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自己笔下的主角相遇。
显示屏上,缓缓浮现出一行小字。
【你……你!你居然让小爷我等了这么久!】很是气急败坏的样子。
不等我疑惑,屏幕却忽然黑掉了。
不断放大的光点中是一个朝着我策马奔腾而来的古装少年。
小字再次浮现。
【算了……你回来就好】
【这次还是要离开的吗?能不能带我一起走】
1
大四。
自从接到「拟录取」的通知短信后,紧绷了一年的弦彻底松了下来。
不多的在校时光变得格外漫长。
我睡得天昏地暗,再次醒来已经是午夜了。
四周静悄悄的,甚至可以清晰听到室友轻浅的呼吸声。
我打开平板,百无聊赖地浏览着网页,蓦地被一个叫「乌云小说网」的小众网站吸引。
点进去它的作家界面,里面静悄悄躺着一本连载小说——《霸道将军狠狠爱》。
眼皮狠狠一跳,记忆偷跑出来一角。
那是高一的时候,心血来潮想写小说,磕磕绊绊一个月,我笔下的翩翩少年郎还没长成霸道将军,我就因为逐渐繁重的课业中途放弃了。
再后来到了大学,又有了百花齐放的社团活动和上不完的专业课,这本小说被我彻底忘了个干净。
段凌予。
我笔下的他的名字。
我默念着他的名字,心脏莫名地胡乱跳得很快。
从第一章开始细细阅读。
他是盛京城中惊才绝艳的少年郎。
剑眉星目,气宇轩昂是当时十六岁的我想出来的最好的形容词。
自幼随父出征,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十八岁那年,以副将身份前往北疆杀敌,大胜而归……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
我望着空白的界面,怅然若失。
光标在此刻闪烁个不停。
显示屏上,缓缓浮现出一行小字。
那行小字删删减减,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可到了最后只有短短一句话。
【你……你!你居然让小爷我等了这么久!】很是气急败坏的样子。
不等我疑惑,屏幕却忽然黑掉了。
不断放大的光点中是一个朝着我策马奔腾而来的古装少年。
小字再次浮现。
【算了……你回来就好】
【这次还是要离开的吗?能不能带我一起走】
我:「!」
什么情况?
我惊恐地盯着屏幕上的少年郎,脑袋瓜嗡嗡的。
一瞬间,曾经看过的灵异恐怖故事纷纷在脑海中涌现,在这个安静的黑色中显得格外瘆人,我吓得直打哆嗦。
不是……大半夜的,不会真这么邪门吧?
【你怎么不说话了?之前你总是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可热闹了】
我怔怔地望着屏幕。
那个少年郎歪着头,也透过屏幕直勾勾看着我。
四目相对,空气中诡异的安静。
忽地,他睁大了双眼,难以置信的样子。
下一秒,他翻身利落下马,一张俊脸占据了整块屏幕。
小字陡然变大。
【小没良心的!你不会把小爷我给忘了吧!你倒是说话啊!】
满屏的红色感叹号触目惊心!
我被吓得又是一哆嗦,手忙脚乱关闭了网站,又飞速关机。
看着黑掉的屏幕,我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
幻觉……一定是幻觉。
睡觉睡觉,睡一觉就好了。
对,一定是这样!
我快速拉扯过被子,瞬间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黑暗中,心脏依旧胡乱跳个不停。
2
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
宿舍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昨晚的一切好像是做的梦,我迷迷糊糊地,不禁再次点开了那个小说网站。
映入眼帘的是再正常不过的界面。
然而下一瞬,屏幕蓦地黑掉,右下角出现了个不断放大的光点。
光点中坐着的是昨晚见过的那个少年郎!
我捂着嘴,睁大了双眼。
那个少年似有所感,微微抬头,只一瞬,又低了下去。
甚至他往里还缩了缩身子,像是不想让我看见,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
电光石火间,一个答案在脑海中炸开。
我整个人兴奋得控制不住地颤抖。
还未来得及细想,那个名字已经脱口而出。
「段凌予?是……段凌予吗?」
少年猛地抬头,神色难掩激动。
这一次,小字出现得很快。
【我,我以为你已经不记得我了……太好了太好了】
少年嘿嘿傻笑着,侧头,抬手不着痕迹拭去了眼角溢出的晶莹。
他站起身,又恢复成了那个骄傲的小将军。
我正处于震惊中,半天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他忽然慌了,垂在身侧的手不安地拽着自己的衣角。
【对不起对不起,昨晚我不该凶你的,你别生气了好不好,我给你赔礼道歉!】
我看着屏幕里的他像献宝一样把怀里乳白色的玉石捧到面前,却像是触碰到了透明的壁垒一样,玉石掉在了地上,他怔怔地望着前方,却不是看我的方向。
他如梦初醒般慌张地后退几步。
段凌予俯身捡起了玉石,对着我歉意地笑。
【对不起啊,我忘记……送不出去了】
我被他憨憨的模样逗乐,笑着说没关系。
他摸着后脑勺,嘿嘿地站着傻笑,脸颊上爬上了一抹可疑的红晕。
十八岁的少年脸红意外可爱。
一点都不像我笔下那个在沙场上杀伐果断的冷面小将。
这一幕被我截图保存了下来。
3
我和段凌予聊了起来。
从高一开始创作这本小说弃更到现在,已经是六年的时间。
六年里,段凌予不断重复着前面连载中那寥寥几章的情节,他清晰地记得每一个文字,每一个标点的位置。
他说过去的六年,每一秒都期待着我的出现。
我问他为什么要等我,他却支支吾吾不肯说,只是那张脸愈发地红。
我也没多想,大概类似于一种雏鸟情节,孺慕之情吧。
六年,我从十六岁成长为二十二岁。
而他,因为小说情节的停滞,依旧是十八岁的少年郎。
段凌予抬眸望向我,眼睛里透着强烈的渴望。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不是笔名,是你真正的名字】
「顾惜。」
他站在那儿傻乐,直夸这是个好名字。
我在屏幕外跟着笑,觉得有意思。
【你……你可有婚配?】
我摇头。
「我的世界和你的不一样,我这个年纪还是上学的时候。」
屏幕里的少年兴奋得满世界奔跑,他大笑着,向天呐喊着。
我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但被他笑容感染,也跟着笑起来。
段凌予来到屏幕前,那张俊脸被放大,浓密的睫毛上下扑闪着。
他抿着唇,姿态忸怩。
【顾惜,小……小,小爷我也尚未婚配……】
我了然地拍手应和,笑道:「确实,你年纪到了,是该安排一桩婚事了。」
闻言,段凌予局促地捏着衣角,一张脸爆红。
4
当晚我就给段凌予安排了一场美丽的邂逅。
本来嘛,书名就是霸道将军狠狠爱,狠狠爱谁呢?当然是我们真善美集于一身的女主啦!
我美滋滋地想着构思,键盘被我敲得噼里啪啦响。
一场英雄救美,彼此一见钟情。
我咔咔写着文,暗暗得意于自己的机智。
段凌予那小子,估计现在正在温柔乡里沉醉呢,这可都是我的功劳。
事实也证明了我的猜想。
连着几天登录网站,段凌予再没出现过。
要不是那张截图,我都以为这是一场梦。
我没当回事,只是有了种老母亲的欣慰。
真好,笔下的主角也即将拥有自己的美好生活。
很快,小说里的情节到了大婚这天。
这一日,盛京城里十里红妆。
段小将军骑着高大骏马春风得意,喜轿里端坐着绯红了双颊的娇俏新娘。
这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在屏幕外嘬着奶茶,兴奋得手舞足蹈。
——【一拜天地!起】
——【二拜高堂!起】
——【夫妻对……】
光标忽然不听使唤。
界面卡顿得厉害,无论我怎么滑动,都起不到一点作用。
我急了。
破电脑坏得真不是时候,今日可是段凌予大婚啊,最起码也等「送入洞房」后再坏掉啊!
我戳着屏幕,慌得一批。
界面在此刻蓦然成了黑屏,熟悉的光点不断放大。
段凌予就这样出现了。
他单膝跪在地上,手中紧紧握着把长枪直指天际,浑身是血,那双星眸盯着前方,杀气腾腾。
这肃杀的情景让我忍不住心惊。
「段凌予?你还好吗?」
一连问了几句,段凌予依旧是那个动作,周身的杀气不减反增。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复的时候,他忽然扔掉了手中的长枪,盘腿正坐在我面前,像个泄气的皮球耷拉着脑袋,可怜兮兮的。
小字慢腾腾地出现。
【不好,一点都不好】
小字一个接着一个地浮现,他的话逐渐占满了整个屏幕,我一一看过去,最初的平静不复存在,我抿唇,脑子里乱糟糟的,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过去的几天他受剧情控制,强制性被困在了我笔下的世界里。
他甚至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灵魂缩在躯壳里呐喊却没有人能听见,只能麻木地望着自己与一个女子成亲,僵硬地听话地走着固定情节。
他拼命去挣扎,去反抗,赌上了自己的生命。
数据壁垒支离破碎,他终于如愿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是我忽略了,段凌予现在是拥有独立意识的「人」了,他和那些由文字塑造出来的 NPC 不一样。
他会哭,会大笑,会脸红,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十八岁的少年。
「抱歉啊,是我理解错了,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姑娘,我根据你的喜好来写,这次绝对包你满意!」
屏幕里的少年在我这句话说完攥紧了拳,手背上青筋乍起。
靠,我又哪句话说错了?
「哎呦,你别激动,这样吧,我给你安排十个,不!五十个,你去试着接触试试,要是喜欢咱立马就定下来,立马大婚!」
【顾惜,你是木头吗?】
他冲着我吼,眼神破碎,带着控诉,像只被抛弃的受伤小狗。
我:「?」
他这看负心汉的眼神几个意思?
我……我不理解。
我真的不理解啊!
救命!
5
相顾无言。
周围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段凌予垂眸,小心翼翼从怀里捧出了那块乳白色的玉石。
他抬头看着我,眉眼温柔。
【我第一次遇见你的那天,这块玉石从天而降掉落在我怀里,我一抬头就看到了近在咫尺的一个女孩,是十六岁的你】
【也就是那天开始,我有了自由】
【顾惜,我的生命是你给的,我就是你的】
我老脸一红,莫名羞耻。
我不好意思地摆手尬笑。
屏幕里的少年神色落寞,对于我的反应似乎是失望的。
【你用一个月的时间写出了我的三年,十五岁初见到十八岁我征战北疆。对你来说只是短短一个月,可对我来说,却是实打实的三年相伴】
【三年里,我颓废过,苦恼过,可一抬头总能看到屏幕外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你,你总是那么快乐,那么温暖,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这一刻我屏住了呼吸,总感觉段凌予接下来要说不得了的话。
果然……屏幕里的少年定定地望着我,固执且坚定,带着孤注一掷的莽。
【我不要其他人,我只想要你】
【顾惜,我心悦于你!】
我:「?!」
「啪嗒!」
脑子一片空白,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身体已经作出了最诚实的反应。
我震惊地望着天花板,心脏怦怦狂跳。
手死死捂住的是上一秒突然合上的笔记本电脑。
什么鬼啊!
镜子里我看到了脸红成猴子屁股的自己。
靠,你脸红个粉红泡泡球啊!
要命!
6
说不清自己什么心理,我选择了逃避。
连着一个月我都没再登录那个网站。
可越是这样,自己却越是控制不住去想段凌予。
吃饭想,睡觉想,时时刻刻想,像着了魔一样。
啊啊啊啊啊!
顾惜,承认吧,这一次你忘不了他了。
我真该死,真的。
那天我慌慌张张下线,段凌予会不会又偷偷哭啊?
人生头一次表白被拒,他会不会想不开啊?
啊,愧疚死了。
这天晚上,我抱着平板,视死如归地打开了网站。
不同于以前,这一次黑屏后出现的光点不再放大。
小小的光圈中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个人蜷缩在里面,像只被丢弃的狗崽。
怪可怜的。
我看着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轻轻唤了他一声。
少年身子一僵,慌慌张张站起身,背着我双手在脸上胡乱抹着。
那个光点陡然变大,俊脸清晰地呈现在屏幕中。
他对着我笑,装得跟没事人一样和我打招呼。
【来啦?嘿嘿,小爷我前几天学了套剑法,给你耍耍看】
说着提剑就要舞起来,我叫住了他。
看着面前的少年郎发红湿润的眼眶,我抿唇,心里堵得厉害:「你哭了?」
话落,那把剑掉落在地,我看着他别别扭扭地侧过头。
【没有的事,小,小爷我这辈子就没哭过!】
我笑出声,原本藏在喉咙里的狠话消失不见。
终究……还是不忍心吧。
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那天的事情……很抱歉我突然下线。」
段凌予抿着唇,耳朵红了。
【没有,是我唐突了,不怪你的】
这人还是那样傻乎乎的。
「我知道,我的存在对你来说可能已经有九年了,可我真正认识你不过这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
【我知道的……】
「如果……」他忽然抬头看向我,眸子亮晶晶的,我定了定神,接着开口。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先当朋友好吗?等了解对方再说那个事情。」
屏幕里的少年红了脸颊,神色激动,傻乐着点头。
【好】
他愣了愣又匆忙补了句。
【都听你的】
7
段凌予成了我异次元的朋友。
我们面对面谈天说地,讲到有趣的地方会默契地相视大笑。
他的话尤其多,仿佛恨不得将过去六年的谈话全部补回来。
和他在一起的时光,意外地轻松自然。
熟稔得仿佛我们本就是一体。
每天的上线聊天已经成了习惯,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便是毕业这天。
我穿着学士服转圈圈。
「怎么样,好看吗?」
段凌予在屏幕里歪头笑,眼眸中盛满了耀眼星光。
【好看的,惜惜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子了】
我快乐地大笑。
一旁同样在整理衣服的室友奇怪地向我这里望了一眼。
我一惊。
坏了,一高兴忘记了。
我正想着怎么把段凌予介绍给她的时候,屏幕里的少年收敛了笑意,担忧地望着我。
显然他也在顾虑这事。
只是下一秒,一行小字快速浮现。
【没关系的,她们看不见我的,只有惜惜看得到】
我松了口气,对着他咧嘴笑。
真好。
潜意识里,我也并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存在。
……
校园里,大多是结伴的情侣在拍照。
看着他们相互依偎着,对着镜头甜蜜地笑,我下意识地想到了段凌予。
现在的他在干什么呢?
不知不觉间,那个异次元的少年郎已经深深浸透在了我的生活的点点滴滴。
等回过神来,我已经登录了小说网站。
屏幕里的少年郎穿着月牙白的衣衫,正在舞剑,眉眼专注,英姿飒爽。
好看到让人舍不得移开视线。
心悸动得厉害。
我在屏幕外拍手叫好,他收了剑,歪头笑嘻嘻看我。
我回望着他。
暧昧在空气中发酵,我能感觉到自己发烫的脸颊,心事脱口而出。
【段凌予,我发现……自己喜欢上你了】
说完我愣住了。
而那个少年郎由最初的呆愣回过神,正满世界地欢呼雀跃,恣意释放着胸腔里澎湃的喜悦。
我仰着头看摇曳的树叶。
此时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我的次元朋友成了我的次元恋人。
8
我们陷入了热恋中。
隔着屏幕爱上一个人,在这之前我是不信的。
然而现在,我恨不得每分每秒身边都有他的陪伴。
我们之间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一天的时间恨不得过成四十八个小时。
很快爸妈便发现了我的异样。
他们笑着询问我最近怎么迷上了手机。
他们看不到段凌予,在他们的视角中,我确实是对着块屏幕自言自语,我有些失落,不能把自己的恋人介绍给爸妈。
但为了不让他们担心,我谎称自己在写小说,在想构思。
他们了然地点头,倒没有再过问什么。
倒是屏幕里的少年郎一扫先前的喜悦,此刻正忧心忡忡地望着我。
【惜惜,这几天放下手机睡个好觉吧】
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不修边幅,蓬头垢面,眼底下是深深的乌青,像个憔悴的网瘾少女。
我呆愣住了。
这副模样竟然陌生到让我心生恐惧。
我慌慌张张地拿起梳子整理头发,可翘起的发梢依旧。
我急了。
愈发用力去梳头发,头皮被拽得发疼。
这疼痛感却意外激起了我的胜负欲,我和那缕发较劲着,隐隐陷入了疯癫。
直到段凌予的脸在屏幕里放大,他在焦急地唤我。
我堪堪回神,怔怔地望着手心的碎发,只觉得心惊。
事情的发展有些超出了我的控制。
我们对视着。
我看到了段凌予眼眸中的疼惜和……愧疚。
他在愧疚什么?
这个认知让我心慌意乱。
我看到面前的少年郎欲言又止,下一秒我匆匆关闭了手机屏幕。
「啪嗒」一声。
房间陷入了一片可怕的静谧之中。
我抱着头痛苦地哭泣。
我还是看见了。
在关闭屏幕的前一秒,那行小字清晰浮现。
【惜惜,我后悔了……】
9
我再次选择了逃避。
段凌予说的后悔是什么?
我不知道。
我害怕听到答案。
只要空下来我便会疯一样地想念他。
于是我强迫自己忙碌起来。
身为准研究生,我联系导师,主动去找活干。
每天我沉浸于英文文献中,不停地翻阅记忆。
即使这样,我依旧痛苦地感觉到自己的浑浑噩噩,甚至,我开始反感每日清晨溜进房间的阳光。
曾经我是很喜欢阳光的,但是现在我只想一个人待在阴暗的角落,不被他人打搅。
我感觉自己病了,心理上的病。
可下意识地我并不愿意承认。
时间慢吞吞的,格外难熬,我一天比一天更思念段凌予。
终于,在一个午夜,我又打开了网站。
时隔两个多月,我们再次见面了。
屏幕里的少年郎展露笑容,一如初见,让我备感亲切。
我激动得浑身颤抖,早已经泪流满面。
10
我们默契地都没有重提那天的事情。
我们开始和从前一样,从白天到黑夜肆无忌惮地谈天说地,畅想未来。
【未来……】他低头轻笑。
【惜惜,我们不会有未来的……】
段凌予望着我,神情悲戚。
一瞬间,惶恐席卷全身。
我向后退着,却被椅子绊倒,狼狈地摔倒在地。
浑身都疼。
屏幕上那行字黑得发红,触目惊心。
「不!不会的!我们一定会有未来的,我们会像童话故事里那样,会幸福和快乐的!」
我冲着他歇斯底里,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可屏幕里的他只是摇头苦笑。
【惜惜,那是童话,怎么能相信?】
手中的稻草不见了踪影,浪潮疯一样地翻涌,顷刻间将我淹没。
屏幕里小字一一浮现,字字泣血。
【惜惜,我后悔了,我不该出现进入你的生活,是我太过自私,我想着见一面就好,可现在却发展成了这个样子】
【次元有壁,终究,我们不能成为一个世界的人】
他抬手伸向了前方,触摸着那道横亘在我们指尖的透明壁垒。
【十年来,我每天都在寻找突破壁垒的方法,可是很不幸,我始终没有找到】
【我的出现已经打扰到你的生活了,你的亲人、朋友看不到我,你这样对着屏幕说话在你的世界是不正常的】
【顾惜,忘了这里的所有,忘了我吧】
【回到你自己的世界里,去找一个爱你、你爱的男儿好好生活,快乐生活,我……我不值得的……】
「别说了!」
头嗡嗡作响,气血上涌。
我跌跌撞撞上前,胡乱扔着桌子上的物品。
四周噼里啪啦的碎裂声像火药炸裂一样,笔记本被重重摔在地上,屏幕四分五裂。
我跌坐在地上,手足无措。
碎裂的屏幕中,段凌予笑着向我挥手,他在告别。
屏幕的最后一点光彻底熄灭,那个少年郎再没了踪影。
我抱着残破的笔记本电脑失声痛哭。
11
不知道哭了多久,窗外夜已经深了。
我颤颤巍巍打开了手机,却崩溃地发现竟然搜寻不到那个叫「乌云小说网」的网站。
怎么会?
我不死心,一遍又一遍地搜寻。
我用平板,用电脑,用任何想得到的电子设备,可……全都没有这个网站。
这个网站就像是本就不存在一样……不!它存在过!
我低头,惊喜地发现百度界面很小的一角有「乌云小说网」的公示通知。
我急匆匆点进去,却不再是熟悉的小说界面。
——「公司业务调整。乌云小说网宣布,由于公司业务调整,乌云小说将于 xxxx 年 xx 月 xx 日 23 时 59 分停止运营……」
一瞬间,五雷轰顶。
我扒着屏幕看了又看。
不,不会的,这一定是假消息,好好的小说网站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不,不会的……
我不相信!
下午诀别的场景此刻在脑海中清晰浮现,段凌予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他早就知道了今晚会停服……
小说网站没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从地上爬起来,发疯一样四处寻找他存在的痕迹。
截图,对!我有截图!
然而,截图找出来,却是再普通不过的黑屏。
那上面脸红的少年郎没有了。
他离开了,带走了他来过的一切痕迹。
朝夕相伴到最后却仿佛大梦一场。
我什么都没有了……
12
天已经大亮。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床上躺了多久。
爸妈来过,看了一眼后又匆匆离开。
再次回来的时候带来了一个温柔的小姐姐,她坐在我床边,轻柔的声音唤起了我的倾诉欲望。
我告诉她我有一个很爱很爱的恋人。
可就在前不久他消失了,什么都没有留下。
说到这里我控制不住哭了起来。
她抱住我,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
声音很温柔。
她鼓励我振作起来,行动起来,去好好生活。
我眼睛忽然亮了,坐起身子,兴奋地回抱她。
是啊,我得振作。
我要想办法找到段凌予,我不能再这样颓废下去了。
13
行动的第一步,我在一个知名小说网站注册了作者号。
凭着记忆,我将那本小说《霸道将军狠狠爱》几章的内容重新写了出来。
印象中的最后一个字符完成,我点击上传,兴奋地期待着奇迹时刻的到来。
复活吧,我的次元恋人!
我天真地以为换个网站,一切都能复原。
时间一点点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生,界面依旧是那个界面。
我自嘲地笑。
笑过之后却是意外的平静。
哪有这么容易呢?
在这之前我想过去购买网站。
可是我没有那么多钱,即使买了我也没有更多的资金去运营。
事情发展到了死胡同,寻找段凌予我毫无办法,我突然放弃了挣扎。
我坐在书桌前继续写那本未完结的小说,从日出到月升,不知疲倦。
想到他最后的叮嘱,我开始规律作息,健康饮食。
镜子里的自己一日比一日显得有生气有活力。
14
一个月很快过去。
那本小说到了完结的时候。
这天晚上,月明星稀,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花香。
我来了兴致,随手拿起件外套便下了楼。
楼下是个公园。
此时已经是深夜,四周没有一个人。
我坐在凉亭里,心情平和,晚风徐徐吹拂,我有了困意。
迷迷糊糊中,鼻间的花香愈发浓烈。
又是一阵风过吹散了香,我惊醒茫然地望着周围。
手却忽然触碰到一个圆润冰凉的东西。
我愣在原地,呆呆地望着手中的玉石。
一块乳白色的玉石。
泪水猝不及防涌出。
脑海中的记忆被翻出在眼前翩飞。
模糊的视线中,一个少年郎捧着乳白色的玉石献宝一样地要给我……
段凌予……不会错的,是段凌予手上拿着的那块玉石。
段凌予,他,他来了!
他来到了我的世界!
我慌慌张张站起身,朝着四周寻找,心情是从未有过的急切。
「段凌予!你来了对不对?」
声音在空旷的公园里回荡。
「段凌予!你出来好不好?」
我哀求着。
四周的景物随着视线转移在眼前飞速旋转。
大脑变得眩晕。
我跌倒在地上,手心重重地蹭到沙土上火辣辣地疼。
静寂的周围,静得连虫鸣都听不见。
我却能强烈地感觉到另一个人存在的气息。
他在!
他一定躲在暗处看我!
这个胆小鬼,他到底在犹豫什么!
「段凌予,你再不出来,我就死给你看!」
我站起身子,望向不远处的大树,面色决绝。
「好,不出现是吧?你就是个胆小鬼,胆小鬼!这辈子你都别想再看到我!」
下一秒,我冲着那棵树闭眼撞了过去。
一秒。
两秒。
三……「砰!」
「唔!」
「你是笨蛋吗?疼死小爷了……」
脸颊上是温热健壮的躯体,耳畔传来强有力的心跳声。
他来了……他真的来了!
这一刻,所有的担忧都没有了,只剩下无尽的委屈。
我双臂紧紧环着他的腰,脸埋进他的胸口,号啕大哭。
腰上多了份温暖。
段凌予埋首在我脖颈间,轻轻蹭着,带着浓烈的眷恋。
黑暗中,喷洒在耳侧的呼吸格外滚烫。
彼此的心跳声达成了共频。
我听到了他哽咽的声音:「顾惜,我好想你。」
「嗯……我也是。」
我们就这样抱着,谁都没有再说话。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放在我腰间的手似乎没有刚开始的温暖了。
「段凌予,你冷吗?」
「……没有,不冷的。」
声音嘶哑,像是很久没有喝水一样。
我被吓到了,止不住地心慌。
「这一次,我们有未来了对吧?」
「……」
久久得不到回应,内心逐渐变得焦躁。
「你说话呀段凌予,我们现在不是屏幕里外的了,我们在一起了,真正抱在一起了欸,我们一定是有未来的对吧,对吧?」
「……」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将我抱得更紧,那力道,恨不得揉进骨血中。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脑海中闪现。
我想到了那句话——谈一场永不分手的恋爱,代价是永不相见。
那……那见面了会怎样?
又会是什么代价?
我不敢深想,泪水再一次决堤般涌出。
脖颈间一片湿热,我愣住了。
段凌予哭了?
他抱我抱得愈发紧,可他身上的温度却越来越低。
他一遍又一遍说着「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不要说,你没有错,我们没有错……
「嘀嘀——」
一辆汽车呼啸着疾驰而过,明亮的车灯在我们相拥的躯体上一晃而过。
那一秒,我看到了血。
段凌予满脸满身的血。
大半的侧脸被毁,露出了森森白骨。
我颤巍巍伸手,却被他阻止。
「别看。」
「这就是代价吗?」
我喃喃自语,心绞痛到无以复加。
抱着我的怀抱冷得像是块寒冰。
我死死抓紧了他的衣服,仿佛这样可以阻止事情的发展。
黑暗中,一个冰冷的吻落在了我的额头。
「顾惜, 好好生活下去, 一定要快乐啊。」
男性躯体的重量将我压倒在地, 迷迷糊糊间,我看到了焦急地向我奔来的爸妈……
15
再次醒来居然是在医院。
爸妈见我醒过来, 惊喜地去喊医生。
很快,穿着白大褂的人进来了。
我平静地看着他们忙忙碌碌。
很奇怪的感觉。
似乎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没有这么清晰地去看周围的人和事物了。
就像是在眼睛上蒙上的一层薄纱突然被揭掉了, 脑袋顿时变得清明起来。
有一种之前一直浑浑噩噩突然恢复正常的感觉。
我配合着医生的操作, 有条有理。
我看着爸妈露出了激动到要哭的神色。
等医生一走,我妈瞬间爆发:「死丫头吓死我们了,要是我知道考那破研能把你害成这样,就是刀架在我脖子, 我都不会让你去考研!」
我爸在一旁劝:「好了, 孩子这不是好了吗?浑浑噩噩大半年,能清醒过来就是好事, 我们不能再逼迫她了。」
这些话语一字不落钻进了我的大脑, 记忆的碎片翻涌起来。
啊……我……我都想起来了。
原来, 我考研失败了啊。
记忆回到了那天下午, 红色的「未录取」触目惊心。
一年的早起晚睡却落榜,我一时接受不了结果崩溃了。
再后来……我似乎就精神不正常了。
最明显的就是时常会出现幻觉, 我一开始是抵触的,那一段时间过得很痛苦,后来……后来我变得逐渐麻木, 习惯了周围的光怪陆离。
我抱着脑袋, 仔细想着过去大半年的事情。
我每天对着空白的屏幕自言自语。
在爸妈的陪伴下, 我完成了毕业拍摄。
……
一切的一切, 真真假假混合在一起,大梦一场。
所以,那个叫段凌予的少年郎也是我的幻想吗?
我打开手机, 搜索着「乌云小说网」。
这个小说网站现在很火, 里面出来了无数大神级别的写手。
网站里安安静静地躺着一本六年前的小说——《霸道将军狠狠爱》。
这是我高一那年心血来潮写的。
因为长时间未更新已经下架了,书名都被打上了马赛克。
我重新实名认证登录, 章节解锁了。
第一眼我便看到了「段凌予」这个名字。
我笔下的男主角,天之骄子般的人生在十八岁攻打北疆那年戛然而止。
寥寥几章故事, 后面便是断更的大片空白。
我退出界面。
窗外传来儿童的嬉闹声。
我看着他们发着呆,心空落落的,有种释怀不了的沉重。
16
生活步入了正轨。
我去咨询了心理医生, 就是那天被爸妈带过来的温柔小姐姐。
她说, 所谓的段凌予,其实是我自己衍生出的另一个人格,实质上是在进行自救。
确实, 段凌予拯救了我那疯癫的大半年。
我不再纠结于考研失败的事情。
我进入社会工作。
三年时间的兢兢业业已经让我在这个领域打出了名声。
在这个行业最火的时候我选择了辞职,转身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创业。
短短六年,我们由五人的工作室发展成了近千人的公司。
生活在一步步变好。
就像那个人说的,我要好好生活,幸福快乐下去。
这一年我三十二岁,我请了半年假期去周游世界。
今日正好博物馆推出新展品,我兴致勃勃去观看。
遮挡揭开的那一刻,我愣在原地。
一块乳白色的玉石静静躺在展台上,在灯光下透着诱人的光泽。
肩膀蓦地被拍了一下。
「看那玉石作甚?难不成有小爷我好看?」
我震惊地看着面前熟悉的人, 泪水决堤般涌出。
段凌予笑着拥我入怀。
温暖包裹住全身,我听到了他激动得变了调的嗓音。
「这一次,我们会有一个幸福快乐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