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的那一日,北境下了一场大雪。
寒风料峭,雪照山城。
雪花一大片一大片地落下来,我从皇兄的怀里往远处看去,那扑簌簌的声音,好像是从天上下来的。
皇兄抱着我的手在发抖,铁骨铮铮的男儿,竟也落下泪来,只一声一声唤我:「青容,青容……」
我喉头微甜,一口鲜血吐在雪地上,吃力道:「皇兄,我想回家,带我回楚国……好不好,把我……葬在青林寺……」
1
我是楚国的公主。
出身显贵,被金玉堆砌着长大。
我原以为,我会顺风顺水地过完这一生。
到了待嫁的年纪,再求父皇寻一门好亲事,有公主的身份在,怎么也不用受多大的委屈。
但是,世事无常。
我十六岁那年,北境出兵攻打楚国。
楚国战败,父皇被杀,皇兄即位。
而我,作为两国议和的礼物,前往北境和亲。
记得那一日,我跪在金玉铺就的地面上接过了那道明黄色的圣旨。
皇兄坐在高台之上,不敢看我:「青容,委屈你了。」
我恭恭敬敬地跪着:「青容受万民供奉,锦衣玉食,如今楚国有难,青容也该担起公主的职责。」
于是,一月后,我告别了我的故国。
浩浩荡荡的车队,装载着良药珍宝、史书典籍、明鉴器物、花纹繁复的锦缎垫被,连同我,一起往北境走。
十里长亭,秋阳杲杲。
侍女说有一人在此处等我。
我下了马车,霍然抬头便看见立在远处的盛寒。
丞相家的嫡长子,亦是我的太傅。
满地的落叶与初升的太阳融为一体,而他一袭白衣,仿若独立于天地之间。
他向我走来,腰间的玉佩随风飘荡,金玉相振。
盛寒向我行了一礼道:「公主,此去路途遥远,还请保重贵体。」
我低眉浅笑:「多谢太傅,经此一别,此生怕是再难相见,也请太傅珍重。」
盛寒仰头看着天空,停顿许久:「公主深明大义,楚国百姓会永远铭记于心。」
微风轻轻吹着,我头上的金步摇叮当作响:「青容愧不敢当。」
盛寒微微一笑:「臣送别公主。」
他这句话说得很轻,喉咙里滚动着一丝颤音,听得我心生悲凉。
我上了马车,跟着车队继续往北走。
走了一会儿,到底是没忍住,掀开珠帘薄纱往后看。
盛寒还站在那里。
秋风猎猎,直将他的衣袍吹得鼓了起来。
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只是莫名觉得他好像难过极了……
去北境和亲是一段很漫长的旅程。
出了京城后,便是叶城。
护送的领队和我说,此处有一闻名天下的竹林,只是我们现在来得不是时候,要在夏日里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很亮,连带着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上都多了几分柔情。
我问了才知,原来此处是他的故乡。
只是,我没能看见竹林,经此一战,很多东西都不复存在了。
继续往前走,树木越发稀少,土地也愈发荒凉。
我有的时候腿坐麻了,也会下来走一走。
许是我要去和亲的缘故,护送的官军和文臣对我都很好。
不是在宫中那样因为迫于皇权的恭敬,而是出自真心。
队伍中有一个年岁很小的少年。
我那日坐在篝火前,召他过来讲话。
他肤色很黑,五官立体,笑起来露出一大排白色的牙齿。
他说:「是我等无用,才让公主千金之躯前往那荒蛮之地和亲。」
我笑道:「本宫是自愿的。」
「公主放心,他日楚国的士兵定会击退北境,迎公主回京。」他看着我,语气坚定。
我沉默良久,好半晌才听见自己说:「好啊。」
我自出生以来,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京郊。
但那一个多月,我坐在马车上,却走过了楚国大半的国土。
也看到了战争过后,断瓦残垣,民生凋敝的景象……
我想着,如若此番前去能给楚国带来和平。
那无论我将处于各种境地。
身为楚国的公主,我都是虽死而不悔的。
抵达北境后,我被送往了驿站。
由那些文臣进宫与北境王商讨我的归属。
翌日,他们说我被指给了大皇子魏玄,即日完婚。
大皇子魏玄,是北境王最看重的儿子。
他曾一人一马入楚国营,直取我军首领头颅。
他曾以一敌百,浑身是血也绝不后退,是以从无败绩。
北境人人皆言,有大皇子在,北境便可永享安宁……
我就这样换上吉服,成了北境的大皇子妃。
成婚那晚,北境下了一场初雪。
魏玄挑开我的盖头。
我抬头看去,他不似传闻中生的那样面目恐怖。
反倒很是好看。
如若说盛寒是清冷的天上月,人间雪,那魏玄便是热烈的朝阳。
他的眉眼较之楚人生得都深些,眸子是浅浅琉璃色,骨相极佳,形貌昳丽,叫人不敢逼视。
我轻轻扫了一眼,便转过头去:「楚国宋青容,见过大皇子殿下。」
那是我与他说的第一句话。
2
魏玄微微点了点头,随后让满殿的宫人退下。
于是吱呀一声,沉重的宫门合上了。
只剩下我与他。
魏玄自顾自地倒了两盏酒,而后踱步过来,在我身侧坐下。
他将其中一盏酒递给我:「如今虽是在北境,但公主毕竟是楚国人,没按照楚国成婚的规矩嫁人,公主恐有遗憾,不若陪我喝盏交杯酒吧。」
我没想到他会这般说,神色微怔,却也很快回过神来,弯眸笑道:「如此……谢过殿下。」
喝交杯酒的时候,我在魏玄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小小的,满是笑意的。
见我望过去,魏玄眼眸微阖。
连带着耳尖都有些泛红。
实在是和传闻中杀人如麻,冷漠嗜血的大皇子殿下有些不符。
不过说起传闻啊……
初到北境时我还听沿路的百姓说楚国的公主嚣张跋扈,粗俗无礼,与大皇子实非良配。
人们总是爱相信传闻的。
捕风捉影的东西,又事关皇室,自然是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
以至于不加以论证,便四下传播。
只是如今看来,魏玄这人倒是并没有被我的「恶名」吓退。
酒毕,魏玄又说:「公主此番舟车劳顿,可要早些歇息?」
还不待我回话,他赶忙道,「至于男女之事,公主放心,我不是急色之人,等他日你我熟稔几分……也不迟,只是今晚我们还得共处一室,一来可让父王母妃宽心,二来也是为着公主今后在北境的处境……」
我骤然一愣,心中却是堪堪松了一口气。
我自然知道魏玄这般是为我着想。
毕竟如若成婚当晚我与他分房而睡,那今后我在北境怕是再无脸面。
对于楚国而言,这也绝不是好事。
我抬眸看向魏玄。
我对他的了解实在不多,他这个反应也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刚要说什么,忽听得窗外一阵狂风吹过,紧接着,窗子也打开了。
魏玄见此,立马挡在我身前。
而后,我便听他语调微扬地说道:「这是今年北境的第一场雪。」
我没忍住微微偏过头,从他的身后往前看去。
只见窗外白雪飘飞,层层错错,顷刻间殿外的枯树就已覆上了一层银霜。
在红灯笼的映照下,纷纷扬扬地煞是好看。
我不禁看得有些痴了,直到魏玄上前将窗子关上才回过神来。
雪景一刹而过,我心中难免有些失落。
这算得上是我第一次见到雪。
因为以前在楚国的时候,雪只存在于书本中。
皇兄倒是见过。
曾经他还承诺我,有机会一定会带着我与盛寒一道去看的。
不想如今我是见到了。
只是此生我与他们怕是没有重逢之日了……
魏玄见此,扬起一个笑:「公主要出去看看吗?」
我看向他的眼睛点头。
「不过公主可要答应我,披上这个狐裘斗篷再出门。」
他的眸子亮晶晶的,手里不知何时拿了一件毛色雪白的狐裘。
我轻声应好。
于是他朝我走近一步,又将斗篷披在我身上,嗓音低沉,「唐突了。」
好不容易出门了,魏玄又几次三番劝诫我不要玩雪。
我有些哭笑不得。
这人还真是把我当小孩了。
在殿外四处走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
他又婉言道:「公主,进殿去吧,万一感染风寒……」
听到他这么说,鬼使神差地,我从地上抓起一把雪就朝他扔了过去。
魏玄见此,神色错愕。
而趁着他愣神的这一会儿工夫,我已经团好了一个雪球,直对着他胸前砸去。
最后,我们俩干脆在雪地里打起了雪仗。
魏玄许是心有顾忌,只往我身侧扔雪球,一个也没落在我身上。
我觉得无甚趣味,也就停下手。
「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大皇子不要见怪,实在是楚国终年无雪,臣妾一时有些失礼。」
魏玄的目光看向我的头顶:「无事,说来我与公主也算是共白头了。」
如今想来,我们这场和亲原来也该有个好结局的吧……
3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转眼间,我来北境已一月有余了。
北境的冬天较之楚国要冷许多,也更为漫长。
殿外的树上挂着厚厚的积雪,数日不化,就连那泥土也结了一层霜,变得十分生硬。
一出殿门,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寒气直直侵入骨髓。
好在北境王与大妃体恤我初来北境,恐不适应此地气候,免去了一切请安拜见。
我也因此落得清闲。
平日里就待在殿中看看书,有时一看就是一整天。
魏玄倒是常常来看望我。
许是见我爱看书,于是今儿给我带本游记,明日又给我带话本子。
有的时候他得空,也会叫宫人摆上些许茶果与我一道吃茶。
时间久了,我二人倒也熟悉了许多。
这日,天气晴好,罡风停歇。
魏玄说要带我出宫去寺庙祈福。
他说:「你一日日坐在这里怪闷的,我们何不出去逛逛?」
我听了,有些犹豫:「是否需要向大王讨要旨意?」
「北境没那么多规矩,公主随时都可出宫,」魏玄笑道,「只是这段时日北境严寒,我才没有带公主出宫四处瞧上一瞧。」
「无事,大皇子公务繁冗,臣妾绝无怨言……」
不待我说完,魏玄又道:「公主在我面前大可自在些,你我之间不需要这么多规矩。」
我微微行了一礼,说:「礼不可废。」
魏玄听了,叹了一口气。
叫来宫人给我换上羊皮小靴,披上一领大红色的斗篷,再往我手里塞了一个小手炉。
末了不知从哪里又拿来一件雪白的风领给我围在脖子上。
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神色认真,叫我心中起了呆意。
魏玄这人,非但形容出众,武艺高超,待我也是极好的。
或许,和他度过这漫长的一生对我而言也不是什么坏事……
一个时辰后。
伴着悠悠钟声,我与魏玄拾级而上。
北境的佛寺与楚国相差很大。
数百佛陀矗立在眼前,佛像又极为高大,叫人望之生畏。
魏玄拉着我的手,轻声说:「公主不要怕。」
风很柔,空气明净爽朗。
我看着他那双琉璃色的眸子,柔声道:「好,我不怕。」
闻此,他脚步微顿,腼腆含糊地应了一句什么。
我没有听清,刚要问他,他突然就加快了步子。
我只得按下不提,跟着他往前走去。
好不容易到了寺庙门口,魏玄松开我的手:「接下来的路公主自己走吧。」
我微愕:「殿下不与我一道进去吗?」
「我这样的人杀孽太重,虽说国家纷争,杀伐在所难免,但佛祖普度众生,天下万民,皆是其子民,我这样的人还是不去扰他们的清净为好。」
他垂眸看着我,温声道,「公主自己进去吧,有什么藏在心里的事,不方便与我讲的,就都告诉佛祖吧,他都会帮你实现的。」
我被他那双眼睛盯得心底发烫,只得别开脸朝前走。
我其实没什么好求的。
好半晌才跪在佛像前,轻声说道:「愿天下再无战乱,百姓安居乐业。」
出来的时候,我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看见魏玄负手立在一棵古树下。
那树上挂满了红布条。
而他神色沉重,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放慢脚步朝他走过去,便听他说:「那最上面的红布是我很多年前挂上去的。」
「那殿下的愿望可有实现?」我问道。
魏玄回过头来,眼睛盯住我,眉头一挑:「实现了。」
我忙错开他的视线:「如此……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见此,他倒也不在意,岔开话题道:「今日难得出宫,我带公主去城内看看吧。」
于是,魏玄又带着我坐上马车往都城走。
北境的都城与楚国的差别也很大。
房屋多是由石头堆砌而成,看起来十分庄重。
行人也较楚国人高大许多,难怪有传言说北境人人皆可从军打仗。
如今看到传言确实没有夸大。
魏玄吩咐仆从不必紧跟着,又让我的侍女与护卫四处逛逛,好体会一下北境的风土人情。
我听此,便道:「听大皇子的吧,我与他在一处不会有事的,你们也去好好玩上一玩。」
听我这么说,他们也就四散开去。
很快,就只剩下我与魏玄了。
他带着我顺着人群往前走,看到零嘴便会停下脚步去给我买。
没一会儿的工夫,他手里就大包小包地拿着。
我觉得他这个样子有些滑稽,放低了声音与他说:「殿下,臣妾吃不了这许多。」
他摇了摇头:「无事,我多买些,回去了公主可以挑自己喜欢的吃。」
我听了,只得作罢。
后来,他又见着一家铺子卖楚国的点心。
就叫我在此处等他,他去去便来。
他这一去就去了许久。
我原也是安安静静地在原地等的。
但突然间,人群都往护城河的方向跑去。
我拉着一位老伯问了才知,原来今日天气转暖,这河冰面融化,有一个小孩在河上滑冰之际不慎掉了下去。
我来不及多想,跟着他快步往前走。
一刻钟后。
我将小孩托举上岸。
好不容易爬上来。
抬眼便看见不远处的魏玄手里的吃食掉了一地。
那是我第一次见一个人跑得那样快。
几乎是眨眼的工夫,他就出现在我眼前。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脱下身上的鹤氅罩在我身上。
而后神色极为难看地带着我回宫。
魏玄他,好像生我的气了……
4
魏玄这气生得实在是莫名其妙,他依旧日日来我殿中,如若有仆人在,还会与我说一两句话,若是只有我二人独处,他便一言不发,活像我哪里招惹了他似的。
过了好几日,他还是这副样子。
我觉得有些好笑,便问他:「青容倒不知何时得罪殿下了?」
他没抬头,只是执卷的手紧了紧。
「莫不成是为着臣妾跳湖救人?」我又接着道,「当日情况实属紧急,且你们北境通晓水性的人少,又是那么小的孩子,是以臣妾想也没想就跳下去了,再者……」
我略微提高了声音,「臣妾救的是北境的子民,殿下实在不应该生气。」
魏玄霍然抬头,与我目光相接又低下头去,别别扭扭而又不高兴地低声自言自语道:「公主无错,只是公主也当顾惜自己的身体才是。」
我点了点头,又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臣妾自当谨记,只是……殿下可否不要生气了?」
他一愣,微笑颔首:「我没生气。」
我眉头一挑,没生气,谁信呢?
这北境的男人真是比我们楚国的男人还难猜。
我出神想着,又听魏玄道:「明日父王在宫中宴请群臣,公主可要与我一道?」
我浅浅一笑,轻声应好。
「公主不要怕,有我在,没人敢为难你。」魏玄反握住我的手,低低道,「所以,公主只管安心去赏歌舞、饮美酒,再与大家一道踏雪寻梅。」
我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实在很想告诉他。
楚国的深宫长不出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应对后宫里的权谋算计也并不比上战场轻松。
所以,我并不害怕。
但最终,我也只是勾唇笑了笑。
北境的宫宴与楚国的宫宴倒是并无差别,抬眼看去,殿上坐着北境王与王妃,底下则是歌舞升平,乐声悠悠。
魏玄带着我上前行过礼,便找了一处位置坐下。
许是怕我无聊,每每进来一人,他都轻声与我说明这人姓甚名谁,任何官职。
我拢了拢一头青丝:「殿下将这些都告知于我,难道不怕吗?」
魏玄神色一深,缓缓道:「我信公主。」
我一愣,没再说话。
魏玄依旧在我耳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甚至连这人有过哪些糗事都要说给我听。
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北境群臣刚正不阿的形象在我眼中破灭了一半。
「殿下,这殿里实在是闷得紧。」我没忍住打断他的话,「臣妾想去殿外转转。」
皇兄,你只告诉我北境大皇子是如何的骁勇善战,可没告诉我他这般爱讲话啊。
皇兄,传闻害人呐。
「我和公主一道去吧。」他一边说着,一边从侍女手中接过我的披风,「外头冷,我帮公主披上。」
我只好站起身来,任由他帮我系好披风,又牵起他伸过来的手,一道往外走。
走至殿门口,微微回首往后看去,便见北境大妃正一脸笑意地看着我们。
5
北境寒凉,出了殿门便感觉有凛冽的寒风扑了过来,也叫我昏昏沉沉的脑袋霎时清明了许多。
只不过才走了几步,魏玄就被人拦住了,说是有要事相商。
他一脸歉意地看向我,我见此,道:「殿下去吧,臣妾透透气便回去。」
魏玄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我听到有人压低了声音说:「这楚国的公主真是好手段,竟惹得大皇子对她如此看重。」
「听闻她前几日在大街上为着救人,那么冷的湖毫不犹豫就跳下去了。」
「是吗?不过楚人惯会做样子的。」
「她那张脸是真美啊,我们北境可没有那么美的人,也怪不得大皇子神魂颠倒……」
我没理,轻叹一声,掉过身去,径直往前走。
走到清池时,有人在身后叫住我。
「大皇子妃……」
我顿了顿,转过身来,眼前的人一袭朱红色劲装,身姿纤细,却并不瘦弱,长发高高束起,未着红妆,未戴钗环。
「贺将军,何事找我?」
她脚踏清风朝我走来,行了个军中的礼节,扬眉道:「大皇子妃认识我?」
我摇了摇头,笃定地说:「我并不识得贺将军,只是在楚国时听皇兄说北境大将军的女儿不输男子,威风凛凛,威震四方。
「想来应该是这般样子的吧……」
她站在那里,轻轻笑起来,连带着眼睛都明亮了几分:「菱华倒是不知道在楚国君主的眼里,我是这样的。」
我低头想了想,实在是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甚至皇兄当年和我说的时候,我还很是羡慕她。
不用一辈子待在深宫或是后宅,可以去看看广阔的天地,施展抱负。
当然,我也很佩服她。
在无数女子待字闺中,学习琴棋书画的时候,她在军营操练,在我们参加诗会的时候,她在战场上杀敌……
见我盯着她看,贺菱华的脸肉眼可见地红了,她胡乱抓了抓头发,将手里的盒子递给我:「大皇子妃,这个给你。」
我愣了愣,道了声谢,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盒黄澄澄的橘子。
我觉得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好半天没说话。
贺菱华看我不说话,有些小心翼翼道:「大皇子妃……不爱吃橘子吗?没关系,我这还有糖,我们吃糖好不好,你不要哭,好不好?」
借着稀薄的月光,我看见有泪水打在橘子上,方才惊觉自己有些失礼。
我一手拿着橘子一手胡乱擦了擦,而后抬头看着她:「我很喜欢,多谢贺将军。」
听到这句话,贺菱华的神情终于松懈下来:「你可吓坏我了,我这把你惹哭了,大皇子可不知道要怎么收拾我呢。」
她说着又从怀里掏出手帕,上前一步,细细帮我擦拭,「我倒是没想到楚国的公主原来也是个爱哭鬼。」
她的眼睛那么亮,笑意盈盈的。
叫我猛然想起了我的母后,我往后退的脚就那么停了下来。
我幼时贪玩,今儿钻狗洞明儿上树,半点没个公主的样子。
但母后从不约束我,她说:「阿容只管高高兴兴地,父皇、母后还有你皇兄会一直护着你的。」
可是,她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年春天就死了……
后来,父皇又立了新的皇后。
皇兄,再怎么不愿也只得下旨让我前来北境和亲。
6
「好啦,我给你糖吃,你莫要再哭了。」
贺菱华说着又往我手里塞了一颗饴糖。
「贺将军很爱吃糖吗?」我问她。
她点点头:「驻守边关这么多年,觉得自己撑不下去的时候就吃一块糖,想着自己的身后是那么多的北境百姓,就能再坚持坚持。
「大皇子妃,菱华自幼在边境长大,战场如炼狱,没有真正的凯旋,只有万千灵魂埋葬其中,他们有的是深闺妇人的夫君,牙牙学语孩童的阿爹,两鬓斑白老翁的幼子……
「所以啊,菱华在此替北境的百姓向大皇子妃道一声谢。」
她一揖到底。
我上前扶她,温声道:「青容当不得这声谢。」
只不过和亲而已,我哪里又受了多大的委屈呢?
我总要嫁人的,在楚国挑一个家世清白的世家子弟是嫁,嫁给魏玄亦是如此。
「北境很好,大皇子待我也是极好的。」我想了想,又说道。
闻言,贺菱华眸光闪动,道:「大皇子倾慕公主多年,可不得待你好?」
我怔忡了一瞬,动了动唇,刚要说话,便听魏玄的声音响起:「你可不要在公主跟前败坏我的名声。」
我和贺菱华相视一笑,什么也没说。
魏玄似乎是跑过来的,上前握住我的手,叹息道:「公主的手怎的这般凉,早知道就不答应你出来了。」
「大皇子好生霸道。」贺菱华摇了摇头,道,「我先行一步,你们快先过来,宫宴要开始了。」
贺菱华走远了,橙黄色的宫灯落在她身上,显得温暖又明亮。
原来,北境那个无坚不摧的女战神也是这样鲜活的一个人啊。
宫宴结束,魏玄一手牵着我,一手拿着我的橘子往回走。
我想着贺菱华的那句话,心不在焉的,几度险些绊倒。
魏玄长叹一声,停下脚步。
侧首对我笑笑,又替我把歪了的簪子摆正:「我抱公主回宫吧。」
我回过神来,立即道:「殿下,这于理不合……」
话未说完,他竟是将我拦腰抱起。
我挣扎了一下,反而被抱得更紧,只好很认真地和魏玄说:「殿下真是胡闹,这叫宫人看见了可如何是好?」
他将我抱得极高,甚至比他还要高出一些,他身上清浅的酒味也侵入我的鼻尖。
我不敢看他,只好把视线飘向远处的宫灯,薄纱里罩着暖黄的烛火,映着雪白的雪,还有傲雪而立冷艳的梅花。
魏玄似乎很高兴,连语气都变得轻快起来:「北境民风开放,公主只管安心,再者……
「我与公主本是夫妻,并无不妥。」
我久久不语,侧过脸看他,又想起贺菱华的那句,大皇子倾慕公主多年。
真是奇怪,我在楚国深宫十六载,从未见过北境人,更别提北境皇室。
只是,我到底没有开口问他。
如此就好,我们只是为着两国不再起战乱而在一起……
可是这样好的魏玄,后来于千军之际射杀我的时候,握弓的手有没有发抖呢?
7
数岁,天元五年秋,北境与楚国接壤处遭灾。
一年无雨,草木枯焦。
自四月起北境大王便派遣官员前去治灾,成效甚微。
及至七月,百姓食尽蓬草,复以树皮充饥,再复食山中石。
顷之,腹胀下垂而死者众。
魏玄与我说这些话时,神色沉重:「今日朝中皆在说,有人……炊人骨以为薪,煮人肉以为食。」
我心下一颤,微微睁大眼睛:「灾情竟如此严重,可有臣妾能帮得上忙的地方?父王又有何决策?」
「如此,还要烦请公主修书一封送往楚国国都,不知是否可将一部分灾民姑且安置在楚国境内,移民就食,待到灾情结束再回北境?」魏玄语气诚恳。
我思忖良久,轻声应好。
魏玄听此,悄然松了口气,拉住我的手,柔声道:「谢过公主。」
但我们都没有料到,边境的灾情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我与北境王送往楚国的书信尚未到达,便已有灾民趁夜跨过天月山。
烧杀抢掠,无数楚国百姓惨遭毒手。
我知道,战争又要来临了。
果然,很快便有朝臣上书要杀我以壮士气。
「大皇子妃和亲北境五年之久,至今无所出,遑论眼下楚国十万大军压境,寸步不退,杀之可威慑敌军以壮我军士气。」
消息传到我耳中时,我愣了愣,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头继续看书。
魏玄倒是很紧张,非但在我身边加派了不少人手,还去北境王跟前跪了许久,求大王不要听信谗言。
我晃了晃神,没想到他会为我做到如此地步。
那天夜里,我与他在幔帐中讲话。
「父王派我带兵前往,不过公主放心,我会争取议和,不让你落得两难的境地。」他看着我的眼睛,轻声道,「这些时日,你就在府中待着,哪里也不要去,父王也允诺我会护你周全,还有松照,我将他留下来保护你……」
我静静地听着,鼻头莫名有些发酸,我说:「殿下,痛不痛?」
魏玄神情一滞,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不痛,我皮糙肉厚的一点也不痛,再者父王也舍不得让我久跪。
「公主若是心疼我,便听我的,不要出府。」他抚上我的脸,蛊惑道。
我乖顺道:「好,臣妾答应殿下。」
他听了,眉眼都是笑意,抱着我一下一下抚摸我的脊背,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在公主的梳妆台里放了一把短刃,公主务必随身带着,若是……」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又接着道,「若是有人危及到公主的性命,大可用刀杀之。」
次日,魏玄带兵出征。
我没去送他。
也没有听他的话。
北境大王派人捉拿我的那一日,我捧着一本游记坐在窗前看。
松照挡在我的身前:「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捉拿大皇子妃,待大皇子……」
「松照,你先下去吧。」我合上书,转身看向禁卫军,「我和你们走。」
出门的时候,我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正透着惨淡的灰白,有大片大片乌云在远处聚集,快要下雨了。
我拢了拢身上的衣裳,嘴角牵起一丝笑。
等了三年,到底还是到这天了。
大殿之上,北境王看向我的眼神不复以往的慈爱,反倒是一脸漠然,他说:「大皇子妃,有人上报你窃取北境布防图,如今人证物证皆在,你可有要说的?」
我垂眼看向地上跪着的侍女和那张布防图,挺直脊背,说:「儿臣无话可说。」
满殿哗然。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在北境五年心却还是向着楚国的。」
「北境这些年待她不薄,小贺将军处处维护,大皇子殿下自是不用说,五年无所出都未曾纳侧妃……」
「楚人生性如此,都是薄情寡义的……」
这些话一字不落地传入我的耳中,我仍旧浅浅淡淡地笑着,仿佛都与我无关。
最后,北境王下令将我押入大牢,没有他的诏令任何人不得探视不得对我用刑。
因而虽是大牢,除了没有书,实则和我在大皇子府的日子也差不多。
魏玄回来的那天,骤雨初歇,我正对着那一扇小窗出神。
他解下披风披在我的身上,神情温和:「公主冷不冷?不要怕,我带你回家。」
我一眼不霎地看着他。
魏玄应当是昼夜不歇赶回来的,满脸倦容,胡子拉碴,身上似乎还有伤,一靠近便有血腥味弥漫开来。
我勾唇一笑,轻声说:「殿下,北境的布防图是我偷的,也是我命人送往楚国的。
「如此,你不应该立马杀了我吗?」我嗤笑一声,「带我回府,你要如何和北境的子民交代?」
魏玄眼眸一缩,低着头,道:「且不说布防图被半路拦下,并未送到楚国,再者,公主偷的那张布防图是假的,我……先前唯恐北境国都有奸细,因而制了一张图放在书房。」
他抬起眼眸,苦涩一笑,「但我没想到,那人会是公主。」
可是,魏玄到底还是算错了一步。
因为我送出去的,并不只有那一张图。
8
楚军未退,北境王下令让魏玄即刻赶往边境。
我这才知道,他是无召回城,幸而知道的人不多,不然,为着一个楚人不顾战事,北境万民的唾沫便足以将他淹死。
而魏玄不知和北境王说了些什么,竟是将我也一道带了过去。
我们到时已是傍晚,灰暗的天空中飘浮着一朵朵浓重的乌云,举目望去,鲜艳的旌旗在萧瑟的风中飘扬,士兵身披明亮的铠甲。
马蹄声哒哒地敲击地面,我回头看去,就见贺菱华身骑黑马朝这边而来。
她眉眼英气凌厉,透着肃杀之气。
只是那目光在触及我时,霎时化作明媚的笑意。
她翻身下马,上前行了一礼,而后看着我笑起来,对我说:「大皇子妃怎的也跟过来了,莫不是舍不得殿下?」
我紧紧抿了抿唇,垂下眼帘。
正如北境朝臣所说,这五年来贺菱华对我可算是处处维护。
有贵女对我口出恶言,她知道了便提了一把剑坐在那人的闺房里。
那贵女没被吓到,我却是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她因我受罚,也怕有人借机攻讦她。
她却只是笑着刮了刮我的鼻子,说是明日带我去西郊骑马……
我抬眸,又想起与她初见时,她说替北境百姓谢我。
可惜,贺菱华信错了人。
相顾无言,她轻轻叹息一声:「大皇子妃在楚国十六载,自然有自己的考量和立场,所以……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她说得认真,我的眼睛却酸得很。
最终我也只是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
如果那时我知道这是和她见的最后一面就好了,我一定会向她道一声谢。
谢她在冬日里怕我冻着从边关给我送狐狸围脖,谢她怕我想家每每回城都给我带楚国的衣裳果子,谢她得空了带我出宫去逛灯节,给我买小糖人……
只是,那时候的我甚至没和她说一声对不起。
那是一个深夜,楚军忽然发动进攻,贺菱华率领三千精兵应战,惨遭埋伏,无一人生还。
次日清晨战报传来时,所有人都不敢置信。
只有我知道,那张真的布防图已经送到了皇兄手中。
我的贺将军,到底还是被我害死了。
那日天气好,风娇日暖。
我坐在窗前,温暖的阳光洒在脸上。
我取出魏玄送我的那把短刃,毫不犹豫地划破手腕。
神思恍惚间,我看见魏玄红着眼睛,将我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喊我的名字。
我被军医救了过来,看着身侧的魏玄,我垂下眼睑,好脾气地说:「殿下,你救我干什么呢,有这些药材不如用在将士们的身上。」
「宋青容。」他定定地看向我的眼睛,态度冰冷,「你若当真是为着楚国考虑,就应该杀我而不是自杀。」
魏玄俯下身来,拉着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温声道,「下次记住了,刀要对着这里。」
四目相对,沉默无言。
最终,我低声笑了出来:「殿下,臣妾一心国仇,这五年来与你相处不过都是权宜之计,从未有过半分真心。」
烛光摇曳,他就用一双泛红的眼睛看着我,脸色是难言的灰败,只余骨子里透出来的孤寂。
良久,魏玄将我的手放在被子里,又仔细帮我掖好被子,好像方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公主早些睡吧,明日我再来看你。」
只是他转头的时候,我依稀看见他的眼角湿了。
他走后,我缩着身子,咬着下唇哭了一夜。
9
自那日起,我开始梦魇。
有时候是贺菱华满脸血污地问我吃不吃糖。
有时是有人站在我身后脆生生地唤我母妃。
回首看去,小姑娘穿着鹅黄色的袄裙,头上扎着乖巧的小揪揪,一蹦一跳地朝我走来。
靠近了,又仰着小脸软软喊了我一声母妃。
我蹲下身去,问她:「你是哪家的小丫头?」
她揽住我的脖子,凑在耳边轻声说道:「我是母妃的孩子啊,只是母妃不要我……」
我从梦中惊醒,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一颗颗砸下来,叫我觉得浑身冰冷,周身疼痛。
我坐在黑暗里,怔愣了许久。
事情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
大抵是三年前盛寒出使北境吧。
我私下与他见了一面。
他告诉我,皇兄有意在几年后攻打北境。
「战事才歇,楚国战死者众,国库空虚,如今理应休养生息。」我双眼圆睁,不敢置信。
盛寒面有难色,摇头叹:「陛下心意已决,且不说先皇死于北境之手,公主前来这蛮荒之地和亲对陛下而言都是莫大的伤痛,单是那割给北境的十二州……楚国五年内定会出兵,讨回失地。
「陛下命臣务必告诉公主,不要忘记国仇家恨。」
我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坦然道:「青容从未忘记,只是百姓苦战争,青容更愿以一己之身永远留在北境,以求两国再无纷争,国泰民安。」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盛寒神情悲悯,「公主心怀大爱,只是陛下并不这样想。」
我作了一礼,轻声说:「青容知道了。」
过了半月,我被太医诊断出怀了身孕。
魏玄很高兴,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很是笨拙地问我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我看着他,莞尔一笑,心底却是无尽的悲凉。
皇兄决意要攻打北境,这个孩子就不能出生。
只是我到底舍不得,待到孩子三个月才狠心从高高的石阶上摔了下去,并对外说我不慎跌倒,意外滑胎。
魏玄知道了,抱着我说:「公主无事便好,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我被他揽在怀里,只觉得胸口一阵绞痛,口鼻都仿若被人紧紧捂住,叫我透不过气来……
从回忆中回过神来,许是因为悲痛,神思都清明了许多。
放眼望去,月光不知道何时照进来了,我起身走到窗边,探头看去便见圆月高挂苍穹。
「小将军,你是何时来的?」我压低了声音,对着窗下那道黑影道。
他还是站在那里,向我行了一个军礼:「陛下命末将接公主回楚国。」
我晃了晃神,五年前,在篝火前,他好像也说过这样的话。
那个笑起来会露出一大排白色的牙齿的少年,如今也是将军了。
也是,这三年来,我们俩都是北境都城里最好的细作,那幅布防图亦是他送到皇兄手中的。
我跟着他走了。
因为,我快要死了,我想死在楚国。
只是我们运气不大好,快要出城时遇上了贺菱华的阿兄——贺阳。
而这世间又多了一个人因我而死。
再度醒来时是在战场上,我看见了远处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皇兄。
五年未见,他变了很多。
变得更像父皇了。
我听见有人在大声喊,让他退兵不然就杀了我。
我扯着唇角笑了笑,我知道他不会的。
果然,他只是远远地沉默地看着我。
我看向贺阳,哀哀道:「贺将军,青容死前有一求,能否让我走到楚军的阵营再以弓箭杀我?」
他看着我,许是想到了贺菱华,终是点点头,叫人松开绑着我的绳子。
我站立不稳,险些摔倒,咬着牙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一支箭破空而来,直直没入我的胸口。
倒下去的时候,我看见远处的魏玄挽着雕弓,皇兄也下了马朝我奔来。
云中开始下雪,雪花一大片一大片地落下来。
我从皇兄的怀里往远处看去,那扑簌簌的声音,好像是从天上下来的。
皇兄抱着我的手在发抖,铁骨铮铮的男儿,竟也落下泪来,只一声一声唤我:「青容,青容……」
我喉头微甜,跟着一口鲜血吐在雪地上,眼神涣散,吃力道:「皇兄,我想……回家,带我……回楚国……好不好,把我……葬在青林寺……」
我终于想起来了。
我和魏玄很早之前就见过了。
就在青林寺。
我曾开玩笑说让他来娶我。
10
魏玄番外
公主死的那一日,北境下了一场大雪,一如当年我和她成亲的那一夜。
说来都怪我,我不知道贺阳竟然胆大包天会绑架公主,更没有察觉到我身边的副将会在我挽弓时先我一步射杀她。
我原本,只是想着射偏一点。
这样,既可以保住她的性命,又可以稳固北境将士的军心。
毕竟,我若是下令制止贺阳的行为,只会让他们心生愤懑,不利于作战。
我想要得太多了,才没能让她活下来。
公主死后,战事持续了两年。
这两年里,因为父王重病仙逝,我成为新一任的北境王。
最终,北境以微弱的优势再一次成为战胜国。
楚国像历史重演一般,割地,送公主和亲。
送过来的这个和她长得很像。
我将她收在王宫里,给了一个侧妃的名分,只是我从来都没有去看过她。
因为,再怎么像也不是宋青容。
就这样又过了十年,太医说我忧思成疾,郁结于心,且早年在战场上受过太多伤,怕是没几日好活了。
我点点头,欣然接受了这个事实。
我躺在床上,将王弟叫来传位于他,又嘱咐道:「北境不得主动出兵攻打楚国。」
听着他起誓,我缓缓闭上了眼睛。
许是我执念太深,死后并没有去奈何桥。
反倒是回到了公主和亲的前一年。
有着前世的记忆,我极力阻止了战争的发生。
却在不久后听派去楚国打探的细子来报,楚国永嘉公主与太傅盛寒三月后成亲。
是了,她的封号便是永嘉。
我如泥塑木雕一样呆了好久,连松照唤我都不曾听见。
待我回过神来,又听松照小心翼翼地说:「殿下,您……怎么落泪了……」
我向父王请命,言辞恳切:「楚国公主大婚,北境理当前去贺礼,儿臣愿意前往。」
父王应允了。
到的那一日,楚君给我设接风宴。
我又一次看见了她。
不同于在北境时的温婉端庄和骨子里透出来的疏离。
眼前的少女穿着湖蓝色的宫装,五官俏丽,眼角眉梢皆是笑意。
她在我身前停下,行了一个楚国的宫礼, 徐徐道:「楚国宋青容, 见过大皇子殿下。」
这个声音和另一个声音重合起来, 叫我有些恍惚。
我定了定心神,方道:「北境魏玄, 见过永嘉公主。」
第二日清晨, 我独自去了青林寺。
我和她初次相见的地方。
那时我年纪轻, 孤身前来楚国体会风土人情,被人追杀逃至此地, 是她救了我。
她那时候才七岁, 见到我却一点都不怕, 反而很……兴奋。
我看着她将自己身上的吃食、钱财,还有瓶瓶罐罐都掏了出来。
细声细气地说:「公子自己看着用,药死了算你的。」
我睁大眼睛,不敢置信道:「你自己的药你不知道?」
「不知道啊。」她很是理所当然。
她拍拍衣袖,站起身来,「我得回家了,这些都给你,你要是活过来了记得报答我啊。」
「那是自然。」我咬牙切齿道,「不知姑娘要魏某如何报答?」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 语出惊人道:「你长得好看,就以身相许吧。
「赵姐姐和我讲的话本都是这么写的,我姓宋名青容, 封号永嘉,公子可要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后别忘了来向父皇求娶……」
只是,忘记的那个人是她……
我在楚国待了一个月,也亲眼看着她坐上花轿,嫁给盛寒。
我轻笑出声,这一世,她可以一直当无忧无虑的公主了。
可是一种说不出的酸痛,还是在我心间翻涌,喉咙里也像是堵了什么东西, 难受极了。
两年后。
有一日,我从军营操练回府, 便听得松照说:「殿下, 楚国那个公主生了,生了个小郡主……殿下您真是奇怪,你想监视楚国监视一个没有实权的公主干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
我抬抬手, 打断他的话:「你先下去吧。」
我垂下眼帘。
原本,我与她也会有一个孩子的。
我那时候高兴过了头,是以并没有察觉到她的不对劲。
只是,我知道,她是故意从台阶上摔下来的。
大抵是她不爱我, 也不想有我的孩子吧。
我一直都知道。
不过没关系, 我爱她就够了……
次日, 我去天风山亲手射杀了一匹白狼。
而后,取下它的牙齿命宫中的匠人制成项链送往楚国。
上一世,我也杀过白狼。
不同的是, 那项链是我亲手做的,想着给我们的孩子辟邪岁。
可惜,到底没能用上……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