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姜家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女。
妹妹姜莉倍受宠爱,她会把不要的东西扔给我,包括病秧子秦朗。
婚礼上,秦朗低头亲吻我的脸颊,我下意识地躲开。
却听到男人低沉又蛊惑的嗓音,「三年之内,我会让你母亲的名字写进姜氏族谱。 」
1
我陪他应付家里人,他为我母亲正名。
我们一拍即合。
在阿嬷离世之前,我未曾见过我的父亲。
街坊邻居都说,我父亲是负心汉,有了前途忘了妻女。
小孩不懂事,嘲笑我是没人要的野孩子。
我母亲听到总会落泪,红着眼捂住我耳朵:「不是的不是的……阿妍才不是没人要的野孩子……阿妈阿嬷很爱阿妍……」
母亲整日郁郁寡欢,最后在悠悠众口之中离我而去,她说:「阿妍,妈妈太累了,睡一觉。」
后来阿嬷摔倒后,也一病不起。
阿嬷的葬礼上,我终于见到了我传说中的父亲。
他梳着背头,西装革履,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样。
他蹲在我跟前,眼神略带怜悯:「阿妍,以后跟着爸爸生活了,好不好?」
托他的福,阿嬷的葬礼办得体面又隆重。
可为什么,他说这些话时,他背后站着这么多拿着相机拍照的人?
后来,我才得知,父亲并未公开我的真实身份。
2
他和众人说,我是他妹妹留下来的孩子,没人照料,看着实在可怜,所以接来身边抚养。
他用我给公司树立形象,给我温饱,却未曾想要给我父爱。
我问他:「有没有想过妈妈?」
父亲一巴掌直接打了过来,扇得我耳朵都疼。
裹在西装革履里的男人不再在我面前维持他的体面,目光变得狠戾:「不要跟我提你的妈妈!」
我在姜家,永远像是外人。
如邻居阿姨说得一样,爸爸真的找了别人当老婆,还有了个小孩儿。
宋姨虽嘴上不说,但背地里没少因为我和父亲吵架,从我搬进来,半夜杯子摔碎声,吵架声,父亲摔门而出的声音,就隔三差五地上演。
比我小仅仅两岁的姜莉,日常最大的爱好,就是带着一群人戏弄我,每日我的课桌里都能收到他们的「礼物」——
有时候是蟑螂,有时候是满袋的垃圾,有时候是杯子烂掉撒了一抽屉的饮料。
她让我替她去喷泉池里捡她的发卡,看着被水淋湿透的我终于满意笑了:「姜妍,别以为你回来就能是姜家的女儿,你和你妈妈一样,永远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3
我的世界仿佛只剩下黑白两个颜色时,江弋从天而降了。
他以借读生的名义转来我的班里,指了指我身旁空了很久的位置和老师说:「我就坐那儿吧。」
因为我的位置总会被塞满垃圾,发出的怪味儿让所有人都嗤之以鼻,再加上姜莉的带头孤立,一直以来都没有人愿意和我走得近。
所以江弋背着书包坐到我身边的时候,我下意识想挪开并在一块的桌子。
江弋长得好,脾气好,成绩也好,愿意和他玩的人只多不少。
终于,有人主动跟我说话:「姜妍,你帮我把这个交给江弋好不好?」
女孩们手中粉色的信总是沉甸甸,看向我的眼中带着无尽的期待,仿佛我是能实现她们愿望的神灯。
我答:「好。」
我拿着好几份情书回教室的时候,江弋正在我位置上拿着扫把在清理什么,眉头皱得厉害。
「哟,姜妍,给人家灌什么迷魂药?自己不爱干净还让江弋帮你收拾垃圾?」
姜莉嚼着口香糖坐在讲台的课桌上,目光戏谑,她的几个跟班闻言笑出声。
我拽紧了紧手中的信件,想要夺过江弋手中的扫帚却被他挡住。
「姜莉?」
江弋终于扫完了地上最后一点尘屑,冷笑一声直起身看着姜莉:「你下个月是不是要评市三好了?」
「关你什么事?」
「如果不需要,可以主动让给别人。」
4
「你最近在忙什么?脸色怎么这么差?」
秦朗和我坐在我对面,慢条斯理地切着煎蛋。
说这句话时他只是简单瞥了我一眼,语气淡淡,我分不清他是关心还是在找话题。
我收回思绪,拿起桌上的刀叉也开始给自己切煎蛋,不着痕迹地切换话题:「孟姨说你的体检时间快到了,你要不要我陪你去?」
结婚到现在已经将近半个月,秦朗才记起自己结了个婚似的,昨晚突然回来了。
我今早看着佣人在主位添了双筷子才知道。
自结婚开始,江弋就隔三差五地跑来我梦里,零零碎碎的记忆卷土重来,兜兜转转却始终看不清江弋的脸,所以近来我睡眠质量奇差。
「你一起去,检查完了我顺便送你回姜家一趟,把你的东西都带来,宋姨说已经都给你打包好了。」
结婚太仓促,我大部分的东西都还留在姜家。
宋姨没催我,原来是打电话给秦朗邀功了。
「好。」
秦朗注重礼数,让管家准备了一后备箱的高级补品,和我坐在后座隔得很远,全程无话可说。
宋姨看见秦朗一起跟着回来,就差穿上礼服相迎。
可秦朗并没有与她多说半句话,佣人将我的东西全部装上车后,他就起了身。
「宋姨,我们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好好好,有空多回来,多回来坐坐!」
秦朗没答,转身钻进车内。
我刚想跟着上车,宋姨叫住我:「这次回来你爸不在,下次你爸回来了,带秦朗回来吃个饭。」
「再说吧。」
车门关上瞬间,我仿佛还能听见宋姨在抱怨「这孩子……」。
5
秦朗的体检结果并不乐观,心脏负荷远超出了预期,医生说能尽快做手术是最好的。
但他眸色依旧淡淡:「如果手术成功率又是多少?」
「一半。」
「那不做手术呢?」
主任左看右看检查报告,头终于抬了起来看向突然发问的我:「当然死路一条,现在供体稀缺,不知道他今年还排不排得上号,你要万分注意他的生活起居。」
我内心咯噔一下,只能木讷地点点头,一时再想不出任何想说的话,嘴巴嗫嚅了下,最后只答了「好」。
「不用太担心。」
秦朗忽地伸手拍了拍我的手背:「姜妍,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
答应我的。
我眼皮子跳了跳,愣怔地看向秦朗,问:「那我能为你做什么?」
忽地,我听见秦朗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陪我去个地方吧。」
6
没想到秦朗要带我来的,是旧机场。
这些年新机场建好后,江川机场就渐渐失去了客流,所以眼下虽是旅游旺季,但大厅里并没什么人。
我在入口踌躇了半秒,随即跟上秦朗的步伐。
「还记得这里吗?」
我点头:「我来过的。」
明明周围安静如斯,我却觉得一股狂风灌入了我的耳中扰得我耳鸣不止。
往事如雨点淅淅沥沥,砸在我的心头让我几近窒息,一步步聚拢起来的回忆让我险些站不住脚。
那年,江弋拍了拍我的头,目光宠溺,语气温和:「你寒假就来找我好不好?」
「好好好,江大少爷,你再不检票就来不及了!」
他在我唇角落下一个吻,蜻蜓点水,却足够炙热:「哪儿有你这样赶着男朋友走的女朋友?」
「那年我也坐了那趟飞机。」
秦朗目光看向前方,似乎也在回忆。
当年,秦家被通知瑞士有一个供体和秦朗十分匹配,如果愿意,秦朗必须马上前往瑞士。
秦家老爷子开心得不得了,就差买个能瞬移的飞机直接把孙子送过去才好。
秦朗说,那天他就坐在江弋旁边。
飞机在半路突然出了故障,所有人一片骚乱,就连接受过无数次应急处置演练的工作人员都变了脸。
飞机上可用的降落伞只有三十个——意味着 60 名乘客,至少有一半要听天由命。
江弋自愿放弃了名额,把钱夹里的照片递给秦朗。
照片上的女孩对着镜头露出怯生生的笑,蓝底在时间洗礼下变成了浅蓝,女孩的样貌也退了色。
照片背面写着 2013/2/1,姜妍。
十六岁的我。
「我原先不想答应,但我的确想看一眼能让一个人放弃自己生命也要托付他人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样。」
什么样?
每日在姜家没办法抬起头,唯一能喘口气的时间就是在江弋面前,能肆无忌惮地散发情绪的姜妍。
飞机失事的消息传来时,我第一次在父亲面前不顾一切地痛哭哀求,求他让我去找江弋。
我魂不守舍地加入飞机打捞的志愿者队伍里。
一天两天……四五天,终于,第七天时,江弋的遗物被发现,我当场昏了过去。
我浑浑噩噩度日,关于江弋的一切渐渐从我生活中消失,旁人冷漠到,仿佛江弋从未出现过。
直至,我被父亲安排与秦朗见面,结婚。
7
接连三个项目合作带来的巨大收益让我父亲笑得合不拢嘴,嚷嚷着以后秦家有什么事尽管提,他姜国泰义不容辞。
秦朗勾唇轻笑:「说到这个,爸,我的确有一个疑惑。」
「你说。」
「妍妍的母亲去世后为何没有葬在姜家的陵园?」
我父亲笑容僵住,一时竟想不出任何搪塞得过去的话术,只能一个劲儿地给我使眼色。
可我不为所动,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浅笑着看着他。
「我记得爸说过,妍妍的母亲也是您明媒正娶的妻子,可为什么上次翻阅族谱,妍妍的母亲名字没有位列其中?」
时隔 20 年,母亲的骨灰终于放进了姜家祠堂。
父亲在记者面前声泪俱下,说自己有多对不起我母亲,说只恨此生缘浅。
媒体争先恐后地报道,伯伯用毛笔把母亲的名字写入族谱上时,我的指甲嵌入了手心的肉,但身体还是止不住地颤抖。
突然,微凉的手掌包住了我的拳头,有力而又坚定。
秦朗站在我的身边,神色淡淡:「姜妍,你看,生活还是会好起来的。」
我迎着光看向他,澎湃地内心突然安静下来,没来由地问:「那你呢?」
一阵风吹过,秦朗笑而不语。
8
「姐姐,你真是好大的福气,身边从不缺乏护花使者,走了个江弋,又来个秦朗,可是,是不是谁靠近你都会倒大霉?」
连我婚礼都未出席的姜莉,终于在新年来临之前回了家。
她依旧顶着精致的妆容,笑着对我说出最恶毒的话。
我知道她这般急着发泄的原因。
毕竟我母亲入了姜家祠堂,宋姨就再也没有机会。
姜家历代只认第一任妻子。
外头把宋姨的上位史剖析了个遍,姜莉的名媛形象大受打击,搞不好这几年在国外镀金都白镀了,现在放眼望去,谁想跟姜氏扯上关系。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妹妹在德国待这么久,怎么还是这般缺德?」秦朗勾唇嘲讽一笑,起身给我续了杯红酒,温和对我说:「这是他们店年份最好的酒,你尝尝。」
「秦朗,你的身体最近怎么样?听说你开始让妍妍接手公司事情了,以后是怎么做打算?」
我父亲看局势不对,赶忙转移了话题,可慌不择路,一下子把自己的野心都放到了台面上。
「都好,谢谢爸关心,但我让妍妍接手秦氏事务,与姜氏无关。」
此话一出,父亲和宋姨的脸色就变了,瞪了姜莉一眼,又急忙笑脸相迎转变话题。
一家人心照不宣,最后草草结束了所谓的年夜饭。
车子有段距离,秦朗撑起大伞将我揽在怀里提醒我小心。
白雪皑皑,秦朗揽着我走得稳当,我心跟随着脚步跳得厉害。
秦朗清瘦冷峻的脸近在咫尺,我忽地想到——
「他朝若是同淋雪。」
我心一颤。
9
春节将至,孟姨拿来几副对联,说家里该有点过年的味道。
我的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开,看向外头,雪已经停了,但放眼望去白皑皑一片,所有绿植都不见踪影,当真是略显萧条。
「孟姨,你拿几张红字出来,等秦朗回来让他写几个福字。」
孟姨笑了,打趣我道:「太太也觉得先生写的毛笔字不错吧?」
我笑而不语,自然是不错的,前段时间孟姨收拾杂物,翻出之前婚礼没发完的请柬跟我说:「这些都是先生自己写的。」
我一怔,接过请柬,红纸上的小楷,笔触清秀,挥洒自如,确实是有秦朗的风格:「之前怎么没人跟我说过?」
「太太还是关心先生关心太少,先生是个十分周到的人。」
直至傍晚,秦朗才回来。
融化的雪花洇湿了外套,白净的脸被冻得通红,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倦。
我赶忙把手上的热水袋塞到他怀里:「怎么冻成这样?」
秦朗从内衬的口袋掏出一个袋子递给我:「小姜总这段时间学习辛苦了,所以回来的时候绕过 z 大给你买了炒栗子。」
我愣住,鼻头一酸,竟有些想哭的冲动:「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那家炒栗子?」
秦朗揉了揉我的头,说:「听孟姨说你在等我回来写福字?」
我点点头,指了指放在后边桌上摆开的红纸和笔墨,道:「你会这手艺为什么去年过年没有表现?」
秦朗大手一张搭在我的肩上,边走边说:「爷爷写得还不够吗?之前你不帮我管理公司,我好忙的。」
「我不管,以后你每年都得给我写!」
秦朗笑了,把我摁坐在桌前:「那你得年年替我研墨。」
「小事一桩。」
托秦朗的福,阔别多年,我终于再次感受到了过年的氛围。
那段时光美好到,我忘记了这世间苦痛才是占巨头的。
10
「他还能活几天?你听他的,还不如听小范总的!小范总怎么说也是秦家的外甥,秦氏搞不好最后还是落在小范总手里!」
我脚步止住,将手中的包放在一边的桌子上,随即脱掉腕表,冷笑一声走上前,巴掌直接落在了挑事的经理脸上。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原本嘈杂的办公室里顿时鸦雀无声。
我笑意凛凛地着看向眼前神色错愕的经理,道:「马经理,我听力很好。」
「你算什么东西?」
「我算什么东西轮不到你来说,但你明天不用来了,知道吗?」
我凑到他耳边继续说:「马经理的女儿好像,很喜欢我。」
男人站不稳差点跌下去时,我拽住了他将他提了起来:「马经理,你现在可以开始收拾东西了。」
我转身,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面无表情地拿起桌上的东西走进了秦朗的办公室。
两个月前秦朗受了风寒,本不是什么大病,可他情况特殊,愣是高烧不退,卧床休养期间,外头听到了什么风声,秦氏的股票像是坐了过山车。
事情愈演愈烈,就连秦家那不成器的外甥都敢开始拉帮结派给自己铺路。
我不过是回来拿个文件,也能听到这种虾兵蟹将公然挑衅。
秦朗在喝中药,全程紧蹙着眉,光是味道我就能猜到有多苦,但他一饮而尽。
我拿着蜜饯在一旁候着,可他不接,摆了摆手便靠在床头,苍白的脸上少了几分凌厉,温和地笑着望向我:「今天去公司又发什么脾气了?」
「这也要传入你耳朵里?」我倒了杯温水递给他:「你不过生个小病,就有人不把你放眼里,我生气不行?」
「少生气,跟他们计较什么?」
秦朗轻抿了口水,又接着喝了两口,继续说:「姜妍,以后我不在了,难听的话只会更多,你不要听。」
我眼眶一热,急忙抓住秦朗的手,哑声哀求:「那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秦朗,王秘书交的太多了,我根本没学会,你赶紧好起来去管秦氏好不好?」
秦朗摇摇头,出声宽慰我:「姜妍,凡事尽人事听天命就好。」
秦朗好像是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早早地让王秘书教我管理公司,无非是担心自己倒下之后我没有半分立足之地。
但我并非想要这些。
我无比害怕,秦朗会像江弋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我钻进他怀里,任由泪水决堤打湿他胸口的衣裳,泣不成声道:「求求你,秦朗,求求你,我只剩你了……」
秦朗没有回答我,只是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叹息声微不可闻。
11
春天终于到了,院子里的桃树抽了新芽,紧接着是含苞欲放的花骨朵爬满了枝头。
天气暖和后,秦朗的状态也跟着好了,脸上有了几分血色,时常他会陪着我处理文件。
他会在我抱怨太累时接过我手中的电脑让我休息一会,在我摆烂想要偷懒的时候轻敲一下我的额头:「春困秋乏夏打盹,小姜总不会一年四季都提不起劲儿吧?」
晚春,院子里百花齐放,我们终于得到了好消息:秦朗的私人医生告诉我们,有适合秦朗的供体了。
我比秦朗还开心,查看天气跑上跑下收拾行李,仿佛秦朗明天就能痊愈。
我其实很害怕坐飞机,但我更害怕飞机会再次带走我生命中为数不多值得珍惜的人。
飞机遇上气流颠簸了一阵,我紧紧握住座椅扶手吓出一身冷汗,秦朗紧握住我的手让我别怕。
「别怕姜妍。」
秦朗进行术前检查之后就被安置在了顶楼的贵宾病房,宽敞明亮,连摆设都与家中有几分相似。
他换上病号服,宽大的病号服显得身子愈发清瘦,站在窗前,波澜不惊地直视前方,像座孤独的岛。
我站在他身边,陪着他沉默。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渐渐习惯了和秦朗沉默的共处方式。
「姜妍。」
我下意识伸出手,秦朗笑了,手臂微微张开,我如愿挽着他的臂弯。
「如果,我是说如果,这场手术我下不来,你不要难过。」
「怎么会?我现在是个富婆了,巴不得自己长生不老,永永远远享受荣华富贵。」
我靠在他肩头,语气轻快,可眼睛还是起了雾,不断地摇着头,声音哽咽。
秦朗牵起我的手,拍了拍,我的手指穿过他的五指率先握住,他顿了顿,随即回握住我的。
「我会努力的姜妍。」
「好。」
12
等待仿佛变成了时间和我玩的恶作剧。
外头的天暗了又亮,手术室的灯才终于熄灭。
昏迷的秦朗被推了出来,手术很成功,我如释重负。
可连续一周,我一直陪在昏睡的秦朗身边,他迟迟没有苏醒的迹象。
我说:「再不醒又要天黑了。」
我说:「再不醒家里的花都落光了。」
我说:「再不醒谁给我撑腰?」
可回答我的,始终是沉默。
我趴在秦朗的病床边,哭到再也流不出一滴泪,人瘦了一圈。
秦朗的手好冰好冰,像是稍不注意他就会背着我悄然离去。
监测仪发出刺耳的警报时,正值深夜。
秦朗还没来得及推进抢救室,就在昏迷中吐了血。
他呕血不止,染红了他的病号服,他的床单,还有医生护士的手和白大褂。
秦朗全身插满了管子,一门之隔,我绝望地抱着自己蜷缩在角落。
又是煎熬地等待。
可这次,我等不回好消息了。
「病人突然出现极大的排异反应,很遗憾。」
「嘭」一声,心中大山崩裂,我瘫坐在地上,泪水滚落下来,好烫。
医生还在说什么,我听不见了,恍惚间又仿佛听见秦朗在说:「别怕,姜妍,别怕……」
秦朗,为什么你也把我丢下?
13
如果是命中注定,那我相信爱有天意,也有「我愿意」。
秦朗的后事处理得低调又简单,秦家人都预料到会有这一天,虽难过,但好在有心理准备,大家并未表现出过多的悲痛。
倒是我。
结婚不过两三年,哭得比任何人都伤心难过。
葬礼结束,眼眶通红的王秘书给我递了本厚重的笔记本:「这是秦总的日记本,秦总写了很多年,太太看看吧。」
厚重的笔记本像是潘多拉的魔法盒,谁也不知道开出来的是天堂还是地狱,我连翻动的手都止不住颤抖。
「居然重新见到姜妍了,果然活着才会有源源不断的好消息。
可是姜妍的父亲说,她受了很大刺激,很多事情都忘记了。
包括我,她也不记得了。
姜妍的父亲不愿意让我多靠近姜妍:『她一辈子想不起来最好。』但我好不容易重新找到了姜妍。」
「以为姜家会对她好,事实却和当年没什么两样。
我看着总是要在家人面前卑微的姜妍,心口闷得厉害。原来当年,我请假的那两周,学校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可为什么受伤的永远是姜妍。
原来她父亲不想让她想起来往事,其实是担心姜莉。
我拼命地想,在我倒计时的生命里,还能为她做什么?
我第一次去求了爷爷,我说:『我能不能娶姜妍?』
北市人人都知道我是个病秧子,估计没多少时日能活,但人人也都知道,和秦家联姻,能给自家带来多大的利益。
所以我带着老王直接去了姜家,开门见山地开了条件。
我抛出的每一个筹码都足够让人心动,并且答应姜妍的父亲,顺应姜妍的错误记忆走,因为只要我还能留在她身边,就够了。
她父亲没有过多犹豫,就满脸堆笑地急忙签了字。」
「姜妍穿婚纱果真很美。可惜,她真的不记得我了。」
「她陪我体检,我早就听惯了医生的说辞,倒是她听得心惊肉跳,紧张兮兮地问医生到底怎么治才最好。傻子。我早就不在乎生死了。」
「她怎么还是被姜家欺负?我好担心,好担心自己倒下之后谁能替我给她撑腰?」
「姜妍说每年都帮我研墨的时候,我一直低着头,其实眼睛里的泪就差些没守住,姜妍,我也好想陪你岁岁年年。」
「她为了我学会反抗了,真希望她能一直这样肆意地活下去。」
「姜妍又开始眼睛红彤彤的,她背着我偷偷问医生我的情况,又偷偷背着我哭,我都知道。我更知道,我身体真的快要就要撑不住了。」
「医生说,十八岁以后的每一天,都应该看作上天的恩赐。其实他说法不对,我苟活的每一天全是靠钱吊着的这条命。可因为姜妍,我竟开始有些舍不得这个世界了。」
「一个不是很好的好消息——有适合我的供体了,但匹配度不算很高。赌不赌?
我好贪心,我居然想用所剩无几的光阴换一个和姜妍长相厮守的未来。
我只让医生告诉姜妍,有适合我的供体了。
她当真欢喜得不得了,上蹿下跳地收拾东西,仿佛我明天就要好了一样。
我好像,又看见了那年活泼灵动的姜妍。」
「姜妍,如果我挺过来了,我一定向你发誓,永远都不会让你孤独一个人。」
我的泪不断砸在纸上,有些字都被晕得模糊,我急忙合起日记本,抱在怀中嚎啕大哭。
记忆复盘,往事重新拼凑,真正的过往透过那层薄纱,闯入我的脑海中。
——
一直以来,从天而降为我排忧解难的,并非江弋,而是秦朗。
「姜妍,看镜头啊,谁他妈给你低头了?」
「跟你妈一样上不得台面!还好意思回来!」
「不许你说我妈!」
「啪!」姜莉猛地抓起我的头发,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痛得我半张脸都是麻的,耳朵嗡嗡作响。
「说怎么了?就是因为你妈,才有了你这种野种!」
姜莉这么做,不过是我的卷子上家长签字那一栏,父亲签上了他的名字。
她怒不可遏地将我堵在厕所,将我推倒在一片脏污的地板上,一步一步,我被堵缩在了角落。
闪光灯不断闪烁着,他们一边按下快门,一边将我的衣物一件件撕裂,身上数不清的巴掌印和掐痕都是这场罪行的佐证。
最让我绝望的,是姜莉从身后叫了个男生。
一群人戏谑地看着我被男生压在地上。
他抽掉皮带,捏着我的下巴强迫我与他接吻。
身上所有的伤口都在叫嚣着疼痛,可我已经感受不到。
我连挣扎的气力都没有了,在一群人轻狂的笑声中,我像一个破败的玩偶。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男生趴在我肩头喘息,随后起身。
「你也不嫌脏。」
有人笑。
接着,他们把那些被他们撕碎的衣服一件件丢到了我的身上。
一群人心满意足地收起手机走了。
我心如死灰,在洗手池洗了半天,夜深了,校园里一个人都没有,我不知道怎么走回的家。
我换上秦朗给我买的白色裙子,从三楼卧室一跃而下。
警察来学校调查调监控做笔录,一遍又一遍,眼看事情就要实在瞒不住了,父亲为了保住姜莉,斥巨资把她送出了国避风头。
结果虚惊一场,我清醒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后来,我休养好了之后,父亲安排我转学。
他告诉我,我是梦游从楼上跳了下来,好在没什么事。
一开始我还频繁地梦见过去一些前段,少年朦朦胧胧一张脸总是出现在我梦里,问我喜不喜欢那件白色裙子。
我问父亲,以前是不是有个男生对我很好?
父亲怎么会知道,他从不关心我的。
但他含糊其辞,说有的,有的。
「他叫什么名字?」
「江弋,他叫江弋。」
如果当时我能多看父亲一眼,就能看到他局促间紧拽的拳头,和慌乱抬眼镜的手。
但我没有,我信以为真。
我开始憧憬着能再见江弋,毕竟梦里他这般美好。
我缠着唯一愿意和我聊天的孟姨,想方设法地打探江弋。
可我也看不出孟姨的支支吾吾,她只说:「那个男孩子,的确是个很好的孩子。」
好不容易要去见江弋了,却得知前几天他乘坐的那架飞机失事,人如今生死未卜。
我痛哭流涕地央求父亲让自己去参加搜救志愿,可我没有看到江弋,就连最后一面也没能看到。
可是,梦醒了,那些年我为数不多得到的父爱,原来是为了掩人耳目。
14
秦朗走后的第二年春,院子里的桃树迟迟没有抽新芽,我焦灼地起身去检查,才发现树早就死了。
我迟迟没有去看秦朗,总觉得他如这棵桃树,只要我不去看,他就会一直在。
「太太,外面风大,回屋里吧。」
孟姨拿了条披肩来给我,我急忙擦拭掉眼角的泪,点点头,裹紧披肩转头匆匆回了屋里。
又一年晚春,我终于等到了好消息。
王秘书给我带来了当年姜莉霸凌我的视频,足以让姜莉余生都在牢狱中惴惴不安。
我将视频分别发给父亲,宋姨和姜莉,随后把手机关机。
警局里,我听见自己低哑的声音说道:「你好,我要报警。」
坏人逍遥法外十多年,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还是要被绳之以法。
父亲和宋姨要敲破我家的门,我让管家把人赶走,并不想与他们多言。
我在院子里重新栽了一棵桃树,孟姨说过个三五年必定繁花落满地。
三五年。
我盖上最后一把土,起身,缓缓道:「孟姨,和我去看看秦朗吧。」
孟姨愣了愣,答:「诶,好。」
秦朗喜静,墓园我特意和老爷子给他选在安山,依山傍水, 四季如春, 在寸土寸金的北市显得尤为金贵。
清明刚过, 我在他的墓碑前放了两束白菊, 照片上的秦朗噙着一抹极淡的笑, 静静地看着我。
下过雨,他的照片被几滴水珠粘在上面。
我也扯出一抹笑意,拿着手帕慢慢地替他擦拭干净上面的水滴。
我忽地想起手术前秦朗承诺我的——「我会努力的, 姜妍。」
他努力了。
他已经努力陪了我这么多年。
甚至到最后, 都没来得及告诉我:他就是「江弋」。
我的眼眶又红了, 不忍再看,急忙起身别过头, 对孟姨说:「走吧。」
15
我终于有勇气再次打开秦朗的日记本,提笔却不知要从何说起。
当真浑浑噩噩过了三年, 院子里的桃树长得极快,今早我去看隐隐约约还见到了花骨朵。
「今年春天来得很快, 天气一下子就变暖了。
秦朗, 坏人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我没有选择原谅任何人, 可惜,这些事情我多想是你替我出头。
秦朗, 你说尽人事听天命。这下轮到我尽人事了,秦氏被打理得很好,它不会再轻易有任何动荡,你放心。
秦朗,我收购了姜氏,我父亲和宋姨在得知姜莉难逃牢狱之灾后已经一蹶不振了,我把他们送到了养老院。
秦朗,你已经很久没有来我梦里了。
秦朗, 这个世界好无聊。」
傍晚,院子里的桃树开花了,孟姨兴高采烈地叫我去看。
那日我想到的诗,下一句是:「此生也算共白头。」
我想, 很多事情都尘埃落定了。
16
番外
姜妍躺在卧室的床上怎么叫也叫不醒, 第一个发现的人是孟姨。
她着急忙慌地打了 120,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可惜医生来检查后, 就让人用裹尸袋将姜妍装了进去。
在秦朗走后的第三年,新栽的桃树开花了,恶人全都受到了惩罚, 秦氏也在姜妍的打理下变得井井有条。
可谁也没想到最后结果,是姜妍随秦朗而去了。
秦老爷子压下了所有消息, 秘而不宣地处理了姜妍的后事。
他遂了姜妍的愿,把她和秦朗葬在了一起。
当年秦朗下葬, 她说要选个双墓穴,老爷子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老爷子给姜妍施压,把偌大的秦氏交给她管,给她布置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想困住她,替秦朗把她留在人间。
可是姜妍都咬牙完成了所有任务,唯独没有咬牙活下来。
在最后一个项目收尾时, 姜妍找过老爷子:「这项目结束了,我得休息一段时间。」
老爷子看她一脸疲态,还以为她真的只是要休息。
没想到那是最后一面。
罢了。
(全文完)
作者:linkki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