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节 凤凰劫(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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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之日,我亲手杀了我的夫君。

他要守护三界太平,而我注定满手血腥。

殊不知,我剑尖滴落的每一滴鲜血都是他的纵容。

1

我把传说中的天界战神看光了,反正我是不会负责的。

三界皆知,他是个鳏夫,我可没有给人做继室的喜好。

况且这事儿我也很委屈。

我好好在树上汲取天地灵气,猝不及防被他的灵宠咬了一口。

下一秒,它嗷一声将我吐出老远,头也不回地跑了。

这般嫌弃,简直是我果生的奇耻大辱!

我立马化形,怒气冲冲地追了上去,却在湖边瞧见了美男沐浴的香艳场景。

那人目光一凛,瞬息间已穿戴整齐立在岸边。

我无惧他的打量,只是暗暗思索着湖边那只白虎莫不是个傻的。

那般嫌弃本姑娘,现在趴着喝它主人的洗澡水倒是很起劲儿。

那人神色淡淡地扫了我一眼,语气颇感意外。

「百果山正处诛仙台下界,灵气稀薄,竟生出了一个柠檬精?」

他看到我小臂上刚刚被白虎咬出的伤口眉头微皱,袖袍一挥便将我带上了天庭。

然而我整日待在仙气飘飘的九重天如坐针毡。

他不会是想让我负责吧?

我哭丧着脸,我只是颗年少无知的果子啊。

他将我安置在梧华宫客殿,临走前问我的名号。

「我叫……唔,我没有名字,你就叫我姜君吧。」

我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只是总觉得耳边回荡着一个女子的声音。

「将军……将军……」

他猛然回头,面色突然变得苍白,施法探查我的元神。

我一个灵力低微的小妖精,有什么可查的。

他失望地垂下眸子,看向我的眼神重新恢复平静。

「小白贪嘴唐突了姑娘,这瓶仙丹聊表歉意。

「姜姑娘往后便留在客殿养伤,伤好后可自行离去。」

他递给我一瓶人间帝王穷极一生都求不到一颗的仙丹,就没再出现过。

我不明所以,但我一向不是个纠结的人,转头便把此事抛在了脑后。

当仙娥每日来给我送药,我才得知我的伤口带着剧毒,若不是被带回了梧华宫,小命休矣。

可说实话,未曾吃药前,我也并没有感觉到身体有任何不适。

不同于梧华宫那位冰块脸战神,宫里的仙娥倒是有趣得很,同我讲了许多这位战神的八卦。

他本是天帝唯一的儿子,只等成婚之后就举行太子册封大典。

传闻他与梧桐神女少湉大婚当日,被自己的新婚妻子一剑贯穿心口,集九重天上下之力才勉强捡回来一条命。

「那他的妻子后来如何了?」

仙娥指了指不远处,临华宫封禁的偏殿,饶是有亭台楼阁遮蔽了些许视线,依旧能看到一棵已经枯死的梧桐树。

当初少湉神女一人血战数万天兵天将毫无惧意,大杀四方,直至力竭后围困无门,毅然决然地从诛仙台上跳了下去。

梧桐神树一夜枯萎。

虽说诛仙台跳下魂飞魄散已是必然,然天界尊严受如此大辱,天帝震怒,势要用南明离火将梧桐神树焚烧殆尽,让那妖女永无轮回。

刚苏醒的玄柒上神拖着病体在凌霄殿外跪了七日,方求得天帝雷霆之怒渐消。

毕竟是自己唯一的儿子,虽怒其不争却也怜他一片痴心,只得长叹一声准允留存梧桐树本体,后来便修了这梧华宫。

至于当初这对新婚夫妻为何会反目成仇,无人知晓,怕是只有当事人才清楚了。

2

我听完一阵唏嘘,想不到这冰块脸竟是个痴情种。

仙娥也很是感叹:「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想不到玄柒上神也是如此。」

我怔愣了许久。

玄柒。

我为何会觉得这个名字如此熟悉。

耳边那个女子的声音更加清晰:「将军……将军……」

我的脑袋忽然生疼,猛地抓住仙娥的手臂吓了她一跳。

「你们平日里唤玄柒上神,也唤作将军?」

「姑娘说笑了,我等微末小仙怎敢僭越,平日唤官称的,除了跟随上神打仗的士兵,就只有那位了。」

「那位?」

「自然是跟随他征战多年的妻子,神女少湉。」

难道我听到的声音,是少湉?

乖乖,这位神女的魂灵不会寄养在我的身体里吧!

我又正好出生在诛仙台下界的百果山,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恍恍惚惚地爬墙翻到偏殿去探查那棵梧桐树,同为草木精灵,自然能感受到面前的枯树确实毫无生气。

不由舒了一口气,瘫倒在树下,幸好。

倘若我就是神女少湉,梧桐树既是我的本体,绝不可能毫无生机。

幸好,若真是那位凭一己之力在九重天掀起腥风血雨的神女,天界得知是绝对不会放过我的。

我还未从此事中缓过神来,就被匆匆赶来的玄柒上神一掌击中胸口。

他的神情是从未见过的冷漠,眼中弥漫出一片血红。

「谁允许你来这里的!」

不仅我对自己的身份有怀疑,玄柒上神也一样。

我在九重天养伤的这段时间,他去百果山探查我的来历。

然凤鸣山仅出了我这么一个精灵,鸟不拉屎的地方连个山神都没有,自然无从考证,再怎么查我也只是一颗普通的柠檬果。

我擦擦嘴角的血,正想说什么,却见他似是猛然想到了什么,神色突变,一脸急切恐慌地朝我奔来。

「湉儿!湉儿!」

他近乎疯狂地撕开我胸前的衣服,却又颓然地瘫倒在地。

「没有护心鳞……不是,不是她。」

我忍着屈辱和怒意揽好衣物,甩了他一个响亮的巴掌。

他似毫无所觉,目光空洞绝望,眼中淌落热泪。

真是个疯子。

我骂骂咧咧地回宫背起我的小包袱就要回百果山,这破地方谁爱待谁待。

伺候我的仙娥知晓此事甚是惊异。

「怎会如此?天界皆知上神对那位护得紧,梧华宫的偏殿是上神以心头血亲自布下的禁制,哪怕是天帝也踏足不得,你如何能进得去?」

我不知道。

怪不得他方才态度有那般大的转变,原来如此。

3

百果山是回不去了,我被关进了天牢。

天帝听闻梧华宫的异动勃然大怒,斥责玄柒上神置天界安危于不顾,即刻命人将我押入天牢,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我修为甚是浅薄,仅一道天雷就差点将我劈得魂飞魄散。

嘴角断断续续淌出鲜血,我满身伤痕倒在天牢冰冷的地上,像个破败的布娃娃。

很遗憾,我还活着。

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被傻大白咬死,也好过如今在这里受尽折磨。

面前出现了一双织锦云纹的绣鞋,样式很是熟悉,抬眸看去,是平时照顾我的那位仙娥。

我想冲她笑笑,却只能勉强扯了扯唇。

她跪在我身前,我还没哭呢她倒哭了。

「姑娘,我奉鹤族公主之命前来送你一程,你别怪我,要怪就怪你时运不济,竟和那位有所牵扯。」

我看向她手中捧着的法器盛着一簇红莲业火,终是笑了出声。

业火受感化恶业而生,一旦沾染便无法熄灭。

除非,我死。

怪不得今日值守的天兵天将少了许多,哎,何必着急呢,我在这天牢被雷劈上几道就会死的。

火光冲天照亮了天牢上空,映出奇异的金光。

这位未曾谋面的鹤族公主倒是聪明,对付草木一族,用火再合适不过了。

业火焚心,神识尽碎。

真可笑,为何我什么都不知,什么都没做,这九重天上人人都要杀我。

我仰天大笑,身体犹如撕裂般疼痛,面容在火光跳跃之下变幻莫测。

远处有兵刃相接的声音传来。

玄柒上神破开牢门禁制,催促我快走。

晚了。

我纹丝未动,丝毫不惧周身的火焰,只是定定地望着他,旋即勾起唇角。

「将军,好久不见。」

他动作一顿,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跌跌撞撞向我靠近。

我看着面前这副清冷怅然的眉眼,冷漠地后退几步。

玄柒透过火光看清了我的模样,唇角隐隐颤抖。

「……湉儿,你终于回来了。」

远方传来一声虎啸,想必是小白感知到了我的气息。

那只傻不愣登的大白虎,我不在的时候,它倒是被照顾得很好。

天生异象,锵锵凤鸣,九重天瞬间陷入一片混乱嘈杂。

「你刚才有没有听到什么?」

「我好像听到了凤鸣,是凤凰!」

「这怎么可能,凤凰不是在三万年前就已经灭族了吗?」

我深深叹了口气。

这些年,好像只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天帝要杀我,鹤族公主要杀我。

得,还真没杀错。

我叫少湉,就是传说中那个凭一己之力把九重天搅了个天翻地覆的神女。

这话属实有些过誉了,我忍不住嗤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树灵罢了,哪里当得起众仙口中的神女,难为玄柒为我挽尊。

只是三界不知,我根本不是什么树灵,而是这世间最后一只凤凰。

玄柒娶我,也只是为了救他真正的妻子。

数万年前,我还只是梧桐树里一团破碎的元神,每天看着众仙自树下而过,或是停留,甚至还有祈福的,凡人祈福是求神仙保佑,可谁来回应神仙的祈求呢?

我的神识愈渐稳固,日日听着众仙的闲言碎语权当消遣。

只一人不同,他每次来时孑然一身从未结伴,身上的黑色战衣散发着浓郁的血腥气。

也不言语,只是静静地倚着树干睡上几个日夜,醒来提剑便走,我们就这样过了数千年。

我化形之时,正值鹤族小公主出生之际,百鸟绕着天宫飞了七七四十九天,叽叽喳喳吵得我头痛。

真担心它们把自己转晕。

鸟类一族大多子嗣艰难,神族尤甚。

这位鹤族小公主是全族上下盼了几千年才降生的唯一女婴,却自娘胎里便身带寒疾,见此天象喜不自胜,只以为是苍天庇佑,福泽绵延。

与鹤族公主的诞生相比,一个树灵化形没有激起任何水花。

又一日,玄柒上神在梧桐树下休憩后正要离开,我跪在他面前求他收我为仙婢。

他为人清冷,不喜与人亲近,本已婉拒,我同他细数这数千年的缘分,终求得他点了头。

我如愿成了他的随从。

可在三界看来,我是天界战神身边唯一的女人。

每个想报复他的仇家,都想抓住他的软肋要杀我,每个想入主东宫的女子,更是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

我随他上战场,替他挡刀剑,帮他料理东宫,为他提防暗枪。

我用满身伤痕换来了赫赫战功,众仙见了我,也要恭恭敬敬唤一声少湉大人。

玄柒把我当作最忠诚的部下,所以当我提出要他娶我时,他万年不变的面色也难免生出了三分震惊。

4

那年鹤族公主卿禾刚刚满两万岁,于蟠桃宴上见过玄柒上神一面,芳心暗许,回去要死要活闹着非要嫁到东宫。

鹤族族长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因其自小身体羸弱宠得是无法无天,舍了老脸求到天帝面前,定下了这桩婚事。

从此,卿禾公主便隔三差五跑来东宫,她以女主人自居,东宫上下自是不敢说半个不字。

她每次来找玄柒都见我随侍在侧,心中早有不满。

恰逢魔族异动,玄柒被天帝叫去商议战事,卿禾公主来东宫未寻见他,便拿我出气。

我的流云剑下不知死了多少亡魂,冷不丁有人颐指气使地让我给她捏肩捶腿,倒也新奇。

我的手方搭上她的肩,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耳光。

东宫上下倒吸一口冷气,齐刷刷跪了一地,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她们怕我动怒,更怕会得罪未来的天族太子妃。

活了几万年,哪怕是玄柒也未曾动过我一根手指头。

我轻抚脸颊,脸上平静:「不知少湉何处惹了公主不快?」

卿禾昂着头,脸上是我从未拥有过的骄纵傲慢。

「下手这么重,必是存了暗害本公主的心思,小小婢女行事如此恶毒,传出去岂不是败坏了玄柒哥哥的名声?」

我心想,还玄柒哥哥呢,论年纪他都能当你爹了。

「公主多虑了,少湉不敢。」

「那你的意思是本公主冤枉你了?」

眼看着一巴掌又要打下来,我自然伸手截住了她的手腕。

果真是个娇弱的小公主,这手腕又细又白,若是捏碎了响声一定很动听。

「住手!」

玄柒蹙着眉朝我们走来。

我松了手,卿禾公主见状立马挣脱,哒哒哒跑到玄柒身侧告状。

长了眼睛的都知晓是卿禾欲对我动手,可玄柒沉默了片刻,斥责我不懂礼数,罚领二十军棍。

「将军?」

我抬头看他,玄柒并不回应我的视线。

我不再说话,转身去了军营。

军营里的弟兄闻令面面相觑,我听着棍子落下带起的呼啸风声,听着听着就笑出声来。

这两万年随他领兵作战出生入死,如此军纪严明,也从未领过罚。

这不是一次例外,而是一个开始。

我无父无母无族,也并无官职在身,在天宫能为我撑腰的只有玄柒,见他默许,卿禾对我更加肆无忌惮。

从前我觉得满身的伤痕是荣耀,如今身上多了些鞭伤、烫伤,带来的只有无限的屈辱。

我在等,等他们二人大婚。

然而计划被打破了,卿禾把玄柒送我的白虎扔到了湖里,也不许旁人来救。

那是我们在行军路上救下的一只幼虎,雪白的一小团很是可爱,玄柒见我喜欢便给了我。

可他如今却说:「不过一只宠物罢了,我再给你寻一只就是。」

我不顾玄柒的阻止费了不少灵力救活了小白,抱着它瑟瑟发抖的小身体,眼眶发红。

不能等了。

听到卿禾公主寒疾发作的消息,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彼时我正给在茶杯碎片跪了两个时辰的双膝上药,玄柒生平头一回踏进我的屋子。

我见他进来便紧紧盯着我的伤口,不由一笑。

「将军何故屈尊来此,可是卿禾公主又有什么吩咐?」

他眼里划过一丝痛楚,也或许是我瞧花了眼。

玄柒抿了抿唇,语气有些艰难:「卿禾公主自小便身带寒疾,此次发作更甚以往。」

我明知故问:「所以呢?」

「太医说,要以梧桐树心为引。」

他最终还是说出来了。

自古凤凰非梧桐不栖,凤凰属火,梧桐更是纯阳之木。

普通的梧桐药效甚微,上古留下来的梧桐神树,三界之中仅我这么一棵。

木生火,拿梧桐树心来作寒疾的药引真是个不错的想法。

「你可知若没了树心,从此我仙途尽毁,灵力皆失,形同废人?」

我一字一句重重落下,他垂着眸子不敢看我,我便知他晓得。

「少湉,以后我会护着你。」

护着我?我看着鲜血淋漓的双腿,只觉得这话好生可笑。

「树心可以给你,但我要你娶我。」我神色淡淡,语气中听不出半点喜怒:「正妻。」

玄柒猛然抬起头,面色震惊,眼里涌动着我看不懂的情绪。

良久,我听到他颤抖着说道:「好。」

玄柒上神的新娘换了人,成了三界最热门的八卦。

卿禾提着蝎尾鞭打上门来时,我正施施然地给小白喂毒。

在这之前我已给小白炼好了百毒不侵的药,这些毒能融进它的血液而不伤身体。

我顺了顺小白的毛:「我走了以后,若再敢有人欺辱你,你便咬回去。」

门外的吵闹声越来越大,声音这么中气十足,想必身体已经大好了。

我听着她在门外叫骂,心中竟生出一丝羡慕。

羡慕她活得肆意,羡慕她有那么多人疼宠,她现在满腔皆是被抢了婚事的愤怒,殊不知鹤族上下为了她付出了多少。

玄柒虽应了我,可未来天族太子的婚事岂能如儿戏般说换就换,更何况太子妃还是从一族公主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树灵。

在鹤族眼里,与卿禾的性命相比,退一桩婚事要付出的代价实在不值一提。

为了求我救她,鹤族向天帝献出了族中至宝伏魔塔,加之玄柒从中斡旋,天帝这才捏着鼻子同意换了婚事。

鹤族之所以在九重天有这么大的脸面,皆是因为这伏魔塔。

此塔一开,万魔伏诛,而开塔者须以上神之躯献祭,故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开启。

我这才明白玄柒一声不吭应下与鹤族的婚事,又对卿禾处处忍让究竟是为了什么。

只是为了一朝与魔界开战时,能有鹤族的鼎力支持。

他不爱卿禾,我却不觉得开心。

甚至觉得可怜,卿禾可怜,我也是。

我们都只是他维系天下太平的工具罢了。

鹤族此次愿意把立身之本拿出来,可见真是把卿禾疼到了骨子里。

而我对于抢了她心上人这件事,没有丝毫愧疚,甚至把婚期定在了卿禾公主的生辰当天。

这是鹤族欠我的,也是整个九重天欠我的。

5

大婚当日,那是我第一次在玄柒脸上发现愉悦的神情,往日我们打了胜仗也没见他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块脸上有什么反应。

也对,既不用娶个公主回家供着,又得了伏魔塔此等神兵,对于像他那样心中只有天下大义的人来说,确实可喜可贺。

我同他拜过天地,名义上来讲,已是他的妻。

他挑起我的盖头,怔怔地看了许久,经我提醒方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方宝盒。

宝盒内静静地躺着一枚银白色鳞片,闪着七彩的流光,还沾染着一丝新鲜的血迹。

这是玄柒的龙鳞。

「少湉,我们龙族大婚之时,会将逆鳞送与妻子以示诚心,现在我把它送给你。

「这片龙鳞上有我半生法力,我不在时,它定能护你周全。」

龙取逆鳞,犹如寻常人剜心。

玄柒脸色苍白,却柔柔地看着我笑。

我好像看不懂他了。

我知龙族成婚习俗,可未曾听闻还有附赠这半生法力之说。

他今日作出此举,许是为了弥补我被剜去树心,灵力尽失。

玄柒将龙鳞放在我的手心。

「往日你跟着我受了诸多委屈,往后,我定不再负你。」

我的眼眶突然有些湿润,藏了万年的心思几乎难以自抑。

他知道,他明明什么都知道。

可是将军啊,我们已经回不去了,你守你的天下太平,而我注定要满手血腥。

我骗了他,骗了天界所有人,我根本不是什么树灵。

我的元神在梧桐树里凝聚了万年,它早已成为我的一部分,与我命脉相连,却也只是一部分而已,取出树心,对我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危害。

我缓缓拿起龙鳞将其纳入心口,感受着汹涌澎湃的灵力席卷全身。

轻笑道:「将军的修为乃是三界第一人,我若是得了这龙鳞,岂不是能在天界横着走?」

玄柒眼中漾着笑意,伸手拂过我耳边的碎发:「那是自然,以后无人再敢欺你。」

我挑眉:「哦?那……便试试吧。」

扑哧一声。

玄柒的手还停留在我的耳边,可环绕着红光金丝的流云剑已然贯穿了他的胸膛。

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嘴角却不住地流出乌黑的血。

「湉……湉……」

我捏紧拳头,努力维持着冰冷的语气。

「将军,我本不想杀你,是你逼我的。」

心中刺痛,再不敢多看他一眼,我穿着一身火红的嫁衣转身提剑便杀去了仙鹤一族。

6

天界大乱。

我蛰伏了万年,如今又有玄柒的半生修为在身,鹤族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顷刻间已是尸横遍野,天帝老儿派来的天兵将我围困时,我正与鹤族族长以及四位长老对峙。

我环视四周冷笑道:「今日的援兵倒是来得及时。」

周围的敌人昔日都曾是我的同僚,我早想过会有刀剑相向的这天,可我不得不战。

「众位将士,少湉不想与你们为难,我与鹤族此仇不共戴天。」

将士们互相看了看,面露难色,眼中的情绪从一开始的震惊慢慢转成坚定。

我低低叹了口气。

流云剑在我手中光芒大盛,金丝红光间还多了玄柒的银白法辉。

以我现在的法力在场无人能敌,杀光所有人不过是时间问题。

可我实在不想让出生入死的兄弟躲过了刀光剑影的战场,却死在了自己人手里。

死在我的怨恨中。

剑下留了情,缠斗间,我身上的伤痕在逐渐增多。

来不及了。

我凝聚剑气将天兵逼至鹤族地界外,挥手设下一道简易的屏障。

虽只能抵挡片刻,也足够了。

手掌紧握剑身狠狠划过,染了鲜血的流云剑在空中画出繁琐的上古图纹。

天空骤然昏暗,狂风大作电闪雷鸣。

结界外的天兵见此景惊魂不定,有人高声叫道:「这图案,血……是血雾诛仙阵,少湉大人她想与鹤族同归于尽!快传音给玄柒上神!」

「形神俱灭,万物不生,开!」

我半跪在地,剑身直直地插入地面,血色烟雾从地下喷涌而出,迅速弥漫将整个鹤族地界笼罩其中。

纵然结界破裂,天兵却无法再靠近半分。

此处毗邻诛仙台,戾气甚重,我以剑引气入阵,阵法威力大增。

只见烟雾所到之处,花草树木瞬间枯死,法力低微者已然呼吸困难,仿佛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扼住了喉咙。

而阵中万物未绝之前,血雾不会对布阵者造成影响。

我站起身执剑而立,冷漠地看着鹤族众人一个接一个倒下。

没有哭喊,毫无声息。

这是一场寂静的屠杀。

鹤族的老族长卿彧艰难地呼吸着:「妖……妖女,我鹤族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下此毒手!」

「无冤无仇?哈哈哈哈,这真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我提着剑一步步向他逼近,鲜血顺着剑身滴落,落在地上瞬间蒸发成一小股血雾。

短短行走之间,四位苦苦支撑的长老已成了我的祭品。

卿彧闭了闭眼,恨恨地看着我:「即便有仇怨,我鹤族上下老少何其无辜……天理昭昭,你如此狠毒……咳咳,就不怕遭了天谴!」

流云剑直指他的咽喉:「好一个无辜,你为一己私欲害我全族上下一千三百一十六人命丧黄泉,他们又何其无辜!

「至于天谴?」

我轻笑一声,剑尖挑起他的下巴,目光逐渐变得狠厉。

「今日,我就是你的天谴!」

「老夫何曾害过……」卿彧突然瞪大眼睛,嘴唇抖动着:「你,你是……怎么可能,凤凰一族不是早已经……」

「拜你所赐,我凤族上下早已成了丹穴山的英魂。」

思及此,我毫不犹豫地一剑刺穿了他的左肩。

卿彧痛呼一声,气血翻涌之下更是被血雾逼得仰倒在地。

他的眼神终于开始慌乱,喘着粗气道:「当年……当年我也是迫不得已,魔族来势汹汹,我不能让族人去送死啊!」

「所以你就让整个凤族去送死吗!」

我含泪怒吼,剑光闪过在他身上留下数道长长的血痕。

7

三万多年前,魔族越过界河大举进攻天界。

那一战他们做足了准备,天界连连败退,魔族一路攻至凤族栖息的丹穴山。

我阿爹率军苦守多日却迟迟等不来援军,彼时我还年幼,天真地仰起脸问他。

「阿爹,你不是说会有人来帮我们吗?他们走得好慢呐,还不如湉湉跑得快。」

阿爹粗糙的大手摸了摸我的头:「那是,我们湉湉是最厉害的。」

「阿爹别怕,湉儿保护阿爹!」

阿兄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恶劣地揪了揪我的小发包:「阿爹你一贯会哄她,这丫头要被哄得无法无天了。」

我生气地晃了晃脑袋:「阿兄最讨厌了,你又摸坏阿娘给我扎的小辫子,我要去告诉阿娘!」

我扑过去追着阿兄打,阿爹就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我们闹。

可我看到他转头遥望着天边,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

恍惚听到他低沉的声音说道:「不会有人来了。」

我跟阿爹见的最后一面,他急匆匆地把我的手塞到阿娘手里。

嘱咐完阿娘带我离开,转身头也不回地奔赴战场。

阿兄掏出一截崭新的红头绳塞到我的手里,顾不上说什么就随阿爹走了。

阿娘带着我和一众老弱妇孺从后山的密道逃跑,却发现密道早已被人堵死。

我们急忙换了条路。

换来换去,阿娘最终瘫倒在地泪如雨下。

「我们……走不了了。」

所有的密道皆被堵死,而且整座丹穴山都被下了结界,以我们的力量根本无法撼动。

没时间去追究是谁的手笔,绝望在人群中蔓延。

直到祭司奶奶怒气冲冲地敲了一下权杖,打破了这种可怕的寂静。

「本君活了这么大岁数也够本了,我这把老骨头跟他们拼了!」

周围立马响起应和声。

「我夫君和儿子都死在了魔族手里,我要为他们报仇!」

「我爹那么大年纪了还非要去前线,我也不走了!」

「对!跟他们拼了!」

「拼了!」

一群老弱妇孺冲去了前线,阿爹瞧见我们,一生要强的他第一次红了眼。

伏魔塔开,阿爹以上神之躯成了生祭的魂灵。

「阿爹!」

阿爹回头眷恋地看了我一眼,神躯化为千万道金丝消散在天地之间。

塔威之下,魔族修为被压制,但他们人太多了。

阿兄死了。

祭司奶奶死了。

越来越多的人死去,那些熟悉的面孔一个接一个倒下。

阿娘被一位魔族士兵一剑刺穿了心口,我扑上去一口咬在他手上,却被狠狠地击飞撞在树上滑下来。

我听见阿娘微弱地叫着我的名字,但我说不出话来,只是艰难地喘着气,眼皮越来越重。

是一个陌生的女人救了我。

我醒来时,只剩下满山的尸体和空气里浓郁的血腥气。

那个女人问我要不要跟她走。

我缓缓将阿娘的眼睛阖上,又找到了阿兄的流云剑,点了头。

于是我到了天宫。

我的元神有碎裂之相,她把我放在了梧桐树里温养,从此不知所终。

数千年后,我在树下见到了玄柒。

这么多年来,我从未有一日忘记过那满山的英魂。

我是故意接近玄柒的。

成为天界战神的身边人,我才有机会查清当年的真相。

当年天帝派去了三万天兵,又命离丹穴山最近的鹤族前去支援。

眼看三万天兵有去无回,鹤族胆战心惊之间竟集全族之力封死了丹穴山,欲将魔族围困其中。

事后向天帝请罪,也只是被不痛不痒地斥责了几句。

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伏魔塔。

伏魔塔是凤族圣物,每逢三界大难即由凤族选出一人献身祭塔,也因此自古以来凤族威望甚重。

天帝本来就忌惮凤族的威望日积月累会威胁到他的地位,如今听了如此荒唐的计策,竟无言默许。

所以我们不可能等到援兵。

此事之后,许是鹤族做贼心虚,再也不敢待在下界,全族搬上了九重天。

8

卿彧被数道剑气划得血肉模糊,直至一剑被我贯穿了心口。

像我阿娘那样,死不瞑目。

血雾吞噬着他的身体,我心中并没有大仇得报的痛快,整个人陷入一种无力的空虚感。

他们死了又如何,我的阿爹再也回不来了。

阵法消散,天兵一拥而上。

我放下剑,清晰地感受到灵力在迅速流失。

这是我要付出的代价,开此阵者需以鲜血为祭,最终灵力枯竭而死。

我想回丹穴山了,想阿爹阿娘,还有总爱揪我发辫的阿兄。

却在回头时撞进了一双幽深的眼眸。

那人步履艰难地朝我走来,我骇了一跳。

「你怎么会……」

我明明在剑上涂了七日眠,中毒者昏睡七日方可醒来。

此刻别说七日了,距离我们拜堂后还不到七个时辰。

玄柒一手捂着还在流血的胸口,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我揽入怀中。

在我耳边叹息道:「若是早知道你想要我的逆鳞,剥给你就是,何苦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

滴着血的流云剑忽然就拿不稳了。

我本来是想等他和卿禾大婚,那天鹤族防守定会松懈。

而玄柒刚取了逆鳞元气大伤,此时若是他来阻拦,我也有一战之力。

卿禾欺我辱我也罢,万不该将心思动到小白的头上。

我不能等了。

她的寒疾给了我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如此,倒不如我嫁给玄柒。

于是大婚之日,我亲手将剑送进他的心口。

我生来就是神躯,修炼数万载又常年征战,除了他,天界无人是我的对手。

什么天下大义,我只知道我凤族上下赤胆忠心,却遭人算计被魔族围困屠杀殆尽。

机会只有一次,我必须要鹤族陪葬。

我没想过他会给我半生法力。

更没想到此刻他会出现在这里。

「你……都看到了?」

我努力稳住心神,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玄柒松开我,伸手轻轻擦去我脸上沾染的血迹。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温柔缱绻的模样。

别过脸硬声道:「既然你看到了,那就杀了我,左右我接近你只是为了利用。」

他轻笑,拿起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

「湉儿,你心里有我。」

我浑身一震,脸色煞白,紧咬着下唇说不出话来。

手心滚烫得可怕。

掌心之下,是我刺向他的那一剑。

心偏了,所以剑也偏了。

我羞愤难加,用力推开他。

「那又如何?我心悦你,就活该受卿禾肆意欺辱吗?」

「你知道的,我那是为了……」

「为了天下太平?」

玄柒脸色一白,说不出话来。

我言语间带着讽刺:「我倒是不知道自己有了这样的本事,合着天下太平就系在我一人身上?

「玄柒我告诉你,莫说你纵容卿禾伤害我,就算你自始至终钟情于我……」

我定定地看着他。

「我们,也绝无可能。」

刚接近玄柒时,确实没有半分妄念。

当年天帝的默许固然是帮凶,我不想承认我对仇人的儿子动了心。

只是这万年来的朝夕相对,一次次地出生入死……

都不重要了,我犯下如此重罪,早已是将死之人。

我的灵力越来越弱,几乎要支撑不住,却仍旧固执地看着他:「放我走,或者,杀了我。」

玄柒目露恳求,一边为我输送灵力一边焦急地劝说我:「湉儿,跟我回去,我一定会找到办法救你。」

他不明白,我不求生,只求一死。

我轻笑一声,用尽剩余所有法力将玄柒推开,飞速向诛仙台掠去。

诛仙台诛神仙妖魔,怨灵肆虐,修为尚浅者近则必伤。

我浮于诛仙台上空,回望。

玄柒捂着胸口吐出大片鲜血,见状惊慌失措地挣扎着要向我奔来,却被周围的天兵死死拉住。

「上神不可!」

「不能过去啊上神!」

玄柒甩开他们的手,赤红着眼睛怒喊:「少湉!你敢!」

我带着释然的笑意,喃喃自语:「再见了,将军。」

我闭上眼眸,自诛仙台落下,坠入了无底深渊。

肆虐的戾气很快将我的身躯划出千百道血痕,殊不知胸前的龙鳞闪烁出一道银白的光辉。

9

我掉入了下界的百果山。

而心口处,玄柒的龙鳞已然消失。

想必是有它相护,我才未被诛仙台下的怨灵撕成碎片。

重伤之下,我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正值百果山的秋季,满山飘着诱人的果香。

小白能在万千香喷喷的果实里偏偏选中我神识寄养的那颗柠檬果。

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往事如烟,昔日我满手鲜血,我很清楚等待我的是什么。

卿彧有一点说对了,我早晚要受天谴。

但我不后悔。

没想到漏了个卿禾。

我大婚那日特地选在她的生辰,料想鹤族上下定会齐聚一堂为她庆生。

谁知此举刺激到了卿禾,她半途离席拎着蝎尾鞭打去了东宫。

阴差阳错,她成了鹤族唯一活下来的人。

也多亏了她的一把火,我回归了本体。

从此,我不再是东宫的少湉大人,不再是百果山的姜君。

我只是我自己,凤凰神族唯一的血脉,凤湉。

天界因为我的觉醒方寸大乱,玄柒因擅闯天牢被软禁了起来,余下的人着急忙慌地排兵布阵乱成了一锅粥。

无人想到我会不战自降。

我也很无奈,他们实在是高看了我,大仇已报,我又何必执着于打打杀杀。

凌霄殿上,我平静地将一切娓娓道来,甘愿接受任何惩罚。

天帝听完沉默了半晌。

其实这事儿好办,降几道天雷劈死我,实在不成再跳回诛仙台,毕竟一回生二回熟嘛。

如此简单的问题,我不明白他在犹豫什么。

正当卿禾声泪俱下求天帝赐死我的时候,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传来。

「我看谁敢动她!」

我回头,看见了一个久违的身影,是数万年前在丹穴山救了我的那个女人。

身旁齐刷刷跪了一地,连天帝都站起了身,怔怔地望着她。

「梓沅,你终于愿意见我了。」

原来她就是在当年仙魔大战后避世不出的天后娘娘,只是这个名字,为何这般熟悉?

天后连一个眼神都没给高台上的人,径直走过来温柔地扶我起身。

「都长这么大了,和阿瑶真像。」

阿瑶,是我阿娘的闺名。

我心中已有了猜测,试探着问她:「天后娘娘可是我阿娘口中常念叨的沅沅?」

天后闻言红了眼眶:「难为阿瑶还念着我,是我对不起她。」

我听阿娘提起过,她从前有个要好的闺中姐妹。

后来各自嫁人,那位姐妹所嫁之人身份不凡,不好过于亲近平白惹旁人猜忌,便甚少再有联系。

天后擦擦眼泪,拉着我的手说道:「当年那个杀千刀的向我隐瞒了此事,我得知消息急忙赶去丹穴山,却……

「后来我便把你带了回来,好孩子,是姨母来晚了。」

我偷偷觑了一眼高台上「杀千刀」的某人。

据说当初天后娘娘避世是因为和天帝大吵了一架,原来如此。

虽然感念天后娘娘对我的恩情,只是想必她还不了解当下的状况。

血洗鹤族,还把她儿子的心窝子给戳了个洞……怎么说也当不得「好孩子」这个称号。

只是她听完我心虚的解释却一脸惊异地看着我。

「那混小子长本事了,哪来的福气居然能娶到阿瑶的女儿。」

甚至悄咪咪跟我咬耳朵,问我是否跟玄柒圆过房,她有没有可能当祖母。

我:「……」

无论怎么说,在天后娘娘力保之下,天帝命人将我囚于梧华宫,终生不得出。

临走前天帝叫住我,他说:「是本君对不住你。」

我明白了他刚刚为何犹豫不决,可错了就是错了,迟来的歉意没有半分用处。

天后娘娘不会原谅他。

我也不会。

10

本以为往后在梧华宫的日子会很平静。

一人一虎,一日三餐。

可我如今看着面前那张丰神俊朗的脸,只觉得万分头疼。

天帝只说了不准我出去,却没规定不准旁人进来。

玄柒本来就常住这里,如今解了禁足更是在此扎了根,天帝遣人催了几次都不愿回东宫去。

可苦了那些每日搬运奏折的将士。

东宫毗邻凌霄殿,而梧华宫离凌霄殿可不是一般的远。

天帝把批好的奏折都送来给玄柒翻阅,明显是要培养下一任帝王的架势。

我知道他的心思,天后娘娘护下我之后就外出游历去了,他肯定是想早点卸任好去追妻。

可惜了,那些奏折玄柒连正眼都没瞧过,要不是我拦着,他差点拿来烧火给我烤红薯吃。

说起将军,我真的想不明白。

从前纵容卿禾欺辱我的是他。

心里把天下看得比什么都重的是他。

如今每日嘘寒问暖的是他。

能把奏折当柴烧的还是他。

他究竟想要什么?

从前我心悦他,也恨他。

重活一回,那些爱啊恨啊,我早已不在乎了。

一日,他向天帝求来了伏魔塔送给我,上面还残存着我阿爹的一缕神息。

我抱着哭了半晌。

自那以后,我偶尔也会与他喝喝茶,下下棋。

不过他已经很久没来了。

我没往心里去,左右不过是厌烦疲倦了,这样也好。

直到卿禾找上了门。

她看起来成熟了很多,手里依旧握着蝎尾鞭,却没了当年意气风发的骄纵模样。

她说:「你知道吗?我真的恨不得杀了你。」

我淡淡地品了口茶,好心提醒她:「你打不过我。」

她没好气地睨了我一眼,自顾自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我是欺负过你,以往被嫉妒蒙了眼,恨不得玄柒哥哥身边的女人都去死。可我也羡慕你,天后护着你,玄柒哥哥心里也只有你。

「同样是灭族之仇,你能报仇雪恨,我却不能,我心里怎能不怨?只是后来我想通了,说到底,我们都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如今这样,也算两清。」

我不明白她说这些话的用意,总归不可能是为了和我一笑泯恩仇。

她沉默了半晌,说道:「凤湉,你能不能救救玄柒哥哥,他快死了。」

我手一抖,上好的青釉盏碎了一地。

11

谁也没想到,一直以来蠢蠢欲动的魔族突然越过界河大举发起进攻。

此番来势汹汹更甚数万年前,如今已打到了丹穴山附近。

可天界战神驻守此地,甚至祭出内丹化成结界,寸土不让。

我心中又气又急。

天界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将军身经百战,怎会不知如今之计暂退整兵重振旗鼓才是上策。

他先前被我的流云剑捅穿了心口,又只剩下一半的法力。

他哪里是在抗敌,他这是在送死!

我赶到丹穴山时,玄柒已经快被打回了原形。

这人真是胆大包天,内丹多么重要的东西他竟敢拿来当结界。

一旦结界破碎,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他。

我提着流云剑一边戳魔族的心窝子一边破口大骂。

「自己什么情况心里没点数在这儿逞什么英雄!谁要你护着丹穴山了?」

玄柒冷硬的面容在见到我的刹那破冰,短暂惊讶后皱着眉语气冷冽。

「谁让你来的!我明明下令封锁了消息。

「听话,回去!」

我真想给他一脚:「回去干什么?等着做寡妇吗?」

他一愣,转头欣喜道:「湉儿,你终于承认……」

「小心!」

我一剑挑开了劈向他的大刀。

都什么时候了还敢分心,我真怀疑他当初不仅拔了逆鳞,还弄丢了脑子。

我提着流云剑杀在前线,仿佛又回到了曾经与他并肩作战的日子。

这场仗打了很久,久到我的战衣被鲜血浸透,风干,再浸透。

暗黑与鲜红交织,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魔族此次发了狠,不要命地冲锋,天兵支援了一波又一波,战事毫无起色。

这样下去,我们都会耗死在这里。

短暂的停战休整间隙,我坐在梧桐树下,细细地将流云剑擦拭干净。

我阿兄从前最是爱惜它,每天都要擦拭数遍。

「来,喝口水吧。」玄柒走过来坐在我身边,将水壶递给我。

我仰头喝了一口,袖子一抹嘴角的水渍,靠着树,枕着胳膊望天。

「九重天上只有一棵梧桐树,而丹穴山却有很多。」

我随手拿起一片飘落的叶子把玩。

「你若是喜欢,打完了这场仗,我去求父皇,我们以后都住在这里。」

我笑着摇头:「那每日负责送奏折的随侍,心里定是要将我狠狠记上一笔。」

笑闹后,我遥望着远处的战场出神。

「将军,若我没有选择报仇,如今我会不会依旧是你身边最得力的少湉大人?」

玄柒抬手拂去我发间的落叶,轻声道:「不会。」

我挑眉,对这个答案颇感意外。

「为何?论军功何人能及我?」

「因为我心悦你。」

玄柒补充道:「我心悦你,自然要娶你为妻。」

说这话的时候,他低头凝望着我,深邃的眼眸里只有我一人。

前尘往事消散如烟,我忽然就很想放肆一次。

欺身覆上他冰凉的薄唇,耳边再也听不到战火的喧嚣。

玄柒一僵,旋即反客为主扣住我的头加深了这个吻。

这一秒,即是永恒。

12

魔族冲锋的号角再次响起,我眼皮微颤,缓缓抽离这片刻的温存。

望着眼皮沉沉阖上的玄柒,指腹轻轻抹去唇上的口脂。

上面混合了曼陀罗花粉。

目光瞥过他身边洒落的水壶,嘴角微勾。

「将军何时也学会这些把戏了?」

我接过水壶时就闻到了里面的迷魂散,佯装喝了一口实则全吐到了袖子上。

来不及再多看他一眼,我飞身迎上魔族大军,立在丹穴山上空。

魔族将领见我孤身一人哈哈大笑:「天界是没人了吗?竟派个丫头片子来打仗。」

我不紧不慢地从怀中取出伏魔塔。

他瞳孔一缩,咬牙切齿道:「万年前伏魔塔不是随着鹤族灭门被那妖女销毁了吗?怎么会在你手上!你是何人!」

伏魔塔明明被鹤族敬献给了天帝,天帝却拉我背锅混淆视听,以此降低魔族戒心。

怪不得我偷跑出来这么久也未曾有人来捉拿我,天帝早料到我会来丹穴山。

他知道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玄柒送死。

他在逼我,拿他亲儿子的命逼我祭出伏魔塔。

像他当年逼我阿爹一样。

真是好算计啊!

我怒极反笑,只觉一切都荒唐可悲,只是如今,我不可能临阵脱逃。

阿爹虽是被逼无奈祭出伏魔塔,可他上阵杀敌从未有过退却之意,他守护的不只是凤族,更是三界生灵。

我不能给凤族丢人,给阿爹丢人。

双手翻出繁复的手势,这是每个凤族后裔自小便需熟记的法术。

我们从不怕牺牲。

正当开启之时,我却被一股强劲的力量扯回了地面。

一把熟悉的剑化成了一个小小的结界将我禁锢其中。

我提起流云剑劈向结界,后者分毫未伤。

巨大的恐慌笼罩了我:「将军!你在做什么!快放我出去!」

眼前之人,正是本该昏迷不醒的玄柒。

「这是我的本命剑,只要我元神未散,结界就不会消失。」

玄柒的目光落在我的唇上,笑了。

「这个颜色很衬你,只是湉儿,我与你相识几万年,从未见你用过口脂。」

我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继续举着剑四处乱劈。

「将军若敢乱来,我定会把九重天搅个天翻地覆。

「我会杀了天帝,杀了卿禾,拆了你的东宫。

「我会去女娲娘娘那里与你和离,嫁个好夫君,生一堆小凤凰!」

玄柒伸手想抚上我的脸颊,却只触碰到了冰冷的结界。

他深深地凝望了我一眼,转身飞至伏魔塔下。

阖上眼眸,身体里散发出千万道银白色的光辉。

像我阿爹当年那样。

我再次感受到了熟悉的恐惧,疯狂地捶打着结界。

「停下!快停下啊将军!

「谁允许你替我祭塔了?谁允许了!

「你给我回来!」

眼看光芒越来越弱,我嘶声哭喊。

「不要!」

伴随着结界破碎的脆响,玄柒的最后一缕元神也消散在天地间。

而我鲜血淋漓的手边,安静地躺着一把断剑。

我跪坐在地,早已泣不成声。

「将军……

「你说过,等战事结束……就陪我住在丹穴山。

「你骗我。」

13

伏魔塔下,魔族死伤惨重,天族也好不到哪去。

我带着天兵血战数日,疯了般大开杀戒。

魔族派使者去了天界,带回来一纸互不侵犯的和平盟书。

我杀红了眼,将递交上来的盟书撕得粉碎。

是天后娘娘出现劝住了我。

她哽咽着说:「柒儿的死不是你的错,你看看你身后这些将士,他们也有父母,有家室,你是要让他们步柒儿的后尘吗?」

经历了这场大战,所有人都已伤痕累累,疲惫不堪。

但他们仍旧坚毅地望着我,仿佛只要我说战,他们便绝不退却,为我们的将军报仇。

可天后娘娘说得对,我不能这么自私。

战事结束了。

一切恢复到之前秩序井然的样子,仿佛那场大战从未发生过。

可我的将军,再也回不来了。

天后娘娘彻底心灰意冷,甩下一纸休书决绝离去。

天帝先后得知独子罹难、发妻情绝,整个人肉眼可见的苍老了许多,将自己关在凌霄殿整整七日。

他坐稳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也落得了孤寡一人。

他百般算计的后果最终落到了自己亲生儿子的身上。

我很想知道,他会不会后悔。

不过这些都跟我没关系了。

数万年前,我的亲人死在了战争中。

数万年后,我的爱人死在了战争中。

我不想有更多的人失去所爱之人,此番我戴罪立功,自请带兵永驻丹穴山,守三界太平。

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玄柒想要看到的,我会为他实现。

(正文完)

番外:玄柒视角

少湉想做什么,我一直都知道。

在她之前,有不计其数的女子哭哭啼啼地喊着要跟在我身边为奴为婢。

她们的脸上无外乎是楚楚可怜的神情。

少湉没有。

纵然她竭力将这数千年与我的情分诉说得婉转动人,可我看得分明,她的眼里满是义无反顾的决绝。

我很好奇,于是点了头。

一开始,我以为她是魔族安插在天界的细作。

可她那一手流云剑耍得行云流水,逮着魔族就刺人家心口的架势实在跟奸细搭不上边儿。

我在战场上故意留下破绽,她却一次次救我于危难之中。

我更好奇了,她接近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少湉跟随我的第三千二百六十一年,我知道了她的秘密。

那一次她伤得很重,我将她抱回营帐时鲜血甚至快浸透了我的里衣。

她发着高烧,口中喃喃:「阿爹,阿爹……」

天地灵气滋养出的树灵哪来的阿爹?

本以为她是烧糊涂了,正要唤军医进账,下一刻眼前的画面却让我瞳孔紧缩。

少湉身上流出的鲜血,那抹金色异常夺目。

金丝红血,这是凤凰一族特有的标志。

当年的事,父皇与母后大吵一架,我知道些许。

我当什么都没有发生,亲自照顾她痊愈。

为此她很长一段时间都避着我,看我的眼神怪怪的,似乎觉得我要对她图谋不轨。

我一口老血哽在心头,深藏功与名。

少湉的障眼法修习得不甚到位,有好几次都差点露了馅儿。

这人实在是不靠谱。

战场上瞬息万变,我的眼神总是不由自主向她瞟去,生怕她飙出一片金丝红血闪瞎了众将士的眼。

结果自己差点被敌人一刀砍死,还被她给救了。

她看我的眼神又变了,鄙夷中带着疑惑。

无意间听到她在偷偷嘀咕:「这么一个傻子真的是天界战神吗?」

这日子真是没法儿过了。

气得我窝在营帐中生了一天的闷气,半夜冷着脸拉她起来练剑。

看着她一身起床气想炸毛又隐忍不发的样子,舒心了。

她在战场上继续戳人家的心窝子,我跟在身后默默给她捂马甲。

日子达到一种诡异的和谐。

然而一纸赐婚圣旨打破了这片宁静。

我与父皇起了争执。

他斥责我一意孤行不顾大局。

我怪他只知道维护他的帝位。

当初母后是他的棋子,现在轮到了我。

他怒极,甩手打了我一巴掌。

「你当真以为本君不知道你的心思!

「婚事已定,你若敢闹出什么幺蛾子,我便即刻派人去将那妖女挫骨扬灰!」

我脸色一白,紧咬着牙关说不出话来。

我不能让少湉出事。

一旦她被父皇的人带走,凤凰的身份肯定藏不住,届时她面临的必将是灭顶之灾。

我答应了,我只想要她平安无事。

卿禾公主打了少湉,差点溺死小白,我剐了她的心都有。

本君偷摸着护了几万年的人,竟让她这般欺辱。

卿禾的寒疾是我下的手,少湉很聪明,一下就抓住了机会。

她说要我娶她时,我欢喜得差点绷不住冷硬的表情。

而卿禾,终究是我有愧于她。

大婚当日,察觉到少湉情绪有异, 料想今天必不太平,我给卿禾去了一封信,将她引来东宫。

少湉想做什么,我不会干涉,我唯一能做的只是保下卿禾一命, 这是我欠她的。

倘若她以后要恨, 便恨我吧。

龙族新婚要送予妻子的逆鳞,我注入了半生法力, 足以让少湉平安归来,届时无论父皇要降下什么天罚, 我替她受便是。

这小没良心的整天戳别人心窝子就算了,竟狠得下心戳了我一剑。

她走之后, 我疼得龇牙咧嘴,兀自躺在喜床上生闷气。

心想等她回来定要冷着脸晾她三天才好。

没想到少湉那个不靠谱的居然还是个不要命的,等来等去却收到了她要与鹤族同归于尽的消息。

我赶过去时,刚好看到她一剑刺穿了鹤族族长的心口, 而她也满身鲜血, 几乎要站不住。

我后悔了。

即便被九重天上下戳着脊梁骨骂, 我也不该放她一个人来。

她推开我,恨我为了天下大义放任卿禾伤害她。

身为天界主将,守护三界安定是我的职责所在, 可我更希望她平安。

她存了死志,趁我重伤竟跳下了诛仙台。

这个疯女人。

所有人都说她死了, 我不信。

我守着枯死的梧桐树坐实了她树灵的身份,省得惹人怀疑, 实则偷偷四处打探她的下落。

一年, 一百年, 一千年,一万年。

姜君的出现让我燃起了希望, 可我却探不到她的元神。

我还没想通这是怎么一回事,父皇就下了旨将她打入天牢。

卿禾买通了我宫里新来的仙娥, 在天牢放了把火。

托她的福, 我的少湉回来了。

回来的她跟以往有些不一样,没有恨,也没有爱, 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情感。

从前我用错了方法,引来许多不必要的误会, 这一回,我要大大方方地将我的爱意公之于众。

我变着法哄她开心,从父皇那里求来了伏魔塔, 父皇说他愧对凤族,很轻易就给了我。

当我在丹穴山看到少湉出现时, 我方知这是他的算计。

我不会让丹穴山出事,更不会让少湉出事。

眼瞧着少湉的眼神越来越坚毅,我就知道她又存了死志, 她休想!

我在水壶里下了迷魂散, 我知道瞒不过她。

无碍,只要让她放松警惕就好。

祭塔之前,我最后望了她一眼。

又想起了与她初见时, 她绞尽脑汁努力把我与她的情分说得催人泪下的模样。

少湉,真好。

我未曾负这天下,也未曾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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