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豹尾(8)(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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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一天中的女人在大路朝向城外的方向上短暂停步的时候,想象了自己的有红晕的脸。

她觉得自己臂膀上每一支纤细的汗毛正在烂漫阳光下尖锐地竖立起来。

这是安西又一个晴朗天空映照之下的裸足,和赤裸足踝上的黑铁锁链。

脚镣的锁链一直很重,而她的踝骨已经被磨伤了。

她注视着自己两只戴镣的赤脚艰难,缓慢地,依次踩过了一二三四级木板台阶。

在那一天较晚些的时候女人得到了展览自己赤裸身体的高台,她也得到了环绕在台下观看她的人群。

站立在四尺之高的女人略略地分张开她的腿,她挪移了自己的双脚使它们与肩膀同宽。

实际上女人以后一直维持在这个能够使她显露出股间空处的姿势上,她显露出了自己股间的陈旧的烧燎疤痕和新鲜的丰沛流溢。

她的牡户色泽红艳,唇形臃肿,周边蔓延的稀疏毛发中蕴含有白色粘稠的水。

而她只是让交合的两只手腕自然地悬垂在肚脐以下,并没有试着用它们去遮掩更多地方。

女人在自己的赤身上坦荡铺张地陈列了所有折磨和凌辱的印记,它们在经年累月里积攒堆叠,一直延伸到了当下的眼面跟前。

她正在被所有探寻的、猎奇的,兼具有惊怖、怜悯、和兴趣的注视所笼罩。

陌生的偶遇者们聚集起来,仔细地观看了女人牡户的容颜和样貌,这件雌性器具曾经遭受到的惨酷刑虐令人印象深刻,她所经历的长期、广泛、而且可能足够激烈的性交实践所造成的影响也暴露无遗。

他们肯定同样仔细地观看了女人的躯干和四肢,皮肤和脸,他们记忆了她身体上纵贯的刀疤,乳房上的痣,还有转身时显露出的臀后的胎记,并且将这些女人的私密事件和她的可以被辨识的面容连系起来。

他们希望今后总是可以在回忆中重现她的毫无遮掩的赤裸身体。

女人正在全场的观看中抬高自己被短铐收束到了一起的两只手。

除了收束之外还有牵连。

女人的腕子上另外拴系着更长也更重的铁环链条,而且一直垂坠下地,牵连住脚镣的两只箍圈,女人今天已经带着这些东西走过不少的路了,它们的负累让她步履艰难,它们羁绊在手脚之间的距离限制也不允许她把手举到更高。

女人归拢了那些在胸乳前面飘舞成了乱蓬飞絮一样的头发丝绺,她的长头发垂坠的时候可以及腰,她尝试着在举手可及的范围里把它们更多地撩拨到肩头以后的地方。

她使自己修长的脖颈和那上边锁锢的一具黑铁项圈凸显了出来。

几乎达到两根手指宽幅的厚铁项圈坚定沉稳地压制在女人沟壑宛然,轮廓纤巧的肩膀骨头上,铁圈上连接有系链可以供人牵领,铁圈底下悬挂的那一具铸铁圆铃,尺寸大约等于女人手掌的盈盈半握,它在女人每一次举手投足的时候都会摇动发声,它和镣链的跌宕,皮鞭的扫掠,烙铁的煎炙,皮肉和皮肉勾连串通厮磨而生出的喘息和呻吟一起,和鸣交响,如影随形地陪伴了女人从善城到安西的许多日日夜夜,它对于女人是一件充耳不闻的,像呼吸或者发丝飘拂一样的事,那就是说她对于自己的人身和行迹被清楚地标记出来,随时提请她的所有者们予以关注、管控和伇使的畜牲生活已经习以为常。

而现在她面对更多的公众人群展示了她的标记。

他们是一些居于安西的汉族人群。

他们和她说同样的话,写同样的字,他们拥有相同的传承记忆,他们五百年前的先祖可能住在洪洞地方的同一棵巨大的榆树底下,那时候他们可能都是兄弟姐妹。

她的安西的汉人同族现在是自由的,他们可以选择在今天夜里做爱或者不做爱,可以选择明天起床以后烧煮麦粥或者面汤当做早餐,而她却已经被颈上的箍环和铃标记出了不能逾越的兽类边界,一个在脖颈上戴有响铃的赤身女人听起来像牲畜,看起来像牲畜,因此她就是一头牲畜,她在生命中可以被允准的唯一选择,只是在接受伇使,亵玩,折磨和屠宰的时候,如同牲畜一样保持服从的平静。

她与他们同类,而且同族,但是她的动物一样的生存境遇处在他们日常依循的尊严,荣誉,律法,道德,禁忌,共情和同理以外。

当她步行走进他们的城池,为她同族的人民展示她的牲畜形态的时候,她的裸露的身体在宽广道路上的簇拥中形单影只。

她的心情悲欢叵测。

精赤条条的女人站定在人群围绕的高台上,她让合腕的双手停止在锁骨附近的高处,而后她低头审视了自己。

她看到一直悬挂在自己胸腹前面的木头招牌已经形成了横平稳定的适当状态。

一块悬挂在裸乳底下的削刨板面总是会跟随着女人赤身的动作而颠簸动摇。

一路上逐步逐步地穿越过了围观人群的女人一直都在摇曳身形,她的那些倏忽聚散的黑长头发也使板面的字迹变得混淆。

所以她登高,并且停止。

能够重新意识到自己脖颈下的金属鸣响对于女人是一件好事,她成功地运用了自己独具的吸引力。

女人看到台下有些人不自觉地翕动了嘴唇,他们可能正在试着默念出那些字迹,不过她的牌匾上使用楷体书写的“犯强戎者以奴身为鉴”几个大字端庄严整,她觉得自己用不着再大声地诵读一遍了。

可以为鉴的女人奴身上不仅有镣链和铃,还有刺穿过人肉的钩子的尖。

围观的人群现在全都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一对穿透了女人两只乳房下缘垂堕的宽松皮肉,在戳出的开口地方绽露有刃尖和倒刺的黑铁钩子。

钩的把柄紧连木牌,实际上那块遮挡住了女人腰腹,宽幅超过人身的木头牌匾,就是钩挂在了贯通过女人奶房的伤口里面,她的奶,和她的被扎裂了的奶中绽露外翻,触手可疼的生嫩肉脂和纤微经脉,惊心动魄地负担了木头的全部重量,她的确在它颠簸摇摆的时候感觉到了令人腿软心慌的剧烈痛楚。

有一些血水的涓涓细流沿着她的身体表面婉转而下。

沿着这条安西鼓楼底下的宽广大路,迢遥往前。

西北城池里的道路总是这样地旷大而且空泛,它的平直的远方一眼可以望得太过分的可行和清明,就像是一个外在于我们,但是被预言了一定会抵达的善美未来一样,令人心生疑虑。

而且它的确不是真的。

一个旷远的天地从来都是一个虚假的天地,无论我们携带的是书还是剑,无论我们行走的道路通向牧场还是麦地,一个太过清楚明晰的未来一定并不是我们最终实际到达的地方。

我们真正寻找并且需要的也从来不是远方,而是那些和我们走在一起的同行的人。

我们没法知道谁会出现,谁会消失,但是一定会有出现和消失。

我们从同行的人群中选择杀与爱,也在同行人群的杀与爱中接受选择。

我们在锲而不舍,殚精竭虑的纠缠和勾连中,共同创建了所有的可能未来。

那一天被围城的雪戎军队派进安西城中劝降的汉族奴隶女人尝试着创建了她和许多遇见者的未来。

女人上半天里进城的时候沿着这条道路走到了城府中间,当时就有城中的军人和居民们跟随着她。

她现在已经按照雪戎主人的意愿,做完了他们要她做的事,正准备着返回围城军队的营寨中去。

聚集在道路上观看她的人更多了。

有些人挡在了她的身子前边,也有人出声询问。

女人于是走向路边,登上了一座建造在那里的木头平台。

登台的阶梯只有四步,站在台子上看,它的表面也不是非常广大,也许什么时候曾有哪一位重要的官员要找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检阅他的军队,于是命人临时搭建了这样一处可以制高的地点,使用过后就无可无不可地留存了下来。

赤身裸体的奴隶女人站在废弃的检阅平台上观看了所有那些与她同行过了今天的人群。

她当然知道他们的疲惫,饥馑,意气消沉,她在被看的时候已经看清了他们。

安西的军人和民众已经在城中坚守了将近半年的时间,他们不知道还能再坚守多久,他们也不知道在某个终于能够结束的未来里,还有谁能活着。

也许他们可以选择臣服并且活下去。

但是他们现在应该会注意听她了。

现在她可以开始。

我是善城城破以后,活了下来的汉族女人。女人开口说。我是白天为雪山戎人炼铁,每天晚上和他们的军官士兵一起睡觉的女奴隶。

我在和雪戎的王睡觉的时候听到他对他的属下说,他会用欺骗的办法让安西的汉人献城。

雪戎人在谈判的时候保证只要安西投降就不会杀人屠城,但是他那天说了,他只是在欺骗,他告诉他的部落首领说,进城以后他们可以随意抢劫,他要他们杀光所有男人,带走女人当做奴隶。

女人说,就是你们正在看到的,会像我这样一直做到死的,终生女奴隶。

她似乎略为地放慢了速度,声音也转轻了。

她平静但是清晰地说,你们都会死。

你们的女人一辈子都会挨打,一辈子戴着镣铐,和很多很多的雪戎男人睡觉。

女人看着台下的人们。

他们也在看她。

不过她已经说完了在一次自由选择中需要说的话。

女人想,也许还应该留出一些时间让人提问,所以她继续安静地等待了片刻。

后来果然有人问了。

那个人在底下说,你都听到了这些……

怎么还会派你进到我们这里来?

吉尕觉得他问了一个好问题。

实际上那是一个吉尕事先准备过的问题。

女人说,那天晚上他们喝醉了……

他们可能过了很久才醒。

他们不记得自己说过些什么。

女人甚至流露出了一点点妩媚的笑意,她的脸,和脸上的眉眼直到那时仍然有一点好看。

她说,你们都知道男人喝醉是什么样子的,对不对?

我们知道的是我们以为自己知道的事。

我们所知道的事情有些毫无疑问是真实的,而另有一些则不是。

汉人姑娘吉尕被掳在雪戎军中经历过的苦难和折磨肯定是真的。

每当吉尕在许多不同的营帐里度过同样的不眠之夜,她的确在那里遇见到了不计其数的许多雪戎男人,他们大多都是些年轻的兵士,吉尕也的确会被领去参加雪戎军民的聚会和饮宴,在那种场合有些男人看起来更加年长,他们之中大概会有雪戎贵族甚至部落领袖。

毫无疑问的是,如果雪戎王和他的部族领袖们心血来潮想要见识一回曾经的所谓汉家名媛是个什么样子,他们要把她找去睡一个晚上或者睡十个晚上当然都不是问题,问题就只是这件事情真的没有发生过。

吉尕从来没有见过雪戎人共同拥举的那个王,更没有听到他们一起谈论将来要如何解决安西的事。

她对安西人民说谎了。

归根到底人民想要相信的事可以完全无关它的真和假。

皇帝用的扁担当然是金子的,我们的女主角当然是要被最大的坏蛋睡的。

人民见到了他们的喜闻乐见,他们就会信。

吉尕那一天在安西城中机智勇敢地运用了她的说服力,她可能的确成功地使更多的人相信了投降雪戎所要遭遇到的恐怖前景。

在围困安西的战争显现出了无尽延续的僵持前景的时候,无论城中的汉人还是围城的雪戎,确实都已经开始足够认真地考虑和平解决安西问题的可能办法。

实际的情形是攻和守的两个方面都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多少继续坚持的余力了,双方都存在有可能激化的内部矛盾,而更早显露出问题迹象的一方却是被围困的安西。

当前守卫安西的军事力量以韩将军领导的外来汉军为主,但是世代居住城中的汉人家族的武装也起到了十分重要的协助作用。

安西的汉人大族本来就是在雪戎统治时期发展壮大起来,他们与雪戎的关系既有对抗也有合作,并没有一定要坚守城池的强烈意愿。

雪戎人的盘剥一向严酷,如果能把他们赶走会是件很好的事,可是如果要拼上性命肯定就不划算了。

归根到底大周的汉族军队对于他们也只是些外来统治者而已。

而从韩将军的角度考虑当前形势,能够据有安西称霸一方当然是上选,即使退求其次,也要保证继续掌握住手中军队,至于他领的这支军在名义上是属于大周还是雪戎,其实倒并不是一个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只是他不能信任雪戎,他不能送上门去让人家搞一次坑杀降卒。

可是他不愿意做,会有人愿意做,实际上面临着死伤大增,疫病流行,粮食匮乏,人心动荡的严酷局势,安西本地的家族领袖已经多次提出建议要对雪戎讲和。

而城中有人正与雪戎私下联络,意图里应外合的说法或许也不全是空穴来风。

那一天雪戎青豹部落的女领主让人把汉族奴隶吉尕领到了部落的中心营帐,领主告诉吉尕说,她要让她下一天去安西城里劝说守军投降。

虽然说是劝降,雪戎人当然没打算让吉尕去和对方商量军队的交接换防,还有承诺和保证的细节问题,那天下午剩下的时间里吉尕跪在大帐中的尖棱木板上研好了墨,试过笔,按照领主的口授录毕一封写给城中守卫将军的信札。

口授之后又让她誊抄了另外两份文稿,这两份东西贴掉了左边的落款,内容都是谈论如何按照约定的烟火信号开启城门,或者是收买内应给军队的伙食下毒之类,猜测大概就是传闻中那些希望和平解决安西问题的人从城里传递出来的消息了。

吉尕觉得自己握住笔管的感觉已经十分生涩,近一年里她用这双指掌做过的全部的事大概就是推拉铁炉风箱,还有攥握住男人们的那条宝贝东西,有张有驰地抚摸套弄,而且她从打铁炉子旁边被人叫出来的时候还是合腕戴着铁铐的。

不过即便如此,她看着那些仓促之下写出来的字形结构和笔划,应该还不算坏到完全不能看的地步。

她把这些写满了字的纸页夹进两块皮面之间,外边捆上牛皮绳索,这件东西会在明天挂到她的脖子上,由她送进城里去递交给将军惠览。

吉尕最后笔划端正地书写了那块将会被钩挂在她自己的乳房下缘的公示招牌。

当天晚上吉尕没有再回工役营,她被留在大帐旁边的领主卫士的住处过夜,也许是有人特别关照的,一整个晚上男人们都在没完没了地干她,她只是能在天亮以前的最后一个时辰里迷糊过一阵。

女人后来被士兵们拖拽起来,走出帐篷的时候天色还有些暗淡,她的身体里边积攒盛放得太满了,一走路就流淌,那些东西也在她的身体外边流淌。

当然总是会有口交,她的嘴里充满着男人体液的味道,她真的已经很努力地吞咽了很多,不过总是还会有接蓄不能及时的那些,脸上和头发上都有。

她用手掌揩抹了眼睛,至少她要让自己能够分辨出来那些朦朦胧胧的暗影里谁是男人而谁是一些木头桩子,结果她的手也变得又湿又粘。

女人不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是个什么样子,她只能希望所有那些东西都能尽快地被风吹得干燥一些,不过接下去就有人用劲踢在她的光屁股上,让她一头栽到干燥的沙土地里打了个滚。

吉尕当时已经被推搡着走到了中心帐房的大门正面,两排用来展览敌人白骨的木头立柱中间,这一脚的意思就是告诉她原地待下别动。

可是跟下去还是有人踢她,也有人对她喊叫,她现在知道他们还要她再从原地爬起来而后跪在地下。

当然她也知道他们想要让她跪下待着的地方就在平常挂她父亲头颅的那根桩子正前。

有人往她身前扔了几块烤过的冷羊肉,有人叫她吃,可是她伸手去抓肉的时候被人用刀背重重地砸了手腕,砸完以后还是要她吃,她再伸手又挨一下刀背。

女人想,她现在一脸上淅沥着的流水都该是疼出来的眼泪了,不过她也弄明白了人家的意思是不准用手。

女人于是张伸开了指掌改做用手撑地,那样她就可以趴伏下去单用牙齿啃咬她的羊肉。

吉尕做奴隶以后再也没有吃过肉,她觉得这些羊肉真好吃。

女人在沙子地里拱来拱去的,把鼻子都压扁了,眼泪还在忍不住地流着她也没管,她就是拼着命的要从大骨头上撕扯出能够吞咽下去的小肉块来。

吉尕不知道她这一天将要去做的事会有个什么样的结果,或者她的雪戎主人也不知道。

实际上关于守城汉军已经同意交城的说法在许多天前就开始流传,甚至有奴隶女人悄悄地对吉尕说过,汉人出城以后你准能见着那个谁谁了吧,我们这些人可不知道还能不能怎么怎么样呢。

吉尕想,她们过得太苦了,所以希望这事会有个尽头,可是又怕没有,又怕自己没有可是别人能有,才会那么说的。

吉尕也苦,她也希望这事会有个尽头,虽然她要真能见着了那个谁,她要做的恐怕是讨要一根绳子把自己吊到树上去。

吉尕对于当时没能把自己弄死一直是耿耿于怀的,真的到了能够选择生和死的时候,她应该不会决定让自己继续活下去。

当然了,归根到底这都是些传言,安西的仗到底打成了什么样子,可不是她们哪一个奴隶女人能够说得准,吉尕自己也觉得现在就去想那些见谁不见谁的事完全不着边际。

没边没际的一直到了昨天,吉尕一边紧握住一管毛笔,一边全神贯注地聆听到雪戎女领主亲口说出来的那些,可就不再是传言了。

领主说话的时候神色严厉。

女领主在那封经由吉尕执笔的书信里边指责安西守军言而无信,虽然已经同意了出城投降,但是一直使用各种借口推迟约定的时间,先说有人反对造成军心不稳,以后又说城里发现病疫流行,最近一次的理由竟然是将军腿股发了恶疾不能骑马,总之明显就是以拖待变的算计。

那一封将要由吉尕亲自送进城去的信札是一份最后通牒,雪戎人要求守城汉军在三天之内放下武器,整队出城。

信中声称他们会在期限到达的时候发起最后一次全面攻击,等到了那时必定要将全城的军民屠戮殆尽。

实际上就连吉尕都能看得出来,这仍然可能是一种尝试着可以不战而屈人的恐吓办法。

如果一次竭尽全力的攻击行动有把握能够得手,他们也不用等到现在才来写这种虚张声势的说帖了。

只不过打仗在很多时候都像是一门生意,大家都要计算投入和产出的比例关系,也许他们一直没有下定决心要为这座城池付出最大代价。

可是打仗靠的是人力还有人心,人心会生气,人真的生起气来,这本账就不一定还会那样斤斤计较地算。

吉尕想,她就是雪戎人要用来努力表现出他们已经很生气了的一个能够自动行走的宣讲说帖。

站在雪戎的立场看,一直到真正发动一场你死我活的实际行动之前,他们大概也没有更多的办法可以用来表现只存在于思想中的无形决心。

吉尕是一个牵连,一个收束,她可能是他们手里仅有的一件看起来有点像钥匙的东西,总得把她插进什么地方转上两圈试试看。

比方说他们可以考虑把她吊死在城门外边用以传达死亡威胁,可是那种静态展示的效果当然比不上干脆把她送进城去,让更多的人都能抵近观察到抗戎失败以后的自己将会变成的难看样子。

不管怎么说,安排一次女人逛街的事总比安排打仗容易。

吉尕想,也许这些就是事情会被安排成这么一种样子的原因了。

不管怎么说他们还能开恩给她吃了顿肉。

逛街的事情以后另算,先能吃着一顿羊肉可是真的好,满嘴流油的好。

雪戎的兵们看着她啃干净了骨头上所有的肉丝肉朵,多少是发了一点善心,又看着她依依不舍地来回舔了两遍光溜溜的骨头。

一直等到她还打算再舔第三遍的时候才有人开骂一句,他妈的昨晚舔你哥哥鸡巴的时候,怎么没见着你那么上心啊,起来!

起来以后先被死死地挟制住了胳膊和腿,再有牵连着那面木头招牌的两支铁钩子怼紧了两边奶房。

哥哥们七手八脚,九浅一深地一阵好做,好歹弄得通达了还要抻扯两下,大概的意思是估摸一下她那个鲜嫩的血口子能够承受住多大份量。

使用自己一对被穿通了的奶,硬抗一面宽厚的木头当然是要疼的,走起步子来胸脯上凌凌厉厉的疼,整一副的心肝肠胆里边,一大片扑扑闪闪的疼。

一步一顿,一顿一疼。

吉尕的两条伶俐的光腿底下生着的两只光脚底板,轮到谁要挨上地面之前都吓得哆嗦。

吉尕想,多走一阵,疼得过去了也许就没那么疼了,也许就能好点。

那天前往安西城下的第一段路程倒是使用了牛车把她装运过去的,她的铁镣的确有点偏重,开恩给她攒一点力气也是为了办好后边的正事。

等到进入了最靠前沿的那一道围城阵地,越过阻挡敌军冲锋的低墙和拒马,一直通向对方城墙根子底下的这一条路就得靠她自己走了。

吉尕项圈上连接的铁链被拴到了一匹乘马的马鞍子上,她见到骑在那匹马上的军官,觉得他不算面生,她想那人应该是在领主卫队里担任着什么职务,因为她在侍卫帐篷里过夜的时候见到过他。

他被委派在这件出使敌方军队送信的公务中担负官方责任,当然他也就是吉尕今天所要跟从和侍奉的主人老爷。

论理讲整个青豹部的雪戎人都是她的主人,哪一天分派给谁领出门去转圈,她就要在这一天里跟随着人家亦步亦趋,驯服顺从地当好一条转完那个圈子的狗。

全身精赤条条的年轻女走狗被她脖颈上的系链牵领着,跟随着骑行的军官主人慢慢朝向他们脸面跟前壁立高耸的安西城墙走。

他们在穿过城下整片空阔场子的时候见到的都是烧焦的树桩,还有几匹马的骨头,没有一棵还能长出绿叶子的树。

吉尕想,这片地方死过的人都已经没法算数了吧,他们可是什么都没有留下,骨头也没留下。

人的骨头堆起来太不好看了,总还是要想着法子收拾掉的。

吉尕现在见到的安西城墙上砌面的青砖斑驳残损,染遍了烟熏火燎的痕迹,不知道多久了都没有好好收拾。

站立在高城底下的女人抬头仰望,她看到正从那上边探出头来的汉军的守城士兵们,一时有点恍惚。

他们也在看向她的主人和马。

更可能的就是在看她。

这件事在很多地方都像是演的一场戏。

她的雪戎军官主人一定要骑在一匹马上走向高城的姿态就是演戏,他根本不可能骑马进城。

安西城里非常缺少食物,那里边的人也许不会杀掉送信的使者,但是一定会把他的马切成肉片吃掉。

主人老爷把他的母狗奴隶拴住脖子牵领在马后的做派也是演戏。

实际上他现在正有些焦躁地要把打了结的链环拆解出来,越急越弄不开。

因为那时城墙上的守军已经使用绞车放下了一个大的藤条筐子,他和他的随从奴隶要分别地蹲进那个篮筐,让人把他们吊运上去。

安西不可能在虎视眈眈的敌军阵地前边为他们两个人打开城门,城中遇到有零星的特殊需要,都是这样使用垂吊的办法翻墙进出的。

当然军官也就把他神气的马留在了墙根子底下。

吉尕在爬进藤筐之前低头检点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干公务用器,首先是确定那副绳索捆扎的牛皮夹子依然严整妥帖,好端端地正在脖子底下挂住,还有一面关于犯强戎者的木头招牌,审视一下左右也没见到可以挑剔。

他们进城送信这件事两军应该做过预先的沟通,到了现在临场进行都是按部就班,并没有发生意外的波折。

等到女人坐在筐里升上了墙头,那些让人恍惚的汉人面孔,一时全都层层叠叠的围聚在了身边,当然他们既是汉人也是男人,吉尕见到那些层叠的男人都在朝向她的周身上下,一阵形形色色的咂摸打望,不过并没有人想要拦住她,或者是针对她的这种特殊情势提出异议。

吉尕见到她的雪戎主人长身挺立在围聚的敌对军士之中,表演出了悍然而不畏惧的勇武姿态。

吉尕当然知道男人们的确可以表现得非常勇敢,有时候是他们真到了没处可跑,或者就是他们知道要去做的那件事情,其实并没有很大危险。

那天安西墙头上的汉兵们的确也没有打算跟她的雪戎主人过不去。

显然这些下级官兵并没有决定是否接收信件的权力,他们受命要做的应该只有两件事,第一是安排一个大筐吊装信使上墙,第二就是护送来人前往他们说好了要去的地方。

其实按照安西现行的社会准则,官员公干时候带领奴隶随行并没有问题,他让自己的奴隶穿成什么样子,或者不穿成什么样子似乎也是他的个人权利。

当然了,领着一个光屁股的女人登门拜访在任何时候都不是一件讲礼仪的事,只不过雪戎人想要做的,本来就是要表现他们的不讲理。

如果你是有求于人的那一方面,如果你正在做的事是在对方的实力压迫下保全性命,那么你就没有什么余地去计较人家的态度问题。

至少直到那一天的那一个时辰,安西人表现出来的态度是他们真的要服输的。

吉尕现在已经知道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城池中间的鼓楼,即使这个佩铃,戴锁,精赤条条的年轻女人已经在众目昭彰之下使用几百天的时间走完了安西几百里的草原,她那时想一想自己接下去还要照样一览无遗,没有遮拦地走一遍安西最大的城府,心里还是生出了凛凛然的寒意,髀股也像有些讪讪的悸动。

遭受到异族敌人的欺凌奴役是一件羞辱的事,而当一个年轻女人即将进入自已出身其中的,相知,相熟,相亲的血缘族群,使用自己受辱受伤的精赤身体展览敌人的欺凌和奴役的时候,她意识到的更像是绝望。

当一些男人不能再守卫和拥有自己生存地域中的女人的时候,他们似乎已经丧失了赓续传承的可能,他们不会再有明天了。

吉尕意识到自己正在悄然提高呼吸的节奏,她真的需要得到更多的,一切可能帮助她支持下去的东西,即使它们是一些弥漫飘忽的,莫须有也莫须没有的,气。

吉尕在以后走向鼓楼的道路上确实受到了更多男人的观看,实际上在一开始他们的数量出乎意料地稀少,吉尕那时已经注意到城中弥漫有使人感觉恶心的气味,它们可能是很多事物正在腐烂的气味。

一直到了更加接近城中心的地方,吉尕才见到了开始逐渐聚集起来的更多的人。

弥漫起来的耻辱和绝望感正如她的事先所料,就连呼吸的急迫感也是一样。

她在那时甚至觉得每天跪在打铁的炉子前边鼓动风箱真是一件安定祥和的事,她非常希望能够回到丈夫们的身边去,一边挨受着烧火钩子的抽打一边努力干活。

可是流油的羊肉都吃了,来都来了,人活在世上本来就不是都能随着自己心意。

人生一世就要既想着吃肉,也想着挨打,还有遭受羞辱,其实被人羞的、被自己羞的都有,羞得就想找个坑洞一头扎进去再也不出来见人。

可是在你找着那个坑洞之前呢?

你就还得撑持着继续往前走,被一大群人盯着你什么都没穿的光屁股,大家都在看着,乐着,你也得走。

吉尕那天一大早吃饱了一顿羊肉,以后就一直被人盯着她的光屁股,当然还有光着的奶和脚。

一个光身的女人手脚被拴上铁链子已经足够招人的了,再加上那个响当当的铁铃,不知道会不会把安西的牛羊肉全都招出来。

吉尕一路深长地吸气,一直鼓足着自己的胸脯,一个地方接着一个地方地朝向前边走,走过了两军对阵,兵们大眼小眼盯着的空寂战场,翻越高墙又走过一遍城府中人散人聚的宽敞大街。

那一天鼓足了勇气的吉尕姑娘光着屁股,光脚,一级一级地走完了安西鼓楼里边登临向上的木头阶梯,终于跋涉完了征程。

她和领着她的雪戎主人走进楼上那座安置报时大鼓的正厅,那里边有一个正在等着他们的汉家官员,还有另外一些汉军兵士一起伫立在当门的地方。

两头的两个官先要稍微地做一些互相礼让,吉尕扫过一眼靠后贴墙摆放着的一座茶几和两张高背椅子,一时不禁觉得那种中原传承的式样和做工都有一些近来少见到的熟悉感情。

等到了官们各自都往两头的椅子上边坐定,侍奴吉尕所要待的地方,当然就是她的主人的一双牛皮靴子着落之处靠外的连片青砖地面了。

吉尕摘下自己脖子上一路悬挂过来的牛皮捆扎的信件,端端正正地捧在手里,端正地跪立起身形。

虽然一边的手腕还是在疼的,周围的青肿有点像是和面发起来了一样,举高以后大家都能看得清楚。

前一天被人踩了的脚趾头也疼,脸上身上的鞭伤也都清楚。

不过做奴才的挨受那么几下有的没的,软的硬的,可还不至于就连主人交代的事都做不成了。

等到她自己这一边的主人做一个表示,吉尕就要先起身,再行走,绕过茶几前边的半个圆圈以后正面对准了那个汉人,再跪,再把手里平捧的信件递交上去。

抵近趋前的时候这个直身正行,是要摆明雪戎一方自认强势的姿态,即使做事的是一个奴才,她在代表主人做这件事的时候也一定要站起来走路。

等到了跟前的最后一跪就是礼仪,因为官员和奴隶一尊一贱的身份地位是安西社会的普遍共识,到了正式场合肯定也要有所体现。

走这一个正式场面的流程都是前一天给她说好的。

当下实际的操作起来,除了裸臀颠扑赤胸摇曳这些,她身子上系的那一套铁打的箍环和链子勾连跌撞,前呼后拥,被她的一对贫瘠削弱,还都沾满了斑驳污垢的光脚,一步一步争持,一步一步扭捏着拖动起来的阵仗,特别的隆重响亮,特别的招人拭目以待。

那东西重得她想要快着点也快不了。

吉尕想,那个能让人把头脸钻进去的洞子,它到底还要走上多久才能见着呢。

最后终于能够跪正在了汉人军官脚底下的吉尕,平稳工整地把她手里捧着的东西慢慢举高。

女人从底下仰起脸来对准了俯视的男人。

这是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

吉尕进到房中以后就已经悄悄观察过四下的情势,她知道因为雪戎这边进城的只是一个领主的侍卫,所以出来接洽的官员职别也不会高,这样才能够互相对等。

当年的将军手下领有千军万马,那时能够见着她的当然都是些最大的官了。

不过吉尕在她自己匍匐着往后退的时候留了点神,她注意到人家接过她送上去的那个牛皮夹子以后,转手交给了边上的兵士,而那个兵也就带着东西离开了。

吉尕再摆布一次她的光臀连带重铁的仪仗,返回到自己的主人侧边,她剩下要做的事大概就是跪在底下安静地等待着事情结束。

两个主理这件事的男人坐在椅子上,在比她的头顶高出一大截的地方有来有往地说了些闲话,虽然说是闲话,当然各自都存着试探摸底的心思。

后来有个兵给两边的男人各自端过来一碗热水,那个意思大概是打过了那么久的仗以后,菜肉什么的招待都不用想了,就算想也供应不上,也没有茶酒,大家喝水。

端水的兵绕着吉尕转的时候,不知道怎么还绊上了女人那副拖延在地下的连腕脚镣,他趔趄一下把一碗水都泼在了雪戎军官的羊皮袍子上。

在场的男人都是生死缠斗中锻炼出来的好手,临机的反应又快又准,被烫着的雪戎军官刚刚窜起身形,就被好几条扑将上来的汉子出力抓紧了臂膀。

大家一叠声地说,扶出去看看伤着没有?

也有人说,寻一个僻静地方给人换件衣裳!

虽然雪戎那一方一边挣扎一边表示没有什么妨碍,但是汉人的一方更胜在人多,所以那一伙推推搡搡的男人转眼之间就拥出房门,不知道跑去了什么地方。

吉尕当时所处的地方正在混乱的中心,不过她很快就被推到了圈子外边,等到她能够再抬起头来看向周围的时候,发现房子里已经没有留下多余的其他人了。

房子里还有一个多半是从一边厢房里新出来的人。

她一开始觉得眼睛变湿了,看到的事情都是模模糊糊的,后来脸上也很湿。

吉尕以后每次回想起来,总觉得她那时要哭恐怕是很难避免,不过她一边想着要哭,一边还是能够抽噎着说清楚了她想要说的事情。

她后来回想自己当时所做的唯一一个动作,好像就是用一只手捂住了脖子下的铃铛,不让它在自己身体摇动的时候晃出声来。

奶房肉里挂着的牌面当然也晃,而且还特别的碍事碍眼,不过按照那个东西那种又大又沉的态势,她可是真的就算有心,也是没有办法再去管它。

吉尕后来跟那人说的是雪戎军队的粮食供应恐怕也有麻烦,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被找去侍应运输驼队里的驭手;她还说了青豹部的士兵们晚上待在营帐里咒骂其他部落的话已经很难听了,所以他们之间的矛盾也是在增加的。

只不过她所知道的这么些事,都只是一个兼顾着皮肉营生的炼铁女奴隶所能知道的事,当兵的整天吵吵嚷嚷也许表现了军心不稳,但是也许只是那些男人寻常的自我夸耀和抱怨,而近一段被用作安抚后勤民夫的也可能另有其他女人。

总体来看这些片段的信息可以当做背景,并不能算作情报,没有一个前敌指挥官会根据这样的见闻做决定。

而且雪戎那边事先肯定也有考虑,他们既然决定了把她派到城里来,显然并不认为她所见到、听到过的事情是值得担心的大秘密。

可是不管怎么说吧,她现在能够帮得上他的就是这么多了。

当然那天他也对她说了不少的话。

听起来他比她的雪戎主人在信中指责抱怨的态度更加坚定。

他告诉她城里的确已经没法坚持更久,抵抗军民最终要归顺雪戎的事恐怕很难避免。

考虑到他们之外还有作为第三方势力存在的回鹘军队,站在雪戎的立场看,在面对着外部压力的时候收编更多的武装力量也是个合理选择。

胜于争辩的现实就是,从善城到安西一带已经有过不少投降的汉人武装,他们现在都在协助雪戎作战。

还有就是若等到了那个时候,她的问题自然也就不再是问题。

不过现在的吉尕并不是一个读过几本诗和书就从闺房里走出来嫁了个好人家的女孩子。

吉尕守过半年孤城,从过一年军,她在前边一年的时间里已经见识过了川流不息的几千个男人。

虽然她现在止不住的眼泪和抽噎肯定是一种激烈情绪的宣泄和表达,但是她并不相信,至少并不会完全相信他的话。

因为其实她只是一个来自敌方的捎信的人,他也不会相信她。

吉尕想,他现在应该还是掌握有足够的权力和威望,能够让军队听他发号施令的。

他的确可以做出一个不再放她出城的决定,就此把她留在安西城里。

可是吉尕知道他肯定很不希望真的那样做。

那会是一个给予城外对手的太强烈的信号,不管他是要拖,还是真的要降,他的戏都很难再接着往下演了。

所以吉尕是要回去的,什么时候领着她来的那个雪戎人说一声走,她就会平静顺从地站起身来跟着他走,走出安西返回雪戎军营里去。

实际上那天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到了最后他是真的开口问了她的,他问,你要留下来吗。

她回答说不。

后来那个被硬拖出去解决热水泼了大腿问题的雪戎军官终于嘟嘟囔囔着返回了文书交接现场。

和他一起出现的还有更多同样消失掉了的汉人官兵们。

他们见到独自留在房里的雪戎侍从女奴隶依然跪立在那些空置的椅子茶几边上,身形严谨,情绪稳定,看起来她在整个等待的过程当中,始终保持了安静沉着的正确姿势和态度。

再往下去两边草草道别,大家都没有等得太久,等到了她的主人说出一个走字,吉尕应声,及时,有条不紊地展开行动起身离场。

她带动起铁镣铁铃牌匾等等一应的摧折羞辱重器,跟随在雪戎使者身后走下鼓楼的时候,就好像冰泉冷涩变作了银瓶咋破,铁骑突出一样。

有禁辄止,一令即行,她把前半场的奴妇角色扮演得练达流利。

吉尕先是循照着戴镣女奴的日常上路行状,琳琅壮阔地招摇过市到了一半的地方,突然登上一座路边凌乱搭造的木头台板,面对安西人民说完了她要说的话。

吉尕在去做这件事情之前是安排有铺垫的。

她在领着她的雪戎军官已经往前走过了台边的时候拉了他的腰带,她跟他说奴婢回身去上一道那个台子,给人看一看胸脯底下挂出来的墨字儿。

她说,刚才人家都说走动起来看不清呢。

说完这些她就掉头往台子的阶梯上边走了。

有一伙奉了命要礼送来使出城的汉人官兵本来一直跟在他们身后,她一掉头跟人打上了照面,她低低的说了一声妹子拜托各位哥哥。

等下那人要是抢过来上台,求哥哥们帮助妹子,能够阻挡到他片刻就好。

他们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她是谁,但是他们当然都知道她是一个正在遭受雪戎奴役欺凌的汉族女人。

她想,这样的小忙他们会愿意帮的。

其实吉尕的雪戎军官主人一开始并没有听明白她到底是在说什么。

他能听懂汉话,可是需要反应时间,等到他反应过来已经有点晚了。

他想爬上台去阻止这件荒唐事,却被围住他的汉军士兵推到了更远的地方,那些人提醒他说一定要留心着注意自家安全,因为聚集起来的暴民人群总是会很危险。

后来他就待在那个安全的地方,眼睁睁看着他的侍从女奴穿过暴民人群重新走回到了他的身边。

侍奴说,奴婢已经让大家都看清楚了牌子。

她的神情沉着而且安静,就好像是在报告主人说宴席已经备好了可以入座一样。

现在她和他已经大眼瞪上了小眼,中间再没有什么妨碍手脚的不安全人事,于是他抬脚踢倒了她,跟上去再踢她的肚子。

不过仍然围聚在旁边的汉兵又一次把他拉开,这一次他们跟他说的是做人不要冲动,因为冲动乃是魔鬼。

当然魔鬼不好这事他自已也是知道的,他心里有数,不会在人家的地界里把事情做到太过难看。

他以后没再动手。

一开始大家都只看着女人在地下抱住自己的肚子辗转翻腾,后来才有人弯下腰去试着帮手搀扶。

刚才摔出去的时候她的人身和人身上串挂的木头牌匾正好晃成了两个方向,吃住了力气的铁钩从创口里边剜起来的那一下子,疼得人的脑袋像被雷劈了一样发蒙。

疼得她两腿没夹住的地方热乎乎的。

她在以后靠人帮扶着慢慢站立起腿脚,腿脚上那种涓涓的流泄下去的意思也是热乎乎的。

女人知道自己刚才遭受那一下的时候,的确是没有完全憋的住。

往她自己的身前身后扫过一眼,她就知道大概得有很不少的人,当时都见着了她的那个憋不住。

而且那么些的人里边,不知道还有多少就是被她自己爬上台子,招呼喊叫花费的那个力气招惹来的。

吉尕想,她现在是不是应该再多花点力气扮一个苦笑出来,笑话一下自己。

自作孽,不可活,她的确就是没想再让自己活着。

还有那些正在沿着胸脯底下流到肚子上去的肯定就是被扯宽扯乱了的钩子眼里新流出来的血了。

女人的肚子上还有一片青紫色的淤伤。

她以后一直佝偻着身体,使用一种有点下蹲的姿势慢慢走路。

时间并不算晚,走得慢一点也没有关系,侍从奴女吉尕跟随雪戎的信使军官按照原路返回,出城的时候又坐过一回装人的藤筐。

他们下到了墙外才只走出去十来个步子的路程,军官回过身来,左右开弓,连着抽了女人七八个耳光,抽完接着再走。

军官的心里肯定还憋着火气,不打人不能消停。

当然这才只是开了个头。

吉尕回到军营没过多久就见着了好几个专门找来要问她话的人。

他们想要知道她在鼓楼的那间房子里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到底见着过什么人,又说了些什么样的话。

他们当然不会相信她光是跪在地下心平气和地数完八百只绵羊,就把那些时间全给过完了。

其实吉尕一开始就没打算瞒人。

当然了,也没人相信她跪在带棱角的木头底板上,被人一根一根的往手指甲缝里扎进尖针的时候,还有什么事情能够瞒得住。

所以当时那人能够跟她说出来的那些,肯定也就是那人知道可以说给对家听的那些。

那天几个管问话的雪戎军汉整个晚上都在干活,每回等到女人抽搐哽咽,声嘶力竭地讲过一遍她的故事,就要出力动手压制她的身体,重新施用出下一套刑法。

用针扎满了手指头就要扎脚趾,扎完了四肢再扎身体,就是说要安排好一个先后的顺序,扎奶头扎阴门这些更疼更不好受的事放在靠后。

期间还有几次是用凉水把人肚子灌到溜圆以后再上脚踩。

灌多了几个回合木桶就要见底,又要再去踏玉河边提水。

反正总要想法让女人一遍一遍的疼死,呛死过去,再慢慢的活泛回来,迷迷糊糊地讲她的故事,一遍一遍全都要能对得上。

青豹部族的年轻女领主半夜过后来到他们刑拷逼供的地方看一看进展,到了那时大家也都觉得那个私相约会的完整过程已经都被梳理清楚,并没有剩下什么含混可疑的地方。

雪戎领主朝向女人那副鼻青脸肿,涕泪横流的面目端详了片刻,拍了拍她的脸颊。

领主姑娘说,我答应你的事,我会记得做的。

这是个她知道会得到的结果。

她也相信她会做。

前一天吉尕跪在青豹部的年轻首领身前听完了他们要她去做的事,誊写完毕要送的信件。

后来头领姑娘和她一起走出帐篷,沿着门外挂骨头的木柱走了一段路。

其实她们是两个差不多年纪的年轻姑娘。

跟随在前边的那一双装饰有银钉和纹银细链,轻快干净的牛皮便鞋后边,第二个年轻姑娘的那两只粗疏污浊的光脚板子一直都在一连串生铁箍链的牵扯羁绊之中,踟蹰巡梭,她亦步亦趋地在沙里踩出的趾掌印记凉薄拙朴,可羞可怜。

她把自己身为一个年轻女人的败落,沦丧,和狼藉不堪的屈辱感表演得有声有色。

每一个观看到的人都知道她只能是心不甘和意难平的。

当然他们也都享受了那些观看。

其实就是吉尕自己也得要时刻留神着观察前后端倪。

什么时候见到前边的女主收窄了步子,那她就要卸掉一半自己脚腕子上攒足的筋劲,不一定要把整串铁镣的曲折地方全都拉扯开了。

收住了腿脚的年轻女主转过脸来看她,于是她面对着主人跪到地下去。

当然她知道他们停在了什么地方,只是她一开始没有看到本来总是悬挂在木柱顶上的那一具人头骨,已经被摘取下来放在了桩脚底下,她后来看到她的姑娘主人正在冲着她笑。

姑娘笑得有一点娇俏。

姑娘领主说,使动牲口除了用鞭子棍子,也是要给好处的。

明天等你干完这件事情,回来。

老实乖巧,自己使用自己的光溜腿脚,叮叮当当的走动回来,我就埋了你爸。

你要是待在城里边不回来了,我就用你爸爸的脑袋做尿壶。

你准知道我用的那个茶碗是个回鹘妹子的骨头吧?

我还缺个晚上起夜用的壶。

姑娘笑。你是我已经抢到了手的东西,我肯定不能平白的送回去了。我就是特别的想给你家那条狗晃一晃肉骨头,看他怎么蹦跶。

雪戎的贵族战士不论男女,总是在腰带上系着短戎刀的,领主姑娘握住刀把的时候她身边的侍卫已经端好了盛酒的碗。

她把手举在碗口上边,用刀轻划了自己的手指,她在抿了一口酒的时候肯定也尝到了自己的血。

以后她说,明天我只要能在这个地方再见着你女儿,我就叫人把你埋了。

她把剩下的血酒泼到了呲着牙的骷髅上面。

领主姑娘对吉尕说,你知道,我们雪戎歃血以后可是当真的。

她多半没想到吉尕以后还能搞出那些奇怪的事,不过也许她想的其实只是另外一些不一样的事。

不管怎么说,雪戎人在吉尕送信回来以后的第二天埋掉了她父亲剩下来的那些东西。

前边大半个晚上都在挨打的吉尕被人架住左右臂膀,昏昏沉沉地跪在一边看着人家往里填土,完了以后还让她磕了几个头。

吉尕想,或者这也能算是得着了入土为安吧。

当时还有另外两个汉族奴隶女人也被拉扯到现场看完了全程,她们都是和吉尕一起住在工役营里干活的熟人,早半年前被送进营里的时候好像还说起过谁是谁的老婆,所以应该也是被雪戎从他们攻占了的哪一座小城里抓来的官员家眷。

她们当然也跟吉尕一样都被剥光了衣裙,锁铐住手脚,每天晚上在营地里转来转去的陪人睡觉。

等到了埋骨头的事情操办完毕,现场管事的雪戎军官告诉那两个女人说,她们被释放了,很快就会有人把她们领到安西的城墙边沿,让那上面放一个筐子下来把她们弄进城里去。

她们本来大概一直心惊胆战地等待着会有什么很可怕的事情发生,现在被这样的好运气砸在头上,一时几乎就要晕厥过去。

她们进到了安西城里大概会有很多话要说,肯定也会提起雪戎的领主姑娘下令掩埋了善城起义领袖的遗骨的事。

也就是说虽然进城送信的过程有些曲折,有些出乎意料,但是领主并没有因此违背他们的事先约定。

目击者的证言也许有助于消除关于雪戎的错误印象,雪戎之主言出必行,根本不会像那个在城里胡说八道的女人编造的那样,一边谈判一边就已经盘算着要毁约了。

其实雪戎以后的确遵守承诺,一直等完了三天的通牒期限。

在那三天里有人给吉尕涂敷了治伤的草药,也有人管她吃喝,那三天里没有一个兵来找她的麻烦。

也许他们真的打算等到那人出城来入伙的时候,是要把吉尕还回去的。

反正不管真还是不真,这是一件吉尕根本就不会去想的事。

吉尕想要的事情一件是寻死,一件是报仇,她根本不可能跟着那个男的,在杀了她爸爸的仇人军中快快活活的过下去,不用说还有被人一路杀将过来,一路砍掉了的男人头,女人头,那些又该怎么算法呢。

其实她也不知道那人是不是真的打算投降,理性客观中立地推想一下,恐怕也不是一定没有可能性。

所以一遇到机会她就要想法堵住那些可能性。

如果只是别的人想,别的人逼他,那她这么一搅合就算帮他,如果是他自己想呢,她还是要搅合。

打仗可能会死,也可能会是对家死,可是不打仗了对家一定不会死。

她就是要让他把仗打下去,他要是死了就认天命,可他要是万一不死呢。

对家就得死。

他就能算是给她报了仇。

她就是要人给她报仇。

她本来就没再打算活着,可是她一直到死,也要留着这么一个有人报仇的盼头。

吉尕不知道自己算是幸运还是不幸。

她以后一直活着见到了那人没有死。

安西以后当然也没有投降。

三天以后雪戎军队在安西城门对面,弩箭射不着可是眼睛能见着的地方搭了一个木头架子,把吉尕捆在上面割掉了她的舌头,这当然就是为了惩罚她无端编造了那些谎言。

以后有人提起认识字的汉人不光能用嘴说事,还能用笔把事写出来,于是再有一个吩咐说,那就连手指头一起全都砍了。

不过三天以后雪戎也没有攻城。

又过了两天所发生的大逆转,却是有围城的部族自行拔营撤军,又和前去阻拦他们的别部军队打了起来,他们会盟推选出来的王也死在了混战之中。

雪戎从来不是一个容易驾驭的族群。

长期征战的巨大压力在政治平衡被打破以后释放了出来,全面的进攻变成了大溃散,所有的家族各行其是,现在他们需要防范的对手似乎已经不再是汉人军队,而是自己族群中的所有其他人。

另一个消息是原本坐山观虎的回鹘军队也已经决定要有所动作,据说回鹘的精锐骑兵正在朝向安西兼程前进。

雪戎的青豹部落离开安西城下,他们在踏玉河沿与不同的敌人发生过几次或大或小的战斗,最终只有不到一半的部落成员跟随领主返回了南方高原,青豹部也损失了所有的工匠奴隶。

因为管理这些奴隶的工役营行动速度缓慢,他们走散以后被遇到的其他雪戎部落收编进了自己的队伍。

在西部,制革或者冶铁的技术能力本来就是重要的资源,并不缺少需求,吉尕和她的丈夫们将在新的主人伇使下继续他们炼铁奴隶的生活。

吉尕在痛苦和煎熬中度过了那一段局势混乱的时间,但是她的遭受重创的身体最终还是逐渐地恢复了过来。

当然她再也不能说话,也不能用手指握笔写字了。

虽然他们上路的时候已经不再有牛车代步,吉尕的那两个更年轻的兄弟丈夫轮流地背负着她跋山涉水,在那种极端的境遇下一妻多夫的营生方式似乎表现出了一些可取的方面。

吉尕是在半路上发现自己已经怀孕的,她以后在雪山环抱的游牧营地产下了一个女婴。

(2)

在连绵的雪山峰顶以下游牧的人们没有谁记得以往的哪一年中,曾经在那么早的时候就下起了封山的大雪。

那年的秋天还没有过完,她所率领的青豹部族离开地势更高的夏季牧场,在前往预定越冬地的路上遭遇到了连续几天的风雪,积雪的山脊变成了他们的牛羊没有办法越过的障碍。

在部族临时安扎着营帐的整面山半坡上散布开星点的篝火,在篝火群落外边的地和天之间看不见群山。

能够看见的只是仍然在纷扬飘飞的无穷无尽的雪。

我们在人生的漫游中遭遇到问题的时候可以尝试杀死那些制造问题的人,但是我们不能杀死天和地。

一个足够强大的敌人从来就不是一个如何抗争的问题,而是一个如何取悦的问题,如果上天看上去显出了愤怒的样子,他似乎产生出了杀死我们的意愿,那么我们所能做的只能是尝试着杀死一些自己。

杀到他的愤怒消解为止。

归根到底,天若有情,神既然已经在过去那么长久的时间中容忍了我们,也许他还没有决定要完全地颠覆这场玩弄我们的游戏。

他们在开头的几天中杀死了一些部落中的奴隶女人当做祭献的礼物。

按照传统她们是被脱光衣服以后捆在竖立的木柱下冻死的。

他们也在那些柱子前边烤熟了一些献给天的羊。

不过这些方法没有发生什么作用。

雪戎部落都是由一些相对独立的家族联合组成,她所在的家族长期占据着部中的主导地位,但是近几年来部族之间的矛盾正在增加,有时还会发展到十分激烈的地步,实际上已经有一些决定要独立行动的家庭支系陆续地离开了部落。

雪戎的部落集群开始趋向瓦解的根本原因在于他们丧失了踏玉河流域的畜牧资源,他们不能在群山中养活更多的人口。

在她的青豹部落中一直有人主张返回到安西平原上去,虽然那意味着接受汉人政权的统治,向汉人缴纳高昂的牛马税赋,但是如果所谓的自由就是在高原上徘徊着面对没有尽头的饥饿和寒冷,还有为了抢夺一切生存必须品而随时发生的血腥战斗,人们在决心把自己变成一个自由的死人的时候,他们的勇气值得怀疑。

青豹部落直到现在仍然坚持着据守高原的生活方式,但是对于任何族群,每当他们的生存前景遭遇重大危机的时候,现任领袖的权威就会受到质疑和挑战。

在青豹部落遭遇大雪围困后的第四天,部中有家族提出他们愿意献出最好看的年轻女人,用以祷祝上天以求风雪平息。

他们将要奉献的实际上是家族中的司祭女人,她平常所负担的责任就是供奉鬼神为家族祈福避祸。

女奴和羊没有能够产生效力的现实,似乎提示了交易的对方希望索取到的价格更高。

雪戎的男人是守卫和征服的战士,他们的生命总是被投入在可以杀死更多邻居和陌生人的地方,而雪戎的女人是沟通神鬼的路径,她们的生命价值在天地中通用,可以用来向天命开价,购买到原谅、宽待和善意的应许。

部族中聚集起来的人们在那天早上注视着自愿献身的女人从营地出发,女人在前往祭天地点的时候除去了全身的衣饰,她在漫卷的风雪中赤身赤足地行走的样子使人们觉得女人的身体的确是一件高价的礼物,她们在人群和人群,或者天地和人群之间经常被用作交易的货币肯定不是没有道理的事。

献出女人的家族按照传统提出了交换条件。

如果在女人被献祭之后的第二天可以见到太阳,只要大雪停止,天空中露出了一道可以被看见的蓝天,他们的家族就应该得到领导青豹部落的权力。

实际上自愿牺牲的女人已经指定了她的妹妹接替自己的司祭责任,如果她的牺牲使天命逆转,青豹部落就要迎来一个新的女领主了。

当然这就是一次针对原有权力结构发起的挑战,这个挑战得到了各个家族的支持。

因为现任领导者带领部落遭到了这样一种可能全体覆没的危机局面,她是否还能得到天神的护佑也就成为了问题,人们期待着经过实践检验找到新的能够沟通天地的人。

被献给天的女人都会接受到非常痛苦的死。

很明显,把自己安静地挂到家里的房梁上并不能让问题得到解决,我们必须找到住有官家的大房子门口去把鼓敲得很响才能让人知道我们遭遇了不幸,如果拥有足够的勇气,把一瓢油浇在自己头上点起火来可能还会更加有效。

青豹部落已经在沿着山坡向上,尽可能地接近他们试图要翻越的山脊地方确定了祭天的位置,他们也在那里竖起了象征着连接天地的木雕立柱。

用作牺牲的女人将被捆绑在那根柱子上度过整个白天,因为女人在那一整天中都是全身赤裸的,为了避免她在忍受到足够的痛苦以前就被冻死,献祭的过程中在她的身前和身后都点有篝火。

她可以在那里一直等到午夜,并且期盼着事情能够朝向自己想要的方面转变。

但是如果那种转变一直没有发生,她的族人会在午夜的时候设法将她杀死。

部族中的人群大多都没有离开宿营地,他们在许多帐篷的门口眺望朝向着高远的山脊陡峭地延升而上的漫漫风雪路途。

风雪中的山岭迷茫缥缈,坡壁隐现不定,他们并不能看清楚那条道路远处的桩柱和人影,他们只是可以看到在远方的高地上一直燃烧的篝火,它们在入夜以后显得更加地明亮夺目了。

后来有一团人体形状的火焰从篝火之间的黑暗中升腾了起来。

营地中的人群沉默地注视着那个燃烧的身体在黑暗的高处旋转并且颠扑跃动,她现在所处的位置已经不在祭柱底下,而是被凌空地悬挂到了接近柱子顶端的地方,她的肢体应该也不是被捆缚在一起了,实际上它们正在虚空中混乱地扭绞和挥舞。

她的身体两侧还有另外两幅形状更加舒展,更轻薄一些的帷幔样子的事物也在扑闪着挥舞,那使女人很像是一只从火中挣扎着拍打羽翼起飞的鸟。

在午夜最终杀死献祭女人的方法是沿着她的脊椎骨头割开裂口,将那上面覆盖着的皮肤和背部肌肉朝向两侧剥离翻卷开去。

她的族人会将浸泡过牛羊油脂的柴草通过背部暴露出来的肋骨缝隙中填塞进她的肚子,那些和她的内脏拥堵在一起的油和草被点着以后将会燃烧很长一段时间。

女人以后是被铁钩穿绕过体内的腰椎,牵拉到接近祭柱顶端的位置上去的,她的整面燃烧的赤背反弓向上,烟火轻扬,但是她的头脸和手脚凌乱垂坠,那也使她没有很快地被燃烧自己而蒸腾出的烟雾所窒息。

飘摇在她体侧的皮肉幅面扑闪如同翅膀。

被献祭给天神的女人通常都会像在山火中被点着了羽毛的飞鸟一样,带着火焰在空中盘旋挣扎着度过她的最后那些时间。

火焰渐渐地熄灭以后就只剩下了黑暗的天空,还有天空中继续无穷无尽地飘落下来的雪。

她和营地里沉默的人群在黑暗中继续等待了一阵。

那天晚上雪没有停。

雪在第二天的确变得稀疏和零星了,但是没有人见到过哪怕一丝缝隙的蓝天。

司祭的女人们担负着连接天地,祝告鬼神的责任,她们对于天气是有经验也有判断的,那个女人肯定知道在这样的季节里持续多天的大雪很少见到,总会在三到四天中停止。

她知道那个女人把自己当做了一个赌注,不过既然是赌就没有一定的赢。

这一个回合的结果是那个女人和她的家族没有赢。

几乎就像是一种神只们蓄意地要表现出的嘲讽态度,在女人死后的第三天凌晨天空出现了晶莹的星星。

从那个早晨以后的很多天里他们一直都能够看到澄澈碧蓝的天空。

碧蓝的天空底下是群山之上覆盖着的深广的冰雪。

他们的畜群不能够穿越那样厚的冰雪,实际上部落中的牛和羊正在因为寒冷和饥饿大量地死去。

他们试着清除积雪,超越过祭祀地点朝向山脊攀登了一段路程。

大家都知道他们几乎不可能在牲畜死光之前到达越冬地了,他们只是要在最终的结局到来之前,把应该要做的事情继续做下去而已。

天神的下一次愤怒完全摧毁了他们的最后努力。

从山岭高处发起的雪崩横扫了他们行进的队列,冰雪的滚滚洪流裹挟着部落中剩余人口的大半和牲畜一起冲下山谷,更多后续崩塌的积雪堆成了高耸的冰雪峭壁。

那天她因为家族畜群中有母羊产崽的事留在营地里,正好能够躲过了这场灾难。

但是对于所有能够活了下来的人,他们仍然生存的现实本身就是一场灾难。

在重重冰雪的围困中他们的死和青豹部落的终结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现在只有奇迹才能够拯救他们了。

她在下一天的早晨出发祭献自己去祈望所有可能的奇迹。

无论她是不是自愿地这样做,绝望的所有人都会要求将事情这样地做下去。

所有的政治领袖在他的王朝崩溃的时候都会被祭献,无论因果的逻辑如何存在,失败永远是原罪,一直以来追随你的人民,士兵和贵族官僚们,他们需要的是交配和繁殖的机会,更多的牛和羊,更多颐指气使,纵横捭阖的权力游戏。

他们不会想要一个即便是光荣的,悲壮的死。

他们一直以来选择容忍和服从不是因为你是一个好人,而是因为你是一个有利可图的人。

当然在面临着旧日的好世界完全崩溃的时候,他们也需要找到一个自己之外的人选用以承担所有被推卸的责任。

她在那时能够与要她去死的族人们达成的最好条件,只是接替她的部落领袖仍然由她的家族成员担任。

不过依照当时的局面看这样的权力已经毫无意义。

她在那根木柱底下等待着太阳在晴空中走完预定路程的时候回想了一些过去经历的片段。

片段是随意的,破碎和零星的,她只是觉得赤裸的胸脯和肩背都很冷,在雪地上寂静燃烧着的火焰并不能使一个完全赤裸的身体得到足够的温暖,实际上她踩踏在雪上的赤脚没有多久就失掉了知觉。

她后来意识到正在自己眼前出现的事情有些可能并不是记忆。

她想她可能已经有些神智恍惚了。

她看到过一些夜空和星星。

她没有穿着衣裙这一点是真的,但是她在手脚和脖颈上都戴有锁链并不是当时的现实。

她看到了一些朦胧的和间断的,在河中趟水还有挨打的事。

她有一个很强烈的意识,她那时候置身的地方是在踏玉河边的原野上,她觉得她在那个地方继续活了下去,并没有很快地死。

因为近期以来许多人都在谈论他们本来应该在更早些时候选择进入安西平原接受汉人统治,所以这些梦境一样的映像也许是她在精神非常疲倦以后产生的幻觉。

她的确询问了自己,如果事先知道整个部族最终都将陷入绝境,他们是否会选择另外一种方式存活下去。

回答应该是会。

几乎一定是会。

于是下一个问题变成了关于她自己的个人问题。

如果可以选择,她是愿意死,还是愿意接受一种像安西寻常可以见到的采玉奴隶那样继续下去的生活。

采玉女人们的生活情形在那时已经是大家都知道的,实际上除了关于自由和奴役,尊严和屈辱之外,那样的生活应该还蕴含有一些其它的意义,她在想象这个问题的时候感受到了在意识之外的女性身体的含混反应。

也许还是死吧。

她想。

但是接下去的死会是一个在疼痛中挣扎很久的死。

如果死总是像一场安静的睡眠一样覆盖我们就好了,但是它也可以不是。

如果肩背上的皮肉会被分割撕裂,如果悠游的火焰会在那个深及腹腔的伤口里延烧后半个夜晚的话,我们愿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阻止那个时辰继续迫近?

如果那是一次为了族群的献身。

也许她会接受。

每一个为了生存返回安西草原的族群的牛羊和篷帐后面都遮蔽有他们曾经奉献出的女人们遭受奴役的影子。

如果她长期以来的判断和决定最终造成了族群的灾难,如果她在所有人的支持,信任和拥戴之中得到了许多的权力,荣耀和现实利益以后,最终需要使用自己挽救她的人民,无论是按照尊从天理、赓续地气,还是按照秉持人性的角度,她的答案似乎只能是唯一的。

实际上一个更加隐藏而且阴暗的心理依据在于,如果我们因为一种胆怯的个人理由做出了令人羞愧的决定,我们总是可以为它披上大义的装饰哄骗我们自己。

如果一个女人在过分疼痛的死亡和前去接受异族的奴役之间选择了后者,她同时拯救了族群的事实可以使她更像一个传奇。

她想她的确针对自已的那个问题给出了确定的答案。

雪面上的寒风依然刺骨,她想她可能已经等到了接近半夜的时候,因为现在整个黑暗的晴空中有许多蜂拥的星星了。

她听到有谁在什么地方又问了一次。

她说是的,她会接受。

而后就是下一次雪崩开始酝酿的摧折和分裂的声音。

她清醒了过来,看到脚下很远的地方,在很多星星的光芒能够微微反照的山坡尽头正在升腾起来宽广的冰雪迷雾。

他们以后在巅峰侧边朝向山脚延伸而去的巨大斜坡上看到了暴露出来的岩石和土。

许多天中一直堆积在那里的冰雪因为过分的负重,在那天午夜以前破碎而后溃散,一直向下冲进了大山深处的花川谷底。

他们一直在努力地尝试着翻越山岭进入高原,而现在他们得到了一条通向安西平地的宽广的道路。

青豹族群残余的部众和牲畜在那年秋天通过花川溪的隘口进入了踏玉河沿。

她自己提出了她会是一个被交给花川堡垒的奴隶人选,虽然很多人反对,但是她一直坚持。

她所招引出来的大鬼已经表现出了非常明确的意愿,以及非常强大的力量,她只能遵循他所指引的方向。

即使那是一个全然不同的方向。

(3)

每个月份到了十五的这一天里,月亮总是在太阳落下去的同一个时候升起来的。

满月刚升起来的样子其实就已经很大很圆了,只是在晴朗傍晚的闪烁天光中不太招人在意。

从一开始就在意看着东边的女人,一直等到满天上红红火火的晚云全都收成了昏沉的暮色,这才平平淡淡的说了一声:月亮真圆啊。

她说,杀我的时候就该到了吧。

也许她只是在心里那么的想了,其实并没有真正说出声来。

每月到了要祭玉的这天大家都会有些放不下心情的惴惴感,她要是想起来在心里叨咕一些平白的念头,就好像是要给那些正在滑掠过她的眼睛和睫毛跟前,柔绕在手指和脚趾头的缝隙中间,怂恿着奶房还有腰身,正在从苍天底下河水浪涛上默然流走的时间表面打出一个印记,她离开被人钉穿在台板上的门框中间,一刀一刀慢慢割开的那件要人命的事,就是这样一个念头又一个念头的,越来越挨得近了。

一个大好地活着的女人再是怎么样的心如止水,吐气如兰,她想到自己那个时候的那种样子也要有些意乱情迷的感觉。

要是这样断续地跟自己说着点话,就好像能把越是思忖越是害怕的涌动心情,给打断转折个一下两下。

等到了距离仪典启动还剩大概一个时辰,各个方面的准备事务就要开始着手安排。

女人回想起来这一天中的时间过得不算太慢,不过也不是转一转眼睛就到了天黑那种样子。

当时点算一个月的采捡数字确定了她就是当晚要被祭掉的女人,她就被人领到河边的木台底下,把她特别紧密细致地拴锁在了支撑台板的一根桩柱前边。

除了平常的那些手脚镣链以外再加背铐,再系腰环,两只手反背在身后又和腰环铰连在了一起,她的上半个身体差不多就被收束成了像身后倚靠的那支木头柱子的模样,再也不用多生出一点移形换位或者抓耳挠腮的念想。

那时候背靠着柱脚落地倚坐的女人往前直挺出去的一对脚踝上面,也跟她的手腕一样另外再加了短铐,把她那两只脚的活动范围从原有脚镣两尺多长的宽幅,限定到了三寸的距离以内。

要是碰上非得站起来多走几步,她就得在那个小圆圈套里边紧赶慢赶,忙乱跌冲着安排自己的两只光脚片子。

她每一次提出来要解手的时候,都得由两个看守的男人从两边架住她的臂膀,半扶半拖着把她运送到需要多走出几步的僻静河边去,再把她给运送回来。

到了最后还要把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捆扎成一个柴火堆垛,其实是因为人到了必死的时候,她们的想法可能就跟常人大不一样了。

啼哭叫骂,或者嘀嘀咕咕的自言自语这些都还算了,一个没管住就可能用脑袋去撞柱子。

更加麻烦的是她可能随便搂抱住一个什么人下嘴死咬,她那时候可能就是想把人惹火了一刀杀了她就算。

她知道自己准定就会遭遇到的死是天底下最疼的活剐,她已经什么都不会在乎。

最早的几年里场中的管事被人硬是咬掉了耳朵的事是真的发生过的,从那以后事情就变成了现在这种样子。

其实除了这些特别严正的锁铐方法,玉场对于她们这些还剩下最后一天活命的女人并不算是苛刻。

场里会派出两个管事一直守在她的身边,地下搁一大块烤香的上好羊肉,她什么时候说一声想吃,麻利地动手切一小条填进她的嘴里。

再备一大碗小米熬粥防她噎着。

女人一天的吃喝都是人一口一口喂进去的,其他时候大家也都规规矩矩,没人特别想去找她的麻烦。

到了这时大家想一想过了今晚的门槛人家就要上天去当小仙女了,上天以后的那种事凡人就不太能够思捋得清楚。

所以早几年里有过什么是非反正都算已经过去,最好不要再提,大家都不容易,总之现下妹子想吃什么,招呼一声就是。

当然了,其实真到了这一天他们的妹子多半是吃不下什么东西。

反正不管那些光阴,时辰,少倾,转瞬,各自流走得是紧是慢,不管她觉着自已的肚子是饥是饱,最后的这一天总是要等完的,那些延宕的焦灼,迫近的不舍,谁真的等完了一遍谁自己知道。

一般的情形等到了初升的月亮略为地高过一点远处的树梢,那时候更多朝向她所待着的木台这边走过来的人,就是要来安排她动身前往下边一站的路程了。

后来围聚到了她身边的那些人除了带着绳索,铁锤和钉子,也会给她带来一副银箔做成的假面。

按照她所服役的这个官办玉场的传统,献祭出去的女人在她走完最后那一段路程的时候,都会被要求一直戴上白银镂刻出的假面。

关于这种比较别致的设计安排,最常见的解释就是可以让神相信,他所得到的女人真的就是一个好看的女人。

可以想像银器表面经由能工巧匠刻划出来的女人五官眉目,看上去的确秀丽端庄,总是显出安闲恬静,荣辱不惊的样子,肯定不是一副历经过多年风霜的寻常奴隶脸面能够相比。

实际上因为几座规模比较大的官方工场已经逐渐地把祭玉典礼操办成了一项兼具游览性质的公众活动,大家总是存有要让这事增加观赏性的期望。

所以与其说是为了让神相信他得到了一个美女,不如说是为了让观众相信他们亲眼见着被活生生地切成了碎片的裸体女人是一个美女。

另有一些猜测性的说法认为,采玉工场并不想让公众能够辨认那些被献女人的身份。

场方的确希望会有更多的客人前来观礼或者就是娱乐,实际上他们一直在安西城里标价出卖参加祭玉典礼的邀请帖子,他们肯定不希望哪个有钱的部落头领到了最后发现被捆在方木台子上的姑娘是他们家的远房外甥女。

安西妇女奴隶的来源复杂多样,真碰上这种事的机会恐怕也不是绝无仅有。

甚至还有传说提到安西官府有时候会给场里秘密地送来指定要在活祭中使用的女人,那些女人可能在进场以前就被戴上了面罩,她们究竟是些谁就更没有外人能够知道了。

等到了那面银子打造的器物握持在几个健壮男人的手中,处心积虑地往她的门面上铺盖过来的时候,她大概多少还有一点时间能够把那东西再多看过几眼。

她所能看到的银脸上的眼睛,是按照柳叶形状刻划出的开口,戴上它的人能够一直看到外边的世界,它的鼻梁形状挺直高耸,在它下半部分对应人嘴的地方凸印出了好看的唇形,唇间也留有窄缝。

她以前见到过他们使用这个地方给人喂进一点盐水和米汤的样子。

女人现在看到银脸的两侧各自往后周转过来的弧弯,她需要戴上的这张银脸是一个足够包容的半圆,可以一直覆盖到人的头面两侧,挨近到耳朵轮廓的地方,当然她也就看到了银罩子里边对准她的两边脸颊安插着的两支带有倒钩的尖刺。

有人拍了拍她的脸颊,说,忍着点吧妹子,扎进去以后就好了。

怎么可能会好。

从这时候开始往下一直到半夜,她都再也没法得到哪怕一星半点的好。

其实那也是她这一辈子里边最后一回被一个男人摸在她的肉脸蛋上,或者是,从那以后她就再也不会有肉做的脸了。

每回要给女人的脸上安装银子面罩的时候,都是侧着先装一边,按紧按到里边的钩子捅挂结实了以后,搬弄着那个东西转向另外一边,就像是关锁上门户一样,把她的口鼻眉眼全都关锁进去。

当然那个时候要有特别多的男人一齐帮手,有的使用胳膊肘弯夹住她的脖子,有的死拽她的头发,她被憋闷在里边半点也不能动弹,光是活生生地感受着有一支尖刺扎穿脸颊,突然从嘴巴里边滋生出来的咸的热的味道。

她都能用舌头舔出它的火辣辣的倒钩。

整一张银子的脸面旋转过来,贴紧了她的口鼻眉眼,另外一支钩刺挂住了她的另外一侧的巴掌肉。

需要借用来支承住上半副银脸的着力地方是在女人两边的耳朵软骨上,先用小刀捅开一个洞眼,再把银脸壳上半的边沿一带装有的系链小钩挂进那个洞眼。

挂完以后念一句阿弥陀佛。

妹子不要怪罪,这些苦孽都是依照天意该要我们造的。

背倚着船首西行航向的王子看到了他的河湾的逆反的远方。

微红的满月已经少略地高过了远方丛林的迷茫轮廓。

月轮前有时滑行过三五小群的鸥鸟和白鹤的影子。

他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安静地跪坐在船尾的赤身的少女已经将陶土的埙器捧持在了自己的胸前。

她的视线跟随着手中陶埙的抬升,扫掠过了她身前存在的所有人形和事件,他不知道她注意的会是些什么,但是他想,她应该并没有将注意给予他们,因为她正在吹出的声音逾越了他们。

埙的声音是一种留意到了所有进近的悲苦,但是不会为他们停留的远事。

所有的乐声都是不会停留的远事。

悲苦的人们在谛听的时候想到啜泣,在乐声停止的时候继续生活了下去。

跪坐在河流中飘摇着的船尾上,赤露着胸乳和腰的少女吹出的埙声有时蜿蜒,有时候屏息停止。

她令我们的啜泣和人生时断时续。

王子后来注意到水面以下有些事物正在追随他们的船。

它们的动作在水面上激起了一些延伸向前的箭头形状的波浪。

不过更加清楚明确的事件是飞鸟正在聚集起来。

他过去很少见到体型更大的总是涉水的鹤飞行在那样高远的地方,而且追随着人行的方向,王子以后知道,它们是在追随着埙声发起的方向。

他也注意到了正在从船舷侧边滑掠过去的,在水面以下微微地闪烁着的荧光。

他们继续划过了更多那样的淡银色的光晕。

在监祭的武官,岫儿和女奴姑娘们,还有王子所乘坐的白羊皮船抵达玉场河滩的时候,河滩上已经显现出了十分欢乐的盛典景象。

为了接待前来观礼的客人,河边的铺沙地坪上摆放了很多靠椅,燃点有可以烧烤肉类的篝火,还有很多肉类和酒坛。

在这些设置和吃食中间有很多服饰讲究,看上去比较富足有闲的男人,还有很多没穿着衣服的年轻女人。

毕竟踩玉工场在裸女供应方面具有着显而易见的优势地位,只要对那些走河女人们许诺说凡是被一个男人睡过,就可以按照捡到一颗籽玉的成绩计账,姑娘们当然就会在河滩上转来转去,趋之若鹜地勾引男人了。

场方为了安置这些勾引的结果,也在稍远的地方支起了一些临时帐篷。

当然这一切都不会是免费的。

场中也有另外一些赤身的女孩守在几张摆设开的摊位旁边,努力地向驻足观看的客人推销没有经过中间商转手,因而便宜到令人发指的原生籽玉。

为了让玉石看上去显得润泽和光亮,在那些货摊上方竖立着又红又大的照明灯笼。

王子从这些熙攘的人形和事件之中转移开他的注视,他在望向河面以后,需要等待一段时间才能适应那里的黑暗对比。

他等到了一座木架平台的轮廓从黑暗中逐渐地浮现出来的样子。

实际上那里一直都是有月光浅淡轻薄地渲染着的,他看到了在台面的两支木柱中间伸张开泛白的四条肢体和壁立的躯干,寂静地在月亮底下展览着自己赤身和银面的祭用女人。

还在客人和他们的白船陆续地到达河滩以前,祭玉的女人就已经在很多别人的扶持和操作底下安置好了自己被展览的样子。

他们在那里使用一些特别的工具和方法,清洗了深入女人身体的内部脏器,拆解掉需要拆解的锁具,并且钉穿了需要钉穿的地方。

女人的手腕和脚踝都是被使用铁钉贯穿过骨头的缝隙,安置到了两支立柱上下的合适地方。

她可以凭借着坚强的骨头和铁维持在那个形状上度过很多时辰。

但是她的心脏肯定没有那么坚强。

玉场通常都会选择在稍早一些的时候,在她们的心脏趋向衰竭以前开始进入祭玉活动的中心环节。

来客们在那时大致已经喝过了第一二巡的酒,他们正在变得情绪兴奋起来。

王子在以后继续进展下去的时间里看到了女孩们逐渐地割裂被祭女人的完整过程。

当然他已经猜到了,实际动手运作的会是岫儿和她的奴隶女孩同伴。

安西管理机构的官员们早已没有兴趣亲自参与这些又脏又累的体力活计了。

或者换一个角度考虑,一个赤裸的女人被另一些赤裸的女人使用利器割裂和杀死才是付费的客人们更愿意看到的事。

虽然在前边几天里岫儿一直没有告诉过他,女孩自己就是那个将在祭玉典礼上使用利器的赤裸女人,但是在他们逛完了一天的大街,女孩跪在男人的脚底下为他捶打按捏腿脚关节的时候,或者是女孩为他侍浴擦身,她在他身后搓揉着他的肩膀和背脊的时候,伴随着那些在她的手脚之间轻微碰撞着的铜链声音,岫儿是跟他絮叨着描述过祭玉典礼的既定方法和各种执行细节的。

他现在见到的实际进程和岫儿所说大致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他已经知道杀死被祭女人的方法是从她们的全身各处割下肉块,为了尽可能地延长杀死女人的时间,每一次切除的部分应该足够量地少,刀尖也不能穿刺到更深。

所以岫儿在安西城外登船的时候往自已的乳头底下悬挂的出祭铜牌,实际上就是一件规范用刀面积和深浅的量尺。

如果是定睛去看,牌面上铸印的祭字中间还开有一个铜钱大小的圆孔,具体使用的时候便是拿那一副牌面压覆在女人的肌肤之上,再用刀尖插入孔中旋过一个圆圈,自然就会有一小卷软肉扑簌簌地滚落了下来。

按照这样循序渐进下去,基本就消除了因为人力人心的参差不一造成的犯错机会。

王子只是没有想到他的俏丽恭顺的岫儿,使用起刀具来这么样的利落爽快。

女孩一手扶规,一手斡旋,刀起肉落,就好像是开着猪肉铺子的生鲜西施一般。

从一侧乳房的上缘起手开始,依次地绽放了出来的新鲜血口排布过赤胸,盘绕去裸背,又重新地回转到了女人另外一侧的乳房下底。

刀锋在切割的时候是快捷的,锐利的,不过它也会经常地有意留出收束和停顿的观看时间。

用刀的女孩会把她手中拿捏住的一小团棕色的瘤肉高举起来展示给全场。

她在切下她的另一个乳头的时候又把手举高了一次。

实际上她在顺序地切割到了女人的下半部分身体的时候,同样简洁明快地旋下了女人的阴蒂。

也许她只是在割裂那个女人的大小阴唇的时候没有使用铜制规矩,女孩凭借着赤手的试探,摸索,捕捉和剥离,最终把那些花玉一样的细软瓣朵足够完满地摘取到了自己的手里。

王子已经知道在用刀的女孩之外会有另一个捧托着一具陶制钵盂的女孩。

她平静周到地使用容器收纳了那些滚落的卷肉。

她们在将那个女人的肌体完整细密,但是足够浅薄地剜旋过一遍,使她变成了一摊红白狼藉的肉铺以后停止了下来。

带埙的第三个女孩走上前去给女人喂了水。

直到那时王子的军官朋友才第一次出面履行他的监祭责任,他本来一直显得有些无所事事的样子,坐在木台下边的一张椅子上,他现在提着一盏灯笼登上台面,试探了祭用女人的脉搏,并且沉着地宣布她还活着。

实际上从那个女人一开始的厉声哀号,以及后来渐渐地转变成的柔婉呻吟和深长的喘息之中,观礼的客人们确实知道她仍然活着。

她在第一遍活剐完毕以后似乎还抽动了一到两次她的小腿,好像是在尝试着要把自己调整到一种也许不那么艰苦的状态。

当然钉穿过她的赤足的钉子明显地足够牢固,她的努力没有什么效果。

除了盛肉的钵盂以外,司祭的奴隶女孩们在祭用女人分张的腿脚旁边摆开了更多的礼神用器。

她们有一个更大的瓦瓮,有贮存西海之盐的银罐。

根据岫儿先前的讲述,产出在西海的砂盐是祭玉典礼中非常重要的事物,需要安西官府派员专程前往踏玉河尽头的浩瀚西海寻访收取。

这种特质的海盐平常需要妥善地保管和滋养,并且在祭日时候向前来领取的所有采玉工场发放。

被中原的大周称作西海的咸水大湖实际上是在安西往东,踏玉河水流淌过一千里路途最终汇入的终结地方。

现在司祭女孩们所要执行的下一项工作,便是使用赤手捧出晶莹的砂盐颗粒,逐渐地涂抹到那个女人全身烂漫地绽放了开来的赤肉中去,女孩们的节奏郑重缓慢,她们每一次都使尖锐的晶粒充分地研磨了她的暴露的鲜活血肉和生筋,从而将她浸没在强烈的刺激中腌渍了她。

那些鲜肉表面惨烈地奔涌起来的扭曲和崩溃感,如同沸水撒泼下的虫蚁群落。

王子现在和所有在场观礼的宾客一起,观看到了在被腌渍的锥心刺骨中逐渐地生长出了晦暗莹光的女人。

他们其中的有些人也许还听到了天空中逐渐变得繁密起来,巡回而不肯离散的鹤鸟的鸣叫。

西海之盐是能够蛰伏并且能够滋生和蝶变的盐。

它在潜入生灵的血肉营养之后,便会足够迅速地繁衍表达出自己,并且在那时散发出淡漠寂静的光辉。

有些说法认为那是咸水滩涂中的砂和盐中存续有能够发光的细微生命。

当然它更可能只是天地的意志无凭无由,任性地要赋予安西的独特福祉。

现在台上只有带埙的女孩是背对着祭玉之门的,她独自跪坐在那个正在逐渐地隐现出寂静光辉的破碎的女人躯体往前的台板上,她点染着西海之盐供养了承肉的钵盂。

后来她视线下的钵口飘摇着弥漫出了发光的雾气。

女孩伸进赤手捧奉起来一些光和雾。

女孩在一个不疾不徐的柔韧体态中完成了从起身挺直到奋臂发力的挥洒过程。

台前围聚的观看人众之上的夜空中突然绽放开了闪闪烁烁的烟和冷火。

还有白鹤振奋着的密集的羽翼。

盘旋的鹤群突然从高远的黑暗中飞掠下来,一瞬间低徊过了河滩,它们在重新向着漠漫的高处振翼登临上去的时候衔带着光。

在一些零星飘坠着的残余光雾之后,用刀的女孩尽可能轻捷地划开了受祭女人的小腹。

岫儿以前告诉王子的时候说起,那些经受过特别指导和长久实践的人能够在她的腹腔深处摸索着确认连系她的宫和巢的血脉所在,她们会使用丝线捆扎住那些柔嫩的环节。

在那样小心地做好以后,切割和分离她的器官并不会让她流出很多的血,她也就不会死了。

岫儿说,那一个节骨眼就是最烦人的时候了,要是把人弄死大家可都要挨一顿揍。

专门派来盯着我们的军官大叔隔三差五就要去搭她的脉搏呢。

王子注意到监祭的军官大叔在下一次登上木台的时候也带着一束燃烧的艾草,他在木柱前边逗留并且操弄了一阵,可能是在使用刺激性的烟雾熏呛女人,帮助她恢复清醒的神智。

在那时全副完整的宫和巢,还有通连接续的隐道与门户,都已经从受祭女人的腹腔深处剖挖分解了出来,它们和更早些时候剜切取得的乳头唇片一起,收聚在撒过盐的瓦瓮以内。

被认为是主要地凝聚有雌物阴气的部位还包括了她的两只乳房。

司祭的女孩们在见到瓮底泛动起微光的时候,使用透光的桐油细布包复住瓮口。

她们转身从女人的小腹伤口里抽出了一些迂回地延展,而后盘绕了起来的肠管,她的肚肠事先经过灌洗,基本保持着干净,女孩们的手法也一如寻常地轻柔和缓,尽可能地减少了附带伤害。

玉场事先就会为她们准备好合适的木段材料,女孩按照她们接受到的长期训练,使用延长而柔软的生人血肠尽快地捆扎好了适用的小木筏板。

没有置身在现场观察完毕一次祭玉典礼的客人可能不会想到,被献祭的女人并不是竖立而后分展在祭玉之门的中间经历到了她们的最终时刻。

按照进程的设定,她们在被摘取掉子宫和卵巢以后,就会得到喂食羊奶和水的休息,而后场方会派出助祭的有力汉子把她从那两支木头柱子上开解出来。

他们可能是用刀刃撬开了她腕子里的骨头,才能让钉头平整的铁帽褪出了那些贯穿的伤口。

女人在那时候仍然是拖带着长链的脚镣的,男人们把她的手臂反拧在身后,让她下跪到平台的底板上,正眼面对着那一堆黏连杂乱的东西,还有从她自己身体的开户地方被拆卸了出来的两扇肉皮的门面,皮面上沾染着血迹和一些可能会令人羞惭的黑色的毛。

直到那时女人所经历的全部,就是全身浅表的肌肤遭到了切割,全身被咸盐收煞,还有下体被割开了一道截止住流血的裂口。

所以她在艾草燃烧出的烟气激励下,仍然可能会适时地清醒过来,在一个更近的距离上看到自己的肚肠扭转摇曳着抽离自己身体的景象。

她也在银面的眼眶之后注视着自己已经被剜旋掉了许多肉块的乳房最终遭到了齐根的完整切除。

她惊讶地注意到自己全身模糊的血肉上笼罩有幽蓝的光辉。

现在才可能是接近了最后时刻的开始。

她被那些帮忙的男人们拉扯着臂膀,或者是头发,拖行过了大半张祭玉台面。

她的破碎的身体也在那些翻滚和刮擦之间调转了方向。

她后来像狗一样趴伏在铺台的厚木边沿,这里是背向着岸和沙的反面。

她看到身体的侧边就是以往她们每一天在走河时候都要逐级地踏过的木头阶梯。

阿弥陀佛。

从今往后她再也不用走了,永远不用走了。

有一个女孩站在阶梯底下靠近水面的地方。

她放开了正在水面上漂浮着的束木扁筏。

排筏上载有正在继续散发出荧光的瓦瓮。

她凝视着自己的女物在暗淡的光线中驶向有玉或者没有玉的河面远方。

约束着载物筏具的带血的人肠在被游鱼和飞鸟侵袭分裂以后,木段离散,她的瓮会沉入河底,并且在暂时地阻挡住水流的油布底下继续地闪烁一些时间。

后来鹤群降落了下来。

她可能在那之前听到了陶土和流水交相和鸣而生成的如同泣,如同诉的埙声。

司祭的女孩和协力帮助她们的男人都已经离开了祭台。

女孩们跪立在河边,带埙的女孩吹了埙。

埙声除了代替我们形容我们自己贫瘠的心力不足够形容的泣诉之外,它标记了鸟,鸟在标记中翩跹地降落下来,祭台上的赤裸而且破碎的人形有一些蜷曲和抽动的尝试,很多白羽的鹤环绕并且争食了她,很多鹤从血泊中叼啄起来很多幽蓝的星星。

河滩上的饮宴和交易重新开展,埙声持续。

而鸟在我们的悲欢之外。

玉的灵魂在我们之外。

我们只是尝试了各种悲苦的努力希望它们能够回来。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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