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困在荒芜小院的第五年,忽有一人敲开了那扇门。
来人形貌昳丽,却早早白了发。
他身后的人称他为:将军。
我愤怒地跑到他面前破口大骂,可不管我怎么骂他,他们都跟看不见我似的无动于衷。
是了,我又忘了,我已经死了。
1
将军是个哑巴。
自他第一日来这起,我就没见他开口说过话。
整日里只顾着打扫房屋,连饭都不怎么吃。
怪得很。
不过怪虽怪,好歹是把院子收拾干净了。
被困了五年的郁气也在这焕然一新的房子里渐渐散了去。
我不知道我是谁,又是怎么死的,我只记得自我有意识以来便被困在这院子里了。
隔壁的鬼大娘也说没见过我,她还告诉我说这院子是被将军给封了,因此才无人敢往这边来,时间一长,岂不就破落了。
本来就被困得心烦,还天天对着一地荒凉,脾气再好的鬼也难免有些怨气,故而见了这「仇人」忍不住迁怒。
但我终究还是个善良且话痨的鬼。
哪怕知道他听不见,我还是忍不住和他说话。
我太寂寞了。
2
原来这将军不是哑巴。
他在小院住的第五天,又有一客来。
彼时他正在修缮院里的秋千。
来人一袭锦袍,坚毅的脸庞稍有稚嫩,目光停留在他手中的秋千良久。
他称将军为老师。
「老师,皇帝打算在明日柔善公主的生日宴上为您和她赐婚。」
赐婚?
是要和那公主成亲的意思?
我看向将军,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
将军动作不停,即便听闻了皇帝赐婚也只是淡淡回应。
「是么,那得给公主准备一份大礼了。」
我本不该觉得冷的,但却突然觉得有阵冷风吹过。
我有些高兴,因为他看起来并不喜欢那个公主。
虽然这种高兴与吃味来得莫名其妙,但管他呢,我都是只鬼了,怎样都是正常的。
3
锦袍青年走了。
将军的秋千也做好了。
我看着那一大一小的秋千满意极了,兴致勃勃地坐在大秋千上,扶着绳冲他道:「快快帮我推一下。」
将军注视着我,嘴角残有笑意,却动也不动。
我的心蓦然被人揪了一下,不疼,只是酸涩得很。
是了,我死了,他看不见我。
泪水不受控地氤氲了双眸,将落之际,那道青色身影朝我走来,停在我的身后,轻轻一推。
秋千动了,我得以窥见院墙外的风景。
手指摩挲过刻在椅上的名字,看着旁边那架轻轻晃悠的小秋千,相同的位置有不同的刻痕。
忍不住泪流满面。
将军啊将军,谁是你的阿杏。
谁又是你的阿愿。
将军啊将军,明明只认识了你五天。
却仿佛爱了你不止五年。
4
将军今日出门好生打扮了一番,黑衣白发,俊俏得很,更不用说眼底还有这几日未曾见过的笑意。
我酸溜溜地刺了他几句,最后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随从的簇拥下出了门。
将军一走,院子又沉寂了下来,孤独感从四面八方涌入。
我摸了摸心口,习惯性地爬上院墙。
没做鬼之前还以为鬼能穿墙凿壁、身轻如燕想飞就飞呢,结果门一关,我连门都穿不过去。
我坐在墙上目送将军离开,准备换个方向看风景时脚一歪,不慎跌落下来。
我以为会像以往的每次那样跌落在院中,不料这次居然是落在院外。
瞧着眼前陌生的风景,我的心怦怦直跳。
我居然可以离开院子了?
来不及多想,本能已促使我头也不回地离开那里。
5
柔善公主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公主,深受宠爱,为她修建的公主府更是奢华无比,步步皆是玉石堆砌的富贵。
只是柔善公主着实配不上她的名字,样貌既不温柔性子也不和善。
哪怕我现在是只鬼,亲眼见到她狠戾的手段仍觉可怖。
瞟了眼那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小丫鬟,我忙不迭地逃离那个吃人的地方。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公主那阴毒的眼神紧紧地跟在我身后,伺机而动。
直到我见到将军后,那种被毒蛇盯上的战栗才似洪水般退去。
将军正在和皇帝手谈,君臣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
我累得趴在将军腿上,伸出头够他手边的杯盏,还没等我望茶止渴呢,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便把它端了起来送入红唇。
白发,黑眸,红唇,绿茶。
我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下一瞬,那盏茶便放在了我能够到的地方。
6
屋外交谈声响起时,棋局也有了结果。
皇帝将白子扔入棋篓,哈哈大笑:「爱卿今日浮躁了些。」
听了这话,将军柔和了眉眼,霎时冰霜融化,满园春色。
「臣今日确实有些高兴。」
皇帝意味不明地眯了眼,哼笑道:「爱卿是该高兴。」
说话间,柔善公主款款而来,先是同皇帝请了安,再看向将军,声音妩媚动人。
「青山哥哥。」
一室春花凋谢,寒意逼人。
我忍不住躲在将军身后,捉住他的衣角,试图避开那冻人的冷与心中的醋。
哪个好人家的姑娘会一脸含春地喊良家公子的表字呢,真不害臊。
咦?表字?
「公主,臣柳未,您的几位哥哥在外面。」
原来将军叫柳未啊,我偏头看他的侧颜,脸色如常,可我总觉得他生气了。
公主脸上爬过一丝恼怒,还未发作,皇帝便轻轻揭过。
「好了好了,都快是一家人了,称呼这事你们私下再去辩驳,柔善,你不是说为柳卿准备了礼物?」
柔善公主娇媚一笑,「是了,女儿这就去准备,定让柳将军,欣喜万分。」
皇帝的话让我心生不满,自然也没看到柔善说『欣喜万分』时眼中的挑衅。
「什么一家人!哪来的一家人!谁跟你们一家人了!不要脸!」
我瞪着皇帝嘟嘟囔囔,再狠狠剜了将军一眼,却眼见着他眉梢浮起淡淡笑意。
气得我快步离开,却在不远处陡然停下,然后自动回到他身边。
是了,我这只风筝的线不在那座院子,反而在他手里了。
实在可恶,生气了也得看他这张脸。
搞得我都不好意思继续生气了。
7
柔善公主荣宠,生日宴与皇后的千秋宴无二。
宴会正酣时,丝竹声骤停,皇帝笑道:「柔善在朕身边多年,朕再不舍得,也不能耽误我儿终身,朕欲为柳卿与我儿赐婚,柳卿以为如何?」
大殿静悄悄的,所有人的视线均落在白发黑袍的人身上。
而漩涡中心的人却一脸淡然地放下手中酒杯。
我坐在他身边,心下不安,抓住他的衣袍,小声请求:「别去。」
将军起身的动作似乎有微妙的停顿,然而黑色布料还是从我手中滑过。
他走到大殿中央,行礼:「臣领旨。」
宴会因他的话而重新热闹起来,众大臣纷纷携眷祝贺,将军来者不拒,酒水入肚,一贯苍白的脸色也染了些薄红。
他领旨时我气得跳脚,可又不舍得离他太远,只因微醺的将军格外迷人,仅仅是看着,我便觉得我也醉了。
我想我生前肯定是个色鬼,哦不对,不用生前了,我现在就是了。
瞧着他眼尾都要醉出红晕了,我瘪着嘴骂他:「不许再喝了!再喝门都不给你进!」
话一说出口我便愣了。
仿佛我已经说过千百遍,才能如此脱口而出。
不容我细想,将军已谢绝其他人的邀请。
「不喝了。」
声音清冷又醉人。
我正沉迷于将军的美色,柔善公主又来捣乱了。
「既然父皇已赐婚,为凑个双喜临门,本宫这也有份大礼要送给柳将军。」
8
柔善公主说的大礼,是一个舞姬。
舞蹈是寻常的舞蹈,舞姬却不是普通的舞姬。
面纱掉落时,将军手中酒杯破裂,眼中风暴欲来。
我看着那人的脸久久不能回神。
太像了。
乍一看,我还以为是我的双生妹妹。
等我跑过去细细一看,又略感失望,远看还好,近看便知她与我一点都不像。
可显然其他人不这么想。
众人交头接耳又不敢大声说话的样子,仿佛这人是个什么大人物,连将军也看着她失了神。
我摁了摁胸口,有些难过。
「此女名叫杏儿,本宫偶然间在那烟柳之地发现了她,将军可欢喜?」
我诧异地看向柔善公主,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挑衅与嘲弄。
她不是喜欢将军?为何还要送女人给他?
而将军……
将军懒懒一笑,伸手将那舞姬招来,揽入怀中。
「臣,却之不恭。」
9
宴会的气氛因这插曲变得有些怪异。
而两位当事人却浑若不知,自顾自地饮酒作乐。
我狠狠地踩了踩将军的脚,又咬上他的手腕,他不疼,我牙齿却绷得疼。
抹掉突然掉落的泪,我背对着他瓮声道:「柳未,你混蛋。」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叹息。
再看他已向皇帝借口醒酒朝殿外走去,那舞姬被留下了。
我跟着他在月下站了一会便回去了。
但那舞姬不见了。
他突然变得很焦急,不停地问周围的大臣是否见过那人,连皇帝也被惊动了,他却什么也顾不上地往外走,势要找到那舞姬才肯罢休。
众人见劝不过他,也开始替他找起人来。
行至一处,忽闻有人惊叫,到了才发现是几位大臣家眷,此时房门大开,隐隐有靡靡之音传出。
将军不顾他人阻拦大步往里走去,却急急停在门口。
我不明所以地从他肩膀探出个头来。
嚯。
人,四个人。
身上的衣服还恰好都被偷了。
啧啧啧,真是好巧。
视线骤然被挡,慌乱间似乎看到将军往我这边扫了一眼。
他目光沉沉地看向匆匆而来的皇帝,「看来柔善公主与安远侯世子情投意合,下官便不做这棒打鸳鸯的恶人了。」
10
将军很开心。
开心到在月下独酌。
他的那个随从又出现了。
「公主与安远侯世子的婚事板上钉钉了,那舞姬也跟着进了太子府,将军,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原来故事的主人公是他们呀。
「继续派人盯着,难免狗急跳墙,顺便帮我告个假,谢绝探访。」
随从刚领了命,院外有人吵了起来。
「柳未,给本宫滚出来!」
11
院门打开,柔善公主被人钳住,她带来的随从也被压在地上无法反抗。
「柳未,你竟敢算计我?!」
柔善公主衣衫凌乱,发际松散,眼中愤怒且狠戾。
「下官特意为公主寻的佳婿,公主可欢喜?」
说完又轻飘飘地扫了眼她身上的痕迹,笑道:「既然公主不听劝,那臣便只有为公主的婚事多费心了。」
柔善大吼:「我要杀了你!」
将军嗤笑,「公主还是回去待嫁吧,听闻那安远侯世子有些独特癖好,从他院里抬出去的侍妾不计其数,又有正妻在,想来公主以后的日子热闹得很。」
将军兴致缺缺地转身,柔善却气极反笑,「柳未,你算计成功了又如何,那贱人还不是死在了我手底下!」
将军眼底猩红一片,他猛然抽出随从的剑抵在柔善脖子上,厉声道:「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柔善挑衅大笑,「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她可是亲眼看着自己被剖肠破肚呢,八个月大的女婴剖出来还有声息,轻轻一捏,就死了,你是没见过她那嚎啕大哭的样子,简直大快人心哈哈哈哈哈。」
笑声截然而止。
柔善的脖子已被划出一道血痕,如果不是随从及时按住了将军,恐怕她早已身首异处。
柔善挣脱掉抓住她的人,指尖挑开剑尖,挪到将军面前,阴冷一笑:
「柳未,既然你不能为我所用,那我便毁了你,先是你的夫人,再是你的军权,你如今一个失了兵符的闲散将军,拿什么跟我斗?今日是我鹰被啄了眼,来日,我要你跪在我的脚下,求我怜惜。」
12
柔善走后,将军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他踉跄地走至院中,猛然跪地,捂着心口吐出一口鲜血。
自柔善来了后便昏沉沉的脑子也在此刻清醒,我跑过去跪在他身前,却发现一串又一串的水珠落入血中,血珠飞溅至他的白发,红得似那日的血肉。
他抬起猩红的眼,眼泪簌簌而下,左手紧紧摁住心口。
他看着我,眼底的痛苦溢了满身,「阿杏,好疼啊。」
「我好疼啊。」
我抬起颤抖的手轻轻环住他,眼泪落入他的发间。
「不疼的,青山,我不疼的。」
被剖腹取子,真的不疼。
你知道的,我只在你面前娇气。
「我们的阿愿,也不疼。」
我看到了,在那只手碰到她之前,她就不哭了。
她比你我幸运,没受什么苦便去了来世。
所以啊,别哭。
泪眼蒙眬间,我似在那秋千旁看见了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娇小的女人笑意盈盈地抬头,「青山,在秋千上刻上孩子的名字好不好?」
男人温柔地抚着她的发,轻声应好。
「那你想好孩子叫什么了吗?」
「阿愿,我们的孩子叫阿愿。」他说。
13
青山病了。
自那日起便躺在床上了无生机,若不是他的随从十七为他找来大夫,他怕是连药都不肯喝。
唤他老师的锦袍公子又来了,原来他是苏寅。
当年那个跟在我屁股后面喊姐姐的小孩儿,如今也这么大了。
「柔善公主拔了我们不少钉子,近几日明面上依附我们的朝中武将不是被贬就是被下狱。」
青山今日心情颇好,叫十七将躺椅放在院中那棵杏树下,轻轻晃动间,阳光斑驳在他脸上,一幅岁月静好的模样。
「随她去,闹得越乱越好。」
苏寅为他沏了茶,继续道:「安远侯是太子的人,现柔善与侯世子定亲,她与二皇子的关系也不复从前了,她此番向武将发难,已被二皇子党诟病,听说兄妹俩吵了一架后又和好。」
哦,原来柔善公主和二皇子是一伙的啊。
我蹲在苏寅面前继续听他说。
「太子那边传话来,说他会照顾好那舞姬,希望您不会因为二皇子这出拙劣的离间计与他生疏。」
等等,我捋了捋,恍然大悟。
所以青山是太子的人,而那舞姬是二皇子的人,在宴会上借柔善的手将她献给青山,结果被太子抢了去,若是普通舞姬倒也罢了,偏偏还是酷似我的舞姬,众目睽睽之下,难保青山不对太子有些微词。
真是好大一盘棋啊。
然而我还是天真了。
「叫那舞姬手脚干净点,别坏了我们的计划。」
好家伙,原来青山才是那只黄雀。
后面他们又说了好些话,我听得云里雾里的。
三年里发生的事太多了,正如我不知道青山如何从一个状元郎变成军功赫赫的将军,也不知道苏寅为何不叫他姐夫反而叫他老师,更不知道他们口中那些人的关系,甚至连他们想做的事我都不敢胡乱猜测。
苏寅临走前,看了眼杏树开的花,低声道:「姐姐的生辰快到了。」
14
我的生辰在杏子熟了的季节。
呱呱坠地那日,家中那棵杏树刚好落了好些熟透的果子,爹为我取名阿杏,娘为我酿了一年又一年的杏子酒。
自那时起,在我生辰那天摘杏酿酒便成了我家一大要事。
爹娘去世后,酿酒这事便落在了青山身上。
当年我随他进京,买下这间院子,他还特意移了棵杏树放在院中,只为能年年为我庆生酿酒。
「每年的杏子酒是岳父岳母对阿杏的祝愿,青山既有幸娶得阿杏为妻,合该年年为阿杏祈福,唯愿阿杏昭昭如愿,岁岁无虞。」
当年的那个少年郎,眼底的赤忱与爱意犹胜夏日骄阳。
恍然想起,我死的那年,酿的杏子酒还埋在树下,也不知他是否启了,是否有人与他共饮。
「阿杏,你再等等,青山定给你一份满意的生辰礼。」
我靠在他的肩上,抬头看树间粉花。
「阿杏想要明年的生辰礼,青山明年再为我酿一坛杏子酒可好。」
15
青山向来说到做到,说要送我生辰礼,便真的忙了起来。
他称病告假不去上朝多日,但暗中来往小院的人却一点也不少。
柔善公主和安远侯世子成亲了。
她成婚第二日,青山给她和太子送了份贺礼。
二皇子党的人因卖官鬻爵、私吞赈灾银两、私自贩盐、强占良田与妇女等罪名被拘押下狱,二皇子被囚禁在府中,无诏不得进出。
传言那些证据有柔善公主的手笔。
至此,柔善公主与二皇子彻底撕破脸。
太子彻底相信青山站在他身后,对那名舞姬越发看重,舞姬在太子府里行事越发方便。
这些都是在他们谈话的过程中听到的。
他虽不出门,但外面的风云诡变,每一环都有他的手段。
当年那个清风霁月的状元郎在我不曾参与过的这些年里,变成了他最为不齿的那类人。
16
二皇子失势后,皇帝病重,太子在朝堂上一手遮天,柔善公主也暂避锋芒,只日复一日地送东西过来。
全是我生前用过的玩意儿。
杀人诛心。
柔善这招用对了。
这一日送过来的是一只碧玉镯。
青山送我的及笄礼,也是柳家的传家宝,自我戴上那日起,未曾摘下来过。
随着镯子送过来的,还有一张纸。
柳将军,找到你夫人的尸首了吗?
白纸最终染上红血。
他昏迷了整整三日,全靠苏寅找来的神医,才从阎王中抢回一条命。
他醒来那日,我便知道,我留不住他了。
白天越来越长的时候,他躺在杏树下昏睡的时间也越来越久。
除去胸膛那处轻微的起伏,竟察觉不到任何生机。
皓月当空,他从睡梦中惊醒。
手中捏着我当初绣的荷包,声声泣血。
「是我错了,是我不自量力,拖你入了这趟浑水,十里八乡都想求娶的姑娘,却是被我害了。」
我靠在他的膝上,抬手轻抚他的眉眼。
楚家阿杏那是顶顶的好,家中独女备受宠爱,明眸皓齿,白璧无瑕。
及笄那年,家中门槛都要被媒婆给踩烂了。
可楚家阿杏自小便有一意中人,见了他后,她才明白何为「惊鸿一瞥误终身,从此芳华乱浮生。」
年少时,她与他在屋檐下躲过雨,在街上闹过别扭,他曾爬上院墙只为病重的她送来新摘的果子,也曾捧着一坛自酿的杏子酒跪在她父母面前求她的余生。
后来,那日的杏子酒成了他们大婚的合卺酒。
她的意中人在成为状元郎的前一晚,成了她的夫。
再后来,他们孕有一女,名为阿愿。
再再后来,楚家阿杏忘了所有,却还是再一次爱上她的意中人。
我倾身吻去他眼角的泪,轻叹。
「可阿杏此生,唯求一个青山。」
17
柔善公主死了。
起因是她杀死了安远侯世子的原配,那位因她而被贬妻为妾的可怜人,她娘家是两朝尚书府,老尚书在朝堂上据理力争,皇帝不得不下旨查明。
后公主的贴身丫鬟状告柔善公主手段暴戾、凌虐无辜、还曾与一侍卫育有一子,最重要的是,皇帝病重乃是公主下毒所为。
皇帝震怒,要求大理寺彻查。
大理寺办案期间发现,侵吞赈灾银两、私自贩盐等事乃是公主嫁祸于二皇子。
皇帝下令褫夺公主封号,贬为庶民。
当晚,一杯毒酒送入公主房中。
皇帝因公主之事怒急攻心,一病不起,太子监国。
那时离我的生辰还有半个月。
青山精神明显好了许久,甚至还拉着苏寅和十七共饮。
「饮酒伤身,老师勿要贪杯。」
「今日有喜,无妨。」
苏寅便不再劝。
一杯薄酒下肚,青山摔了杯子,眼中恨意昭然。
「苏寅,为师快等不及了。」
苏寅起身,长长作揖。
「寅,遵师命。」
18
青山被太子请进了东宫。
「二皇子意欲逼宫,柳将军可愿随孤一起清君侧?」
青山盯着太子身后的舞姬恍惚好久,才缓缓垂首:「柳未,甘为殿下所用。」
太子满意地笑了:「事成后,将军所求之人,孤自当送入府中。」
从东宫出来后,青山绕去集市,买了好些东西,全是酿酒所要用的。
再有五日,便是我的生辰了。
苏寅来时,青山正在擦拭空坛子。
他笑道:「老师准备酿酒了?」
青山指了指树上沉甸甸的果子,「是时候了。」
苏寅轻轻一笑,将手中之物放进屋内。
那是一套泛着冷光的甲胄。
19
这是我第一次见青山着军装,持剑在手,仿佛能看到那个在战场上意气风发的常胜将军。
抚过甲胄上的划痕,再摸过宽了大半的衣袖,我的心隐隐抽痛。
「怎么这么瘦了呢。」
明明五年前的青山不是这样的,明明死后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也没这么瘦的。
他跪在杏树下,将手放在树干旁的泥土上,柔声道:「阿杏,夫君这就把生辰礼给你送过去。」
宵禁后,宫门大开。
二皇子逼宫,太子在皇帝殿外护驾。
打更人敲到第三下时,青山拿着二皇子的人头走到踏道下抬头凝视太子。
太子欣喜若狂,赶忙朝殿内走去。
他右脚踏入门槛的那一瞬间,一支青羽箭穿心而过。
青羽箭,箭翎上一抹青色,乃柳家军标志。
青山自他身后走来,十七割下太子头颅递给他。
他就这样大摇大摆走进皇帝寝宫,随手一扔,两颗新鲜的头颅咕噜噜滚到皇帝床下。
皇帝目眦欲裂,瞪着眼睛出气多进气少,躺在床上歪着嘴,口水流了一地。
青山懒懒环视殿内摆设,「大批百姓仍陷水深火热中,为君者却骄奢淫逸,信谗言、害忠臣,我当初竟为了你们这种人效力,可悲可叹。」
青山上前,执剑缓缓插入他的心脏,「当年你漠视你的儿子掳走我妻,纵容你的女儿杀害我妻的时候,应当没想过今日会死在我手里吧。
「放心,我这人心善,这就让你们一家团聚。
「哦对了,你不知道吧,杀死你那两个儿子完全不费一兵一卒,这座皇城,无人想你们活啊。
「明日太阳升起时,我可得好好与史官聊聊,这前朝事得如何写才好。
「最后再告诉你一件事吧,这里改姓楚了,楚杏的楚,我要你们世世代代都被一个女人踩在脚底下,再无翻身之日。」
苏寅在殿外等候,青山出来时立即递上一方手帕。
青山随意擦了擦手,「你忙去吧,等我料理完再回来帮你。」
20
青山去的地方是一个地牢。
在我第三次被乱窜的老鼠吓到后,他终于停在一人前。
或者不能称为人。
那人手脚扭曲着被绑在柱上,头发、衣裳凌乱,鞭伤、烫伤错落,裸露在外的皮肤有蛆虫爬过。
听见声响,他抬起头来。
赫然是柔善公主。
我颤抖地抓住青山的手。
柔善见了青山眼中迸发出强烈恨意,身体一动那蛆虫便掉了一小半。
我难忍地躲在青山身后。
青山脚步微微一动,完全遮住我的身影。
「下官特来向公主道喜,你的父皇和两位哥哥已经在九泉之下重逢了。」
柔善先是愕然,再是大笑,最后开口已是浸了血。
「你竟然为了一个女人当了乱臣贼子!
「我该杀了你的!当初你从军时我就该杀了你!」
「公主当初杀我妻时,就该想到有今日。」
柔善吃吃一笑,许是碰到伤处倒吸一口气。
靠着柱子缓了好一阵才轻蔑道:「你留我一命,是为了那贱人的尸首吧?」
我抓着青山的手微微一动。
「可惜了,你永远都找不到了。」
柔善的声音如蛇爬过草丛般在地牢中响起,我踮着脚捂住青山的耳朵,求他不要听,求他离开这,可依旧无事于补。
「我特意找了京城最好的杀猪匠,亲眼看着她那破了洞的身体被一刀一刀剁碎,你知道那些渣滓去了哪吗?一些被我喂了狗,一些扔到山上喂野兽,一些扔到乱葬岗,所以你找不到了哈哈哈哈,你永远都别想找到哈哈哈哈。」
青山被在身后的手已掐出了血,我从身后环住他颤抖的身子,「青山,回去吧,我们回去好不好。」
「她,与你并无仇怨。」
柔善笑声一停,恨道:「是你,是你在文武百官面前拒了我,我柔善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
青山撑不住地往后退了一步,荒谬一笑,「阿杏何辜。」
抬头已是一脸平静,「你真以为我留着你是为了阿杏的尸体吗?」
21
在我和柔善的愕然中,随从将一遍体鳞伤的幼童扔在青山脚下。
柔善见了那幼童异常激动,血从她身上蜿蜒而下,嘴里不停地怒骂。
那幼童对着柔善的方向轻轻喊了声娘亲便昏迷过去。
「柳未!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青山瞟了一眼脚下的人,「为了找到这孩子,可费了我不少力气,幸好没误了时间。
「像公主这般狠毒之人,竟对幼子也有爱护之意,倒让我大开眼界。
「听闻那侍卫死在你们最浓情蜜意的那年,这才让公主冒着巨大风险为他产下遗腹子,真是可歌可泣。
「下官今日好人做到底,就送你们一家团聚吧。」
柔善剧烈挣扎,口中的怒骂已变成了哀求。
「求你,我求你,放过他,他还是个孩子啊,我求你放过他。」
青山低声回:「公主杀我女儿时,可曾想过她连眼睛都未睁开过?」
「公主放心,我也请了京城中最好的杀猪匠,帮公主重现下当年,我还会让人在旁架一铁锅,公主可得将亲生骨肉的血肉吃下,不然到了地下,怕是无法找到他了。」
22
我生辰那日,晴空万里。
苏寅登基为帝,改国号为楚,改名楚寅,封青山为护国大将军,尊已故义姐护国大将军之妻楚杏为开国之母。
旧国灭,新国生。
青山已劳碌几日,眼底青黑一片,我吵着让他赶紧去休息,他却拉着苏寅在登基仪式后回了小院。
俩人坐在杏树下开了坛杏子酒。
青山将第一杯酒洒在树下,轻声问:「阿杏,可喜欢这份生辰礼?」
我愤愤地扯了扯他的白发,「喜欢,你若是现在去休息我就更喜欢了。」
他听不到。
就算听到了他也不会照做。
我坐在秋千上看着他们沉默地将一坛杏子酒饮尽。
沉默地等星月下沉,太阳东升。
日出时,青山笑着卧倒在树下,满足地睡去。
「楚寅,别留我了。」
23
我知道的。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上了战场是九死一生,可他活下来了,不仅活下来,还挣了令人艳羡的军功,成为权贵眼中忌惮之人。
除了以命相博,哪还有其他办法。
早在我死的那一年,他便不想活了。
支撑着他活下来的,是灭顶的仇恨。
如今大仇得报,这口气便散了。
楚寅听他的话,没再为他续命。
昏睡十日后,他从梦中醒来,望着窗外的杏树出神。
我站在他身后,想将手放在他肩上,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这几日总有些时候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我想我该走了。
「青山,杏树结了好多果,我们把它做成杏子干好不好?」
做人时我尚且活不明白,做鬼时我更是糊涂了。
我没见过那阎王爷,也没见过黑白无常。
我怕没有地府,没有轮回道,没有我与他的下一世。
我怕这一切只是我临死前的幻象。
他活着我还能找到他,可他若死了,我怕我找不到了。
我是如此自私,自私地想留他一人苦闷一生。
又过了几日,青山从床上起来,做了满满的一罐杏子干。
做完后再次陷入沉睡。
这一次直到一月后才醒来。
他醒的那日屋外细雨绵绵,潮湿雾气中,他柔和了眉眼问我:「阿杏还想做什么?」
如同年少他温书时被我吵得无奈放下书本,宠溺着说:「说吧,这次又想我陪你玩什么?」
眼泪潸然落下。
「想让夫君带我去郊外赏梅。」
青山微微一叹,笑得无奈:「我从未对你食言过,但这次我先不应了,好不好?」
「好,」我握上他的手,「那就陪我说说话吧,说说话就好。」
24
后面几日,他的随从们总能看见他们的将军总是一个人自言自语,说着说着还会抿嘴一笑,眉眼皆是疏朗笑意。
「我记得七岁那年我从外面抱回一只小狗,结果第二天就不见了,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
「是我把它抱走了。」
「为什么?!」
「野狗难训,那只狗曾咬过人,我便把它送到狗舍去了,本想再给你买一只的,结果你却不想要了。」
我可惜道:「我以为我不讨狗的欢心,便不想养了。」
青山笑眯了眼,「嗯,幸好没养,你连自己都养不了。」
我瞪了他一眼,瞧见他眉目间难掩的疲惫,忍着心痛道:「睡吧,睡醒我们再说话。」
他笑着应好,而后沉沉睡去。
在他睡的时候,我便趴在他的床边,时不时盯着他胸膛上的起伏。
我已经无法使用我的脚了。
他没醒时,我还苦中作乐地想,也不知最后是我先消失还是他先死。
夫妻做到我们这份上,也是有趣。
这一次他醒得很快,精神也好了很多。
甚至还能叫人把他搬到树下晒太阳。
我也沾了点光,手脚终于能听我使唤了。
「阿杏,还留我吗?」
我跟着他躺在树下晒太阳,听闻这话睁开眼侧头看他,阳光下的他美得像一幅山水画,我抬手拭去眼角的泪。
「不留了。」
他眉眼一弯,让人把十七和楚寅喊来。
「十七,我死后便埋在这树下,」他指了指我躺的位置,「挖的时候小心点,别碰到阿杏的尸骨。」
我看了眼我旁边的位置,没说话。
「楚寅, 我能教的都教给你了, 最后只一点, 别叫你姐姐失望。」
「对了,冬日梅花开的时候, 你们若有空, 便折一枝梅放在我们坟前吧, 阿杏想看。」
他对着俩人细细交代一番后便将人全都打发出去。
院子一下空荡了下来。
他将手放在膝上,侧着头看我。
我从地上坐起来, 头靠在他肩上, 与他十指相扣。
「我的尸骨很难找吧?」
「我找了高僧, 求他帮我找,可还是找不全,对不起。」
我捏捏他的手指,有些凉,「没关系,总归我在这了。」
他蹭了蹭我的发,「阿杏,我还能求你的下辈子吗?」
我抬起头,轻轻触碰他苍白的唇。
「能, 阿杏的每一辈子,都是青山的。」
他嘴角弯弯,如同那年偷亲心上人后那样羞涩一笑。
和煦阳光下, 我们额对着额。
他闭眼轻声说:「那我们说好了啊。」
有风吹来,树叶随着浅浅的话音一起落下。
在温柔风声里,我也随他闭上了眼。
「嗯,说好的。」
(完)
25
青山番外
阿杏死的那一年,我遇见了一位高僧,他问我有何所求。
我说我想为我的妻子收殓尸骨,我想她有个平和顺遂的来世。
他没说话。
我又问能否以我余生换妻子的来世。
他答应了。
我找到了阿杏的尸骨,可她的左手与右脚我怎么也找不到。
她该怪我了,她是那么爱美的女子。
我把她葬在家中的那棵杏树下。
此后参了军。
每次生死边缘,我总会想起她。
想起年少时她贪吃零食而坏了牙大哭的时候, 想起她读书读到最后口水流了一地的样子,想起她笑着扑入我怀中的样子, 想起成亲那晚红盖头下双颊绯红的她, 想起她在树下绣虎头鞋的时候。
唯独不敢想她扶着大肚子送我离家的那天。
那是我与她的最后一面。
从此天人永隔。
每每想到这些,我便又有了力气。
我要活着回去,活着将那些伤害她的人碎尸万段。
我活不久的。
但五年够了,够我手刃仇人了。
我做到了。
既然这国负了阿杏, 我便反了这国。
但我没想到,我还能再见到她。
也许是高僧看我可怜把她送到我身边吧。
真好,她还是那个爱说话爱笑容易吃醋的阿杏。
她好像把那些痛苦忘了。
这样也好。
她还想把我留下来。
可是我撑不住了,没有她的人间,便不再是人间了。
她说不留我了。
我突然害怕了起来, 我怕我和她再也没有来世了。
幸好幸好, 她没食言, 我也没食言。
奈何桥边,穿着婚服的我将同样穿着嫁衣的她抱了满怀。
她抬着头,眼中繁星点点。
「青山, 我来兑现你的每一辈子了。」
感谢佛祖,感谢高僧。
她的下一辈子,必是平和顺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