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节 月上海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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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说,遇到喜欢的公子就要给他投瓜掷果。

我抱着番邦新进贡的榴莲,一瓜下去,把刚刚凯旋的晏小将军砸进了太医院。

1

我站在二楼,把那么大的榴莲砸下去的时候,刚好命中了晏祁的脑袋。

方才还意气风发的晏小将军挣扎着抬头看了我一眼,只说了一个「李」字就一头从马背上栽了下去。

现场一片混乱。

晏祁身边的随从和将士大喊:「有刺客!抓刺客!」

我的侍从和护卫也连忙高呼:「不是刺客是靖安公主!」

底下的百姓混乱了:「什么?刺客是靖安公主?」

我傻眼了。

2

由于晏祁受伤的地方离忠勇侯府很远,离太医院倒挺近,他便被直接送去了太医院救治。

好几位太医在屋里为他处理伤口。

我在门口急得团团转。

阿爹阿娘闻讯赶来,看完晏祁之后,阿娘气得操起太医院的扫帚就要打我。

春枝和秋叶连忙挡在我前面:「皇后娘娘息怒,公主她是无心的,皇后娘娘……」

「娘我错了,娘,我知道错了……」

阿爹闻声出来,连忙上前将我护在怀里:「阿宁,棠儿还小,你跟她置什么气?」

阿娘举着扫帚:「她都十四了,还小?小晏祁在北境保家卫国,她倒好,一回来就把人伤成这样。」

我从阿爹怀里探出个头来,小声道:「我不是故意的……」

阿娘说过的,遇到喜欢的公子就要给他投瓜掷果,阿娘不是说榴莲也是水果吗?

可这话我不敢说。

我喜欢晏祁,这是我的秘密。

「那榴莲是能随便往人身上砸的吗?傻子都知道不能!」

唉,我连傻子都不如吗?

我以为晏祁能接住的。

阿爹语重心长道:「这砸都砸了,有什么办法?还好晏祁那小子身子骨硬,没什么大碍,等他醒了,我给他加封加赏补偿,再让棠儿亲自去赔礼道歉便是了。」

阿娘摇了摇头,扔下扫帚:「你就宠她吧。」

说完便转身走了。

阿爹连忙扔下我追了上去:「阿宁,等等我,你去哪儿啊?」

3

我难过地守在门外,晏祁的随从们死活不让我进去,生怕我再行不轨。

太医们说晏祁需要静养,暂时不便打扰。

「好吧,那我明日再来。」

我垂头丧气地说完这句话,几名随从吓得瞪大了眼。

回去的路上遇到阿姐,她拉着我问道:「那榴莲呢?」

我摇摇头:「没了。」

「都没了?」

我再点头:「都没了。」

榴莲掉在地上,一大群人一窝蜂涌上去,踩了个稀碎,渣都不剩了。

阿姐满脸痛惜:「早知如此你那榴莲合该让我和阿娘吃了才是,那便也伤不到晏祁了。」

你那是怕伤着晏祁吗?

你分明是想吃榴莲!

榴莲是前不久暹罗国刚刚进贡的水果,我也是头次见。

这水果闻起来臭,吃起来却可香了。

暹罗国总共才进贡了八个,父皇给了阿娘、阿姐和我各一个,其他的都赐给了朝臣,十分珍贵。

本想着晏祁刚刚从漠北得胜还朝,我便把我这个榴莲送给他做礼物。

没想到差点砸死他。

4

唉……

我坐在御花园的秋千上唉声叹气。

不知道晏祁的伤怎么样了。

虽然太医说没有大碍了,可我还是免不了担心。

今天那个榴莲我不应该丢的。

阿娘说得对,那么大的榴莲怎么能随便往人身上扔呢?

我是不是真的有点傻呀?

晏祁肯定会生我的气的。

他要是也觉得我傻怎么办?

「公主怎么了?」春枝问。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我认真地吟了一句词。

阿娘说这是她故乡一位李姓词人写的词,我忽然觉得这个人写得真好。

「公主长大了,都有愁绪了。」春枝笑着说。

我想了想:「这就是长大吗?我真不想长大。」

秋叶道:「可皇后娘娘说这首词写的是离愁啊。」

「离愁?」我想了想,总之应该差不多吧。

都挺愁的。

正愁肠满腹,几个宫女笑闹着跑过来问我要不要一起去踢毽子玩儿。

我从秋千上站起来,点点头。

5

我一直认为我踢毽子的技术不错,没想到她们比我更好,我一败涂地。

原以为我是公主,她们多少会让着我呢。

谁知道竟然一点儿也不让。

我输得想哭。

宫女们还笑着问我:「公主,我们赢了您这么多次,您是不是生气了?」

我只好挤出一个笑容:「怎么会呢?我是个大度的公主,不会生气的。」

「公主殿下真好。」宫女们开心地吵闹起来。

只我一人忧愁地回了寝宫。

我好像又长大了点。

长大了就不能因为踢输了毽子而生气了。

我想长大应该就是这样。

6

第二日一早我就去了太医院看望晏祁。

忠勇侯府派来的人见我来了,纷纷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我再三保证不会再伤害晏祁之后,他们才让我进去。

晏祁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头上缠着纱布,眼睛闭着,脸色微微有些苍白。

我同晏祁自幼一块儿长大,半年前他第一次随父出征漠北,抵御北狄来犯,我和他已经半年未见了。

没想到再重逢竟是这样的场面。

我忍不住哭了出来。

「呜呜呜晏祁,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拿榴莲扔你,把你砸晕了,榴莲也没吃到,我不是很想吃那个榴莲的意思……好吧,我其实也很想吃,但是,我其实是想和你一起吃的……」

正自顾自地絮絮叨叨,面前少年好看的眉头皱了起来,沙哑的声音中透着几分不耐:「吵死了,李月棠,小爷我睡觉都没个清静。」

话音刚落,晏祁睁开了眼睛。

我愣在了当场。

7

他不是晕了还没苏醒吗?

「你在睡觉?」

「我头都被你砸破了,就不能睡一次懒觉吗?」晏祁翻身坐了起来,似乎牵动了脑袋上的伤口,他疼得皱了皱眉。

「你怎么样?很疼吗?」

我立即去检查他脑袋上的伤口,没承想用力过猛,晏祁顿时表情扭曲。

「李月棠,你想谋杀我就直说。」他咬牙切齿。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赶紧收回手,小心翼翼地垂在身侧,不敢再动。

晏祁摸了摸脑袋,抬眼看我:「你到底拿什么玩意儿砸得我?」

「榴莲。」我小声说。

「什么东西?」

「暹罗国进贡的水果。」

晏祁满头问号:「你跟我说那东西是水果?我能被你用水果砸成这样?」

我点点头:「确实是水果,虽然貌丑了些,气味……呃……特别了些,但是很好吃。」

「是吗?」晏祁面露怀疑。

我赶紧点头如捣蒜:「是的。」

「那你拿过来我尝尝。」

「好啊。」我笑着道。

「不对啊,我怎么记得那东西这么大,还长满尖刺,又硬又臭的,你用它砸我还说不是想谋杀?」

我眼神躲闪:「我以为你能接住的。」

晏祁神色不自然道:「凭我的身手当然能接住,但我哪知道都回京了还有人想谋害我的性命?」

我叹了口气:「我可能,真的有点笨吧。」

晏祁道:「谁说你笨了?」

「国子监的同学都这么说,我真的这么笨吗?」

晏祁不乐意道:「笨蛋,你哪里笨了?谁说你笨,我去掀了他家屋顶!」

我感动不已:「谢谢你,晏祁。」

他闻言,嗯了一声。

接着又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一样,问道:「等等,李月棠,你为何会朝我扔水果?」

我的脸颊顿时烧了起来:

「我……」

「嗯?」晏祁微微扬眉,好整以暇地瞧着我。

「我就是想让你尝尝那榴莲……」

「当真?」

「我……我功课还没做完,我回宫做功课了!」快速抛下一句话,我起身拎起裙摆就往外跑。

不料跑得太急,在门槛上绊了一下,扑通一声摔了个狗吃屎。

我疼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晏祁赶紧下床把我扶起来:「你怎么样?摔疼了?」

「没有,一点也不疼呵呵呵,」我挤出一个笑容,然后转身就跑,「我先走了——」

身后遥遥传来晏祁的声音:「李月棠,你跑慢点!」

8

回宫之后,我仔细盘算了一下。

暹罗国总共进贡了八个榴莲,阿娘、阿姐和我各一个,小弟才三岁,太过年幼,没分到,阿爹赐给朝臣四个,算起来,阿爹那儿还有一个。

太好了!

我兴冲冲地跑去找阿爹,想要最后一个榴莲。

阿爹一脸为难地看着我:「不行啊,棠儿,你娘喜欢吃这个,这是阿爹给她留的,不能给你。你若是想吃,下次去你娘那儿蹭便是了。」

我愁苦地来到御花园,坐在秋千上晃悠。

宫女姐姐们又来找我踢毽子。

我又输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傍晚,我唉声叹气地走在回寝宫的路上,谁知遇见父皇在凉亭里喝酒。

「阿爹偷偷喝酒被我抓住了!」我叉着腰,一本正经地喊道。

阿娘说阿爹身体不好,素来是不让他饮酒的。

阿爹赶紧放下酒盏,过来捂我嘴巴:「好棠儿乖棠儿,小声点,千万别告诉你娘。」

「不行,阿娘说阿爹不能饮酒,饮酒伤身,发现阿爹饮酒一定要告诉她。」我扒开他的手,认真地说道。

阿爹哀求道:「阿爹就喝了一口,真的,就一口,你别告诉你娘,阿爹把榴莲给你行吗?」

「不……不是不可以。」我到嘴边的话来了个急转弯。

「那咱们可说定了啊,拉钩。」阿爹伸出手。

我谨慎地勾上他的小拇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好了,榴莲呢?」

阿爹哭笑不得:「你这个小妮子,有榴莲没阿爹了?」

9

翌日一早我便抱着榴莲赶去太医院。

到了却发现晏祁昨夜已经回府去了。

我只好转道出宫,去忠勇侯府。

我虽是公主,但阿爹对我和阿姐管束并不严厉,只要带好侍卫便可自由出宫。

其实说起来,这都是阿娘的功劳。

当初阿爹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阿娘尽心尽力追随其身侧,为阿爹出谋划策,出生入死。

两人相互扶持,一步步登上了至高之位。

阿爹登基后,不但封了阿娘为后,还为她空置了后宫。

偌大的后宫,就只有阿娘一人。

而阿娘在成为皇后之后,不但以其智慧改善水利、改良农具,还广修学堂,号召天下女子走出家门、走进学堂。

她甚至一度想烧毁所谓的《女戒》《女训》《列女传》之类的书籍,为此遭到了朝中大臣联名弹劾。

甚至有人称她为祸乱朝纲、搅乱阴阳的妖女,以死相谏,要阿爹废后。

但阿爹站在阿娘身前,从未退缩。

阿娘不忍阿爹承受文武百官的施压,最后妥协了半步,不烧毁这些书籍,但不再让学堂教授。

正因为有阿娘,我晋朝比之前的朝代,民风更为开放。

天下女子,虽到底不如男子那般自由,但至少可以出门,可以读书识字,可以明理明德。

阿娘最近还在为女子争取科考资格,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女子也可入朝为官也未可知。

10

出了宫门,乘着马车行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忠勇侯府。

我自小便常来玩耍,府上下人都熟得很,没让他们通报便进去了。

抱着榴莲兴冲冲地往晏祁房间冲,却在院子门口撞见刚刚练功回来的他。

「你怎么来这么早?」晏祁看见我还有几分诧异。

我用力晃了晃手里的榴莲,开心道:「我来给你送榴莲啊。」

晏祁一脸嫌弃地看着我手里的东西,走近道:「你就是用这东西砸的我?这是水果?」

「是啊,很特别吧?」

他眉头一皱:「什么味儿?好臭。」

说话间,不少丫鬟小厮都跟着凑了过来,好奇地看着榴莲。

「真的好臭啊,公主,这个东西真的能吃吗?」有人捏着鼻子道。

「这榴莲闻起来臭,可吃起来却是香的。」我解释道。

「当真?」晏祁半信半疑道。

「当真,你试试嘛,我可喜欢了,阿娘和阿姐也喜欢,我每次都抢不过她们呢,我现在就把它剥开,你来尝尝。」

说完我抱着榴莲就进了屋,放在桌上,让春枝和秋叶拿刀来开。

她们上次替我开过,有经验。

晏祁站在一旁,门口还围着一堆丫鬟小厮,全都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榴莲。

待春枝和秋叶将榴莲打开,一股浓郁的独特香味就蔓延开来。

我用盘子装了一块榴莲肉,开心地递给晏祁:「晏祁,你快尝尝。」

「等等!你别过来!」晏祁满脸震惊,「你这分明是屎,李月棠,半年不见,你竟然有了这种癖好?」

「这不是屎,是榴莲,真的很好吃的,你试试嘛~」我又往前了一步。

晏祁直接一个闪身退了开去:

「拿远点,太臭了。」

「吃了就不臭了,真的,特别好吃,你看……」我说着,自己率先咬了一口。

晏祁顿时一阵反胃,一副要呕吐的架势:「别靠近我,李月棠!」

「晏祁……」

「你不要过来!」

我抱着榴莲追上去,吓得晏祁和门口的丫鬟小厮们全都一哄而散,逃命似的跑了。

不消三息的时间,院子里除了我、春枝、秋叶以外,就只剩萧瑟的落叶了。

春枝在一旁咳了咳:「公主,是他们不懂欣赏。」

后来,坊市里流传起了忠勇侯府家茅房炸了,臭了三条街的传言。

一度成为了坊间传奇。

11

我郁闷地带着榴莲回了宫。

然后去了椒房殿,和阿娘阿姐一起把榴莲给吃了。

吃的时候……没忍住笑出了声。

真好吃啊。

可惜晏祁不懂欣赏。

下次他再想吃可没有了!

前一天晚上伴着香甜的榴莲入睡的我,第二天醒来时却陷入了深深的懊恼。

因为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那就是,晏祁以为我在吃屎!

怎么办?这样的话晏祁肯定不会喜欢我了。

晏祁……

我悲伤地坐在秋千上,企图寻找一句诗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

却更悲伤地发现,由于功课太差,我一句也想不起来。

唉……

正叹气,一双黑色缎面绣云纹的靴子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我抬头望去,就见晏祁站在了我面前:「李月棠,你在此地发什么呆?」

一身常服,马尾高束的少年身姿挺拔,眼尾隐隐带笑。

我呆了呆,愣愣道:「晏祁,你怎么来了?」

晏祁晃了晃秋千:「我去给太皇太后请安,免得她老人家担心。」

我立即站起身:「那我跟你一起去。」

晏祁一背手,态度随意:「如果你非要来的话,就来吧。」

「好。」我高兴地跟着他往太奶奶宫里走。

刚走出几步,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太奶奶都不知道他受伤的事,怎么会担心呢?

太奶奶年纪大了,怕惊着她,是以根本没人敢告诉她晏祁受伤的事。

晏祁是不知道太奶奶她不知道吗?

我可千万不能告诉他,免得他伤心了。

「你捂着嘴做什么?」晏祁扭头看我。

「我……嘴巴有点痒。」

晏祁:……

12

我第一次见到晏祁,就是在太奶奶宫里。

晏祁的太爷爷是我太奶奶的哥哥。

那年我刚五岁,在慈安宫遇见了去给太奶奶请安的晏祁。

那还是我第一次看见这般漂亮的小哥哥,像神仙似的。

我颠颠地跟在他身后,说什么都不肯走。

太奶奶瞧得直笑,拉着我和晏祁的手说他是我的小郎君,问我以后愿不愿意选他当驸马。

五岁的我虽然连驸马是什么都不知道,但还是连连点头:「愿意愿意,棠儿愿意。」

我和晏祁一起到了慈安宫。

太奶奶正在耍赖要点心吃。

太医说太奶奶身体不好,不能多食,是以芳姑姑便严格控制着太奶奶的食量。

大约是被太奶奶磨得没办法了,见了我们,芳姑姑如见救星,连连向我们求救。

「太奶奶,我们去看鹦鹉好不好?」我开心地拉着太奶奶道。

太奶奶的注意力一下子便被吸引了。

她很喜欢鹦鹉,鹦鹉会说话,还会骂人,每次听到鹦鹉骂人,她都笑得前仰后合。

在鸟房逗弄了一阵鹦鹉,太奶奶累了,在椅子上坐下休息。

我和晏祁刚要辞别,她忽然拉住了我俩,将我俩的手按在了一起。

我激动得睁大了眼睛。

终于,要轮到我和晏祁了吗?

几年前太奶奶得了痴症,之后便总是不记得人,连我都给忘记了。

却多出了一个喜欢给人做媒的毛病。

可是每次她都是乱点鸳鸯谱。

几年下来,她已经拉着身边的小太监、小宫女、芳姑姑、春枝、秋叶,还有阿姐等各种人说是我的小郎君了。

我一直在等,等着她拉我和晏祁的那一天。

今天终于要来了吗?

好开心。

身旁的晏祁皱了皱眉,不解道:「太姑奶奶?」

太奶奶拍拍我俩的手,语重心长道:「不群啊,要多疼疼如丫头啊。」

我脸上的表情猛地一顿。

不群是我爷爷的字,如丫头,是我小姑姑的乳名。

所以,太奶奶是把晏祁当我爹了?

我还在纠结,太奶奶又转头望向我道:「如丫头,回来就好了,别赌气了,快叫声爹好不好?」

小姑姑是爷爷最小的女儿,十六岁那年,被送去了南疆和亲。

听闻她走之前,同爷爷生了很大的气,两人闹得很不愉快。

她走之后,太奶奶难过了许久。

太奶奶大约是以为小姑姑回来了。

可她不知道,小姑姑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小姑姑,早已病死在南疆了。

「快啊,叫爹啊,」太奶奶眼神殷切地看着我,「快叫阿爹。」

旁边的晏祁已经快要笑疯了,捂着嘴笑得直抽抽。

他一边笑一边斜睨着我道:「快叫阿爹,李月棠,听太姑奶奶的话。」

芳姑姑为难道:「公主,您就叫一下吧。」

太奶奶又对晏祁道:「不群,以后要好好照顾如丫头,知道吗?」

「嗯,我会的,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的,」晏祁憋着笑,伸手揉了揉我的脑袋,「乖女儿。」

我难过得鼻酸。

等了这么久,怎么能让晏祁做我的阿爹呢?

我才不要做晏祁的女儿!

可是看着太奶奶殷殷期待的目光,我张了张嘴,不情不愿地喊了晏祁一声「阿爹」。

闻言,晏祁笑弯了腰。

太奶奶心满意足地笑了:「好,这就和好了,如丫头和阿爹和好了。」

离开慈安宫后,我有点难过。

晏祁慢悠悠地跟着我:「乖女儿,你怎么了?」

我抬头看他:「晏祁,我才不要做你的女儿!」

说完,我气冲冲地跑了。

当晚,我做了个噩梦,梦见我真的成了晏祁的女儿,还被他送出去嫁给了其他人,吓得我半夜醒来,说什么也不肯再睡了。

就这么硬撑着坐到了天亮。

然后第二日睡了一整天。

13

几日后,阿爹在宫里摆了接风宴,庆祝晏祁得胜归来。

席上,阿爹夸奖晏祁是冠军侯转世,封他做了骠骑大将军,还赏赐了他好多宝贝。

我打了个哈欠,看着阿爹阿娘、晏祁和文武百官说着文绉绉的漂亮话,转身一看,却发现阿姐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

「阿姐去哪儿了?」我问。

怎的偷溜都不叫上我?

「好像是去乾园了。」春枝道。

「那我也去好了,闷死了。」

我没让春枝和秋叶跟着,一个人偷偷离席。

大厅里宴席正热闹,外面乾园里冷冷清清,一个人都没有。

阿姐去哪儿了?

我边走边找。

行至假山旁时,忽然听见前面传来阿姐的笑声,我刚想唤她,又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

是谁和阿姐在一块儿?

我顿了顿,偷偷趴在岩石上,从缝隙里望过去。

竟然是阿姐的未婚夫,当今状元郎秦疏。

自阿爹登基后,便颁布了一条法令:我朝男女均须年满十八岁方可成亲。

阿姐今年刚刚十七,她同秦疏状元去岁定了亲,最快,也得明年才能成亲。

两人压低了声音,不知在聊些什么,有说有笑的,好像十分开心的样子。

只是这秦疏怎的如此大胆,竟然将手放在了我阿姐的腰上!

我伸长了脖子,想听清他们的话,不料这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李月棠,你在干什么?」

我吓了一跳,险些叫出声来。

连忙捂住嘴回头一看,竟是晏祁。

还来不及告诉他阿姐和我未来姐夫在一块儿,那面就传来秦疏拔高的声音:「谁在那儿?」

我瞪大了眼睛,不知如何是好。

晏祁一伸手揽住我的腰,悄无声息地将我带到了旁边的大树后面。

阿姐和未来姐夫走了过来。

「没人啊,阿疏,你是不是听错了?」

「我听错了吗?」秦疏怀疑道,「可能是吧。」

「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免得阿娘待会儿寻我。」

两人说着,渐行渐远。

14

好一会儿,阿姐和秦疏的脚步声终于完全听不见了。

我猛地喘了口气。

刚才好像忘记呼吸了。

抬头去看晏祁,刚想说话,忽然发现我整个人被他搂在怀里,按在树上。

他低垂着头,离我那样近。

近到,他温热的呼吸都能撩动我的鬓发。

我陡然一哽,一下忘了方才要说什么了。

脸颊一阵阵地热了起来。

我还是第一次离晏祁这么近呢。

眼睛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他的目光。

他正瞧着我,昏暗的灯光里,他的眼神亮晶晶的。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心跳好像也有点快。

那么大声。

晏祁他,该不会能听到吧?

我赶紧抬手捂住心口,偷偷让心不要跳得这么大声了。

乖一点,小声一点。

晏祁忽然轻咳了两声,动作不自然地松开了我。

他扭开头,又低低地唤了一声:「李月棠。」

「啊?嗯,我我我在呢……」

他轻笑出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玩意儿递给我:「送给你,在望月关捡的。」

望月关是北边要塞。

阿娘说,晏祁就是去那儿打的北狄人,把北狄人打得落花流水、屁滚尿流。

「哦,啊?捡的?」我呆呆地看着他。

晏祁挠了挠额角:「不要算了。」

我赶紧一把夺了过来,连连点头:「我要我要,捡的我也要!」

那是一个红色的同心结,镶着金丝,吊着玉坠,煞是好看。

「这么漂亮的同心结都能捡到,晏祁你运气真好。」

我笑着看他。

晏祁抬手揉了揉我脑袋:「李月棠,你真是个呆瓜。」

15

因为边关大捷,国子监从晏祁凯旋那天起休沐十日。

今天休沐结束,我得回去上课了。

我垂头丧气地走进国字监,想到那些诗词文章、算数理学就头疼。

我的功课向来是学堂里最差的了。

阿娘说,女子当遵从本心地活着,可以不必学女红、读《女戒》,不必做不喜欢的事。

怎的我同她说我不喜欢读书写字,她却找棍子要抽我呢?

唉,真是不明白。

回廊转角处,我听见有同学提起我的名字。

「靖安公主拿榴莲砸了晏祁那事,你们听说了吗?」

「早就听说了,那榴莲陛下给我爹赐了一个,那么大,还浑身是刺,闻着奇臭无比。」

「她还真是个傻子,别人都投手绢荷包,她倒好,竟然拿这东西砸人。」

几人笑开了怀,接着又有人道:「听说靖安公主出生时先天不足,自小就比常人笨些。」

「难怪每次考校都是最后一名。」

我默默站在原地,抿了抿唇,正想换个方向走。

忽然身后一道矫捷的身影蹿了出来,一记飞踢过去,我还未看清楚,成国公家的小儿子,方才笑得最欢的那个,便飞了出去。

紧接着是王尚书家的、张太傅家的。

剩下左相家和柳御史家的小姐,战战兢兢地缩在原地。

晏祁收了手,冷冰冰地对着两位小姐道:「以后再让我听到你们背后道人是非,我连女人也打!」

地上的几人爬起来,表情痛得扭曲:「晏祁你疯了?你信不信我让我爹参你一本?」

晏祁活动了一下拳头:「没打够是吧?」

「你这个疯子!」几人一脸惊恐,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我赶紧上前去:「晏祁,下次别这样了,他们要真去告你怎么办?」

晏祁不屑:「小爷我不高兴,拿他们练练手而已,还怕他们不成?以后别听他们乱嚼舌根。」

我低下头:「没关系的,其实,他们说的也没错。」

「笨蛋,别这么妄自菲薄。」他揉了揉我的脑袋。

16

翌日,晏祁没来学堂。

听同学们说,他昨晚去砸了成国公、王尚书、张太傅、左相和柳御史家的屋顶,还拒不认错,让他爹给执行了家法。

我匆匆跑去看他。

他趴在床上,见我来了,吓得赶紧拉被子把自己盖住。

「李月棠,你不好好上课,来这里做什么?不怕先生打你板子吗?快回去快回去!」他没好气地赶人。

「我想来看看你,」我说,「你大半夜没事,砸人屋顶做什么?」

晏祁扭开头不看我:「我睡不着,必须砸几个屋顶助助兴,就这爱好。」

好奇怪的爱好。

怎么我以前不曾听说他有这爱好?

「你还疼吗?」我问。

「就没疼过,一点皮外伤而已,你快走吧,别打扰小爷我睡觉了,正好睡个懒觉。」

正在这时,晏祁家小厮兴冲冲地跑了进来:「少爷,止疼药买回来了!」

我诧异地看着小厮手里的药,又看看晏祁:

「止疼药?」

不是说不疼吗?

一条被子刷的一下被扔了过来,盖住了小厮。

吓得小厮嗷嗷大叫。

晏祁脸上一阵青白:「什么止疼药!你听错了,是……止泻药,我拉肚子了,哎哟,又来了,你快走快走,免得待会儿臭到你。」

我被晏祁推出了屋,仍还有些莫名其妙。

一头雾水地回了宫。

半夜里醒来,忽然想起那日晏祁说过的话。

他说:「谁说你笨,我去掀了他家屋顶!」

17

数月时间转眼而过。

听闻北狄又来边关滋扰,战火再起。

晏祁再次被阿爹派去望月关打仗了。

临行前同我说,他一定会回来参加我的及笄礼。

我坐在秋千掰着指头算,距离我的及笄礼还有多少日子。

数了许久也没数清楚。

正要第七次重数,太奶奶来了。

她在我旁边坐下,拉着我的手道:「丫头怎么愁眉苦脸的,在想阿郎吗?」

我顿时感觉脸上发烫:

「才不是!」

太奶奶想了想道:「丫头别难过,我把你的阿郎带来了。」

「啊?」我诧异地看着她。

太奶奶起身拉过来一个小太监,笑眯眯地同我道:「瞧,丫头,你的阿郎回来了。」

我石化在原地。

太奶奶不解:「丫头怎么不开心?是不喜欢吗?要不太奶奶给你换一个?」

我:……

18

阿娘说,晏祁在边关打仗,保卫千千万万的晋朝子民,很是危险和辛苦。

我想,晏祁那般努力,我也不能落下。

我开始很努力很努力地读书,我背诗、学算术、踢毽子。

秋去冬来。

园子里的菊花开完,梅花又开了。

慢慢地,我的书读得越来越好,还得了先生的夸赞。

和宫女姐姐们踢毽子从全输逐渐到偶尔能赢一次两次,再后来,竟有一半都能赢。

冬至那日,阿姐匆匆跑到我宫中,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棠儿,快随我来!」

阿娘出事了。

同这世上许多好事情一样,准许女子参加科举的条例终究没能那么容易实现。

阿爹试图颁布这条新规,却遭到了文武百官的集体反对。

我和阿姐赶到金麟殿外的时候,阿娘正在被百官攻讦。

他们说,女子在家相夫教子才是正道,怎能出来抛头露面?

他们说,女子头发长见识短,不明事理,识字已难,怎可为官?

他们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群情激奋,口诛笔伐。

仿佛阿娘刨了百官家里的祖坟。

阿娘面不改色,身板笔直地立于阶上。

「你们这些酸儒,真是可笑。」阿娘俯视着阶下百官,眼神中尽是鄙夷。

「你们不让女子读书,然后说女子不明事理。」

「你们不让女子科举,然后说女子不配为官。」

「你们不让女子出门,然后说女子囿于后宅,见识短浅,蜉蝣朝生暮死,不知彭祖鹤寿。」

「你们让女子三从四德,却让男子三妻四妾。」

「你们让女子相夫教子,却让男子封侯拜相。」

「你们捂住女子的嘴,说女子不能言;你们掩住女子的眼,说女子不能视;你们堵住女子的耳,说女子不能闻。」

「你们剥夺了女子的一切,然后说女子只能依附男子。」

「试问,这是何种道理?」

「男子读书千年,仍有多少泼皮无赖、虚伪小人、叛国贼子?」

「若让女子读书明理,让女子走出闺阁,给女子科举机会,十年百年之后,安知女子不会封侯拜相、福泽天下?安知女子不可为万民之表率,社稷之栋梁?」

「你们告诉我,究竟为何女子不能读书、不能科举?」

「莫不是你们怕了,怕终有一日发现,你们根本不如那些你们瞧不起的女子?」

阶下几名领头的老臣被阿娘的一番言论气得险些当场归西。

纷纷大呼:「妖女!皇后是妖女,她这样做,是为学武周之风,狼子野心,为祸晋国,请皇上三思,请皇上三思!」

其他人纷纷跟着跪下:「请皇上三思!」

阿爹气得头疾似乎都犯了,揉着额角语气沉沉:「全都给我闭嘴!」

阿娘笑了笑,语气坚定道:「好,若这才是你们真正所忧,那我周瑾宁今日在此自请废后,贬为庶人,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阿娘!」我着急得想冲上去,却被阿姐一把拉住。

「棠儿别去!」

「阿姐。」我哭着抱住了阿姐。

阿爹震惊地看着阿娘,众大臣也一时哑然。

「阿宁,你在说什么?」

阿娘却坚定地看着阿爹:「陛下,妾意已决,愿以皇后之位,换女子科举之机会,请陛下成全。」

大臣们这时回过神来,似乎觉得如此也能如他们所求,便接连表示了同意。

「请陛下废后!」

「请陛下废后!」

「住口!」阿爹怒喝。

可阿娘却朝他拜了下去:「请陛下,废后。」

阿爹欲去扶起阿娘。

阿娘抬起头来,笑着朝他摇摇头。

二人对视良久,终究是阿爹败下阵来。

他颓唐地在台阶上坐下,哪里还有半分帝王的样子?

良久。

「好,朕同意废后,但贬为庶人却是不可,皇子尚幼,两位公主也尚未出嫁,还需要母亲,暂且……」阿爹顿了顿,长吐了口气道,「贬皇后为才人。」

阿娘重重叩首:「谢陛下,隆恩。」

待文武百官们散去,我和阿姐扑进阿娘怀中,紧紧相拥,泣不成声。

阿娘笑着为我们拭泪,轻声道:「别哭,阿娘心中欢喜。」

那日之后,晋国再也没有了皇后。

但皇宫之中依然只有一位女主人。

19

冬去春又来,然后,又到了夏天。

五月初八,就是我的十五岁生辰。

我满怀欢喜地等了很久很久,可直到及笄礼结束,天都黑了,晏祁都没有出现。

可恶的晏祁,竟然骗我,说好一定会赶在我及笄礼前回来的。

食言而肥,肥成大胖子!

我坐在房中,提笔画了一个大胖子晏祁。

画着画着,画上的人仿佛活了过来。

他低头看看自己肥胖的身躯,拖着沉重的腿连连跺脚,气得冒烟。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忽然一道幽幽的声音传入我耳朵:

「你这画的是我吗?」

我转头一看,竟见晏祁就站在我身后!

「晏……晏祁!」

我吓得赶紧将桌上的画猛地揉成了一团,企图销毁证据。

「你怎么回来了?」我尴尬地笑着转移话题。

「答应过某个家伙要为她庆贺及笄礼的。」

「可是,这么晚了,你怎么进来的?」

宫门已经下钥了。

「你阿姐放我进来的。」他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东西递给我,「喏,这是礼物。」

那是一支漂亮的朱钗,上面镂空的雕花精致非常,花色带着异域风情,是我在京城未曾见过的样式。

我激动地接过朱钗:「晏祁,谢谢你,我很喜欢。」

他清了清嗓子:「你喜欢就好,我就随手在望月关捡的。」

我看着手里漂亮的朱钗,诧异道:「怎么望月关的人老是丢东西,太不小心了!晏祁,这个礼物我不能要,丢了它的人肯定很着急,你把它拿回去吧,下次去望月关的时候带给失主……」

话未说完,门口突然传来一声轻呼。

我转身望去,看见阿娘从门口扑了进来,险些跌倒。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

「阿娘,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惊问。

阿娘脸上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晏祁赶紧跪下行礼:「微臣参见皇……娘娘。」

阿娘站稳身形,整理了一下衣袖,肃色道:「晏祁,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深夜私闯禁宫……」

我赶紧挡在晏祁身前道:「阿娘,晏祁他……」

话刚出口,就见阿娘探头低声道:「从后门走,快!」

晏祁忍不住笑出了声:「谢娘娘。」

说完便转身要走。

我拉住他道:「晏祁,这支朱钗……」

晏祁点了下我的额头:「笨蛋,是我买的,你就好好收着吧。」

「买的?」

我还有些迷茫,晏祁已经翻窗而出,消失在茫茫夜色里了。

我转头去看阿娘,却见门口又有两个人扑了出来。

一个是阿姐,一个是阿爹。

阿姐爬起身来拍拍手上的泥土:「没站稳,不好意思。」

「阿娘、阿爹、阿姐,你……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赏月!」

「看星星!」

「晒太阳!」

我看了看窗外,一片漆黑。

无星无月,更无太阳。

「呃……天色不早了,我得回去照顾你小弟了。」阿娘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去。

阿爹:「对对对,不早了,我还有很多折子没看,我回去接着看。」

阿姐:「我……我……」

阿姐「我」了好几声,道:「我回去睡觉了。」

这几人,今夜是怎么了?

20

按晋国律,皇子皇女成年,须去护国寺为天下百姓祈福七日,皇后同行。

由于晋国没有皇后,便由后宫中最高位嫔妃代行皇后之职。

由于后宫就一个嫔妃,所以自然是阿娘随我同去咯。

在护国寺吃了七日的斋饭,我馋得做梦都在吃肉。

加之那晚和晏祁匆匆一面之后便又离京七日,更是日日都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回去。

谁料好不容易回到京城,竟听闻晏祁有了未婚妻。

那传言甚嚣尘上,都无须我多打听,街头巷尾人人都在议论。

听闻晏祁的祖父青年时在外受伤,幸得一云姓郎中相助,救得性命,因此便许下了儿女婚约。

不料双方都生了个大胖小子,这婚约便落到了孙辈身上。

后来,时移世易,晏家和郎中一家慢慢失去了联系。

这婚约也就此被尘封。

本以为此事再无重提之日,不料五日前,一女子前来投奔,自称是当年那郎中的孙女。

原来云家双亲都已不在人世,那女子孤苦无依、走投无路,才不得已前来。

晏家素来重诺,一验明少女身份,晏家老爷子便当即重提婚约。

晏祁就这样突然有了未婚妻。

此事在我还在护国寺祈福时,早已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百姓们纷纷称赞晏家不慕权贵、不轻贫贱,乐见其成。

唯我如闻噩耗,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21

我在宫中待了半日,面对着一桌佳肴,却是食不下咽。

春枝说:「公主,我听闻那女子仗着祖父辈定下的婚约,故意闹得满城皆知,就是为了逼迫晏家允婚。」

秋叶附和道:「听来着实有几分心机。」

春枝:「这样的人如何与晏小将军相配?」

我难过道:「可她毕竟与晏祁有婚约,且晏家爷爷都同意了。」

秋叶:「我估摸着这女子所求不过荣华富贵,公主何不去见她一见?若她当真不堪与晏小将军相配,这婚事岂不是害了晏小将军?」

我茫然地抬头:「可……可以吗?」

春枝拉起我的手,点点头:「当然可以。」

22

我迷迷糊糊地便跟着春枝和秋叶出了宫。

一路打听着,终于在一家医馆里找到了那位云家孤女,云素问。

城西突发火灾,送来了不少烧伤的伤患。

医馆里乱作一团。

云素问正在救治伤患。

听闻我来找她,她擦了擦额头的汗,随手指了指外间道:「眼下还有几位病人急需救治,还请几位在外间等候。」

说完,她便继续低头为伤患处理烧伤去了。

那伤者是个老妇人,背部被烫伤了一大片,伤口处扎满了黑乎乎的木炭。

甚是吓人。

看得我的背上似乎都开始疼了。

云素问面不改色地一点一点清理病人的伤口,动作认真细致,旁若无人。

「公主别看了,我们先出去吧。」

秋叶连忙挡住我的视线,将我带了出去。

我坐在外间的条凳上,这一等,就从正午等到了傍晚。

整整三个时辰,我看着云素问救完一个又一个病人,甚至未曾停下喝一口水。

她不累吗?

我光是坐在这里就已经感觉累了。

她好像并没有她们说得那般不堪。

我是不是不该来?

我正满心纠结,那边云素问终于走了出来。

她认认真真地净手,整理好凌乱的鬓发和衣裙。

然后来到我面前,福身行礼:「民女云素问见过靖安公主,方才怠慢了公主,还请见谅,不知公主找民女有何事?」

我看见她的袖口和裙摆上都沾着血迹,简单整理过的鬓发被汗水沾湿,不少都贴在额头上。

但她神色坦然,姿态从容,并无任何扭捏。

相形之下,我那点卑劣的心思竟有些无处可藏。

「我……我是想……」我紧张地攥紧了衣角,不知该如何开口。

正在这时,晏祁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李月棠,你在这里做什么?」

话音刚落,他已经三步并作两步,从门口来到了我身旁。

晏祁探手将我带到了他身后,脸色阴沉地看着云素问:「姓云的,你想对她做什么?我警告你离公主远点,我不可能娶你的,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我赶紧拉住晏祁道:「晏祁,你误会了,云姑娘她……」

云素问面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闻言只道:「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去忙了。」

说完,她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云素问你什么意思?」晏祁有些生气。

「晏祁,你别生她的气,是我,是我自己来找她的。」我心虚地低头。

晏祁顿了顿:「李月棠,你放心,此事我会处理好的,你不要多想。」

我抬头看向他,却不知他究竟何意。

23

回宫后,我还是吃不下饭。

一个人晃悠着秋千发愁。

想起今日种种,忍不住满心惭愧。

云姑娘那样好的一个人,我竟那般揣度她,甚至暗自想用荣华富贵收买她。

阿娘说过,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皇子也好,公主也罢,都不应该有特权。

我可真是个小人。

可是,我好喜欢晏祁。

我舍不得晏祁啊。

「丫头,怎么了?你等的阿郎还没回来吗?」

太奶奶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了,她好像也特别喜欢这架秋千。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想跟太奶奶说说我的心事。

「回来了,可是他已经有未婚妻了,太奶奶,我该怎么办?」

太奶奶闻言,连忙摆手:「那咱们可不能抢了别人的郎君。」

我一怔,忽然明白,太奶奶说得对。

我怎么能抢别人的郎君呢?

我怎可如此卑鄙?

我真是不应该。

24

翌日,我顶着哭红的双眼找到晏祁。

「晏祁,云姑娘是个好人,希望你和云姑娘能好好的,我会祝你们幸福美满、长长久久。」我认真地说。

晏祁听完却是火冒三丈,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李月棠,这些话是谁跟你说的?」

我头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吓得话都说不清了:「我……我自己,是我自己说的,没……没有人跟我说。」

恰巧此时,云素问走了过来。

晏祁怒冲冲地走向她:「你昨天同她说了什么?」

云素问一脸诧异,看看他,又看看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晏祁冷笑:「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不会娶你,收起你的小心思,你那套也就骗骗我爷爷和我爹,你最好主动去找我爷爷退亲,若是由我来退,你恐怕就剩不下什么脸面了!」

「晏祁你在说什么呀?」

我急得团团转,可我脑子素来不好使,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好。

云素问静静地听晏祁说完,最后一个字也没再说,径直从我们身边走过。

「喂!云素问,你装什么聋子!」晏祁大声道。

我赶忙拦住他:「晏祁,你别这样,云姑娘是好人。」

「好人?你看谁都像好人,哪天被人卖了都不知道!」晏祁没好气道。

「可云姑娘她……」

真的很好啊。

她不辞辛劳,救死扶伤。

她有礼有节,不卑不亢。

她面对你的无礼冒犯,也从无怒气。

云姑娘,真的是个很好的姑娘。

25

那日之后,我便把自己关在宫中,谁也不见。

便是晏祁来了,我也不见。

阿爹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是女君子,也要说到做到。

只是前头千辛万苦背下的那些诗词不知怎地突然鲜活起来,总是在夜半时分找上我,愁得人夜夜难眠。

如此一晃,便是月余。

七月初五,是阿姐大婚之日。

阿姐成婚后便要出宫去公主府长住。

虽然公主府距离皇宫不过两刻钟距离,但日后到底不能日日相见了。

我很是不舍,前一夜同阿姐说了半夜的话。

第二日天还未亮便需起床,我俩都困得睁不开眼。

昏昏沉沉过了一整天,直到在喜宴上看见晏祁,我才一下子清醒过来。

晏祁的目光紧紧落在我身上,与我隔着重重宴席相望。

他皱着眉,似乎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我却移开了目光,仓皇躲避。

也不知在心虚什么。

我偷偷溜了出去。

身后却传来晏祁的声音:「李月棠!李月棠你去哪儿?」

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往前跑。

但不过几步便被晏祁抓住了手腕。

「李月棠,你跑什么?」他问。

我垂着眸:「我……我……」

结巴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合适的理由来。

大约我向来笨拙,不会什么灵机一动。

「你还要躲我到什么时候?」晏祁似乎有些恼怒,又有些无奈。

「晏祁,你别来找我了,你已经有未婚妻了,云姑娘若是知道了会难过的,你以后都不要来找我了。」

我说着,却忍不住眼酸,悄悄背过身去抹了抹泪。

「我和云素问已经退亲了。」

「啊?你说什么?」我诧异地抬头,「云姑娘她……」

「你可别多想,她是自愿的,前些日子是我误会了她,我已经向她道歉了,」晏祁说着拿出一封信递给我,「这是她让我带给你的信。」

「给我的?」

「嗯。」

我接过信,展开。

上面是一行行娟秀的小楷。

【靖安公主,

敬启。

民女云素问,本是凉州大夫云青之女,一家人在凉州行医多年,颇有声名。

谁知凉州恶霸见色起意,意图强抢民女为妾。

家父家母为救民女,与那恶霸拼死相搏,最后双双被恶霸害死。

民女艰难逃脱,走投无路,忆及家父曾提过多年前与晏家的旧情,遂孤身来京,求晏侯爷为云家主持公道。

谁知晏家老爷子定要履行婚约,我本不愿,但那晏祁小儿好生无礼,我一怒之下便假意答应,不过是想气他一气罢了。

如今他已向我道歉,我亦向晏侯爷言明我之所愿,婚约就此解除。

思来想去,我亦应当向公主道歉。

我虽恼晏祁,但无意伤害公主。

并非有意欺瞒,还请公主见谅。

晏祁甚悦公主,不知公主可知?

云素问敬上。】

看完最后一句话,我的脸颊蓦地热烫了起来。

晏祁满脸探究:「你怎么脸红了?云素问信里写什么了?」

我立即将信收了起来:「没、没什么。」

心里飘荡了一月有余的阴翳却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了。

原来只是个误会。

所幸,只是个误会。

「云姑娘呢?」我问。

晏祁淡淡道:「我爹已经派人随她回凉州了,相信很快就能替云家父母报仇了。」

「那就好。」我叹了口气。

云姑娘太可怜了。

晏祁抬手点了点我额头,道:「李月棠,你这个傻瓜,这么久不见我,还准备一个人伤心到什么时候?」

「我……」

就在这时,一束巨大的烟花冲上了天空,在黑夜里灿烂绽放。

我和晏祁同时抬头,看向绚丽的烟花。

美得令人心醉。

这是阿娘为阿姐新婚准备的庆贺烟花。

令人目不暇接的绚丽之下,一只温热的大手抓住了我的手。

晏祁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李月棠,你可愿……可愿嫁我为妻?」

我一下子愣住了,转头去看他,却见他将目光投向别处,不敢看我。

良久,我终于鼓起勇气,小声道:「愿意的。」

晏祁抓住我的手紧了紧,声音中满是雀跃:

「那好,我回去就让阿爹去向陛下提亲。」

那夜烟花灿烂。

成为了后来漫漫人生中,永远无法磨灭的光。

26

几日后,晏侯爷还没来得及来提亲,北狄使者便来了京城。

阿姐说,北狄接连战败,这是来求和来了。

我想,这样是不是以后都不用打仗了。

晏祁就不用再去那么远的望月关了。

阿爹在宫中设宴,款待北狄使者。

明明前不久还在打仗,怎么这么快却又能坐在一起喝酒吃肉了呢?

我真是不明白。

宫宴我没有去,一个人躲在寝宫里学绣荷包。

晋国的女子总要送一只亲手绣的荷包给夫君的。

可是阿娘说女子也不是非要学女红,是以我根本不会绣活儿,现下只能临时抱佛脚了。

深夜,我一边研究针脚,一边困得打呵欠。

阿娘忽然匆匆而来,夺过我手上的荷包随手扔在地上,然后拉起我的手就往外走。

「棠儿,随阿娘走。」

她脸色沉沉,攥着我的手力气极大。

我吓了一跳:「阿娘,这么晚了,我们要去哪儿啊?」

还未出门,阿爹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门口,眼神疲惫地望着阿娘。

阿娘一脸冷漠:「你让开。」

阿爹张了张嘴,没说话,却也没退让。

「李冀,你给我让开!我要带棠儿走!」阿娘怒喝。

阿爹闭了闭眼,沉声道:「阿宁,你是皇后。」

阿娘语带哭腔:「我早就不是了!况且就算是又如何?我也只是一个母亲!」

「阿娘,你怎么了?阿娘别哭。」我惊慌失措地上前抱住阿娘。

她无力地扶着桌沿,眼眶泛红:

「我只是个普通人,我也很自私,我不需要我的女儿成为救世主,我只希望她健康快乐就够了。」

阿爹皱紧了眉:

「阿宁,我也不愿棠儿受苦,可她若不去,那晋国万千百姓的性命……」

「那又如何!」阿娘近乎嘶吼,「我已经管不了别人了!我只要我的女儿好好的,我只想保护我的女儿!」

阿爹沉默了一会儿,道:「阿宁,我是你的丈夫,是棠儿的父亲,但终究也是这大晋的一国之君。」

「大晋同北狄连年征战,百姓苦战事已久,虽则近两年我大晋得胜,但……到底只是险胜。」

「为了这几场胜利,无数大晋儿郎长眠边关,无数百姓家丧夫丧子,天下百姓皆为我的子民,百姓之子孙亦是我之子孙。若是此番不同北狄修好,待他们来年水草丰茂,卷土重来,我大晋不知还要遭受多少战火,不知又有多少儿郎要殒命天涯了,阿宁,我不忍啊……」

说到最后,阿爹声音已然哽咽。

阿娘脸色煞白,抓住我的手又紧了几分。

这还是我头一次见爹和娘僵持不下。

可我却不知他们究竟在争论什么。

我有些害怕,小心地问道:「阿爹、阿娘,发生什么事了?」

阿娘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紧紧地搂住我:「棠儿别怕,有阿娘在,谁都不能带走你,我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的,没事的,别怕。」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北狄想我晋国联姻,求娶一位公主。

而晋国只有一位未出阁的公主。

那就是我。

27

那晚我辗转反侧了一整夜。

翌日一早,晏祁出现在我宫中。

他抓住我的手:「李月棠,我带你走。」

我的脑袋昏昏沉沉,那一刻,什么也不能思考。

我无法想象离开晋国去遥远的北狄,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爹娘、阿姐、小弟、太奶奶、春枝、秋叶的日子。

更无法想象,再也见不到晏祁的日子。

我回握住晏祁的手,点点头:「晏祁,我跟你走。」

晏祁带着我从侧门离开,阿娘亲自为我们开的宫门。

「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我回头望向阿娘,看着她的身形逐渐缩小,最后,消失在视野里。

「晏祁,我们去哪儿啊?」我问。

晏祁握着我的手,神色坚定:「去望月关,棠儿,我会守住大晋的边关的,我一定会守住的。」

28

我们乘马车到了城门口,然后换了骏马,一路飞驰。

这是我头一次骑这么久的马,颠得我骨头架子都要散了。

可我没有抱怨一个字,只紧紧地抱着晏祁的腰,一刻也不松手。

连续赶了半日的路,晏祁终于停了下来,带着我在一处路边茶摊歇脚。

我颠得实在难受,就着粗糙的茶水和干粮根本吃不下去。

吃了几口,便反胃想吐。

害怕弄脏了茶摊,我连忙起身去一旁躲避。

晏祁赶紧跟过来询问:「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我干呕了几声,直起身道:「没事。」

旁边却有一老汉坐在田埂间,唉声叹气。

看他白发苍苍、愁容满面的样子,我忍不住上前:「老爷子,你怎么了?」

老头摇摇头,哀声道:「今年雨水不足,眼看着收成就要不好了,可朝廷还在打仗,这税赋重啊,税收一交,就剩不下多少米粮了,我们一家子都得挨饿,我那孙子才刚刚三岁,就得跟着我们饿肚子了……」

我忽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沉默了一会儿,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老汉:

「老爷子,这个给你,春枝和秋叶说这个很值钱的,你拿去买米粮吃,就不会挨饿了。」

老汉一时还有些呆愣。

不等他说话,我转身便离开了。

「晏祁,我们走吧。」

29

晏祁看出我骑马难受,便去询问茶摊老板哪里可以买马车。

老板笑笑说:「这里可没有,往北走五百里,到了济州城才有的卖呢。」

不得已,我们只好继续骑马。

晏祁为了照顾我,把速度放慢了许多。

天快黑了,我们还没赶到济州城,便寻了一处村庄借宿。

刚到村口,便有一衣衫褴褛、头发蓬乱的妇人冲上前欲抓住我。

所幸被晏祁拦住,她便抓着晏祁道:「有没有看到我儿子啊?看到我儿子了吗?啊?有没有看到他?」

晏祁小心地护着我,一边推开那妇人道:「没看到,你去别处询问吧。」

那妇人不死心,又冲我道:「你有没有看到我儿子?有没有看到我儿子啊?快说啊!你看到我儿子了吗?他怎么还不回家?」

我吓得连连摇头:「我没看到,没看到。」

那妇人面色悲痛欲绝,痛哭道:「我的儿啊,你去哪儿了?怎么还不回来?为娘等你等得好苦啊!」

晏祁牵着我躲开那妇人,走进村里。

在村中找了一户人家借宿。

可不知为何,我脑海里却始终萦绕着那妇人悲怆的哭喊声。

忍不住问那家主人,村口的妇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屋主人面露唏嘘:「那女人丈夫死得早,和儿子相依为命,几年前官府来征兵,将她儿子征了去,谁知道不出几月便战死了。死讯传回来,她就疯了,不肯相信自己儿子已经死了,便日日在村口等,这都疯了三年多了,唉……也是可怜……」

晏祁的脸色早已沉了下来,久久没有言语。

那天晚上,他的脸上再也没出现过笑容。

而我,也许久都没能睡着。

30

翌日一早,晏祁给主人家留下不少银子,请求他帮忙多看顾一下村口的妇人。

我们离开时,那妇人仍守在村口,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自语:「儿子你去哪儿了?快回来吧,儿子……」

我和晏祁再次向北出发了。

赶了一天的路,终于要到济州城了。

恰巧在城外遇到一支迎亲的队伍,大红的轿子晃啊晃,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晏祁约摸是想逗我开心,笑着对我道:「棠儿,有人成亲,咱们也去讨个喜糖吃吧,沾沾喜气。」

「好。」我勉强挤出一个笑脸。

可待我们走近,却发现队伍里的人非但没有一张笑脸,反而个个愁眉苦脸。

晏祁停住了脚步,诧异地问旁边一个路人道:「怎么这家人成亲,却不见一个人高兴?」

路人摇摇头:「公子外地来的吧?」

晏祁点头。

路人接着道:「公子有所不知,这济州陈家原本有三个儿子,可前两个都已经战死了,这第三个小儿子明年也得上战场去了,这一去怕也是凶多吉少。陈家是为了留个后,才办的这场喜事,你说说,这怎么高兴得起来?」

话未说完,我和晏祁已然哑口无言。

我甚至感觉到他牵着我的手在微微颤抖。

喜糖终究是没讨成。

31

我们进了济州城,天已经黑了,便找了一处客栈歇下。

夜里,回想起这一路以来的经历,回想起阿爹的话语,我忽然没由来地难过。

我应该就这样走掉吗?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心里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快要喘不上气来了。

那天晚上,我一整夜都没能睡着。

第二天一早,我提着包袱敲开了晏祁的房门。

他看到我手里的包袱,先是一愣,接着便惊道:「棠儿,你要去哪儿?」

我想,他已经明白了我的心意。

晏祁他,总是很聪明的。

「晏祁,你送我回去吧。」我笑着说。

晏祁面露痛苦之色,他伸手抓住我的肩膀,着急开口:

「棠儿,你跟我走,跟我走好不好?我带你去望月关,我可以守住大晋的边疆,我可以把北狄人都打跑,棠儿,你相信我!」

我仍旧轻轻地笑着,摇摇头:「晏祁,可我是公主啊。先生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我食天下人之禄,当忠天下人之事才对,晏祁,你说我说得对吗?先生都夸我学得好呢。」

我努力地读书、写字、背诗……

万幸,掌心挨的板子没有白挨,罚抄百遍的诗文没有白抄。

先生教的东西,我终于学会了。

阿娘总说,要遵从本心。

我想,这一次,我也要遵从本心。

晏祁抱住了我,他抱得那样紧,仿佛要把我揉进他的身体里。

我感受到了他的颤抖,也听到了他压低的哽咽。

可是晏祁,我得去做我该做的事。

一个公主该做的事。

32

我回到皇宫才知道,阿爹没有派人来追我。

看到我时,他呆立许久,才终于问:「棠儿,你想好了吗?」

我点点头:「想好了。」

阿娘无声地流下泪来。

阿姐哭着对阿爹道:「阿爹,棠儿还那么小,她怎么能去北狄那样的地方?她怎么受得了?让我去吧,我代棠儿去!」

阿爹叹了口气:「兰儿,你已经成亲了。」

「那又如何?我也是公主,我也是大晋的公主啊。」

最后,阿姐抱着我,痛哭流涕。

33

这场婚事定得极快。

北狄使臣只在京城停留一个月。

一个月后,我便要随他们一起去往北狄了。

阿爹阿娘忙碌了一整月,为我准备嫁妆。

阿爹替我挑选了最好的护卫,连他自己的御前侍卫都给了我。

阿娘怕我吃不惯北狄的东西,备了许多耐放的食物,甚至带着绣娘和裁缝们不分日夜地为我赶制了十年的床褥和衣物。

阿姐去了护国寺,为我求来了方丈主持开光的平安符。

而晏祁,在这一个月里,我都没再见到他。

临行前一日,我最后一次去向太奶奶请安。

太奶奶拉着我的手,慈爱可亲地问:「丫头要嫁人了吗?」

兴许,连太奶奶也听闻了。

我点点头:「是。」

太奶奶摸摸我的脸颊:「那要笑才是啊,丫头要开开心心地。」

我挤出一丝笑容:「我开心的,太奶奶,我开心。」

34

第二天天还未亮,我却已盛装华服,坐上了去往北狄的马车。

我同阿爹阿娘告别,阿娘和阿姐却早已哭成了泪人。

车驾即将启程时,忽又被人叫停。

原来是太奶奶来了。

车帘被撩开。

太奶奶在宫人的搀扶下上了车。

「太奶奶。」我泪眼婆娑地望向她。

她伸手拔下头上簪了数十年的凤簪,颤颤巍巍地簪到我的发髻上。

「棠宝儿,太奶奶的棠宝儿啊,要开开心心地。」

太奶奶的眼角划过浑浊的泪珠。

我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太奶奶……」

我是棠宝儿,我是太奶奶的棠宝儿,她终于想起我来了。

「棠宝儿,太奶奶很快就会去陪着你的,别怕,棠宝儿别怕,等着太奶奶……」

她抱着我,一下一下轻轻地抚着我的脑袋,就如同幼时将我抱在怀里哄我入睡一般。

35

送嫁的车队声势浩大,谓之十里红妆亦不为过。

百姓们将马路堵得水泄不通,来观摩这场难得的盛事。

用了近半日的工夫,车队才走出京城。

行驶在官道之上,我忽然听见一阵飞驰的马蹄声。

我慌忙撩起车帘望出去,看见晏祁一人一骑,飞奔而至。

春枝和秋叶激动地道:「公主,是晏小将军,晏小将军来了!」

车队停了下来。

晏祁打马来到马车旁。

我抬头看他:「晏祁,我不能跟你走的。」

晏祁翻身下马,俯首跪地:「公主,臣是您的送嫁使,晏祁。」

经年以后,我仍记得那日阳光绚烂夺目。

如同我的少年将军,一般无二。

36

去往北狄的路,我们整整走了两个月。

晏祁护送着我,一直走到北狄皇都,走到北狄皇宫。

最后,在北狄皇宫的大殿上,看着我同北狄皇帝拜堂成亲。

我成了北狄的皇后。

晏祁又在皇都停留了一个月,之后便来同我辞行,返回大晋。

我笑着对他点头。

晏祁啊,我过得很好,不必忧心。

我想,他应是明白我的意思的。

37

我知道我同北狄皇帝不过是政治联姻,他客气待我,我便也以礼待他。

我们维持着表面和气,便足够了。

第二年,北狄皇帝纳了新妃。

春枝和秋叶为我愤愤不平,我却觉得是件喜事,宫里多了些人,便不那么无聊了。

漂亮的妃嫔姐姐们时常来同我聊天玩耍。

只是有时候她们也会互相折腾,闹些矛盾,我总是不知该如何处理。

好在有春枝和秋叶在身边,我便也轻松多了。

第三年,我有了身孕,可最后不慎流产,太医说我伤了身子,以后恐难再有孕。

我却松了口气,同北狄皇帝提出搬去佛寺静养。

他同意了。

从那以后,我便常住佛寺,每日青灯古佛,不问世事。

38

听闻晏祁回晋之后,便向阿爹请求长驻望月关,从此再未离去。

春枝说,望月关离北狄很近,我感觉晏祁好像就在隔壁似的。

我每年都会给晏祁写一封信,却总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明明似有千言万语,提笔却只能落下「安好勿念」几个字。

第五年,我生了病,太医说是流产时伤了根本,也是因我心思郁结难消,久虑成疾。

大概,我只是想家了。

想阿爹、阿娘、阿姐、阿弟,想太奶奶,想宫里的宫女姐姐们。

可太奶奶在我离开的第二年便薨逝了。

我再也见不到太奶奶了。

39

第七年,给我瞧病的太医从一位变成了两位,然后变成了三位五位。

但终究没有一个人能把我治好。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40

第八年,我大多数时候都缠绵于病榻,连房门也很少出了。

北狄皇帝来探望我,太医同他说,我的病已经药石无灵了。

春枝和秋雨总是偷偷哭,她们还以为我不知道呢。

其实我是假装不知道的,我不想让她们担心。

北狄的冬天真冷啊,我只能躺在床上,裹紧了阿娘为我做的被子。

上面好像还有阿娘身上香香的味道呢。

后来, 我爱上了做梦, 梦里迷迷糊糊都是年少时无忧无虑的日子。

梦见阿爹阿娘抱着我和阿姐, 在院子里看月亮。

梦见阿姐和我逃学,被先生送到阿娘面前。

梦见晏祁带我爬树, 结果从树上摔下来。

梦见晏祁被我用榴莲砸晕。

梦见晏祁去掀别人家房顶。

梦见……晏祁说要带我走。

那天他朝我伸出手,他说:「棠儿, 我来接你回家了, 你跟我走吧。」

我笑着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握住他的手:「好,晏祁,我跟你回家, 我们回家。」

晏祁番外

从北狄回晋后, 我便向陛下自请常驻望月关。

我说我曾起誓,为大晋终身驻守边关。

其实无人知晓, 我只是想离她更近一些。

望月关, 就是离北狄最近的地方。

边关苦寒, 可留在这里, 总让我感觉她就在身边,离我很近很近, 仿佛只要我一回头,便能瞧见她灿烂的笑颜。

每年八月,她会写一封信给我。

信上没有多言, 只有「安好勿念」四个字。

可我却总感觉怎么也看不完似的, 一遍又一遍地展信, 看着她写下的字。

脑海里浮现的, 是她少时在学堂上皱着眉头,咬着笔头,认真写字的模样。

无论看多少遍都不足够。

我也写了许多信给她。

我给她讲望月关的风沙, 讲这里的盛景, 讲这里的人情风物。

我在信里带她纵马莽原,饮马望月泉, 在夏夜里捉萤火虫,在冬日里堆个漂漂亮亮的雪人。

我在信里同她走过春夏秋冬, 一年又一年。

可那些信,我却从未寄出。

大晋将军的信对北狄的皇后而言,也许只能是负累。

时间一晃就是八年。

那日我正在阅兵, 却突然收到北狄皇后薨逝的消息。

我呕出一口鲜血, 一头栽下马来。

原来,她一直都在骗我。

从来没有什么「安好」,她不过是怕我担心罢了。

那个傻傻的, 傻到不会撒谎的李月棠,不知从何时起,也学会不动声色地骗人了。

她骗了我。

骗得我好苦。

醒来后,我独自策马去了北狄皇都,假借陛下盼女归家之名,向北狄皇帝要回了她的尸骨。

然后,我将假的骨灰送回了京城,偷偷将她留在了望月关。

留在了我身边。

我带她跑马望月,带她扑蝶滚雪。

带着她的期许, 一生守护望月关。

棠儿,我们终于回家了。

我们终于,再也不会分开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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