上门敲定了两家的娃娃亲。
自那以后,有许多童言无忌的孩童笑话。
季执是个病秧子。
而我总是冲在最前面替季执教训那些嘴巴不干净的孩子。
我也总是打趣季执,说要给他当小媳妇。
季执总是红着脸抿唇,却从不反驳。
原来,那些真的是我与季执的曾经。
「……」
再回过神时,我与惊慌失措的季执四目相对。
我忙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可它们还是不争气地争先恐后地蹦出来。
「我不过说你几句,你至于哭成这样?」
季执有些震惊。
「不……不是。」
没人安慰还好,季执这么一问,我更想哭了。
「我说错你了?」
「……没有。」
季执无语了。
「那你哭什么?」
印象中,这人上次哭得这么让人心疼,还是许家父母过世时。
这怎么,提前给自己哭丧?
季执气笑了。
而我听到季执那声嗤笑,更加破防了。
这一晚的记忆让人模糊,我一边号啕大哭,一边不停地给季执道歉。
这件事,放在许多年以后的某天,被季执讲给小包子时,我羞愤得恨不得当场自刎。
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23
那天痛哭一场后,我与季执的关系得到了相当大的缓和。
最直观的一点是,季执愿意与我商量一些重要的事情。
他想将一些学童带回家来教书。
我自然是举双手双脚赞成。
起初那些孩子还一副惧怕我的模样。
毕竟我的凶名一直在外远扬。
后来见我除了偶尔切两个苹果给大家吃以外,甚少打扰他们上课。
渐渐地他对我的偏见也就少了许多。
这事一传十,十传百,不少因为惧怕我而不敢来上课的学童逐渐放下芥蒂。
季执的学生也一天比一天多。
好人想成佛需要做满一百件好事。
而坏人想要成佛只需要放下屠刀就够了。
就在我以为,自己以后可以一直和季执这么相处下去。
一点点让季执看到自己的变化时。
上辈子只匆匆见过一面的那个女子,还是出现了。
那女子生得一副昳丽的容貌,她自称是外邦来的医女,要与季执做交易。
我躲在窗棂后面,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遍布全身。
话本中的情节在我的脑海中一一浮现,那些属于我却没有我参与的记忆,是上一世切切实实发生过的。
我是重生了没错,可是季执呢?
我又怎么保证,季执能像自己预想的那样,接受自己,和自己相互扶持,白头偕老呢?
院子里,女子毫不扭捏地做着自我介绍。
「我叫张明玥,我可以治好你的顽疾,但是我现在没有地方住,你只要给我提供一个容身之所就可以了。
「怎么样,划算吧?」
我看到张明玥笑盈盈地看着季执。
而季执则是蹙眉偏过头。
余光中,我看到季执透过窗棂的缝隙看了我一眼。
就这一眼,让我甩开了心中所有的杂念。
因此张明玥看到我时,整个人都是震惊的。
「你是谁?不对,你怎么还在这?」
我嗤笑一声。
「很惊讶吗?」
张明玥皱眉,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怎么回事?你是许时锦吧,你不是应该跟人私奔了吗?」
闻言,季执灼热的目光看向我。
我强压下上辈子的事带来的心虚,对上张明玥。
「张小姐,请不要随意污蔑别人。」
张明玥呆愣在了原地,系统给她的剧本明明不是这样的。
她悄悄在心中呼叫系统,而系统给出的结果是这个世界没问题。
「是吗?我说的事情,许小姐做没做,自己心里有数。」
张明玥强作镇定,既然系统说没出错,那就一定没问题。
「并没有,还请这位小姐不要空口白牙地污蔑人。
「家中贫寒,恐怕不能让张小姐留宿。
「况且,我家夫君在家,贸然有女子在家留宿,传出去恐怕也会影响小姐的声誉。」
我的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挑不出半分错来。
张明玥支支吾吾了半天,最终放弃和我理论,转而对上季执。
「她就是个不守妇道的女人。
「你把她休了,我可以给你治病,她之前怎么对你的,你都忘了吗?」
一直伏案写书的季执,此时终于抬起头。
我的心在这一刻提到了嗓子眼。
「没忘。」
我闭上了眼睛。
「可那又与你何干呢?」
季执不解的目光对准了张明玥。
「这些事,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这……我……这。」
张明玥支支支吾吾了半天,她不能说系统的事, 可又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件事。
季执又道。
「许时锦, 你到底在搞什么?
「你想和离, 特意找了个人来演戏?
「有意思吗?」
意外地, 我在季执的话中, 听到了一丝怒意。
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场闹剧,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改变了剧情, 而这个穿越来的女主, 就不会再出现了。
24
最终, 得以结束这场闹剧的,是张明玥的发疯。
「草, 两个贱男渣女,有毛病吧?」
「还有这个傻 B 系统, 老娘走了多少个世界了,发个任务都发不明白吗?」
「毁灭吧, 我累了。」
「有时候真想创死这个世界。」
张明玥骂骂咧咧地走了。
而季执黑着脸, 周身的气氛凝固到了冰点。
「你特意找人来羞辱我的?」
我不是,我没有。
「你是想时刻提醒我, 你做过的那些事?」
没办法,我只能将上一世的事, 和那本话本和盘托出。
季执看向我的目光,从隐隐带着恨意,变成了看痴呆的表情。
「你脑子有疾?
「还是你觉得我脑子有疾?」
「……」
我与季执相顾无言。
说实话,这些事,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任是谁说给我,我也不会信的。
「你想随便瞎编些话,让你之前做的那些事一笔勾销?」
「对不起。」
重生以来, 我已经忘记这是第多少次和季执道歉了。
「我发誓,我之前所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而且,我从来没有想过用话去抚平我之前的所作所为。
「我以后一定不会再像之前那样了,对不起。」
季执抿了抿唇, 没说话。
日子还像之前那样过着, 而我与季执之间相处得也渐渐和没成亲时一样。
事实证明,如果不是那个所谓剧本的支配与束缚。
原本我与季执是可以有一个好的结局的。
那个年少时期的少年郎, 也渐渐在记忆中清晰起来。
我终于又拥抱到了那个朝思暮想的梦。
次年春季二月初九,季执乡试第一。
春季二月十二,季执会试第三。
春季二月十五, 我与季执日夜兼程进京殿试。
烫金红底的科榜放榜时,季执的名字高悬榜首。
十数匹高头大马整齐排列, 无数将士高举仪仗。
众百姓夹道欢迎,无数鲜花与红绸铺满长安城的每条街道。
主路上, 季执一如当年的模样,肆意洒脱。
而我坐在临街的茶楼,观望这盛大的一幕。
队列快要到达茶楼时,一名衙役恭恭敬敬地请我下楼。
我不明所以, 可很快,季执在众人聚集的目光下,翻身下马, 来到我面前。
他伸手将我拉进这份盛大的喜悦中。
将我送上马时,季执抬头望向我。
那一刻,我在他眼中看见了星辰。
「我原谅你了。」
我听季执这样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