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景榆从来看不上我和我妈。
在我被他的好兄弟起哄扒下衣服时,他也只淡淡说:「别玩出人命了。」
后来他红着眼眶问我疼不疼。
我笑着将香烟按在他手腕上。
「晚了。」
1
从我妈带我来段家的第一天,我就知道。
我那名义上的哥哥并不喜欢我。
他站在楼梯上,高贵得像是童话里的小狐狸。
我抬起头,只看见他矜持的下巴尖,以及眼里闪过的,不明意味的光芒。
那时的我敏锐地察觉到他令人不悦的审视,但还年幼的我并不明白那样的表情代表什么。
若是硬要找出什么形容,那像是有钱人对于路边摊上摆放的破烂玩偶的眼光。
于是在母亲拉着我向他问好时,我怯懦着不愿上前,只小声说:
「哥哥……你好,我叫秦书蕴……」
也毫不意外地收到了他的一声冷哼:
「别这么叫我,我没有妹妹。」
2
在段家的生活如履薄冰。
我不明白为什么吃一顿早饭要有那么多人准备,长而大的餐桌上的菜肴让我眼花缭乱。
我也记不住那些古怪的吃法,冗长枯燥的餐桌礼仪。
偌大的别墅区,没有小孩愿意带我玩。
骄傲又漂亮的小狐狸,无论是外貌、家世,还是学识,都是一群孩子里最优秀的。于是他们将他的话奉为律令,连带着也对他讨厌的我退避三舍。
在母亲为他准备的生日宴会上,母亲端来蛋糕,烛火映着她恬静的脸庞,她对段景榆温柔地说:「景榆,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我在一堆小朋友的祝福和欢呼声中突然想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温柔地对我说过话了。
以前母亲会把我抱在怀里,给我讲睡前故事。
她曾经为了父亲与父母决裂,像菟丝子一样的她一旦被抛弃就无法活下去。
我记得她带我回了家,在巨大的铁门前站了整整一天才被允许进入。
她恨父亲抛弃了她,恨年轻愚昧的自己,也恨不忠贞的如同谎言的爱情。
于是我成了她那段失败婚姻的证明。
她从一开始对我痛苦打骂变成了现在的无动于衷。
但我看见她怀里因为愤怒而脸颊涨红的段景榆,他用力挣开母亲的怀抱,蛋糕也毫无悬念地被打翻。
他说:「你不配成为我的妈妈,我不需要你来照顾。」
「你和你的女儿都让我感到恶心。」
那场生日宴会成为了一场笑话。
笑话的主角只有我和我的妈妈。
3
段父给我办好了入学手续,和段景榆是一个班。
老师一早了解了情况,于是在自我介绍后问段景榆:「秦书蕴同学刚来,还不熟悉情况,就先坐在哥哥旁边,让段景榆同学下课带你去逛一逛校园吧,可以吗?」
我捏紧了书包袋子。
他果然举起手:「她不是我妹妹,我也不想让她坐在我的旁边,很烦。」
班里同学窃窃私语,带着好奇和疑惑看着我。
不谙世事的孩子最天真也最残酷。
自那以后,学校里流传出我是坏孩子的消息,他们说我的妈妈会破坏别人的家庭,如果和我玩,自己的爸爸妈妈也会分开。
再加上大家都崇拜次次能拿第一的段景榆,而刚刚转学过来,甚至连科学课上最普通的器材都不会用的我自然得不到大家的喜爱。
没有人愿意和我说话,也没有人愿意和我做同桌。
甚至他们会告诉不清楚的小朋友:「别和她玩,她是个坏孩子,会让你的爸爸妈妈分开的!
「她真是个土包子,连仪器都不会用。」
众星捧月的段景榆总是会在这时路过,发出意味不明的哼笑:「在来我们家之前,她都没有见过这些吧。」
每一天在学校里的时光都成了煎熬。
段景榆用这些行动将我贬低的一无是处,他在表达对我和妈妈的不满。
段景榆每年总会有那么两三个月的时间去他外公外婆家小住,那是我为数不多的喘息时间。
不用随时戒备着被捉弄,不用担心被人嘲讽,也不用担心随时会提前出发的车子。
那种看不见的打压和蔑视是刻在骨子里的,让人感到耻辱和痛苦。
我知道,妈妈不会管的,他的父亲也不会管的。
我不值得让他们这么费尽心思。
于是他们只能故作慈爱的,一遍一遍宽慰我:「哥哥还不懂事,我们蕴蕴乖,再忍一忍,
「再等等哥哥好不好?」
除了点头,没有其他能让他们满意的答案了。
那时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快点长大,离开这个家。
高中时期,我和段景榆仍旧在一个学校,不在同一个班级。
他也不再那么幼稚的去想尽办法找我的麻烦。
他是被众人夸耀追捧的年纪第一,而我继续做我的普通人。
没有什么人知道我们的关系,我觉得很好。
我从没有那么自由过,不必被人比较、讨论、猜测。在人群里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而不是「被段景榆讨厌的继妹」。
「哎,同学,找一下你们班的秦书蕴。」
听见我的名字,我抬起头,认出了那张脸,他的左眉梢有一道浅浅的疤。
是周延。
我知道他,段景榆的「好兄弟」。
如果说段景榆是他们那个小团体里隐形的领头人,不需要发布指令却没有人能看清他。
那么周延就是那个团体里明面上的领头人,也是那群只会吃喝玩乐的公子哥里最疯、最危险的那一个。
我上次见他是在宴会上。
当时我所在角落里,刚刚听说完周延赛车时故意撞烂车头的疯子事迹,就碰见了周父训斥周延的场景。
他的脸被父亲扇的偏向一边,很快红肿起来。
我躲在角落里,却看见他的眼睛看向我的方向,黑色的眼球透不出半分光亮。
露出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4
他像是找到了什么好玩的玩具。
我知道他不会轻易放过我。
他没有压低音量,同学们果然露出了好奇的神色,开始窃窃私语。
可他只是笑着说了一句:「长得不错嘛。」
周延的女朋友多到数不清,却都不是什么简单角色,甚至每次他的暧昧对象之间都会发生腥风血雨。
尤其是他近来的女朋友,有颜有钱,算是明辉中学里人人都知道不好惹的娇纵大小姐。
他只要一句话,就能把我拉入漩涡。
于是这场带着恶意的霸凌开始了。
最开始只是疏远和孤立。
身边形成真空带,这对我来说并不算太难熬,甚至还有些熟悉。
再然后是被撕碎的书本和作业,扔在后排拖地水桶里的文具。
我曾经试图找过老师,起初老师还会制止。
后来她开始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她疲惫地看着我:「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是不是该反思一下自己的问题呢?」
那一刻,和幼时被段景榆欺负后我向母亲告状的情景重合了。
母亲说:「你为什么不想想哥哥为什么不喜欢你呢?」
是我的问题吗?
我曾经牵住他的衣角而被狠狠拍开,为他做的蛋糕被扔进垃圾桶,所有费尽心思的讨好都是让他感到厌烦的垃圾。
因为不够合群不被喜欢而被欺负排斥,就一定是我的错吗?
他们愈加过分,我曾几次裹着被污水浇透的外套拉开停在小巷口等待我的车的车门。
车内温暖干燥,有股淡淡的好闻的香薰。
段景榆总是已经坐在车内,他没有那些会绊住他脚的麻烦事。
他穿着干净的校服,淡淡地看过来。
只一眼,就让我脆弱的自尊心无所遁形。
所有的这些他都知道,可他只是看着,不参与,也不阻止。
他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吃什么一样开口:「陈叔,给她拿条毛巾。」
「太脏了。」
5
看见器材室里的一群人,我才知道自己被骗了。
一起搬器材的同学因为肚子疼先离开了,只剩下我。
推开门看见为首的周延和他的女朋友。
我的腿像是灌了铅,恐惧一点点地吞噬我。
我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
段景榆只站在人群之外,他侧头看向窗外,阳光洒在他的脸上,长长的睫毛投下阴影。
但我知道,他和那群人没有任何区别。
不过假惺惺披了层人皮罢了。
周延的女朋友笑着凑近我,想掐住我的下巴把我的脸抬起来,被我拍开了。
我别过脸,听见她戏谑:「呦,好有脾气呀。」
我闻到她手指上沾染的女士香烟的味道,那半截烟仍然夹在她的指尖,闪着猩红的火光。
「好学生是不是都很乐于助人呀?」
她笑了,咧开猩红的嘴角。
「能不能帮我把烟扔一下啊。」
我只想赶紧离开,点了点头表示可以。
身后的几个女生却忽然钳住了我,挣扎间我听见她的声音:「忘记了香烟还要摁灭,抱歉啦,还要麻烦你。」
她将香烟摁在了我的锁骨上。
太疼了。
甚至一开始感觉不到疼痛,而是麻木的冰冷,以及升腾而起的皮肉焦糊的味道。
随之,才是猛然出现的疼痛,焦灼。
我挣扎着,却好像永远挣不脱那几双手,额头冒出巨大的汗珠打湿了刘海,模糊之间,我听见他们的笑声。
那么刺耳。
而段景榆始终看着窗外,漆黑的瞳孔映不出半分阳光。
他听见我的尖叫,听见他们的玩笑。
他通通不在意。
他也是那个。
不可饶恕的加害者。
6
这些只不过是开始。
他们被钱色掏空了皮囊,只能用那些下流的可耻的语言来掩盖自己的无能。
他们还是人?
不是了。
他们是畜生。
他们将我拽进男更衣室里,抵在角落。
调笑般地喊叫,起哄:「脱啊!脱啊!」
太屈辱了。
围在中间的我像是一块烂掉的腐肉,或是动物园里的猴子,被他们评头论足。
等到不知道是谁的那双手扯上我的衣领,我条件反射般开始尖叫、抽搐。
许是我太过狼狈。
我听见段景榆随口的一句话,淡淡的:
「别玩出人命了。」
多可笑。
我拼命地、努力地想活下去。
却比不上段景榆施舍般的一句话。
我只是想要平凡普通的生活,不会再有人因为我的身世嘲笑我。
被撕扯坏的衣服,被按进的腐臭的污水,轻佻羞辱的巴掌。
我的情感撕扯着从高楼上跃下,狼狈地摔成一摊烂泥。
理智却不甘地想要活下去。
为什么那些坏人不会痛苦。
该死的不是我,是他们。
可我太弱小了。
无畏的反抗在他们看来更有趣。
我是被他们碾碎的微小蝼蚁。
我抬眼看见段景榆。
他立在层层叠叠的人群之后,阳光映照在他身侧,洒下淡淡的光辉。
暖金色的阳光模糊了他的轮廓,他好像浑身都要融进那束光里了。
他像是掌控人生死的神祇,慈悲又冷酷。
可我知道他是披着人皮的恶魔。
但哪怕是地狱,也远比现在好。
救救我吧。
段景榆。
哪怕是和恶魔做交易。
7
我没错。
我只不过是想凭着段景榆这条大腿活得更轻松一点。
他的一句话,哪怕是指头缝里漏出来的一点东西,也足以让我好过多了。
所以我开始示好,从一开始永远在包里为他准备的早餐,到后来佯装愚笨请教的数学题。
笨拙,却又明晃晃带着目的地示好。
他看得出来,我也知道他看得出来。
便是这样,他才会分我几分注意。
逗趣也好,解闷也罢。
当他的注意力落到我身上时,他那羽翼落下的阴影也就遮住了我。
而我,恰恰最需要如此的庇护。
我曾经以为段景榆没有心,否则怎么会次次看我时都像是看一颗飘浮在空气中的尘埃。
不见悲喜。
自他少年期便不再明显表示出喜恶。
那些明晃晃的恶意像是一场噩梦,梦醒之后,只有我被刻上了晦气的烙印。
可他竟然也是可以被打动的。
一开始偷偷放好的温热牛奶,我总是能在垃圾桶里找到他们的身影。
养成一个习惯,只需要二十一天。
后来某一天我故意没有放下那瓶牛奶。
我看见他出现在窗外的身影,他的眼神,落在我身上。
抑或是重新开办的生日宴上,他向我伸出的双手。讲解题目时,我耍无赖般埋在臂弯里的脑袋。
他自以为看透我虚弱廉价却有趣的灵魂,而我趴在他的身上汲取他的养分。
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我竟没想到,有一天还能在我的母亲嘴里听见:「看看,景榆和妹妹感情多好啊。」
大家都露出满意的笑容。
在这一刻,我感觉到一种虚伪残忍的可笑。
谁说方法俗套,有用才是王道。
段景榆微微低头看着我,眼里闪着不浓烈但也无法忽视的喜爱。
像是附在雕像上的恶魔挣扎着长出血肉,他不知道,等着他的是无尽的地狱。
8
周延的捉弄无意之中少了不少,我不知道是段景榆在其中挡下了多少,我也不在意。
这是他很早就应该做的,我的哥哥。
但我乐得我的生活变好。
周延和段景榆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像是原始的动物世界里,一群狼只能由一只头狼引领。
在这群站在金字塔的公子哥群体里甚至更加鲜明地体现了动物的本性。
只不过以前的周延充当着头狼的角色,而段景榆只隐藏在其身后。
而现在段景榆的几次干涉估计是惹怒了周延。
那个疯子不会允许有人挑战他的权威。
他亲自来找我,拽着我的衣领将我扯出教室。
他眼眶通红,太阳穴的青筋暴起,扼住我脖颈的那只手力道大得像是要掐死我。
他显然是气急了,羞辱质疑的话一连串地挤进我的耳朵。
「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一只阴沟里爬上来的老鼠!除了脸还有什么东西可看?」
「我倒是很好奇你有什么能耐,竟然把段景榆都迷得五迷三道?」
「怎么……你趁半夜偷偷爬上了他的床……」
他甚至不再像往常一样驱使着那些手下的小弟来欺负我,也无法再维持往日里的云淡风轻。
氧气稀薄之时,没有害怕。
我竟然感觉到酣畅淋漓的痛快。
我何德何能让周大公子花费如此心力。
「周延,你他妈在干什么!」
9
熟悉的嗓音,是段景榆。
可试读字数为:4706 字,可试读占比约: 45% | 总字数: 10438 字
这十几年来,我还是第一次听见他爆粗口。
周延被一拳打翻过去,扼住我喉咙的手松开。
氧气疯狂涌入的瞬间我剧烈地咳嗽起来,带着眼眶酸涩流出眼泪。
我敢肯定,这幅鼻涕眼泪乱流的画面一定算不上多好看。
可一向洁癖的段景榆按住了我的肩膀,他帮我细细顺着气,又拿出自己的手帕替我擦去那些污秽物。
爬起来的周延自然不会受这一口气,他迅速反击,冲向了段景榆。
我冷眼看着他们扭打在一起,还有一拥而上劝阻的同学。
这是他们该受着的。
无论是加害者,还是旁观者,都该承受我承受过的痛苦才是啊。
很快段景榆占了上风。
我知道他的学习和格斗都请来了专门的老师指导,是段家真金白银堆砌出来的天之骄子。
战局几乎是毫无疑问,段景榆压倒性的优势,许多只手拦住了他。
一片混乱之中,不知道是谁高喊了一句:「老师来啦!」
于是作为当事人的我恰好倒地,将事情发酵至高潮。
不是意料之中的坚硬地面,带着干净洗衣皂香气的怀抱接住了我。
我被几个同学带去医务室。
最难处理的不是我,而是那几个大少爷。
在医务室里偷来的难得的清净中,我睡着了。再次醒来时,我看见了床边端坐着的段景榆。
虽然他占了上风,但在缠斗中还是不可避免地受了几拳,嘴角青紫一片。
冷淡者的放肆才尤为可贵。
我看见了他眼底的疼惜和无措,还有……愧疚。
我知道,这一次的主动权,终于落到我手里了。
10
我没有说话,他也保持沉默。
在这一片状似沉寂的交锋中,他率先败下阵来。
段景榆开口,带着久未言语的沙哑:「对不起……」
我们都知道他在为什么道歉。
原来他也知道之前那些附加在我身上的迁怒,我所因此受到的屈辱都是因他而生的无妄之灾。
原来他也会感到抱歉。
我不要故作大度地原谅这些人,段景榆现在的愧疚是我仅有的筹码。
我看着他,如同他以往一般无情,落下了他最后的铡刀:「我不想原谅。」
眼泪是我最后的武器,我把它化成绳索束缚囚犯。
在我的哭诉中,我是那么地脆弱无辜。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我不过是一个倒霉的被他们盯上的人,我没有任何错误。
我看着段景榆愈发疼惜的眼神里,在他的臂弯里知道。
我成功了。
这件事情不会被轻易解决的。
段景榆代表了段家的颜面。
他的父亲,那个高傲的男人,也不会允许有人来挑衅他的尊严。
于是仅仅一次可以说大也可以说小的斗殴事件,因为主人公的身份而变得格外棘手。
甚至演变成了两个家庭之间的针锋相对。
两家的不断施压让老师找到了和事情源头相关的我。
他变得那样慈祥:「老师知道这件事应该是误会,男同学之间的彼此打闹,秦同学也能够理解的是吗?」
可我也记得那张扭曲可怖带着轻蔑神色的面孔,说我是轻佻活该才落此下场。
于是我看着他,故作为难地摇了摇头。
「老师也知道,我一个普通学生,能有什么办法做主呢?」
11
后来,周延被他的父亲压着头到段家道歉。
我看着他红肿的面庞,不情不愿低下的头。
那以往将我的头按进水池里的施暴者,原来也会有如此怯懦软弱的时候。
我听见他含混的声音:「对不起,段景榆。」
段景榆站在我身后,声音清凌:「你该道歉的人不是我。」
他愤恨地看了我一眼,或许是因为他认为我这样的老鼠不配吧。
可他还是要道歉:「对不起,秦书蕴。」
我没有回答,反而扭过头看着段景榆笑了,意味不明地说:「真狼狈啊,是吧?」
我看见了段景榆一瞬间惊愕的神情。
他只以为我是株柔软的菟丝花。
可他又很快温柔地笑起来,像是毫无底线那般应和我:「是啊。」
他所在我身上付出的那些情绪和心血已经没办法收回了。
段景榆反常地开始清算那些曾经的施暴者,而段父也乐得见到这样的场景,他希望他的孩子能如同他一样冷酷果决。
我看着他想要极力弥补什么的态度只觉得可笑。
太迟了。
不过的确该承认的是,段景榆算得上一把好用的刀。
后来听说周延以及那一伙人被父母送去了国外。
不过国外可不比这里时时刻刻有父母护着,依照他那个性子,总是要吃苦头的。
听到那个消息以后,我摸着自己锁骨上的那块疤痕。
镜子里的烫伤,可怖、狰狞、突兀。
一个凹陷下去的洞眼,承载了所有的痛苦。
12
人人都知道段家的兄妹关系和睦。
段景榆将自己的那个继妹如珠如宝地疼着宠着。
因为段景榆的维护,我的生活的确好了不少。
我有资格和他一起上各种课,学习格斗。
就连妈妈也对我的态度好了一起来——因为我竟然拉拢住了段景榆。
每个人都乐意维护这虚假的和平,粉饰太平。
我感谢这个家庭养活了我,但我仍盼望着能早点脱离。
我考了不错的分数,是有希望和段景榆念同一所大学的。
他兴致勃勃地规划未来,里面有我的位置。
在我听来却觉得可笑。
我怎么可能会把一个加害者规划进我的生活。
所以我没有说话,在填报志愿时选择了其他学校相对更好的专业。
我很理智,也没有赌气。
毕竟,段景榆还不值得我用前途去赌。
我很清楚,如果勉强和他去了那所高校,也不过是压着及格线的冷门专业。
得到录取结果的时候,我看见他眼底遮不住的惊讶和愤怒。
果然,他眼眶猩红,问我:「我们不是说好了去一个学校吗?」
我笑着看他,摇了摇头:「我自始至终都没有答应你啊,哥哥。」
我这般无奈,倒衬托得他像是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心里倒有些暗暗苦恼,照这样下去,恐怕离开段家会很麻烦了。
13
无论如何,我和段景榆还是去了不同的大学。
可段景榆仍然像是永远逃不开的阳光,哪怕是在不同的学校,我也总是听见他的名字。
不同于高中时期的避我如蛇蝎,竭力隐藏我们之间的关系,他总是来学校看我,周围不少的同学都知道我们的关系,看我的眼里隐隐带着些羡慕。
曾经我有求于他,才装乖蜷缩在他的羽翼下。
可现在我不可避免地感觉到厌倦。
我怎么可能原谅他?他是我痛苦的原罪。
所有的关心讨好在极度的厌恶下都成了带着腐烂鲜花的污秽。
我看着他愈发显现的独占欲的小心思,他极力想将这层关系掩埋在兄妹的保护膜下。
多么大的一桩丑闻,我不敢想象爆发出来时会有多么振奋人心。
于是我接受了母亲安排的相亲对象,也是段父中意的合作对象的儿子。
这是段父授意的,是他给我的警告,也是我给段景榆的行为信息。
他提醒我该注意那过度模糊的界限了。
14
我坐在西装革履的男人对面。
孟宥珩,是段家新项目的合作对象,也算是新贵,也是段父曾经夸赞过的有为青年。
男人坐姿端正,是十足的绅士风范:「秦小姐,您好。」
我点了点头:「您好。」
他开门见山:「我想和您达成合作关系。」
我挑了挑眉,示意他仔细讲讲。
「我希望可以和您结婚,或者订婚。只需要两年的时间,时间一到我们就可以立刻离婚。」
「您知道的,这是个双赢的方法。」
「我可以和段家达成更加牢固的利益关系,您也可以拜托段家,和您的哥哥。」
「您知道,没有几个人能够做到的。」
「而我,是其中之一。」
能查到这些,他的确不简单。
我也知道,孟宥珩说得没错。单凭我自己想要摆脱段景榆太难了。联姻无疑是最快最方便的方法,但能够承受住段景榆压力的人太少了。
可我不喜欢做没有好处的事:「事情结束之后呢?」
「离婚之后我当然会给您一笔补偿金的。」
「好啊。」
我笑着应允下来。
15
在餐桌上,许久不见的段父特地回来一同用餐。
他问:「小蕴啊,你觉得孟宥珩怎么样?」
我余光瞥见段景榆的脸色忽地暗下来,放在餐桌上的手指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
我咽下嘴里的食物,笑着回答:「很不错。」
「如果可以,我希望可以尽快订婚。」
是碗筷落地的声音。
「我不同意!」
于是餐桌上的气氛凝滞了。
段景榆略带急促地开口:「连感情都没有,怎么能这么着急地订婚呢!」
段父的脸色骤然严肃,带着警告:「段景榆!」
然后他笑着看着我,点点头:「这样也好,订完婚以后再培养感情总是没错的。」
「嗯。」
我点点头,看向母亲和段父满意的脸庞,选择性忽视了段景榆垂下的头。
16
我在阳台上吹风,手里夹着细长的女士香烟。偶尔来上一根,可以减轻压力。
听见身后传来的声响,我吐出嘴里的烟雾。
看着淡灰色的烟雾缓缓升空,消散,紧接着是长久的沉默。
他终于忍不住先出声:「书蕴,你是真的要结婚吗?」
我看着他,眉目间已经褪去了最初的青涩。
「是啊。」
他曾经视我为灰尘,污渍,是他骄傲一生的污点。
爱令高傲者低头。
可他的高傲曾经是刺向我的尖刀,让我鲜血淋漓。
他如今眼眶通红,像是要碎掉一般:「你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我会帮你的,我可以!」
到最后,已经成了他说服自己的喃喃自语。
我冷眼看着他,要他痛苦地剖开自己的心,要他承受理智上的痛苦,看他自欺欺人地挣扎。
他终于死心沉默时,我开口:「哥哥,你为什么这么不愿意我订婚呢?」
为什么呢?
哥哥这两个字,注定一生让他的情感钉在耻辱柱上。
可黑夜让理智消失,仿佛可以宽恕一切罪恶。
他抓住我的衣袖,像落水人的最后一根浮草。
「我喜欢你,是因为我喜欢你!」
「我们不是真正的亲兄妹不是吗?」
「就当是为了我,为了你自己,不要这么草率地订婚好不好?」
我看着他腕骨上突出的那颗小痣,做出最后的审判:「不好。」
「我不喜欢你,不会也永远不可能喜欢你。」
17
他痛苦地挣扎,却不知道一开始就在我这里判了死刑。
「我不可能喜欢上一个加害者,施暴者。」「你明知道我是无辜的,却仍要迁怒我。我能够决定我的家庭吗?能够决定父母之间的婚姻吗?」
「我也是无辜的,我当时也不过六七岁的年龄,却要承受你带来的讽刺,暴力,孤立。」
「难道没有插手就是无辜的吗?」
「你是我苦难的原罪。」
爱可以宽恕一切苦难自卑,但不包括恶意而起的伤害,讽刺,轻视。
爱可以消解痛苦,却无法化解过往时间里产生的语言,行为暴力,那是融入血肉,一生未可知能否消失的疮疤。
没有人能替我原谅,他们也不配我原谅。
「如果不是当初我讨好你让你对我态度好转,你猜我现在会怎么样?段景榆。」
「现在让我原谅你,爱你。」
「晚了。」
我将未燃灭的烟头按在他的手腕上,那颗小痣消失不见了。
随着是他条件反射的颤抖和掩藏在唇齿间的闷哼。
我总结:「你真让我感到恶心。」
离开时,我看见掩藏于落地帘窗后的高大身影。
露出了一抹微笑。
我要段景榆尝尝同我当初一样被周围唾弃,被父母指责,被亲人质疑的滋味。
18
两家都希望合作,因而这场订婚办得既迅速又盛大,毕竟不能丢了两家的脸面。
而段父,自从听到了那晚的对话,他开始有意无意将段景榆外派,让他隔三差五出去处理事务。
对外说的锻炼是假,怕他在婚礼上闹出岔子恐怕才是真。
给他的也不过是些零零碎碎不打紧的工作。
虽然段景榆在圈子里的这一代也算得上是佼佼者,但是和段父比起来,他的反抗仍旧是蜉蝣撼树。
那个男人,仍旧牢牢把握着自己创建出的商业帝国。
我订婚的那天,段景榆被恰好被外派。
或者也不能说是恰好,甚至连今天订婚都没有人告诉他。
临走之前,他仍希望我能够回心转意。
我走进厅堂,服务生替我拉开大门。
我却觉得有些眼熟,察觉到我的眼光,他瑟缩了一下。
看见正脸,我才惊讶地发现,他是周延。
订婚宴上的具体事宜基本都是孟宥珩着手操办。
他竟然把之前的那群人,也买好给我了。
我只知道当初他们大多被自己的父母送去国外,再加上段父认为他们挑衅了段家的颜面,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果子,也就渐渐没落了。
而今他瘸了一条腿,脸上不见之前的轻蔑神色,只剩下被生活苦难磨砺出的瑟缩。
原来他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甚至离开了富贵家庭的粉饰之后只剩下了一具腐臭的烂壳子。
原来当时让我那么害怕的人,也能这么弱小。
他从金字塔顶坠落,而我穿着他一年工资都买不起的礼服,等待着他替我开门。
善恶到头终有报,他如今成了他往日最避不可及的人,要为他曾经最看不上的人服务。
某种程度上,这比打他们一顿更令他们痛苦。
我笑了,迈进大门的那一刻,模模糊糊听见有人高喊:「不要!」
可我要和当初的自己告别了。
我在身后远远甩开的,匆忙赶出来的段景榆,被段父带来的保镖压在地上。
宾客们有一瞬间惊讶,可却都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当作没看见这场闹剧,他们笑着拍手,称赞着台上的新人真是绝配。
我挽着孟宥珩的手臂,看见半跪在地上挣扎的段景榆。
我看着他,没有半分感情。
一如最初见面时。
19【后续】
我和孟宥珩在两年之后结束了订婚关系。
不得不承认,跟着他我学到了不少东西,他的确是一个好老师。
分手时,他按照之前的约定给了我应有的好处。
而我拿着这些钱去了一个环境较好的新城市,打造了属于自己的餐饮品牌。
我很快乐,也很自由。
我的逃离不再是因为痛苦和恐惧,而是因为我对于新生的追求。
我在创造价值中实现了自我救赎。
当我成为大人时,我才明白,当初的一切不是我的错, 那些指责我的人, 不过是因为太懦弱了。
弱者总是挥刀向更弱者。
那只是我的一段经历, 它让我更强大。而它并不能否定我,恐吓我。
我资助了山区的一些女孩, 也去各地旅行。
我终于知道,世界是那么大的, 那么包容的。
当你痛苦时, 请再坚持一下,看看这个世界。
彩虹总会出现。
所有的自己,都是最好的自己。
【段景榆番外】
段景榆自小就被告诉,他是段家唯一的继承, 是众人仰望的大厦的拥有者, 是金字塔的顶尖。
没有人值得他弯腰。
他的父亲在他幼时的记忆里是严肃恐怖的,现在回忆起来, 连当时的面容也是模糊的, 只能在照片中寻找的。
只有周身气质令人畏惧, 让他现在还记得。
他的母亲是个很可爱的女人, 他总是喜欢伏在母亲膝头,听那些带着童趣色彩的小故事。
他的母亲和父亲, 严格意义上,也是家族联姻。但因为母亲,这份婚姻里不可避免地多了几分温情。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生活在爱, 鲜花和掌声里的孩子, 没有什么值得他在意和痛苦。
他生来拥有一切。
可后来母亲的去世, 父亲为了事业的再娶像是打破了这层温情的遮羞布。
他听见家里的佣人说过那个女人, 为了爱情和穷小子和父母反目,生下了一个女儿,可后来丈夫变心抛弃了她, 那像菟丝子一样的女人无法存活又回到了家。
如同物品一样成了维系家族繁荣的一环。
后来她们的确来了, 那个女人带着她小小的女儿,讨好地朝她笑着:「书蕴, 快喊哥哥。」
那个孩子站在楼下,眼睛扑闪扑闪的, 带着好奇和畏惧,湿漉漉地看着自己。
平心而论,那个孩子是可爱的, 漂亮的。
但他当时是讨厌的。
讨厌那个孩子, 讨厌那个女人,讨厌那些破坏自己家庭的入侵者,更讨厌他的父亲, 讨厌这个家。
所以他没有回应,而是冷哼一声,飞快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不记得他以前是很希望有一个乖乖的妹妹的,他会给她自己所有的玩具,会好好保护她,把她打扮成最漂亮的小公主。
他当时只是轻蔑地认为她不配。
他那么傲慢。
却没有想到那份傲慢在挥刀伤害其他人时,也在十几年以后杀害了自己。
之后无数个辗转反侧,痛苦到无法入眠的夜晚,他都在后悔。
哪怕是抱抱那个无辜的孩子。
只将她当作妹妹保护。
她是无辜的。
而他, 段景榆,是该被良心谴责一生的,她的原罪。
(完)
作者署名:螃蟹竖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