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家倒霉的时候,闻玉书开始戒断了。
他犯病的时候总会出现幻觉,觉得有虫子在啃咬他,惨白着一张脸,惶惶地流着泪,在贺雪风和贺巡怀中痛苦至极的抽搐震颤,内脏仿佛打了结儿似的,模糊地哭着嘟囔有虫子咬他,那眼神贺雪风和贺巡看上一眼都觉得心疼,抱着低声说,没有,没有虫子,虫子被赶跑了,不疼了。
守在一旁帮忙的小丫鬟哭得眼睛都要瞎了,咬着自己的嘴唇不敢出声,不停用袖子抹眼泪。
折腾了一整天,往往到了深夜才能睡上一小会儿,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他睡得不太安稳,迷迷糊糊察觉到有人碰了碰他的手,试了试他的呼吸,淡淡冷香钻进鼻子,他并没睁开眼,哑着嗓子开口:
“二爷回来了?”
那人怔了怔,低声:“嗯?吵醒你了?”
他戒毒的时候,外面的局势逐渐紧张,欧洲还是打起来了,日本也开始行动,贺雪风每天都回来的很晚,但只要一回来,就会小心翼翼的站在他床头摸摸他的手,碰碰他的头,检查检查他有没有受伤,这些天又瘦了多少,甚至有时站在床边半天,看着他月光下毫无血色的脸,还会颤抖着试试呼吸,直到察觉到温热,才会松出那口气。
“没,睡不着了。”
闻玉书睁开眼,身体往里挪了挪,他的动作很轻,却还是惊动了身后的男人,对方连忙伸出胳膊将他搂进怀中,困得迷迷糊糊的抬起身,贴了贴他的脸,带着没睡醒的鼻音。
“嗯?怎么了?要喝水吗,我去给你倒。”
他手上多了一个被咬出来的疤,只要闻玉书有点什么动作,他都会被惊醒,一晚上能醒好几回,被他搂进怀里的闻玉书轻声细语地哄他:
“没事,我不渴,快睡吧。”
贺巡听到他的话才放下心“唔”了一声,没安全感地抱着他不放,再次睡了过去。
他们说话的功夫,贺雪风脱了军装挂在衣架上,上床,躺在闻玉书旁边,轻声和他聊着天。
“我让人去了趟德国,听说德国有一家医院能提供催眠疗法缓解疼痛,犯毒瘾的时候睡一觉,睡醒了就不疼了。”
闻玉书侧躺着面对他,为了不打扰贺巡,弯了弯温柔的黑眸,轻声:“听上去好厉害。”
贺雪风拉着他一只手放在脸边,英俊的眉眼流露出疲惫,却是这么多天头一次露出来笑模样。
“贺家现在就剩下一座空壳,贺承嗣染上了大烟瘾,没钱抽大烟,把老太太的首饰卖了不少,身子骨也不好了,老太太急着让季凡柔给他冲喜,就在这几天了。”
闻玉书轻轻地“啊”了一声,大郎被喂药了?
“他去找了当初寿宴上那几个官员富商帮忙,那些人哪是好对付的,他得罪了我和贺巡,那些人为了讨好我们自然把他当猴耍,我那个大哥最自视清高,发现后受不住刺激,叫人一撺掇就染上了大烟,正拿那东西当神仙,沉浸在美梦里呢。”
贺雪风懒洋洋的说着,心中这些天的郁气终于出去了不少,但还不够,走着瞧吧。
他们小声聊了许久,最先撑不住睡过去的是在军部忙了一天,又大半夜跑回来的贺雪风,闻玉书拉着被子给他盖了盖,目光落在他疲惫的眉眼上。
这时身后的贺巡做了噩梦似的突然将他搂紧了一些,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轻轻拍了拍对方的手,等贺巡呼吸平稳,才安心入睡。
……
去德国的人还没回来,这期间闻玉书又犯了几次瘾,那么温柔的人,犯起烟瘾来像个疯子一样,他对陌生的自己产生了恐惧,脑袋里忍不住浮现集市上那个犯了烟瘾的男人的模样,每次清醒的时候看到男人们关切的眼神都会哭着哽咽别管他了,拿绳子把他绑起来,让他自生自灭吧。
那绳子只用了一次,他手腕脚腕被磨得皮开肉绽,在床上连动都动不了,看上去更痛苦,贺雪风和贺巡就放弃了,把他震颤的身体紧紧搂在怀里,不管他怎么抓都不放开,在他耳边低声哄着,陪着他度过一个个难熬的日日夜夜。
幸好没过几日,贺雪风派去德国的人紧赶慢赶地把洋人医生和设备带了回来,那催眠疗法出奇有效,闻玉书犯毒瘾的时候仍然会在梦中抽搐,哭得满脸泪,但一醒来,精神却好多了,只觉得睡着了,并没有毒瘾发作时的疼痛。
笼罩在督军府上的阴霾终于散去。
秋去冬来,北城下了场大雪,闻玉书还是没来得及回江南过冬,他清瘦了不少,本就不大的脸都小了。
他坐在外边的铺着厚厚垫子的长椅上,旁边的石桌上一个火炉咕噜咕噜地煮着上好的茶叶,吃着贺巡给他剥的橘子,看着长大了不少的丑东西在雪地里撒欢。
雪狼幼崽长大了,褪去了淡黄的胎毛,一身皮毛雪似的干净,在积雪上迈开爪子狂奔,站在假山上上威风凛凛地嗷呜叫,贺巡懒散地倚在长椅中,扔掉橘子皮,不屑地看它。
嗤笑:“傻狗。”
经过几个月的折腾,闻玉书的戒断终于结束,洋人医生看向他的目光非常满意,就像他之前说过的,很少有人能挺住疼痛不用吗啡,他走的时候劝诫闻玉书千万不能复吸,这东西第二次粘上再想甩掉,可比第一次要痛苦和困难得多。
那时闻玉书刚从鬼门关绕了一圈,脸白的毫无血色,冲他笑了笑,点头应下。
他的生活逐渐恢复了正常,这几个月戒断不是在疼就是在昏睡,许久没正常的看一看外面的景色了,趁着今天天气好,便出来透透气。
江南多雨水,四季如春,烟雨朦胧,北方冬季多寒冷,但一到冬天白茫茫的雪落下,就是一处吃茶的好景色。
听见贺巡的嗤笑,他轻声道:“你别骂它。”本来就像二哈,骂多了更笨了怎么办。
贺巡哼了一声,倒是没再和小狼崽斗了,拉过闻玉书一只手,放在手心里搓了搓给他暖暖,抱怨的说:“天这么冷,非要出来喝茶,小娘生病了儿子又要心疼了。”
闻玉书冰凉的手被他搓暖,脸也有些红:“我和你父亲已经分开了,小爷别再叫我小娘了。”
“谁管那老东西,听说他中风了,半边身子都不能动了,季凡柔吵着要和他离婚,追求自己的幸福,老太太大骂她白吃白喝这么多年,让她不生了孩子不能走,季凡柔去哪儿她都跟着去闹,怕是要纠缠到死了。”
巡小爷笑盈盈的凑过去,下巴搭在闻玉书肩上,语气撒娇似的:“我给小娘当儿子吧,天天给小娘暖被窝,还能让你舒服,多划算。”
白捡了个能干的大儿子,闻玉书表面脸皮红了红,伸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头:
“小流氓。”
贺巡被骂的十分舒服,他小娘连一个眼风都没给他,规矩的很,可惜吴侬软语的江南调子叫人听了心头一酥,啧……是他思想龌龊,什么都能想到那事儿。
他抱着闻玉书的腰,在他颈窝里蹭了蹭。
“今天潇湘楼的厨子来给小娘做西湖醋鱼,我带人去尝过了,都说他家西湖醋鱼做得最有南边的风味,小娘多吃点儿,瞧你腰细的……”他万分惆怅和苦恼地说:“我都怕到时候在床上把你撞散架儿了。”
温柔的江南人耳根发热,嗔怪:“不知羞。”
巡小爷是不知,他放肆得很,搂着自己小娘懒洋洋道:“不知道,羞什么?更过分的我还没说呢,小娘想不想听听?我——”
嘴巴被一双手匆忙堵住,他蜜似的琥珀色眼眸弯了弯,装着一张羞臊到通红的,心上人的模样。
闻玉书毒瘾戒掉了,胃口也渐渐变好了,贺家叔侄俩变着花儿投喂他,把他养的气色比在江南时还要出色,连丫鬟都觉得这次两头呃……,十分会照顾她家白菜,少爷仿佛又回到了老爷太太还在的时候,琵琶拿出来的次数也多了,在督军府弹琵琶唱小曲儿,也不会有人一脸鄙夷地嫌弃他上不得台面,那叔侄俩反而很欣赏,有眼光!
小丫头刚夸赞完贺家叔侄会养白菜,叔侄俩就把白菜入锅,煎炒烹炸吃了又吃,正房的门关了一天,白菜连汁儿都挤不出来了,两条腿都是打着颤的粘满了黏腻的液体,哭得嗓子都哑了。
好脾气的江南人终于被他们弄生气了,将叔侄俩狠狠关在了门外,两三天没搭理他们,叔侄俩见对方被自己惹生气的样子还挺新奇,又是装可怜又是讨饶的,哄着他开门。
二人挖墙脚的时候说过各凭本事,但还没来得及争抢,闻玉书就犯了毒瘾,虽然如今已经治好了,但叔侄俩半夜仍然会心悸惊醒,冷汗津津的坐起来,盯着闻玉书的睡颜看上半天。
他们早就不准备再节外生枝了,让对方刚从地狱里爬上来就又要面临他们争抢的拉扯,谁也没开口,默认了和平共处。
——禁欲第五天。
闻玉书刚洗完澡,正擦着头发走出屏风,就被穿着军装的男人一把抱了起来,他惊呼一声,手上的毛巾一下掉了,男人土匪似的抢了他便大步走到床边,闻玉书坐在了床上,气得踹了他一脚,男人笑着拍了拍裤子,大手握着他一只白皙微凉的足,黑眸弯弯,好声好气哄着他。
“心肝儿,二爷错了,让我回去睡吧。”
贺巡也爬上了床,抱着他的腰,下巴搭在他肩膀上,万分可怜地蹭着他,没断奶的孩子似的抱怨他离开小娘觉都睡不着,都有黑眼圈了。
闻玉书一听他说话胸前便刺痛,那东西可还没消肿呢,但奈何叔侄俩哄人的手段实在磨练出来了,他被哄得红着脸,嗔怪:
“冤家。”
这一声嗔得叔侄俩骨头酥了,如愿以偿上了他的塌,一场情事结束,他们躺在一起说话。
“军部最近不忙了,我订了车票,带你回江南。”
“东西也都收拾好了,小娘有没有想带的?我去准备。”
床上响起一道温柔的绵软嗓音。
“准备些北方的特产吧。”
许久,他又轻声。
“我带你们去祭拜爹娘。”
——民国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