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爸妈有了哥哥后还要执意生下我。
直到后来，我亲耳听到，向来最疼我的爸爸得意地笑说，
「养女儿怎么都不会亏的，随便给口吃的养养，七八岁就能帮着家里做事了，出嫁再赚一大笔彩礼钱。」
「女孩儿家心软，稍微对她好点，以后养老都不愁，还能帮衬她哥。」
1
我哥大我十三岁，我妈生我的时候已经是高龄产妇了。
当时医生并不建议生产，风险太大。
亲戚朋友们也都劝她：「都已经有个儿子了，何苦再遭这个罪呢？」
她看看一旁的哥哥，笑着开口：
「还是想生下来，给老大做个伴，以后有啥事俩人商量着来，互帮互助。」
哥哥却是反对最强烈的，他冷哼道：
「等他毕业的时候我都三四十了，我跟他有什么好商量的，我有什么需要他帮？他能帮我什么？帮我花钱吗？」
妈妈轻抚着肚子，但笑不语。
「傻孩子……」
那时，谁都不知道他们已经悄悄查过性别。
确认我是个女孩，才决心把我生下来。
从我懂事起，听得最多的话就是，
「娇娇，你妈当初生你可糟了不少罪哦，你可不能惹她生气呀。」
「当时医生都说要把你打掉，是你妈坚持要留下你的，不然哪来现在的你哟，你得感激你妈一辈子，是她给了你一条命，这恩情你一辈子都还不完呐。」
「你以后出息了，可要好好孝敬爸妈啊。」
「你爸妈可真疼你啊，你得记着感恩啊。」
2
我出生后，他们给我取名叫董娇娇。
隔壁家的二丫很羡慕我的名字，
「娇娇，你的名字真好听。」
二丫的爸妈一直想要个儿子，可惜这么多年都未能如愿，还在坚持不懈地努力着。
我也对自己的名字很满意。
妈妈说，因为我是家里的宝贝娇娇女，所以取名娇娇。
这是他们对我的疼爱。
二丫还羡慕我有个哥哥，「我也好想有个哥哥啊，娇娇，有个哥哥是什么感觉？是不是很棒？」
我哥一直在外面上学，偶尔放假回来也都待在屋里不出来，我长这么大都没怎么跟他接触过。
我觉得他不喜欢我。
我提出疑问的时候，妈妈愣了下，笑着敲我的脑袋，
「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哥哥功课太忙了，不要去打扰他。」
她从背后拿出两颗糖果，
「呐，这是哥哥特意给你带回来的，点名是带给你吃的，都不许爸妈偷吃，你看他多疼你啊。」
啊，原来是这样。
我喜滋滋地收下糖果，吃下之前不忘先剥一颗喂给妈妈。
有好东西一定要先给爸妈和长辈尝过，自己才能吃。
这是我从小被驯化出的本能。
妈妈满意地摸摸我的头，「娇娇真乖。」
我既得了糖果，又得了夸奖，开心得不行。
喜滋滋地跑出去找二丫，「我哥对我可好啦，你看他给我买的糖，可甜啦！」
3
正如所有人说的那样，我是我们家最孝顺听话的孩子。
六七岁就开始承包了洗碗的家务，还有扫地拖地。
「哎呀，这碗洗得可真干净。」
我又赶紧拉着爸妈去看我扫过的地。
「地板也擦得真亮堂，跟镜子似的，我们家娇娇可真能干。」
他们越夸奖，我就越有劲头去干活。
那会儿，学校里频繁有些感恩父母的演讲，每每都把一群学生感动得涕泪四流。
我也不例外，感觉自己亏欠父母良多。
一想到他们挣钱那么辛苦，我要生活费的时候都会有深深的愧疚感。
尽可能地节省、再节省。
他们也夸我懂事，知道节约。
回到家里，我更加勤快了，拼命找活干，恨不得什么事都不叫他们沾手。
洗碗、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我渐渐做得十分熟练。
每天晚上给两人端好泡脚水，再挨个捏肩捶背按摩一番。
看着他们舒舒服服坐在沙发上享受着我的服务的时候，我发自内心地感觉到满足，终于可以减轻一点他们的压力了。
「有个女儿真好啊。」
「是啊，真是个贴心小棉袄。」
当时，哥哥已经毕业了，还没有找到工作，也在家里住。
想到自己马上要上初中了可能会住校，我随口说，
「等我以后住校了，就叫哥哥每天晚上给你们按按。」
爸爸想也不想就开口打断我的话，语气急躁，「那怎么行！你哥哪能干这个！」
我手中的动作微微顿住，有些迷茫地看向他。
妈妈感觉到我的变化，轻轻踢他一脚，「说什么呢。」
他似乎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强挤出一个笑脸来，
「……老爸的意思是说，你哥要找工作，太忙了，哪有时间做这个。」
妈妈紧接着开口，「是啊，你哥就是个指望不上的，哪有我们娇娇贴心。」
「对对对，我们娇娇最乖了。」
我虽感觉到一丝奇怪，但很快又在爸妈的夸奖声中扬起了笑脸。
从小到大，哥哥在爸妈的口中都没什么好话。
「晨晨打小就不听话，没有娇娇一半省心。」
家中有什么零食也是紧着我先吃。
像是什么辣条饮料，老爸常常会偷偷给我藏点，「娇娇快吃，别给哥哥看见。」
我心里不禁暗想，二丫家里一直想要男孩，她爸妈真是老封建，还重男轻女，对比一下，我爸妈真是开明。
老爸常念叨一句话，「穷养儿子富养女，我们娇娇就得富养。」
在那个普遍重男轻女的大环境下，这句话给了我莫名的底气和骄傲。
看看吧，我爸妈就是跟你们那些老思想不一样。
正因为如此，我一直认为，我在家里是受到偏待的那个。
所以，我尽可能地包容哥哥的坏脾气。
印象里，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喜欢天天黏着他。
他跟朋友一起出去玩的时候我也想跟着去，不过每次都被推开。
「滚一边去！别碍事！」
他总是嫌弃地瞪我一眼，然后赶紧跑远，留我在原地大哭。
次数多了，我渐渐就不怎么亲近他了。
倒是爸妈总会隔三岔五跟我强调一下哥哥有多喜欢我，对我有多好。
「哥哥最疼娇娇了，每次放假回来都给娇娇带好吃的。」
我瞥了一眼桌上的糖果，没有说话。
桌子上的糖还是小时候那一款。
可惜，我已经过了爱吃糖的年纪了。
况且，我早就发现了糖果不是哥哥买的。
都是爸妈买的。
我想他们这么做，定然是为了维护我们的兄妹感情，便一直没有说破。
4
我上初一这一年，二丫的爸妈在流产两次和送出去一个女婴后，终于给二丫生了个弟弟。
刚开学俩月，二丫就辍学了。
她妈要她回家照顾弟弟。
我背着书包去上学的时候，她就蹲在门口给她弟弟洗尿布。
她盯着我新发的课本，「娇娇，你命真好。」
我命真好。
我妈也这样对我说过。
「你看村子里有几个女娃娃能一直上学？不都上几年识几个字就行了。娇娇啊，你这是命好，投生在我肚子里，不然谁家会像咱家一样让你一直往上读呢。」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我上学早，一、二年级的时候总是跟不上，常年倒数。
那会，她说我脑子怎么那么笨，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送我去上学就是浪费钱。
后来，我的成绩渐渐好了起来，甚至拿过好几次第一名。
这让爸妈在亲戚邻居眼中的地位瞬间高了起来。
逢年过节，走亲访友的时候老爸最喜欢带上我，然后在跟别人的聊天中假装无意提起我的成绩，享受完对方的恭维与夸奖后再摆摆手，
「嗨，都靠娃娃自己自觉，我跟她妈啥都不懂，都靠她自己，连补习班都没上过。」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孩子也知道节约，不乱花钱，还算是懂事吧。」
连开家长会的时候都十分积极。
我成绩好，家长们开玩笑要他分享一下教育经的时候，他更是乐得合不拢嘴。
「哪有哪有，我哪里懂这些，都是小孩子自觉。」
「不过我们家孩子从小就懂事，很早就帮家里干活了。」
周围通常都是一片羡慕夸奖的声音。
其实我很不喜欢这样，好多次都是我跟小伙伴玩得正开心，老爸冷不丁就开始提起成绩的事情，对方家长出于面子肯定顺着他的话来说，少不得对自家孩子一顿贬损，搞得我和小伙伴们非常尴尬。
久而久之，我的朋友越来越少。
我尝试着跟爸妈提，没想到刚开个头，就迎来一顿骂，
「好啊，这就开始嫌弃爹妈了！越长越白眼狼了！」
一顶不孝的大帽子压下来，瞬间堵住了所有的话。
5
那时，我开始隐约有感觉到，爸妈对我的好似乎是有条件的。
只有我拿到好成绩的时候他们会笑得很开心，甚至强硬地多给我些生活费。
「老爸，不用啦，我上周的钱还没花完，用不了那么多的。」
我心疼他们赚钱辛苦，总是节省着用。
「要你拿着你就拿着！」
老爸强塞到我口袋里。
「拿去买点好吃的！」
我收下后悄悄给老妈买了双绵手套，老妈非常开心地跟小姨炫耀，「看我姑娘给我买的手套。」
小姨叮嘱我不要太节约，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老妈笑得得意，「我们娇娇就是懂事，知道心疼爹妈，信不信你把钱给她她都舍不得乱花的。」
我笑了笑，没有接话。
心里却不禁暗暗想起爸妈给哥哥生活费的样子。
从来不问还剩多少钱，每次都早早把钱打过去，中途还要问几次够不够花。
哥哥从来不需要主动开口，也不需要节约。
偶尔老妈还要叮嘱他，「晨晨啊，别太节省亏着自己了，没钱就赶紧跟妈说啊，别买太便宜的饭，吃了对身体不好。」
父母亲节、还有生日，我总会早早就准备好给他们的礼物，从小时候亲手做的贺卡、小玩偶，到后来攒钱买的蛋糕、鲜花、衣服，从来没有落下过一次。
可是哥哥甚至连祝福电话都没有打过几次。
我抱怨的时候，他们丝毫没有责怪哥哥的意思，还会主动给他开脱，
「男孩子就是没有女孩子心细，忘了就算了嘛。」
「就是啊，又不是什么关紧事。」
「他忙着上课呢，哪有功夫注意这些小事。」
「娇娇你听话啊，别惹你哥不开心。」
我长大了些，没有幼时那般好哄骗了。
心里隐约觉得有些不舒服，总是自己生闷气。
气狠了会小声抱怨他们不公平，偏心眼。
爸妈却好似听不得「偏心」这个词，一听就暴跳如雷。
「董娇娇！你给我说清楚！我哪里偏心了？缺你吃还是缺你喝了？好吃好喝供着你上学还供出个仇人来！」
「你看看村里除了你还有谁家姑娘能一直读？不都早早进厂打工去了！我们辛辛苦苦供着你，你还不知感恩！我这是养了个白眼狼出来啊我！」
老妈捂着胸口就开始哭，
「生你那会我差点就没了命，冒死才把你生下来啊，好不容易养这么大，还养成了仇人……」
之后就是我哭着道歉、赔罪、认错。
从此再不敢提「偏心」二字。
6
哥哥大学毕业后，一直没找到特别满意的工作，勉强在外地待了一年多，上过几个月班后，坚持不住，回了老家。
他准备在老家发展。
这引起了老爸的强烈反对，两人吵得很激烈。
「待在老家有什么出息！你就应该去大城市！去拼去闯！」
哥哥说一个人待在外地，举目无亲，吃不好睡不好。
「那怕什么！有爸妈在呢！」
爸妈当天就去银行取了钱，将厚厚一沓钱直接拍在哥哥面前。
「拿着！好好去闯！」
我盯着那一大沓钱愣了很久，我一直以为家里很穷，没有什么存款。
老爸又求人托关系，请客送礼。
「孩子一个人在外边，麻烦您多照顾了。」
饭桌上，老爸一个劲儿陪酒赔笑，喝得大醉。
哥哥坐在一旁，神色淡淡，好似与他没什么干系。
晚上回去的时候，也只有我跟妈妈忙前忙后地端茶水递毛巾，收拾一地狼藉。
送哥哥上飞机的那天，老爸老妈高兴地像是要过年，就好像他们的宝贝儿子已经功成名就、衣锦还乡了一样。
7
哥哥去了外地后，与家里的联系就更少了，过年过节也很少回来。
面对邻居的询问，老妈表示要理解年轻人，
「孩子工作太忙了，没什么时间，天天都得加班。」
老爸甚至略微带着些得意，
「年轻人就是得好好拼！大公司嘛，加点班也是应该的。」
只不过时间久了后，爸妈脸上的笑容渐渐少了。
家中的氛围也不怎么友好，时不时就冒出些火药味。
好在我成绩还是一如既往的不错，并没有受到很多无妄之灾。
爸妈还是隔两天跟我强调一下哥哥在那么远的地方还挂念着我，时不时问问我的成绩，再强调一下他们两人赚钱供我上学的不易。
我没有说话，默默咽下反驳的话。
我不是没有听到过他们跟哥哥的电话，哥哥打电话的频率并不高，大多数时候都是老妈主动打过去，但我听到的每一次都没有提到过我，哪怕是半个字。
我跟他甚至没有加过微信好友。
至于钱，我不禁又想起了老爸将一大沓钱甩在哥哥面前时的豪气，那钱……够我从小学念到高中毕业吧？
8
我高一这一年，哥哥谈了个女朋友。
爸妈特别高兴，未来嫂子家里是大城市的，人美钱多。
嫂子人好，也没提什么要求，就希望以后在娘家那边定居。
老妈听到后愣了一下，老爸拍拍她，「好事！好事！大城市发展机会多嘛！」
两人很快把家里的存款都取出来，又找亲戚借了些，给哥哥在大城市首付了一套三室一厅。
爸妈把钱转给哥哥的那天，我盯着手里用了七八年都舍不得换的水杯愣了很久，我从来不知道家里居然有这么多钱。
没有人知道，我曾经多么羡慕班上女同学那些漂亮又可爱的水杯、精美的小手链、款式新颖的笔记本……
爸妈老说，娇娇你要听话啊，不要跟别人攀比，我们家跟别人不一样，咱们不跟他们比吃穿啊，要比就比学习……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有什么用，一点都不值，都是糟蹋钱……
校门口油炸的淀粉肠和烤面筋馋得叫人直流口水，我却一次都没买过。
「娇娇听话，那个一点营养都没有，咱不吃啊。」
那什么有营养呢？馒头？烧饼？米粥？还是清炒的大白菜？
牛肉、排骨、鸡腿有营养，但那是要留给哥哥吃的，男孩子消耗大，要多补充，女孩子不能吃太多肉，长胖就不好看了……
我一直在说服自己，爸妈是爱我的，就像他们说的那样，对我和哥哥从来都是一样的。
但事实总是会时不时像刺一样露出一点爪牙，扎得人生疼。
他们是天生的数学家，分给我的爱刚好够我做一个孝顺听话的女儿。
至于哥哥，他们全力以赴，生怕亏了他半点。
9
哥嫂结婚后，嫂子跟老妈难免会有些婆媳矛盾，但她不敢跟哥哥讲，怕影响他们夫妻感情，老爸又不耐烦听她讲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只能抓着我讲。
可是我那个时候高三了。
一天睡五六个小时，梦里都在刷题，吃饭拿着单词本，上厕所都不敢占用太长时间的高三。
在我被数学题折磨得不行的时候，老妈又一次坐在了我的书桌旁边，开始喋喋不休，
「你都不知道你嫂子那个人有多过分，简直太不像话了，你哥下班回来竟然还要给她洗衣服做饭……」
我只觉得头昏眼花，眼前的题越看越乱，耳边嗡嗡作响，我一个字也听不清。
我愣愣地转过头，神思恍惚，
「妈，你别说了，让我把这张卷子做完吧。」
我妈立时就哭了出来，好似受到了极大的委屈。
「我真是老了，没用了，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嫌弃我了，连几句话都不愿意听我说了。我的命真苦啊，当初冒死也要把你生下来，图得就是让你嫌弃我吗……」
「早知道是这样，就该听医生的话，把你打掉……」
我呆呆地看着面前嚎啕大哭的妈妈，不明白哪里说错了话。
爸爸闻声赶来时，连缘由都不问，「快跟妈妈道歉。」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下一句话就劈头盖脸砸了过来，
「你妈为了生你差点连命都没了，你敢跟她顶嘴就是不孝。」
是啊，我的命是他们给的，我生来就欠他们。
10
报志愿的时候，老爸给我推荐了一水儿本省的学校。
美其名曰，离家近，好照顾你，女孩子一个人在外边不放心。
我挑了几个发展不错的城市，爸妈却都很反对。
「太远了，你一个女孩子跑那么远多不安全。」
「是啊，离家近点多好呢，在大城市心跑野了，以后可不好嫁人，都没人敢要你。」
哥哥一如往常，对我的事情不闻不问。
他对我的好只存在于爸妈的口中。
倒是嫂子很支持我。
她说，女孩子就该多出去跑跑看看。
幸亏有她的支持，我得以顺利报上了自己想去的大学。
我去了大学后，爸妈反倒对我好了很多。
两天一个电话，三天一个视频。
虽然没见多打钱，但每次都问吃得怎么样，瘦了没有，冷不冷，热不热，不要舍不得花，没钱就跟爸妈讲。
夜深人静时，我时常会怀疑是不是自己太小心眼儿了，爸妈其实根本没有偏心？只是男孩女孩的教养方式不一样？
反思之后，愧疚感上升，然后从自己的生活费里再挤挤，给老爸买剃须刀，给老妈买护肤品……
11
大二这一年，嫂子生了个小侄女，办满月酒的时候刚好赶上节假日。
当时，网上特流行提前假装跟家人说回不去，实则自己悄悄回去，然后突然出现给家里人一个大惊喜。
我也赶时髦，想要给他们一个惊喜。
当我拉着行李箱一脸兴奋地站在门口时，正听到里边传来的欢声笑语，我满心期待着他们突然见到我时惊喜的脸。
可手刚放到门铃上，就听到老爸的大嗓门传来，
「亲家母，我跟你说，头胎生个女儿最好了，这养女儿呀，怎么都不会亏的，你看我们家的，随便给口吃的养养，七八岁就能帮着家里做事了，出嫁再赚一大笔彩礼钱，女孩儿家心软，稍微对她好点，以后养老都不愁，还能帮衬她哥。」
「这头胎女儿，往下再生个小子，姐姐照顾弟弟，再好不过的事。」
后来好像是嫂子跟他们吵了起来，但是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在老爸说完后，我就僵在了原地。
原来……是这样的吗？
苦心营造的粉色泡沫被戳破，露出原本的丑陋面目。
那我算什么呢？我的出生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一个免费的佣人？贴心的丫鬟？可以卖掉换钱的牛羊？养老的工具？儿子的血包？
总之，不是作为一个女儿。
我的手一直悬在门铃上，不知该如何反应。
过了很久，又或许没多久。
门开了。
四目相对。
他神色极不自然，「你怎么回来了？」
我收回悬着的手，「哦，突然有空了。」
12
我进屋后，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我。
大家都极有默契地结束了之前的话题。
我拿出了给小侄女准备的长命锁，「要长命百岁啊。」
然后立即订了回学校的车票，连夜拉着行李箱走了。
行李箱里装着我原本要送给爸妈的准备了很久的礼物。
临走前，妈妈拉着我的手，又要开始抹眼泪。
我第一次甩开了她的手，「妈妈，你什么从来不在哥哥面前哭呢？」
她愣住，似乎是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为什么……不跟哥哥讲你有多辛苦，多不容易呢？你跟嫂子有矛盾，为什么不直接跟哥哥说呢？明明他才是那个有能力解决的人。」
这么多年来，每次我达不到他们的要求，她就对会着我哭诉，当年生下我有多么不容易，她跟爸爸为了维持这个家、供我和哥哥念书受了多少委屈。
明明是他们偏心，却不允许我说，甚至不允许我这样想，否则就是不孝顺、白眼狼。
一旦有什么矛盾，她一哭，一切就都成了我的错，所有人都会过来指责我。
可是，为什么从来不当着哥哥的面哭呢？哪怕她跟爸爸吵得天翻地覆，哪怕她跟嫂子的矛盾都是因为哥哥的袖手旁观。
我很久以后才明白过来，她哪里是不明白呢，那是不舍得，不舍得将这把道德枷锁扣在她儿子头上，不舍得她的宝贝儿子有一丁点儿的不如意。
13
我只是年纪小，又不是个傻子，很多事情其实早就知晓的。
虚情假意，厚此薄彼，心口不一。
有什么看不懂的呢。
只是不知是出于孩子天生爱父母的本能还是这么多年的驯化，我选择了尽可能忽略那些区别对待，相信他们是爱我的。
就像妈妈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家人何必那么计较呢。
如果没有亲耳听到爸爸的话，我大概率会一直保持孝顺贴心好女儿的形象吧，一家子就那么稀里糊涂地过下去，吃亏我一个，幸福全家人。
可是现在不一样，我听到了。
有些事，心里明白是一回事，亲耳听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无法忽略它，也说服不了自己假装没听到。
火车上，我哭了一路。那些话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耳边响起，然后一点一点地刻进心底。
下车前，我看着手心里掐出来的印子，叮嘱自己，
「董娇娇，记清楚了，千万别犯贱。」
14
习惯真是可怕，到了固定打电话的时间，我居然会不自觉地掏出手机。
我没打，妈妈主动打了过来，我没有接。
于是她发了很多条消息过来。
【娇娇，别生气了，你爸爸这个人就是个人来疯，爱胡说，那天人一多他就开始胡乱吹水了，他不是有意的。】
【你知道的，你爸打小最疼你了，有什么好吃的都给你留着，你哥都比不过你呢。】
好吃的？那些不值钱的糖果辣条吗？那个时候哥哥早就不爱吃这些了吧。
【他说完就后悔了，这几天一直都难受得不得了，他是有口无心，你别跟他一样。】
难受……难受听话好用的工具突然有一天不听使唤了？
【我知道娇娇是最懂事孝顺的孩子，肯定舍不得爸妈伤心的，对不对？】
【娇娇，你接一下妈妈的电话好不好？】
【我让你爸亲自给你道歉。】
【娇娇，不能太任性了哦。】
……
我当作没有看见。
隔天就陆陆续续地接到了小姨的电话，还有婶婶、姑姑的。
无一例外，都是来劝我不该太任性，带着责怪的口吻。
呵，明明不是我的错，却总是能将帽子扣到我头上。
见我无动于衷，他们开始气急败坏。
【董娇娇！这些年是把你惯坏了是吧！跟父母这么记仇！真是白养活你了！】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我们生了你，这就是天大的恩情，你还一辈子都还不完！说你几句怎么了！】
【反了你了！不要给脸不要脸！】
【你上个大学就觉得不得了了，翅膀硬了是吧！有本事别拿老子的钱！】
他们断了我的生活费。
15
庆幸的是，我一直都有在做兼职，断了生活费暂时还影响不到我。
爸妈一直等着我钱不够了去找他们服软，结果等到学期结束都没有等到。
暑假我也不打算回去了，已经提前找了份短工，两个月的工资加上之前攒的应该够交下一年的学费。
打工的时候意外遇到了个熟人，二丫。
时尚洋气的小裙子，精致的妆容，乖顺伏在肩头的大波浪卷长发，我差点没认出来。
她见到我也很惊讶，「放假咋没回家呢？」
我犹豫着，跟她讲了事情的经过。
二丫听完沉默了很久。
「我原本以为你会是不一样的。」
刚巧是下班的点，她请我在附近饭店吃饭。
店里装潢华丽，我赖在门口不肯进去，「一看就很贵，我们去吃沙县就行。」
她一把将我拽进了门，「姐请你！随便吃！」
我小口啜着杯子里的柠檬水，紧张地看着面前点菜的二丫，她连价格都没看，咔咔一顿点。
「够了够了，点多了吃不完。」
她白我一眼，「看你那个小气劲，又不叫你掏钱。」
我瞪回去，「那你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都不知道省着点花。」
我越发有感触，钱是真的难挣。
她笑得一脸得意，「放心，姐有钱。」
饭毕，我捂着溜圆的肚子感叹，「这是我最近吃的最好的一顿了。」
二丫沉默了会，慢慢开口，
「你都不知道小时候我和村里那些小姑娘有多羡慕你，有个哥哥可以罩着自己，爸妈开明，不重男轻女，还一直供你上学。」
我嗤笑一声，「我哥可从来没罩过我。」
他恨不得我从来没有出生。
她叹口气，接着说道，「我跟你不一样，我从小就知道自己生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所以我的目标从来就只有一个，就是逃离那个家。」
她自嘲道，「也幸亏他们从来没有加以掩饰，没有情感牵绊逃离起来也就更容易。」
她掏出包里的身份证，「对了，我改名了，户口也迁出来了。」
我看着身份证上的新名字，愣了下。
二丫有个姐姐，大丫。
从小大家都大丫、二丫的这么叫，我都忘了她是有大名的，叫盼娣。
她们家三个孩子，招娣、盼娣、天赐。
16
回去的路上，我拎着二丫给我打包的剩菜，脑子里不断重复着她跟我说的话。
「一个村子里出来的父母会差到哪里去呢，骨子里都是男尊女卑、重男轻女那一套，只不过一个显在明面上，一个藏得深点罢了。」
「我家是真刀实枪地打，你家那是软刀子磨人，看着不疼，实则剜心。」
「娇娇，你跟我不一样，你从小跟他们感情重，就算你知道了他们偏心，时间久了你还是会忍不住对他们好。」
「一次两次你发发脾气他们会收敛点，次数多了他们就会怨你，会更加变本加厉。」
「娇娇，你千万不要心软。」
「他们一开始会跟你服软，会道歉，会好言好语地哄你，甚至会装可怜，你一个字都不要信，因为你一旦接受了一次，他们就会觉得你是可以掌控的，是可以接受他们一切安排的，安排你未来的工作和婚姻，死死绑住你，让你心甘情愿地做娘家的血包、养老的工具。」
「你一定要独立起来，好好攒钱，千万千万不要在他们面前暴露自己的存款。」
「包括你以后的工资，可以的话，工作单位和地址也不要给他们。」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娇娇……你不要期待他们给的那些所谓的温情，那玩意儿……不值钱。」
17
新学期开学第一天，我就在寝室楼下见到了爸妈。
爸爸蹲在花坛边抽着烟，妈妈站在一旁，头发乱糟糟的，看上去很是憔悴。
二丫没说错，我看到他们的第一眼就心疼了。
只是我有点分不清是真的心疼还是多年形成的条件反射。
毕竟这么多年他们对我进行的苦难教育和感恩教育效果着实不错。
妈妈一见到我就哭着捶打我的肩膀，
「死丫头！脾气咋恁倔！一个暑假都不回家！也不接电话！我跟你爸都担心死了！整宿整宿睡不着！」
爸爸没吭声，从兜里掏出一沓钱塞到我手里，摸起来刚好够交学费的样子。
他塞完钱就背过身继续抽烟。
妈妈急忙替他开口，「你爸后悔得不行，那天喝酒喝昏了头，净说些胡言乱语，酒醒后他悔得只抽自己嘴巴。」
见我有些动容，妈妈破涕为笑，轻轻锤一下我，又去推搡爸爸，「你呀，还有你，你们父女俩都一个德性，倔驴！」
之后，谁也没有再提过之前的事情，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一切看上去还是和原来一样。
偶尔给家里打打电话，那边照常询问我的吃喝饮食、天气冷暖，我也照例问候一下身体康健否。
我还是那个在所有人眼中乖巧孝顺的好女儿。
只不过，原本躺在购物车里的项链换成了一条廉价的丝巾。
妈妈一向最爱我节俭，这样的礼物想必她一定喜欢。
她爱我，自然在意的只是心意到了就行，礼物的价值不重要，就像对哥哥那样。
18
后来的学费、生活费都按时打给了我，我收下的同时并没有停下我的兼职。
也是运气，赶上了互联网的好时代，我借得东风挣了一笔不小的收益。
几乎是爸妈一年的薪资。
到账的时候我很激动很兴奋，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家人，最后在电话拨出去的那一刻却忍住了。
也有好几次在听到他们辛苦赚钱，舍不得买东西的时候忍不住想告诉他们，可每次都是话到嘴边再硬生生憋住。
我看着自己钱包鼓起来的时候，偶尔会有些愧疚感，觉得自己这样瞒着他们会不会太可恶了。
爸爸最近老跟我说，「我也不图你给我挣多少钱，把你培养出来能自己养活自己就行了。」
他们不图我的钱，只希望我能自己过好，对比之下，我像个小人。
于是，在又一次他们表示最近钱真的很难挣，生病也不舍得去看的时候，我没忍住跟他们说了，但我还是留了一手，把数额报低了一大半。
说出口的时候，我还有些心虚。
电话那头，两人却激动得不行，妈妈一下子跳了起来，爸爸兴奋得直跺脚。
不断问我，「你确定没有被诈骗？会不会是骗子？」
直到我给他们看了银行卡余额才肯相信。
「天呀，不得了了，我们娇娇这么能赚钱啊！」
「就这么简单就能赚这么多钱？」
「哎呀，我们家娇娇出息了，一下挣我们好几个月工资。」
「读这么多年书总算拿到回报了！」
确定是真的后，他们越来越兴奋，眼睛里闪着光，我以为那都是为我高兴激动的，便很开心地开口道，「你们看，我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你们放心吧，不要担心我，在家里该买东西就买，该看病就看病，你们闺女有钱。」
两人当即笑得牙不见眼。
19
电话挂掉后，兴奋散去，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我却开始有一丝后悔。
我好像总是忍不住去讨他们欢心，看到他们不高兴，我总会下意识去讲、去做一些能让他们高兴起来的事。
放在以前或许没什么，可如今总会觉得有些不舒服，但我一时也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能安慰自己，他们都说了肯定不会花我的钱，就是孩子有出息了高兴，应该没什么好担心的。
之后几天，爸妈打电话的频率高了些，每次都笑眯眯地跟我聊上好久，还老是夸我、讲我小时候的趣事。
我被夸得飘飘然，又给家里买了一堆好用的小家电。
妈妈收到的时候很高兴，笑着埋怨我不该乱花钱。
然后她顿了一下，话锋一转，
「娇娇啊，妈问你个事，你不要多心啊，就是……你那么多钱都放在手机里，这能安全吗？你爸最近老刷到诈骗的小视频，总担心你被骗。」
「要不然……你把钱放到爸妈这，我们帮你存着，给你当嫁妆。你放心，我们绝对不会动你的钱……」
我那颗飘飘然的大脑一下子就清醒了。
大约是因为流着一样的血吧，我从不知道自己也可以做到这么虚伪。
我听到后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几乎没有犹豫地开口道，「那怎么行，你俩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放你们那什么用都没有，存什么嫁妆！我才不嫁人呢！我赚钱不就是给你们买好吃好喝的吗！放手机里有收益给你们买东西还方便！」
声音带着些女孩儿家的娇俏，又甜又娇。
活脱脱一个担心父母舍不得花钱的贴心好女儿形象。
妈妈愣了下，又重新挂上笑容，「就说我们娇娇从小就最乖最贴心了。」
我也笑，「那肯定。」
视频挂掉后，我的脸立刻冷了下来。
有些东西是怎么都掩饰不了的，就比如，他们从没担心过哥哥拿着那么多钱会不会不安全，甚至他都结婚了还要隔一段时间给他转点，担心他房贷车贷养孩子压力大。
他们没有想过，我马上也要毕业了，找工作、租房子，不正是急需要用钱的时候吗？
20
毕业后，我直接在学校所在的城市找好了工作。
爸妈很不高兴。
「说好了毕业就回老家找工作的。」
哦，是报志愿那会为了安抚他们我答应下来的条件。
我依然笑得甜蜜，「那计划赶不上变化嘛！那边开的工资比老家高太多了，我不是想着多赚点钱，到时候就不让你们这么辛苦了嘛。」
提到钱，他们的表情有些缓和。
「娇娇……你之前搞的那什么网上干那什么挣好多钱的那个，现在真不行了吗？」
我点头，「是啊，那会只是运气好，赶上了个风口，现在网络越来越发达，竞争太激烈，根本不行了。」
骗他们的。
第一次尝到甜头后，他们隔两天就问问我，有没有新的进展，是不是又赚到大钱了。
次数多了，我渐渐意识到，他们眼里闪烁的光，不像是在看女儿，倒像是在看一座发光的金矿。
他们以为我能给他们挖到金子。
自从我透露自己赚了点钱后，我一回家家里就有许多需要添置的东西，不是缺这就是缺那，巧得很。
一起逛街的时候，爸妈试起衣服来都不看标签了，专挑料子好的买。以往，超过一百块的衣服他们都要犹豫好久，嫌太贵了，现在五六百的衣服眼都不眨地往篮子里放。
吃饭的时候也专挑贵的点。
我跟在后边结账的时候偶然听到他们的谈话，
「怕什么，反正都是闺女掏钱。」
因为是我的钱，所以花起来一点不心疼？
妈妈会时不时摸着手腕说谁谁谁家的闺女给她妈买了个大金镯子，可亮眼了。
我假装听不懂她什么意思，「哎呀，买那玩意儿干啥，不能吃不能喝的，一点儿用都没有，真是有钱烧得慌。」
口吻就跟当年我想要那条心仪好久的五块钱手链时她跟我说没必要买时一样。
妈妈脸色一僵，讪讪点头，「……说得也是呢。」
我当天就在某多多下单了九块九包邮的「银手镯」，
「妈，你看这个款式多好看，还沉甸甸的，可有分量了，我知道你最心疼我，不舍得乱花钱，所以特意挑了这个，你肯定喜欢。」
当着一堆婶婶阿姨的面，妈妈笑得很勉强。
但是禁不住大家不断的夸奖。
「娇娇真懂事，刚工作就给妈妈买礼物。」
「是啊是啊，我家那个长这么大都没给我买过一块毛巾。」
「还是女儿贴心啊，嫂子好福气。」
之后过节过生日，我就挑一堆米面油、生活用品什么的买上一大堆，确保他们取快递的时候必然会被邻居们看到。
家里老人们嘴碎，我买了什么都会被宣扬得整个村子都知道。
所以全村人都知道老董家的闺女可孝顺了，人在外地打工还天天给爹妈买东西。
21
我工作后，哥哥隔一两个月也会给我打打电话。
大概是他觉得我长大了，可能会有些用？所以需要隔三差五维系一下感情？
只是每次讲不上一两分钟就挂了。
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
我二十四岁生日那天，他破天荒地给我寄了箱零食大礼包。
一箱子的廉价零食，辣条、棒棒糖、无花果、唐僧肉、鸡爪、鸭脖……
我盯着这堆破烂货看了半晌，还是扔到楼下垃圾箱了。
给他回了消息：【不爱吃，以后别买了。】
原来曾经十分渴望的东西，错过太久的话也会一点都不想要了。
有些东西是无法弥补的。
但事实证明，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别人可能根本没有弥补的想法。
零食礼包送来没多久，我就接到了老爸的电话。
语气十分急躁，「快给你哥转十万块钱。」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啥？」
那头似乎急得不行，「我说快给你哥转十万块钱！就现在！快点！」
我心中一跳，「爸，你是不是接到了什么诈骗电话？」
「什么诈骗！我跟你妈现在就在你哥这呢！没有诈骗电话，你哥这边需要用钱，你快转过来。」
「哥哥出事了？」
「呸呸呸！干嘛咒你哥！」妈妈接过了电话，「娇娇啊，是这样的，你嫂子跟你哥想要再买一套房子，钱不够，想先找你拿点。」
「好端端的买房子干嘛？他们又不缺住的地方，现在房价不稳，不太适合买房吧。」
「唉，你嫂子说了，除非再买一套房子才肯生二胎，我们也是没办法。」
我沉默了下，以我对嫂子的了解，她不可能会生二胎的，要房子大概率是想让他们知难而退。
「妈，你也不想想，我才工作多久，我怎么可能有那么多钱呢？」
「嗨，你爸跟我也是病急乱投医，想着你会不会有别的路子挣钱，娇娇啊……你之前能挣好多钱那个活儿真不行了吗？」
「早都不行了，要是行的话我还天天上班干嘛！」
「也是哦，那娇啊……你手里现在有多少钱啊？」
我垂下眼睛，「我现在基本上月月光，根本存不下来钱，这边消费太高了，工资又低，房租水电、吃饭交通样样都得花钱。」
22
我以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没想到没过几天他们竟然直接蹲在了我的出租屋门口。
怎么？这是怕我说谎骗他们？
特地来看看我过得怎么样？
还好，我这个人没什么别的爱好，就喜欢攒钱，并不怎么重视物质生活。
城中村，狭窄的小单间，屋内除了被褥和几件衣服外没有一点多余的装饰。
我以为他们看到这样的房间多少会对我有几分心疼。
谁料一开口，「你住这样的房子应该花不了多少钱的吧，怎么就没存下来点呢？」
我暗自嘲笑自己，你在期待些什么呢。
明明知道每次靠近都会受伤，却总会忍不住，董娇娇，你什么时候才能像二丫那样干脆利落呢。
她说得对，那些所谓的温情是真的不如钱来的让人踏实啊。
我拿出提前预备好的银行卡余额给他们看，「这边消费是真的高啊，吃顿饭就得二三十，你们别看这一间房又破又小，每个月房租可不少，还有水电费也比平常的贵，房东还要收网费、垃圾费……」
「而且，家里的水电费和电话费也都是我交的，还要时不时给家里换换新家电，还有你们的手机……」我本来不想跟他们计较得这么清楚的。
妈妈没再说话。
爸爸盯着我的余额看了很久，「你真的就这么点？」
我点点头，「没再多的了。」
两人坐在我的小屋里，愁眉苦脸，很是憔悴。
看吧，只要是哥哥需要的，根本不需要他自己开口，自然会有人想发设法给他弄到。
我尝试着劝他们，「嫂子肯定不会生二胎，房子只是一个借口。」
爸爸闻言立刻瞪着我，「说什么胡话呢！没有儿子怎么行！你哥肯定得有个儿子传承香火！也不知道你嫂子咋想的，一个丫头片子还那么宝贝。」
这是我第一次赤裸裸地感受到他们的重男轻女，面对买房的焦虑和对未来孙子的渴望，使得他们没有精力去掩饰自己的情绪。
也可能，他们觉得已经没有掩饰的必要了。
23
我的出生，就是爸妈预备给哥哥的一份必要时候可以用的移动钱箱。
四处筹不到钱的爸妈迅速在老家放出了我要相亲的消息。
没有别的要求，离得近、彩礼多就行。
两人近乎强迫的把我绑回了家。
我强烈反对，跟他们吵，跟他们闹，控诉他们偏心、重男轻女、拿女儿卖钱。
妈妈罕见地没有捂着胸口哭，她沉默地坐在旁边听着我一一细数他们的不公平。
等我安静下来的时候她才看我一眼，慢慢开口，
「怀你的时候我去做了 B 超，确定你是个女孩儿我跟你爸才决定把你生下来的。」
我第一次知道，很惊讶地看着她。
「都说女孩儿贴心，要是老了没姑娘伺候会很可怜，只有你哥那会我就一直想再生个姑娘，可巧怀了你。」
「医生说有风险，但我一点都不怕，硬是把你生了下来。」
她一脸期待地看着我，似乎在等待着我的感激涕零。
见我没什么反应，她有些不满，接着说道，
「从小我们也不缺你吃喝，还好好供你上学，你过得比其他家姑娘不知好上几百倍。」
「娇娇啊，爸妈是真的没有办法，你哥要供房贷车贷，你嫂子那个人又不知道节约，天天乱花钱，还给那小丫头报了一堆乱七八糟贵得要死的课，你哥上班回来还要做饭、收拾家里，过得不知道有多辛苦……」她边说边心疼地抹起了眼泪。
「这些我们都忍了，只要她肯生下个孙子，我们就都如她的意。」
「娇娇，你帮帮爸妈，帮帮哥哥好不好？你想想你哥小时候可是最疼你了，一回来就给你买糖吃，你忍心看他过得这么苦吗？」
「女孩子嫁谁不是嫁呢？爸妈给你把关，肯定挑个条件好的，你嫁过去保准不受委屈，找个离家近的，知根知底，爸妈也放心，多好的事呢。」
我嗤笑一声，「也正好替哥哥接过养老的负担，好叫他在大城市安心过舒服日子。」
被我说破，她有些气急败坏，「你这孩子！怎么油盐不进！」
我揉揉发酸的鼻子，语气里带着浓浓的委屈，「妈，你还说你不偏心。」
「偏心怎么了！你哥是男娃就该偏一些！再说我们对你已经够好了！你不要不知足！都怪你爸，我早就说过，就不该让你上那么多学，书念得多了心就野了，就不好嫁出去了。」
「要是没你哥，哪会让你生出来，你沾了你哥这么大的光，回报给他一点怎么了，你得感恩啊。」
我看了一眼爸爸，毕竟，他以前对我还算「疼爱」，上学工作都挺支持。
他避开我的眼神，「本来想着你能多挣点钱帮衬家里的，既然你在外边过得不好也赚不到什么钱，还不如早点回家嫁人享清福，你放心，你学历高，爸肯定会托人给你找个好人家的。」
妈妈埋怨他，「都怪你贪图大学生的名声，要是早点把她嫁了就容易多了。」
「她那会不是能挣钱嘛！再说学历高彩礼也能高点不是！」
24
沉疴须得猛药，腐肉须得猛刀。
我果然是——不见黄河不死心。
这些年二丫不止一次提醒过我，不要心软，早点远离才是正道。
我不是不明白，却总是会贪恋那一丝温情，即便知道那看起来温暖的背后充满了算计和虚情假意。
我却总是忍不住想，万一呢，毕竟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再怎么偏心也总会有几分真心在的吧。
我爱他们，也恨他们，靠近的同时还要时时防备，真的很痛苦。
做不到完全的爱，也做不到完全的恨。
我一次次地试探，试图找出他们爱我的证明，又在他们不经意间露出爪牙时被刺痛。
无数次失眠、抑郁，然后自我开解，无数次循环。
我常常会想，倒不如像二丫她们一样长大，那样的话，我就不会对他们有丝毫依恋的吧。
所谓的温情，不过是一把无形的锁链，将我牢牢绑在他们身边。
以至于他们笃定，就算我知道了真相，也会舍不得他们，顶多埋怨几句，然后继续心甘情愿地为了整个家庭牺牲自己。
25
他们速度真快，没几天就给我定好了人家，我甚至都没见过对方的面。
彩礼也给得很快，二十万。
哥哥回来的时候表情淡淡的，任由爸妈将钱塞到他怀里，他甚至佯装不情愿地推让了几番。
见状，我几乎笑出了眼泪，我问他，「这钱你拿的安心不？」
他皱眉，「又不是我愿意拿的。」
从小到大，爸妈自会揣摩、猜测他的心思，他根本不需要开口，就会提前将他想要的放到他面前。
他还试图教育我几句，「女孩子长大都是要嫁人的，你懂事些，不要惹爸妈不高兴，从小就你惹事最多了。」
我笑得越发猖狂，「哈哈哈哈……这就是我的好哥哥！身为既得利益者，享了所有的好处，拿着我的卖身钱还要贬损我几句……哈哈哈……」
他被我笑得浑身不自在，转身走了。
我最后问了爸妈一声，「你们确定一定要这样把我嫁出去吗？」
爸爸沉默片刻，「娇娇，等你结了婚就懂了，我们都是为你好。」
妈妈睨我一眼，「这家人条件不知多好，要不是我们让你念书混了个学历，人家还不一定看得上你，能嫁给这样的好人家你就偷着乐吧。」
我抹抹眼角，嘲笑自己何必多此一举。
26
婚自然是结不成的。
这么多年，我不是没有防备的，何况还有二丫这个军师在侧。
我连夜就跑路了。
至于户口，工作的时候已经找借口迁出来了，应届生迁户口会有补助，能给发钱他们自然没有什么意见。
天大地大，国内国外，只要我愿意，他们这辈子都别想找到我。
我这些年唯一做对的事情就是攒钱。
我带着厚实的小金库跟二丫一起奔赴异国他乡的时候，它是我最坚实的后盾。
路上，二丫免不了又对我一顿数落。
「早就跟你说过了，就是不听！要不是我们跑得快，你就要被卖给别人当媳妇了。」
我笑嘻嘻地跟她赔罪。
末了，躺在飞机靠背上戴上了眼罩。
「太累了，我睡会啊。」
下一瞬，她突然抱住了我，在我耳边轻轻叹息一声，
「哭吧，想哭就痛痛快快哭一场。」
我鼻尖一酸，大颗大颗的眼泪立刻晕湿了眼罩。
我不想走到这个地步的，一点都不想，甚至我可以做出稍微的让步，吃些小小的亏，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多好啊。
可以的话，我可以一直做那个孝顺贴心的女儿，尽可能地忽略你们的偏心。毕竟生养一场，那些点滴的温暖会支撑我熬过去。
可是，为什么要做的这么过分呢？为什么？
明明都是你们的孩子，甚至我比他对你们更好，更乖、更孝顺，他却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轻而易举得到一切。
甚至为了他，可以将我卖掉。
凭什么呢，只因为他是个男的吗？那妈妈你不也是女的么？你为什么反倒偏心得更厉害呢？
哭罢，二丫拍怕我，
「哭出来就好了。」
「我知道那有多难，我这样一个没怎么享受过亲情温暖的人当初爬出来的时候都像剥了一层皮，更何况是你这样从小跟他们情感深厚的呢？怕是不亚于剜心剖骨。」
「但是我从来不后悔，离开他们是我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我绝对不会像我姐一样被他们吸血一辈子，我姐才是真正的傻子，心甘情愿被他们卖掉还帮他们数钱，天天帮扶那个不成器的，自己孩子可怜成什么样了都不管，就知道一个劲往他家拿钱。我让她多顾着些自己的小家，还要被她追着骂白眼狼。」
「娇娇，我们一定不要变成跟她一样。」
「未来还长着呢，我们自己的人生自己做主。」
27
后来，我听说房子买了后嫂子也不愿意生二胎，坚持就要一个孩子。
我跑了，原本定好的亲事自然黄了。
嫂子听说爸妈竟然强行给我定下婚事换彩礼钱，十分震惊，当即要求哥哥将彩礼钱给人家还回去。
哥哥表示钱都买了房子，嫂子愣是从娘家借了钱给还上了。
爸妈为了要孙子，不惜卖女儿也要买房子，如今房子买好了嫂子还是不愿意，二老自是不干，赖在哥哥那里不走，又是哭又是闹。
本意是威胁一下嫂子，没想到人家二话不说带着孩子就回了娘家，还跟哥哥提了离婚。
哥哥本来一直袖手旁观，他习惯了凡事都有爸妈替他争取。
这下子完蛋了, 媳妇孩子都跑了。
一开始他去找过嫂子几次, 恳求原谅。
嫂子表示底线就是不生二胎, 女儿永远是他们唯一的宝贝。
哥哥犹豫了下，想着先哄回媳妇要紧, 就答应了下来。
原本两人都快和好了，谁知爸妈不同意，叫嚣着不生二胎就离婚, 有的是姑娘愿意给他们儿子生孩子。
还撺掇着哥哥跟嫂子离婚分财产, 「不孝有三, 无后为大, 她不愿意生孩子就叫她净身出户。」
双方撕扯闹腾了许久, 还是离婚了。
离婚后爸妈又着急忙慌地给哥哥重新找媳妇，哥哥不愿意，双方天天吵架。
过了一年多，嫂子带着小侄女再婚了, 听说过得幸福美满。
后来, 哥哥经不住爸妈磋磨，同意再婚，婚后又生了个女儿, 爸妈很是失望，开始到处寻找偏方，两年后终于如愿抱得孙子。
只是新儿媳妇自从生了儿子后脾气越来越大, 二老洗衣做饭看孩子包揽家务还得看她的脸色，同时还要不断拿自己的养老钱往儿子的小家庭上补贴。
但想来有宝贝金孙在，两人心里自然苦也是甜吧。
28
二丫总是叮嘱我，「收起你的同情心，不要心软, 你现在要是回去了那一大家子可就抓着你不放, 尽情趴在你身上吸血了, 下次再想逃出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啊。」
我点点头, 自然是明白的。
我跑了后, 听说他们也试图找过我, 只是怎么都找不着。
我想了想，把那二十万转给了嫂子, 这钱不该由她来出。
离开后, 我的事业扶摇直上，我如今最不缺钱了。
但我最爱的依然是钱。
只有它永远不会背刺我。
可嫂子没收, 她说当时离婚的时候双方已经清算过了, 她还祝我海阔凭鱼跃, 天高任鸟飞。
我终归还是做不到太绝情，隔一段时间会给爸妈银行卡里打一点钱，金额不多, 足够他们日常生活, 但若是想要拿去帮扶谁，怕是远远不够的。
我也托人给他们带了话，不要再试图找我了。
安心过日子，钱就照常打，否则一点都没有。
生养之恩，用你们最爱的钱来报答, 你们应该也是满意的吧。
想来，我们此生缘浅，离的远些对双方都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