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京赶考是专门为考生设计的连环圈套,旨在将所有考生赶尽杀绝。
「你是一个进京赶考的考生。」
这句话让我冷汗直冒。
【发现有人死而复生,你必须提高警惕。】
不遵守规则的考生——
他们命数已尽。
1
【你是一个进京赶考的考生。】
又是这道让我恐惧的声音。
明明我已经死了,死在赶考的途中。
可一睁眼,我重生在赶考前。
回忆前生,我怀疑,阴谋在我中举时已经埋下。
危机来自江湖中某股势力。
推举内定的状元不成后,他们想给朝廷一个下马威。
他们旨在除尽所有考生,血溅京城,掀起满城风雨。
我必须得想办法活下去,不可重蹈覆辙。
山雨欲来风满楼。
门外有人推门而入,我收回思绪。
「每名举人,都必须喝下御赐的白粥,才可获得会试的资格。」
这送白粥的人,脸上的人皮像是假的,看上去摇摇欲落,风一吹,便悄悄掀起一角,隐隐约约露出青面獠牙。
白粥喝起来是冰凉的,上面飘着些红色肥肉沫。
我头疼了三天三夜。
期间,我总梦见我自己把自己被剁碎放进沸水中烹煮,过程很痛苦,但我疯了般痴迷于重复此过程。
【你是一个进京赶考的考生。】
从此以后,那道声音总会时不时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为我「指引方向」。
正是由于有这声音的「指导」,我才走到那一步。
在我完全信任它时,它趁我不备,将我置于死地。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夜晚,有人在后面喊我的名字。
「夜晚有人喊你的名字,不可贸然回头。」
这是我娘从小就跟我说过的话。
【快回头!解举人!快回头呀!】
当时的我已经习惯对它言听计从。
我回头了。
【你回头,见仅有一条腿的长袖瘦戏子突然出现在身后。】
【远看它像一条弯曲的竹竿,将脸凑近你,你却看不清它的脸。】
【你很害怕。】
【你命数将尽。】
2
【你是一名进京赶考的考生。】
我回到了我喝完白粥第三天。
既已经咽下白粥,会试便非去不可。
「解时易在家吗?」门外传来商奕然的声音。
商甫,字奕然。
商奕然人如其名,面如桃花,模样十分英俊。但我如今看见他便不由自主有些胆寒,因为我忘不了上一世他被吊死于房梁,瞪着他那双桃花眼,露出瘆人的笑容。
「白粥你也喝了么?」我开门,问。
如果他没喝,那么或许可以从根源阻止那件事的发生。
「喝了啊,头疼了都三天啦,这不,脑袋一清醒,就来找你同行赶考了!」
你清醒个屁你清醒。
你要是真清醒,就应该乖乖回家继承家业。
考什么试呢我说。
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话没多说,拿起桌上早已收拾好的行李,跟家人告别,随后踏上进京赶考的道路。
3
「封建时期就是不方便啊,要是在 21 世纪,我直接开车到京城,啊不,坐飞机舒服,我只要登机走两步就行。」
商奕然又在说疯话了,果然脑子不好使。
还登基?敢问您是去赶考还是去篡位?
我无奈摇了摇头,重重叹息一声,他根本不知道我们当前的处境。
「两位,要不要搭牛车?」
一位面堂发黑,翻着白眼的老人坐在简陋的木车板上摇晃,拉车的牛瘦骨嶙峋。
那辆牛车,感觉走几步就会散架,但好像总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支撑着它。
那只牛,也如同刚刚从地狱里拖出来充数。
天还没完全黑,这些东西就敢出来作祟了。
【你知道,牛车有诡,拒绝搭牛车才是正确的选择。】
「我搭!我搭!我搭!」商奕然举起双手,生怕错过送死的机会。
「你搭?我打你个大嘴巴!」我揪住商奕然的后衣领,把他拽回来,对老人说,「不用了,我们打算就在前面的客栈休息。」
等老人走了,商奕然才可怜巴巴问我:「解兄,为什么不搭牛车?小爷腿都走疼了!小爷要搭牛车!小爷要搭牛车!小爷要搭牛车!」
商奕然一屁股坐下,然后开始在地上撒泼打滚。
我敢说,此时此刻,绝对是我这两辈子最斯文扫地的一刻。
「商甫,你不要给我得寸进尺。」我咬牙吐出这几个字,衣袖里的手已经握紧拳头,做好重拳出击的准备。
「我不管,我走不动了,你看着办吧!」
「大乖儿,听爹的话,以后坐牛车的机会多了去。」
「我现在就要坐!你忍心看我累死路上?我走不动了!」
「龟娃子!前面客栈也就一里地左右的距离,你走不动?」我突然心生一计,「你不去便一个人留在这里罢,听说客栈里面的老板娘美若天仙,你不想去看便罢。」
商奕然听罢一愣,偷偷睁开一只眼睛看我,问:「你说的当真?」
「没有半句虚言。」
客栈里面的老板娘可是吃人的狐狸精,怎么会不好看呢?
「既然如此,我们还等什么?Go!Go!Go!」
狗?哪里有狗?
我环顾四周,并未看见狗。
商奕然站起身,拍拍衣褶,大步朝前迈去。
4
我和商奕然走到客栈门口时,突然下起雷阵雨。
很多人跑进这家客栈躲雨,不妨混杂着一些脏东西。
【你发现有些人穿着木屐。】
【它们在客栈里也撑着五颜六色的油纸伞。】
【它们的脸,你看久了,会联想到一种动物。】
【它们的嘴红得吓人。】
我跟商奕然找了一张空桌子,随便点了几份酒菜。
「解兄,我们是不是要多点些贵菜,才能吸引老板娘注意?要砸多少钱?放马过来!小爷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
商奕然一整个人傻钱多的样子。
确实,你什么都缺,尤其缺一个正常、清醒的脑子。
「不必,没必要浪费。」我呷了一口茶水,余光扫向别处。
——客栈存活规则一:看人先看脚。
那些打伞的「人」没有影子,它们将自己藏在伞的影子中。
有了上一世的经验,我知道硬碰硬相当于鸡蛋碰石头,我们能做的,只有躲,或者智取。
我脑海里的声音会为我提供一些信息,但它提供给我的信息不一定都是正确的。
进京赶考的路上,大致有两方阻挠势力。
其中一方就属于考生脑海中的提示音,这一方势力与剩下的一方为竞争关系。
它们争夺的,是考生的人头。
它们一个是天罗,一个是地网,考生简直插翅难逃。
商奕然翘着一郎腿,双手抱臂,倚着椅背,仰头望向天花板,百无聊赖。
我坐直身体,用食指叩响三下桌面。
我想也是时候……
果然,桌上的茶水面被一团黑影笼罩。
有「人」来了。
5
两盘小菜一壶浊酒被端上桌,端菜的人正是客栈老板娘。
麻烦,看来我们被盯上了。
「这啥啊这是?」商奕然用筷子扒拉着那两盘菜,无从下嘴,「这是蟑螂吗?」
「可能是鸭肝吧。」我随便瞥眼,没太注意。
「解兄,这盘底还有一只手!」
「说明是亲手炒的。」
商奕然听罢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这么会说话,你不要命了?」
【你在靠窗处,看见有一群手里拎着死鸡的棕衣农民。】
【发生危机情况,一定条件下,你可以向他们求助。】
【棕衣农民想存活,必须遵守他们的客栈规则。】
【1.进入客栈,选择靠窗的位置坐下,不要跟任何人说话。】
【2.确保手中鸡是死的,如果发现同伴手中的鸡活了,立刻杀死那个人。】
【3.看见客栈内打伞的「人」收了伞,马上前往二楼房间休息,听见有人求助,不要回头,除非求助者愿意赠送黄鼠狼皮。】
【4.披上黄鼠狼皮后,第一件事,吃掉手中的活鸡,记得杀死送给你黄鼠狼皮的人。远离你之前的同伴,你将拥有新朋友。】
在客栈内撑着花花绿绿油纸伞的「人」,它们收了伞,说明它们即将大开杀戮。
商奕然倒了一杯酒,看见酒是淡红色的,他刚举起酒碗,就被我拦下。
「别喝,是鸡血。」我说。
——客栈存活规则二:不要食用客栈内的任何东西。
我很清楚,这些东西吃了,就当不成人了。
「啪嗒。」商奕然的筷子掉落。
商奕然弯腰,寻找自己的筷子:「解兄,筷子掉你脚底下了,你帮我捡一下呗!」
我低头,看见自己脚边多了一双筷子,便弯腰捡起来。
可当我捡起筷子,和商奕然抬头时,客栈忽然变得不一样了。
撑着伞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收起伞,刚刚还热闹的客栈变得无比安静,所有人站着的人都静止不动,看着我们。
他们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
靠窗的那群抓鸡大哥们,拎着鸡脖子,迈着凌波微步正打算撤。
忽然,一道读书声在寂静中响起,十分突兀。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谁?死到临头了还在考前冲刺?
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名瘦弱的布衣书生,正捧着一本泛黄的书端坐,闭眼大声诵读。
跟他同桌的兄弟们此刻人都吓傻了。
他们有一种「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慌张,带着众人皆安全,唯我在找死的恐惧感。
6
客栈内吃了饭菜的客人不停发出「咯咯咯」的鸡叫声。
「咚咚咚!」
客栈老板娘坐在桌上敲响铜锣,听见铜锣声后,那些一直鸡叫的客人便不停点着头,排队朝客栈尽头突然多出来的一间黑屋里走去。
他们仿佛真的变成了鸡,他们的躯壳内都有一只鸡的灵魂。
每一个人进入那个房间,便会发出「咯——」的尖叫声,随后鲜血溅出,洒在下一个人的脸上。
穿木屐的「人」,听到尖叫声后,笑得更加夸张,它们张开嘴,露出满嘴锯齿状的牙齿。
妖怪,都是妖怪。
它们眼珠僵硬地转动,看向剩下的、像我们一样未吃客栈饭菜的考生。
【你是一个进京赶考的考生。】
【你现在很危险。】
客栈老板娘露出狐面,伸出一只手,伸得很长很长,揪住我们当中一个书生的衣领,举到自己头顶。
它抬头,张开嘴,上下额的角度打开到 180 度,它的嘴像个黑洞,整整有一张桌子那么大,书生掉进去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撑伞的「人」,笑容更大,它们组成一个圈,将我们包围。
【抓鸡的农民或许可以救你。】
【可惜,你并没有黄鼠狼皮。】
有一名书生混在「鸡群」中,在轮到他进小黑屋时,他撒开腿就往外跑。
外头的雨还未歇。
他暴露在雨中,强腐蚀性的红雨将他冲刷成一滩血水。
【你意识到,想出门,必须拿到它们手里的伞。】
7
轰隆一声响雷,光线照在它们脸上,使它们的面孔更显得狰狞。
「什么情况?把我们围在这里做什么?知道我是谁吗,就敢把我包围住?多少有点不自量力!」
布衣书生终于从学海汪洋中睁开自己的双眼。
「阁下可曾听说过江湖十大剑客?」
「你是说江湖十大剑客?」听到布衣书生的话我震惊地瞪大眼睛,「难道,你就是?」
江湖十大剑客,是江湖上武功最高的十个人,由于他们都擅长用剑,便被世人称作江湖十大剑客。
他们行踪神秘,其中江湖第一剑客更是人人知晓却无人见过,我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在这里见到他们其中之一。
「没错!鄙人有幸榜上有名。」
「敢问您排名在第几?」我一时竟忘记自己当前处境,站到书生面前朝他恭恭敬敬弯腰作揖。
「我便是排名第一万三千六百五十三名的韩午!」
听完韩午的话,我刚刚直起来的腰一僵。
「不是,你有病吧。」商奕然说出我心中所想。
此时,拿伞「人」的脸全部变成狐狸样子,它们的嘴巴张得很大,牙齿在口腔中排列得很整齐、很密集。
其中一只狐狸倏然变高,它的腰伸长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在头顶即将碰到房梁时,它弯腰成一个完美的弧度,把脑袋砸向我们当中的一名考生。
考生的上半身被它咬下吃掉,空荡荡的下半身还没反应过来,稳稳立于地面。
一个失去上半身的人站在我们面前。
「他」有些茫然,走了几步,狐狸便给「他」让道,「他」也进入了小黑屋。
我不确定下一个会是谁。
「唉,事到如今,看来我不出手不行。」韩午向前三步,站在一只狐狸面前。
「我并不觉得你能比我强多少,你甚至连剑都没有。」商奕然如是评价。
「真正的剑客,自己本身就是一把利剑。」
韩午往右一迈步,抽出狐狸手中收起的油纸伞,狠狠往狐狸脸上一刺,伞头便穿透狐狸的脸,打开伞后,便飞溅绽放出一朵血色的花。
收伞,韩午用伞尖儿一划,便切开几只狐狸的喉咙。
眼花缭乱间,我还没反应过来,韩午已经杀死所有的狐狸,它们花花绿绿的油纸伞横七八竖倒在地上。
「卧槽,你可比我强太多了!」商奕然目瞪口呆。
「一般一般,一万三千六百五十三。」
这里还剩一只狐狸,就是客栈老板娘。
见情况不妙,它便里面逃进小黑屋中。
【你意识到这代表着客栈的真面目即将显露。】
【必须赶快跑。】
【记得带伞。】
「我们快拿伞逃出这里!」
我话音刚落,只见小黑屋的门逐渐扩大,扩大到一整面墙的范围,并且不停朝我们的方向扩张。
考生当中剩下的人全部拿起伞,撑开,朝外面冲去。
【雨水只有落地后才是安全的。】
我跨过水塘,朝前冲。必须跑快点,有一大团阴影正追赶我们。
回头一瞥,我看见客栈扭曲成边缘不规则的形状,像陶泥一样变换形状,最后变成了一座大庙。
庙的正面只有一扇大门和两扇窗户。
门上的两扇木窗户像一双黑洞洞的眼睛。
庙门半掩,里面鬼鬼祟祟探出几个人头,我记得,那些都是变成鸡的考生。
那些考生没有身体。
我们拼命跑了很远,才甩开那个阴影。
让我不由自主想到,我拼命参加科举考试,也是为了能甩掉家中那个阴影。
是我那不幸的家庭啊。
【你们当中有人用了黄鼠狼皮换命。】
【虽然农民没来得及出手,但交易依旧成立。】
【黄鼠狼会混入你们当中向他讨命。】
【发现有人死而复生,你要提高警惕。】
8
披上黄鼠狼皮的村民会变成黄鼠狼?
黄鼠狼默认送村民黄鼠狼皮的人是杀死并剥下自己皮的人。
因此黄鼠狼会向送村民黄鼠狼皮的人讨命。
黄鼠狼会伪装成死去的考生混入我们当中?
那么黄鼠狼的目标应该是有针对性的,为什么我要提高警惕?我弄不明白。
雨一直在下,相比刚才,雨势渐弱。
血色的雨水落上我衣衫,留下斑驳的黑点。
商奕然的白袍金丝绣花褂也失去光泽,华美不再,显得有点寒酸。
【不要让雨接触身体发肤。】
【淋过雨的都是疯子。】
听到这儿,我持伞的手往袖子里缩了缩。
连续在雨中走了三天,我们距离京城还有两个昼夜的距离。
闭上眼,我看见自己中了状元,被红色的缎带死死捆在柱子上。
很累,头也昏沉。
我为何要到京城来?
为了摆脱家中那个阴影。
「解兄,你快看,前面戏院好热闹!」商奕然拍了拍我的肩膀。
戏院?
对,就是戏院,我上一世就是死于戏院中。
以戏院为标记点,脑海中的那道声音,将会开始为我提供错误信息。
我万万不可重蹈覆辙。
戏院分为前后两大部分,前区演出皮影戏,后区甩长袖唱戏。
天空乌云密布,很阴暗,只有戏院挂着五颜六色的纸皮灯笼,尤其突出,夺人眼球,给人种恍惚的感觉。
雨突然停了。
9
伞面上还沾着剧毒的雨水,我们便把伞丢弃了。
戏院的大门很窄,只能容得下一个人,门槛也很高,要撩袍到膝盖处才能跨过。
站在外面看里面,空空荡荡,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等进去后,才发现里面人山人海,喧嚣不断。
我很清楚,在这里面人多了并不是好事。
「客官,皮影戏即将开演,请赶快落座吧。」
说话人是一位端茶堂倌,他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露出衣服的脸和手都用白色纱布包裹着,让唯一露出来的眼睛显得格外吓人。
「哎嘛,木乃伊啊?」商奕然被吓了一跳。
「请。」堂倌引商奕然往空座去。
「岂敢岂敢,法老您客气。」
跟我们坐一桌的人还有那位江湖排名一万多的韩午。
落座,皮影戏台亮起。
戏台与我之前见过的都不一样,很高大,完全可以容纳几十个真人表演。
舞台上的皮影也跟真人一般大小。
再看向不露皮肤的堂倌们,这让我不由产生怀疑。
【身为皮影戏院堂倌,你必须遵守皮影戏院的规则。】
【1.有客人来,引领他们落座,新来的客人送热绿茶,老熟客送冷红茶。】
【2.有客人在观戏过程中想要离开皮影戏院,劝说客人上二楼,必要时可使用强制手段。】
【3.每个时辰清点一次客房数量,如果发现多出客房,为每名客人送去一壶酒并表达歉意。】
【4.把不服从安排、不正常、已经迷失的客人带到二楼。】
【5.不要离开皮影戏院,皮影戏未结束时,阻止看客离开皮影戏院。】
二楼究竟有什么我不清楚,但我敢保证,二楼绝对有去无回。
皮影戏结束后,只要不被带去二楼,就能在客房住下,然后在第二天前往后区戏院。
风餐露宿了三天,我们实在太疲惫了。
10
韩午捧着书,一如既往的刻苦。
「韩兄,你参加会试是为了什么?」
有韩午这样努力的竞争对手我着实感觉压力山大。
韩午翻书页的手顿住,他目光从书中滑出,缓缓道:「为了杀一个人。或许,也不是人。」
「杀谁哇?」商奕然磕着瓜子花生,忽然来劲。
有时候真的挺佩服商奕然随遇而安的个性,不管身处何地,都像蹲在自个家里。
韩午没有回答,只是捧书继续念:「温故而知新。」
台上表演正热闹,一阵骚动声由回廊处传来。
堂倌们步履匆匆,鬼魂一般穿过木制走廊,清冷铃声一扫而过我的耳畔。
树影婆娑,树静而影动,是树影在发出发出沙沙声。
三壶酒「噗咚」一声砸在我们桌上,溅出的酒水在桌布上留下紫色的痕迹,带着一缕青烟升起。
多出了客房?
有雾。
我看不清周围的情况,甚至看不清身边商奕然和韩午的脸,只有戏台上的皮影戏,清晰依旧。
戏台上出现了一只类似动物尾巴的影子,台上的皮影将双手举过头顶,露出惊恐万分的神情。
类似狐狸又不是狐狸的影子,朝台下露出狡猾的笑容。
我从台上收回目光,惊然见周围看客都被戴上了笑脸的面具。
此刻,周围环境仿佛瞬间转换为地狱,蓝色的鬼火跳跃,尸骸遍地,台上的都是魑魅魍魉。
【快跑!解举人!快跑啊!】
对,要赶紧跑。
我颤颤巍巍从座位上站起身,脚一软,又跌坐回去。
要赶紧跑。
我张望着出口的方向。可是雾太厚重了,我看不清楚。
黄鼠狼。
一个黄鼠狼直立在不远处,正看向我这桌。
周围的一切都很模糊,只有它,尤为突出。
它一闪一闪朝我靠近。
【快跑!解举人!快跑啊!】
对,要赶紧跑。
我刚刚站起身,一道声音在我脑海中炸开。
「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Sorry,桥豆麻袋,我不是本地人,你问别人吧思密达,西八——阿里嘎多你全家!」
我眨了眨眼睛,发现戏院恢复正常。
商奕然正用折扇指着皮影戏台上的黄鼠狼皮影大喊。
周围有不少考生离开了自己的座位,堂倌正忙着将这些人领上二楼。
他们都绿茶凉了,从今往后也不会再有人为他们端上热茶。
11
「解兄?解时易?解顺?喂喂喂!」
商奕然用扇子捅我,把我吓了一跳。
解顺,字时易。
是谁?
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
「解时易,你命数已尽,有无遗憾?」
遗憾太多,我希望一切能从头开始。
「荒唐,逝者已逝,往事成烟,如何重新拼凑?」
可再话诡事。
「你从何得知……唉——」
脑子很乱。
不过没关系,我已经都记不清了。
皮影戏落幕。
堂倌领我们去客房休息,由于客房可住的数量固定有限,考生人数又太多,便只能两人挤一间。
我跟商奕然一间客房。
睡到半夜,我忽然感觉后背一凉。
好像床板下,有什么东西贴着我的后背。
旁边的商奕然毫无动静,我扭头一看,看到一张苍白消瘦凹陷的面孔。
距离我不过方寸距离。
「阿芸,该放下了。」
我像是对她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她摇摇头,警告我:「不要去进京赶考,不要去。」
「该放下了。」
我不停重复这句话,我看见床铺变成泥潭沼泽,里面伸出很多黑手,想要把我往下拉。
或许,一直放不下的人是我自己。
身形一晃,睁开眼,我发现自己正平躺在床上,旁边的商奕然睡得如同死猪。
阿芸……
我们都该放下了。
天蒙蒙亮,星光模糊,窗外的风吹起白色纱帐,我看见铜镜中有盏烛火一命呜呼。
我睡不着,干躺了半个多时辰。
等到钟声响起,我才叫醒商奕然,找到韩午,一同前往后区的戏院。
我们并不打算在戏院多停留,想加快脚步,早些儿到达京城。
戏院大清早就开始忙碌。
这里的戏子跟别处不一样,戏子很高,踩着高跷,并且只踩一根,远看就像竹竿上挂着一个人。
我记得很清楚,我曾丧命此地。
【来到戏院的戏子,都必须遵守戏院规则。】
【1.吃掉变质的看客。】
【2.戏院内不存在喜鹊,把看见喜鹊的看客带到二楼。】
【3.两条腿的都是异类。】
【4.不要脱离高跷。】
12
有人在叩窗。
「我这有会试考试的题目。」
窗缝外传来尖细的声音。
【出门看看对你并没有什么坏处。】
我脑袋里也有声音怂恿我。
确实,出门看看也不有什么坏处。
我坐起身,穿好鞋,走到门口的位置回头看了一眼。
漆黑的床底有一只眼睛正看着我。
我很害怕,便匆匆离开了这里。
客房外空荡荡,月亮很亮。
我总感觉黑暗中有无数的眼睛正窥视我。
客房外的庭院内有一棵古树,古树后面缓缓露出来一个黄鼠狼的脑袋。
黄鼠狼迈着鬼鬼祟祟的步伐,一闪一闪地向我走来。
在距离我七八步的距离处,黄鼠狼变成了一个人的模样。
那个人我记得很清楚,他早已在客栈被狐狸吃掉了。
【发现有人死而复生,你要提高警惕。】
一阵大风刮过,我看见树上飞起数不清的喜鹊。
「咚」的三声,踩高跷的长袖瘦戏子跳到我的身边。
它像不倒翁一样往前一倾,张开大口,瞬间将黄鼠狼吞得干干净净。
接着,它将脖子缓缓转向我。
它的脖子很长,如同蛇挂在树干上的姿势,用脖子将它的脑袋拎着,对向我笑。
这一刻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记忆如潮水般涌入。
错了。
我错了。
脑海中的声音为我指了一条错路。
今晚,我不该出门。
【解顺,你抬头看看它。】
看看?看看……
不,我不能看!
喜鹊,我的头顶盘旋着一群喜鹊。
【戏院内不存在喜鹊,把看见喜鹊的看客带到二楼。】
戏院内不存在喜鹊,戏院内不存在喜鹊……
我在脑海中不停重复这句话。
有腐烂味扑鼻而来,我低头,看见自己的皮囊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
【吃掉变质的看客。】
我扭头往回跑。
跑到客房门口,我一口把门踹开。
「商奕然,快跑!」
他睡得太死,我喊不醒他。
来不及了,我一脚把他踹下床。
「哎呦喂!」
谢天谢地,他还活着。
只踩一根高跷的长袖瘦戏子已经站在门口,我还是看不清他的脸。
我拿起桌上一根点燃的红蜡烛就朝它扔去。
随后,我拉着商奕然从窗户逃跑。
「我们死定了!」商奕然开始用袖子抹眼泪。
我知道有一个人或许能扭转局面。
那个排名一万三千六百五十三的韩午。
13
商奕然一拳打烂韩午客房的纸窗。
「韩午!韩午啊!救命啊!」
商奕然将半个身子伸进去,朝韩午床铺的位置大喊。
「你喊我?」
韩午从院中央的树上落下,拍了拍商奕然的肩膀。
「你都看见了?」我问韩午。
韩午点点头,并抽出他的长剑。
看见了你不救我?
用商奕然的话来说,就是:友情的小船说翻就翻。
「它已经来了。」
谁?谁来了?是谁?!
【解举人!快杀掉韩午!】
我脑海中的声音有些焦急,它第一次表露出恐惧的语气。
「解时易,它跟你说什么了?」
韩午一改常态,露出严肃的神态,他的双目闪烁犀利的微光。
它?韩午知道我脑海中「它」的存在?
「它让我杀了你。」
「看来他害怕了。」
韩午大笑。
商奕然碰了碰我的胳膊说:「解兄,韩午人设崩了,竟然假装自己如此高深莫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跟我们这种肤浅废物混这么久,对自己还没有深刻认知?装什么牛逼呢我说。」
肤浅废物只有你自己啊喂!
对自己没有深刻认知的人是你吧我说!!!
「待我杀了他,一切都将恢复正常!解时易!商奕然!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为什么要说「终于可以回家」呢?
难道韩午也是重生的吗?
这时,天空中的那红月变成了一只瞪大的红色眼睛!
红色眼睛中有隐藏不住的一种恶意。
它好像在幸灾乐祸等待见证我们再一次的死亡。
一只长袖悄悄从韩午客房的破损纸窗伸出。
「妈的想抓老子?我去你的吧!」
商奕然抓住那只长袖往外扯,却怎么也扯不尽,长袖长度似无穷无尽。
被商奕然扯落他脚边的白条布,像蛇一般缓缓围绕包裹住他,他却全然不知。
整个人就旋转跳跃闭着眼。
「白痴啊你!」
这辈子第一次骂人,对不住,我实在忍不了。
我想帮商奕然扯掉白布,无用功。
「哥们这回要变木乃伊了。」商奕然吓得脸刷白。
最后还是韩午一挥剑,斩断布条。
「一带二,牛哇韩午!」商奕然恢复活蹦乱跳的状态,「放马过来吧!啊哒!」
远处,一位穿着红色状元服的高个子男子正骑在一匹由于腐烂而露出白骨的黑马上。
马蹄未动,却一闪一闪朝我们逼近。
「咯咯咯,韩午,很久不见。」
男子歪着脖子看着韩午,明明嘴唇未动,却又能发出声音。
真是怪事。
「韩午,你命数将尽。」
【解顺,杀掉韩午。】
【杀了他,你就活命。】
为什么它想跟我协商此事?
恐怕它对能否成功杀掉韩午保持怀疑。
韩午究竟是何人?
我不会杀韩午,我不想再听它的话。
「陈屏,你执迷不悟。」
陈屏?这位就是陈屏?江湖十大剑客排名第二的陈屏?
他如今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脸上没有一丝活人的气色。
「完了。」
我并不觉得韩午一个人能打过陈屏。
必须想办法帮他。
14
两路势力,互相对立。
陈屏和「它」为一路,或许我可以想办法利用另一路。
长袖瘦戏子站在门后,露出半张模糊的脸。
如果能把陈屏带到二楼……
韩午砍断了黑马的四只马蹄,陈屏飞身下马。
我看见陈屏身上有闪烁的细线,他就像一个傀儡,好似有什么在用闪光的细线超控他。
喜鹊又一次出现了。
又来了几位长袖瘦戏子, 它们把我们包围, 笔直站立着。
【两条腿的都是异类。】
【不要脱离高跷。】
当我尝试抬起一条腿, 长袖瘦戏子们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了。
我身上腐烂的地方迅速恢复正常。
看来我的猜想正确。
「商奕然,你抬起一条腿, 然后站在这里别动!」
「抬哪条?」
「随便!只要是你走路的腿就行!」
真不知道他成天都在想些什么。
我抬头,看见客栈二楼的房间门打开了, 里面很黑。
隐隐约约我在里面看见黄鼠狼、狐狸和鸡的轮廓。
「韩午, 你能不能想办法将陈屏推进二楼客栈?!」我朝正与陈屏交战的韩午大喊一声。
「我尽量。」
韩午踩着栏杆跃到二楼走廊围栏上,陈屏紧随其后。
后踢一脚,陈屏身没站稳,就在快要跌落时, 陈屏身上的细线将他拉回, 稳住平衡。
我抬头,发现月亮又变回月亮。
月光下有一群乌鸦, 嘴里叼着控制陈屏的傀儡线。
记得商奕然有一把黄金制成的弹弓。
「商奕然!你金弹弓在身上吗?」
「你要干嘛?」
「把天上的那几只乌鸦射下来!你行不行?」
「那我可太行了!」
商奕然从衣服里掏出弹弓和金块, 对准天空中的黑鸟。
打落几只黑鸟后, 陈屏的一只手臂无法动弹了。
等射落全部黑鸟后, 陈屏摇摇晃晃,勉强才能站稳。
韩午将其推入二楼的房间。
周围的长袖瘦戏子们在同一时间露出了笑容。
虽然我依旧看不清它们的脸。
喜鹊飞落, 开始啄食乌鸦。
一切都要结束了。
它们走了,喜鹊也消失了。
一场黄沙卷来,漫天飞舞。
一时间, 我什么都看不见。
等黄沙落地, 一切都消失不见, 戏台、桌椅、客房……好像都未曾出现过。
我们正站在一处高地上, 正赶上破晓。
远眺有一个集市,人们已经忙碌起来了。
我离家其实并没有多远。
那让我无比亲切的家啊……
缓过神后,我们三人迎日出的方向走去, 集市的人声越来越近。
这是生命鲜活的声音。
15
「韩午, 没想到你竟然能跟陈屏打那么多回合,别瞒了, 你究竟是天下第几?」
我们找了一家酒馆坐下,商奕然拿筷子敲了敲桌子, 追问韩午。
「天下第几有那么重要?天下第一能长生不老?」
「你不会就是天下第一吧?」
「也许吧,管他呢,」韩午满不在意地举起酒杯, 「喝酒!」
晌午后, 韩午就会与我们分道扬镳。
我和商奕然将继续参加会试,这次,是参加真正的会试。
韩午则依旧选择潇洒在江湖大道上。
「有缘再见。」韩午与我们告别。
商奕然不舍得, 差点流泪。
我拍拍他的肩膀。
「善恶到头终有报,此情说便说不了。
「多谢韩大侠仗义相助。」
我目送韩午离去,一直到他在我的视线里完全消失。
或许人的一生中,总要遇见那么几个人。
毫无预兆,他们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
逗留的时间不久,却够回忆一生。
打动我的,也许只有一瞬间,但却让我不舍好久。
困难时,想起他们, 便能带给我勇气。
江南烟雨正浓,人生尽欢时,风光最旖旎。
(完)
作者署名:流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