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盼钰:极夜(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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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名地球正常女性,穿进 ABO 世界里被当作残疾 beta。

在旅途上我成了两名孩子的监护人,许久之后,我才知道我养了一只 omega 女主和 alpha 反派。

「我仍能回忆起那个雪天,极夜流转。她是踏碎星河落入我梦境的光,是我每一刻都想违背本能的爱。」——艾伦·摩尔

「她陪我度过的每一日,让我明白爱为何物,明白亲情是无关血缘的。」——艾丝特·洛佩兹

1

我是一名地球正常女性,穿到 ABO 世界后却被当成了没有腺体的残疾 beta。

按照星际联盟的低保条例,我被发配到诺米娅小行星上的平民区,然后开始了哪也逃不掉的社畜生活。

这里大多都是和我一样的 beta,不过唯一不同的是,他们都有着略退化的腺体,能嗅到部分信息素却不受影响。

但因为我的社牛天赋和好脾气,周边邻居与我相处还算不错,他们会时常和我聊天,告诉我最近发生的一些事。

就像现在,迎面走来的诺玛向我招呼道:「薛钰水,这次有个巡游福利领养在这周末举办呢。据说会有些挺不错的小孩,不去领养一个?」

不过,他是个我不太喜欢的男性 beta。平日里很不着调,据说一直靠着各种补贴、保险来过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生活。

「可是就我们这样的条件能养活第二个人吗?」

其实我并不关心领养,也纳闷自己都养不好为何要养小孩,这不是不负责吗?

我只想快点解决手中的早饭然后去上班。

他挑眉,一副你怎么没见过世面的表情,提醒我:如果去领养一些孤儿的话,社区会发更多的补贴福利,就可以不用那么辛苦早出晚归。

「况且那群小孩基本都是因为别的星球发生战争而失去父母的流浪者。有人愿意收留就不错了,哪还管那么多条件?我就领养了一个 beta 男孩。那补贴还不少。」他搓搓手指同我示意。

这就是他平时不务正业、经常去赌博的原因吗?

如若不是他提起,我甚至都不知道他领养过孩子,心中觉得奇怪,问道:「那你平日里怎么照顾领养的小孩呢?」

诺玛双手交拢在后脑勺上,绕到我身后,随意道:「只要早上盛点水泡饭,放那里他自己会吃。一天都不用管,很方便的,特别好养。」

我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不那么惊讶,压下心中的愤怒:「这……不算虐待吗?」

「不算啊……他们能活着就得感谢你的大恩大德!死了就重新再领养一个呗。」

在我愣神间,他的手揩过我身侧,顺走我手上的香煎鲱鱼三明治,向我颔首示意:「明天就是周末,去看看呗?」

他是个惯扒,屡教不改。

这也是我不喜欢他的原因,但今日实在是没时间教训他。

我揉了揉眉心:「再说吧,不加班我就去看一眼。」

他嗤了一声,扬长而去:「你怎么那么卷啊。」

我盯着他回到自己的小屋,二楼破败的屋顶漏着风显得岌岌可危,如果不修理的话,搞不好熬不过今年冬天,其实我可以不管他的,但他收养了一个小孩。

我大声提醒:「诺玛,我建议你早点补一下屋顶,据说今年冬天很冷……」

没有等到他的回复,但我暼到二楼小隔间窗户处的黑影,瘦弱,一闪而过。

我恍然,那就是……他收养的小孩吗?

2

因为早上这一出事,闹得我整个人有些心不在焉。

「钰水,这周任务有些多,你今天能解决吗?」

我的领导,文西,向我递文件的时候,推了推眼镜,发现我的状态不是很好,清了清嗓子问道:「怎么了吗?有些累?那不如给你放半天假好了。」

她平日里虽雷厉风行,但私底下却是个还算温柔知性的 beta。

我们共处了一年多。

她一直有意栽培我,而我也想在她手里找机会离开这个星球,前往联盟那里找到自己回去的办法。

我打起精神,振作道:「没,我今天下午就把这些都完成。」

她顿住,将文件递给我后,又给我接了杯热拿铁:「加了半块糖。」

「谢谢……」

文西顺势钩了条椅子坐在我身边,撑着下颚,额发轻轻扫过她海蓝色的眼眸。

「现在大家都去午休了,只剩你我。说吧,你这模样啊,肯定有什么事让你头疼了。」

热气氤氲的咖啡泛着层层涟漪,好似晃碎了清晨那瘦削的身影。

我将上午的事简化说给她听,并问道:「文西,你领养过孩子吗?」

「没有。」她回答得干脆,「如果你想养的话,我建议你慎重考虑。虽然在这里多一个孩子有补贴,但这对事业发展尤其是晋升是很不利的。你呢,最好不要因为一时心软去领养个孩子。」

说罢,文西拍了拍我的肩膀:「这里就是这样,弱肉强食,最好不要有太多牵挂。」

她的话很现实,我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原来在 ABO 世界里,作为工蜂的 beta 也要考虑这些。

我……竟觉得有些怅然。

3

昨晚熬了个大夜把所有任务都完成了,就为了腾个周末出来。

诺米娅这个小行星四季还挺分明,入秋后天气愈发冷起来。我裹紧大衣,带上一些身份证件便去了那个福利领养会。

前来领养小孩的人还挺多的,可从衣着上看,他们好像大多自己都养不好。

我越看越有些心寒,但这是条例下的漏洞,他们有机可乘也是正常的,我不能指望每一个人都能负起责任……

只要战争不结束,难民就会像商品一样只会源源不断地被填充在货架上。

所谓的福利领养就好似货品展览,大批的小孩衣不蔽体,发黄的领口处扣着一个号码牌。

似乎那些孩子越可怜,就能让这里本就不够富裕的人真正心疼。

如果看上了,就可以让负责人取下号码牌带着一起登记。

多数人喜欢争着领养 omega,因为他们极具生育价值,成年后可以献给一些有权势的 alpha,以此换取更多利益甚至是实现阶级跨越。

与之对应,这样的资源极度稀少,领养 omega 的条件便更为苛刻。

我从上午逛到下午即将落展,漫无目的,迟迟没有领养一个小孩。

不断权衡着利弊——

如果我养了一个孩子,我的经济或许就会变得轻松些。

但我知道以自己的性格做不出那些事。

我的事业和生活都会被一个孩子影响,不能晋升意味着我很难主动调离诺米娅……意味着我几乎找不到能够回去的办法。

显然,弊大于……

「哎,这个小孩怎么办?看不出腺体和具体分化。还生病了,要留着吗?还是就扔这里不管了?」

「哎,不管了吧,一个 beta 而已,来自阿梵猊星球的人种都有这个问题。」

不知什么时候,我已逛到领养会的后台,这期间竟没一个人发现我。

闻声停下脚步,抬头。

一个头发凌乱、形容枯槁的小女孩被抛开滚在地上的那一刻,我看到那双像星星一样的眼睛黯淡。

只一瞬,感性冲破了我所有的理性。

……

4

「然后你就真去领了一个小孩?薛钰水,家庭、事业……你怎么兼顾得了?」

文西似乎比我还头疼,揉着眉心在办公室里质问我。

我有些心虚地双手合十:「事已至此,也不给我后悔的机会了。放心,您相信我,我完全可以兼顾好两者的!」

她盯着我良久,终是妥协松了口气,挥手道:「今天不加班,让你早点回去陪你家小孩。建议你尽快调整好状态,然后再给我好好工作!」

离开工作的地方时,我回身看着写字楼上明亮的灯火,好像隔着一条街的距离也能被温暖到。

我和文西一直在忙着一个有关跨星系合作的长期项目,她信任我,我也比较上进。

我们近期时常通宵达旦。如果这个项目完成了,她就有机会带着我一起离开这里。

她啊,是个有些豆腐心的上司。

谢谢。

5

回去路上,我特意经过了小吃街。不是自己嘴馋,而是想到家里的那个小朋友,觉得小孩子的童年应该需要多给些糖果。

于是买了些糖人一类的小玩意带了回去。

幸好,这里的物价并不夸张。

推开门时,迎面照见一个栗发的小姑娘,抱着玩偶从扶梯处小跑到我身边,温声唤道:「姐姐……」

那是我收养的小孩,艾丝特·洛佩兹。

当初抱她回去,她一直发烧,迷迷糊糊,那双眼水沉沉的,半睁不睁特别不安,似乎想拼尽力气看清抱着她的人是谁。

我轻声抚慰着「别怕」,一刻不停地将她带去医院。

虽然她号码牌上的标记是 AFN-beta-07,表明着她 beta 的身份。但奇怪的是,医院给出的分析报告说明她疑似尚未分化,ABO 特征不明,便只能开些简单的退烧药。

于是我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两天,才有所好转。

现在看到她这样,我很开心。

我将购物袋置于一旁,擦净手贴上她的额头,问道:「今天状态好多了是吗?我给你买了些糖人,不过等你好起来再吃,可以吗?我先去做晚饭。」

大抵是我一次性问得太多,她点了好几下脑袋,扑进我的怀里,亲了我脸颊一下,又乖巧地退开,眼神里透露着小心翼翼的希冀。

艾丝特是个很可爱单纯的小女孩,看着才九岁大,特别依赖人。

好在,她信任我。

为她做了些清淡的蔬菜粥后,我略有些疲倦地靠在沙发上。

艾丝特吃完饭后便蜷在我身边,我替她盖上了毛毯。

壁炉已经补充了能源,橙黄光晕浸染每一处,暖烘烘的。

这个房子包括一切装潢,都是我一点点努力工作换来的。

那我是不是可以再努力一点,为她和我都挣一份好生活?

有那么一瞬,我极其想我的父母。

小时候我的家庭并不富裕,他们也是挣一分攒一分,供我去读书,让我有底气去实现自己想做的事。

「我家囡囡啊,在哪都能发光。」

可等我有能力回报后……

却来到了这里。

我摸了摸艾丝特还有些干枯的发尾,竟感慨自己也有些……像过去的他们。

好想回家啊。

6

近两个月的工作与陪伴中,我一边适应着高压的工作强度,一边欣慰艾丝特的心理状况不错,至少她没有抑郁症的特征,反而愈发开朗得像个小太阳。

我开始为艾丝特的教育着想,琢磨着将她送去读书。

虽然在这个落后的星球里,绝大部分人对教育并不在意,但我深知书中自有黄金屋的道理,更不想艾丝特被困在这个地方一辈子。

如果有一天我回去了,她该怎么办呢?

我希望她能拥有一份属于她自己的、想要的生活。

因此我在工作午休之余,物色了好些学校。

或许正是因为自己在那个世界看到过霸凌,所以我才额外担心一个小孩在成长过程中是否会受到各种欺负,反复对比了好久也没定论。

今日下班交材料的时候,文西低头批改文件,跟我提了一嘴:「你要是信我,可以送她去莱茵克斯中学,学费是有些贵,但氛围不差,老师们也负责。那还有我认识的人,方便照顾。」

「好,谢谢。」

这时她倒肯抬头,挑眉一笑:「不用谢,项目到关键时期了,我只是想你因此腾出更多的时间陪我工作而已。」

啊,一切都是为了让资本更好地压榨吧!

我装作垮下身来:「知道了~」

7

回到家,正好瞧见银发少年耐心陪着艾丝特在地毯上拼图。

那是先前被诺玛收养的孩子,艾伦·摩尔,一个 beta。

这期间我想着照顾一个小孩和照顾两个没什么区别,就跟诺玛知会一声,让他把他领养的小孩白天送我这里,美其名曰:「做个伴」。

至少能让他有一日三餐。

诺玛本就懒得负责,听到我这句话,想都没想就把艾伦推给了我。

现在,他们听到动静,双双抬头。

艾丝特蹦起身哒哒扑向我,雀跃道:「姐姐回来啦!」

她的身后,那个少年沉默起身,似乎想靠近却又低下头,银白色的额发投下一片阴翳,恰好遮住了他的眉眼。

他一直这样,不爱说话。

刚见面的时候,我是第一次发现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子可以瘦成那样,形销骨立,眉眼里又带着深沉的孤僻,如同困兽一样,不愿信任任何一个人。

好在有艾丝特,叽叽喳喳的小姑娘让艾伦看起来比两个月之前好太多了。我甚至感慨:原来热闹的氛围真的可以治愈一个人。

接过艾丝特的拥抱,我向艾伦招手,道:「你们一起帮我接一下手中的东西啦,晚饭我们吃海鲜杂烩和油封鸭。一会儿吃完饭,给艾伦修一下刘海怎么样?」

「好耶!」

饭桌上,艾丝特一直摇头晃脑,聊着她的奇思妙想,诸如「枕头里藏着可以许愿的星星」「钻进鲨鱼的肚子里,遨游世界」。

不知为何,她突然提到:「姐姐,你会结婚吗?」

竟连艾伦也难得抬眸,似在等我的回复。

是在担心我成家后放弃他们吗?

「嘚,」我给他俩夹菜,试图堵住他们八卦的嘴,「谁会娶一个带俩娃的老女人?还不赶紧吃饭长身体?」

「姐姐才不老!明明那么年轻。」她哇哇叫道,一脸气鼓鼓的表情,「谁要是这样说姐姐,我就跟谁生气。」

艾伦垂眸,默默吃饭,也不知在想什么。

艾丝特忽然注意到我先前买来的书包和各种用品,不解地问道:「姐姐,那些是干吗用的哇?」

我下意识开口解释:「明年送你去上学,所以提前准备了一些教辅资料。」

「上学?那是去干什么?」

「学很多东西,交很多朋友。」我如是道。

「那艾伦哥哥会跟我一起吗?」

我愣住,瞄了眼艾伦,刚想开口却被他主动打断:「不会。」

艾丝特好像明白过来了什么,连脚丫子也不晃了,低头乖巧吃饭不再吭声。

一时间,我们的氛围有些微妙,热气腾腾的佳肴好像变得有些味同嚼蜡。

晚上送回艾伦后,我本该照常陪在艾丝特身边讲我们那儿的故事。

她却一反常态,把自己宝贵的金猪储蓄罐搬出来,捧到我面前。

那里存的都是社区发给领养监护人的补贴。虽然不多,但我觉得那些就该属于这个孩子。或许在她未来有需要的时候,能解燃眉之急,所以我一分未动。

她低下头,看不清情绪,嗫嚅道:「姐姐……我今天那句话是不是问错了?艾伦哥哥是不是……」

啪嗒,落在金色储蓄罐上的眼泪,是一个小孩子的共情、悲悯与希冀。

「是不是不能跟我一起?可艾丝特想把所有的零用钱都给姐姐,我想艾伦哥哥跟我一起上学。他对我很好,也很厉害……」

莱茵克斯中学的学费之所以不好负担,除去优越的学习资源,更重要的是,它是为数不多能将学生送到其他星球进修的学校。

文西考虑到了,而我也……

可如果是负责两个孩子,风险实在是太大。

面对小孩子的心愿,我恨此时的自己无能为力。但还有几个月,也不是没有办法的。

我勉强笑笑,尽量不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她,用力揉了揉艾丝特的脑袋,宽慰道:「睡吧,这件事还早呢。你放心,我会负责的。这种小小心愿我还做不到吗?」

「真的吗?」

窝在被子里只露出亮晶晶眼眸的艾丝特闷闷出声。

「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但有个前提条件,就是这几个月你们要把我买的那些书学透。不然到时候入学资格都没啦。」

「嗯!」

把小孩子哄睡着后,我准备再去看些文件,却被睡迷糊的艾丝特揪住衣袖:「姐姐,艾丝特不想跟你分开,艾伦也是……」

「他……」艾丝特好像陷入梦魇,皱起眉头嘀咕,「要抢姐姐……」

呵,我勾指轻轻剐蹭她的鼻尖,又替她舒展眉心。

果然是小孩子,梦里也爱胡思乱想。

彼时的我并没意识到艾丝特的话别有深意。

临走关门前,我注意到艾丝特小梳妆台上她的蝴蝶发夹和八音盒不见了,那是她特别喜欢的两样东西。

我想,大概是她粗心大意地落哪儿了吧?

8

临近年末,为了三倍奖金,我几乎一直在加班。

好在艾丝特她已经学会做一些简单的饭,白日里还有艾伦陪着,所以我不用太操心。

连文西都纳闷我怎么有了小孩后,反而工作斗志更猛了。

我笑笑,有时候牵挂并非软肋,它会像守护信念的盔甲一样,连负重前行都甘之如饴。

文西见我大半夜还辛苦赶着回去,指指隔间,心疼地劝我干脆直接睡在办公室旁她的个人休息室得了,省得来回奔波多累。

可我答应过艾丝特,一定会回家陪她。

这时啊,我就会在走前故意跟文西掰扯:「嘿嘿,你知道吗?回家看到我的天使时可真治愈,那种有人等候陪伴的感觉真的好好~某些人可体会不到哦!」

文西抱臂笑我:「合着是年纪轻轻第一次把自己当父母了,怪可爱的。路上小心,到家给我发消息。」

凌晨顶着风雪回家时,可爱的小姑娘趴在桌上睡着了,面前摆着一碗坨成块几乎没了汤汁的面,以及写满笔记的资料。

资料上的字是艾伦的,一笔一画,清秀隽丽。

前段时间我抽空检查辅导他们,发现艾伦的学习天赋真的……太天才了。

让我更加坚定送他去上学的决心,不然感觉就像珠玉蒙尘一样可惜得要命!

等脱下大衣拍掉身上的雪籽,在壁炉前热乎好久后,我才轻手轻脚地将她抱回房间。

「姐姐……艾……给你做了面……我想你。

「下次不要那么……辛苦,早点回来……好不好?担心……」

迷糊的小姑娘说话断断续续。

我替她掩上被子,亲了一口,小声安抚:「嗯,下次争取早点回家,吃上艾丝特做的热乎乎的面好了。」

退出房间时,隐隐听到她嘟囔:

「是,艾……做的……」

深夜,坐在一楼餐桌前打算就着面一边吃一边浏览资料。

用筷子搅拌搅拌刚吃第一口时,我愣住。

嗯,这面坨是坨了,但好好吃。

文件处理累了,便起身抻腰拉开窗帘看看外面的夜空。

好在这个小行星有个同「月亮」一般的卫星。明亮的光铺在淡淡的雪面上,让我有那么一丝错觉,恍惚回到原来的世界一般。

很快我注意到这个角度可以看到隔壁诺玛家。晦暗破旧的小屋在前不久刚刚补好,黑漆漆的没有灯光。

他会不会觉得冷?前几天让他带回去的棉服我记得还挺保暖的。

一想到艾伦,我便揉了把脸试图清醒点,我要继续工作赚钱,然后给他一个惊喜!

到时候艾丝特一定会亮着星星眼崇拜我,哈哈。

自我加油打气后,准备拉上窗帘,刚扯一半却看到有个走路踉跄的人。

是诺玛。

他最近嗜上酒了,即使我为了艾伦劝过他几次,他也不听。

不知为何我的心中有些不安,下意识攥紧手中布料,一直伫立在窗前看着,看着他一点一点走回去。

看着他的屋子亮起灯光又熄灭。

窗外又起了风雪,吞咽呜呜声。

我想,大概是我多虑了,诺玛应该会同意艾伦上学吧?

如果不能,我又该怎么说服呢?

第二天,我迷糊地从沙发上醒来,摸了摸身上的毛毯,想摸索文件,却发现早被整齐放好在茶几上。

「姐姐,洗漱好快来尝尝我做的早餐!」

厨房中蹦跶的身影是艾丝特,她已经替我做好了早饭:「是煎蛋!」

泛着光泽的溏心蛋从中心戳开,冒着热气的蛋液汩汩流到焦褐色的蛋边。虽然这顿早餐简单,但也让我餍足:「艾丝特真的好棒!」

「真的吗?我给艾伦哥哥也准备了一份!不过,这个点他怎么还没来?」

艾丝特踮脚望向玄关处,喃喃不解。

我也有些疑惑,往常这个时候我们几乎会一起吃早饭。

但赶着上班便没细想,亲了一下艾丝特同她告别:「或许是因为太冷了而赖床吧?你在家要小心,不要给陌生人开门。知道吗?有事联系我或者文西姐。」

「知道啦!」

因为走得匆忙,我浑然未觉身后那个破旧小屋里挣扎着活下去的视线,只瑟缩肩膀觉得今天好冷。

9

文西的今日心情并不好。

我递文件时,见她坐在转椅上,眉拧成川,耳朵上挂着通信设备,一边盯着文件,一边骂骂咧咧:

「你来这干什么?给我找事做是吧?不知道我忙着赶项目吗?哟,还纡尊降贵。哈,哈,你要是敢来,我就打断你的腿……行,已经来了是吧?发个坐标……」

她挂了电话,抬头看到我愣住的模样,仿佛是被我气笑了一样勾起笑容。

但她笑得阴恻恻的,屈指敲打桌面,咬牙切齿道:「钰水,傍晚陪我去趟红石酒吧。」

「哎?干什么?」我直觉不太妙。

「陪人吃饭。」

红石酒吧位于诺米娅最富裕繁华的云娅商业街。搁往常我一定混吃混喝,但现在家里有两只小的,我不能不管。

正寻思找个理由拒绝:「可我还要工作,傍晚还要……」

「给你放半天假,并且会早点结束。」

「那工资?」

「你去就翻倍。」

按捺住心中的窃喜,我耸肩摆手:「好吧,刚好我想买些东西,那我就当作逛街给两个小孩子买点礼物的时候,顺便蹭了顿领导大人的饭~」

文西被我的说辞一下笑得眉头舒展,嗔了句:「财迷。」

下午她开车,我坐在副驾驶上,问道:「今天要来的是谁哇?」

以前工作聚餐,无论是去见谁,都没见过文西那样生气,一般都是大家怕她。

想来今天来的那位应当是与她关系比较「密切」的人吧。

「我弟,文莱,亲的。」

果然,但我没猜到来者竟然是文西的弟弟。说实话,我很少过问文西的家庭,她平常也不会主动提及隐私。所以当得知她有个弟弟时,我还蛮惊讶的。

文西设置好自动驾驶路线后,松了方向盘,觑了眼我有些吃惊的表情,冷哼道:「他是个很欠的 alpha,在军校里犯了事被赶出家避避风头。等会儿陪我吃饭时注意拦我。」

「嗯?」我不解。

她恨不得咬碎后槽牙:「我可能真的会打断他的腿。」

我看向车外,心想这就是亲姐弟吗?

真是上司发难,这钱难赚啊。

行驶过繁华街区,车窗外闪过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无垠的暮霭下,建筑上布置的镭射灯发出道道激光,仿佛要穿透这滚滚红尘上将黑的夜空。

等停到红石酒吧前下车,抬眼便能看到硕大的、正交替闪烁着彩光的招牌:泡浸在艳丽酒杯中的性感女郎。

文西二话不说拎着我进去。

里面闹哄哄的,她直接找上经理说了什么。很快,我们就被引到一个安静且高级,私密性极好的包厢。

推开门的那一刻,说实话,这是我第二次看见 alpha。

第一次是穿到这个世界被发配到诺米娅时,看到身着军装押送我的 alpha 长官,肃面凛然,一副不近人情、生人勿近的模样。

这次则截然相反,眼前皮质卡座上,一个俊俏的叛逆少年梳着大背头,显眼的金发中间还挑染了一撮红毛。巴不得所有人都瞩目他。

可惜了他一张好脸,银制铆钉脖环,一身朋克金属非主流风格,与之相比有那么些格格不入。

十足的不良少年。

这就是文西的亲弟弟,文莱。

他跷着修长的腿,正把玩着酒杯。见到我们时迎面对着文西高举酒杯,咧嘴痞笑:「姐~」

「文、莱!」

尚未反应过来,文西抡拳直冲而上。

我:「!!!」

文莱:「?!!」

场面几乎一度失控,我差点就没抱住冲动的文西。

事实证明,alpha 与 beta 之间的差距可能也敌不过血脉压制。

生气的姐姐简直就是弟弟的克星!

现在他俩面对面坐着,冷着空气。

一个是战力满满的 alpha,一个是敢怼天怼地的领导;而我只是一个弱小无助的地球人,一个胆小怕事的小助手。

左右为难,我大气都不敢喘。

此时服务生敲门端着餐饮进来,他们好像也被这剑拔弩张的氛围吓到了,识趣地放下东西就溜。

徒留我盯着一桌好吃的,不敢动手。

最终还是文莱先低头吱声,双手交叠在膝上,坐得规规矩矩,连声音都放软:「姐,我错了。爸叫我来这跟你学学。」

文西则抱胸靠在软背前,冷哼:「呵,被停了消费卡,没钱活不下去就来我这继续闯祸?」

文莱瞬间闭嘴,抬眼与我对视,抿唇眨巴着那双和文西几乎如出一辙的深蓝色眼眸向我求助。不愧是姐弟,眼睛都一样的好看。

不过,我们当中确实需要有一个人打破僵局。

我会意眼神,心虚地扯起唇角,刚准备配合:「咳……」

文西就出声:「吃饭。」

「知道了。」

文莱立马装作低头,优雅地拿起刀叉,看似要老老实实吃饭,眼睛却还盯着我,笑得像只……小汪:「你好,我是文莱。你就是我姐经常提到的 beta 小钰吗?看起来像一个 omega,软软小小一只的,好可爱……」

文西咳了一声:「这是我的助手薛钰水,我警告你,别打她主意。」

被 cue 到的我有些紧张,瞄了眼文西,发现她翻着电子菜单。

下一秒就被她逮到了我瞟过来的视线。

文西直接无视文莱,缓下神情对我笑道:「这家店的招牌不合你口味,我重新点几份菜,再给你加双筷子。」

对面的目光瞬间凝在我身上。

被盯得不好意思的我只能硬着头皮,跟文西一起无视文莱张得快要掉下来的下巴,回道:「好……」

「姐,那我……」

某人委屈地出声。

「闭嘴,你很吵。」

某汪:QAQ

10

这顿饭吃得有惊无险,也确实比预期的早很多就结束了。

文莱提出第一次来这,想去周边逛逛的请求,而文西觉得麻烦且浪费时间想回去工作。

于是他俩意见不一,僵住,双双等着我出声。

救命。

文莱又用他那双好看的蓝色眼眸盯着我了。

我装作想起此行的目的:「对了,差点忘了给家里两小只买些东西。」

文西食指转着钥匙扣,顿住:「那走吧。」

他们分别走在我左右,alpha 颀长的身形带来的压迫感有些强;文西虽与我都是 beta,但她却比我高出一个头。

呜,明明是姐弟,为什么偏偏要把我夹中间?

我轻轻叹了一声,无奈又想笑,突然觉得,原来我那平日里认真工作的上司,在自己家人面前,又是另一副模样。

我在采购所需的东西,文莱倒是逛到这里最大的淘金赌城面前,一副恨不得凑热闹的模样,激动地朝我们招手大喊:「姐!快看!那边好像要打架了。」

「砰!」

「滚,没钱玩不起就别来这用这种小姑娘玩的发夹,倒胃口。」

「诺玛,你可是欠了一屁股债呢,要不求我再借你一点回去再赌一次?说不定这次就赚翻了呢。啊,我忘了,上次就是最后一次了。」

「求求你们,再借我一点,这次我一定能连本带利赢回来。」

我本不想凑热闹,但听到熟悉的声音后竟鬼使神差地挤过围堵的人群,跟着看去。入目便撞见被推搡倒地的诺玛以及摔在他身边的蝴蝶发夹。

那是艾丝特的发夹,金属的蝴蝶翅膀上面还有我与她一起修饰的流苏配件。

可为什么在他那儿?

几乎在看到的一瞬,我的脑海里就蹦出无限猜想。下意识踏前一步,却被文西拉住。

回过神来,她摇头示意我别靠得太近。

赌城门前裹紧豹皮大衣的瘦高个 beta 是这里的老板,哈德。

即便我这种一心扑于工作和孩子身上的人也耳闻过:黑白两道通吃,有权有势。甚至我们的一些项目都不得不接触他手下控制的行业。

此刻,他身边围着许多粗犷打手。

哈德将手中烟轻飘飘丢到地上,用锃亮的皮鞋碾灭火星,对诺玛嗤笑:

「借你可以啊,但你拿什么押给我?你房子都押这了。我劝你哦,可不要再用这种小东西来换钱了。」

他身旁的人不嫌事大,大笑着插话:「不如让他把命押这吧?」

面色通红的诺玛浑身酒气,似乎是退无可退,跪在地上向他们慌张交代:「我还有个孩子,虽然是个 beta,但我可以把他押给你们,他什么都可以干。现在,现在他就在隔壁街上做工……我这就去找……」

艾伦,做工?他现在不应该和艾丝特一起吗?

诺玛一边求饶着,一边试图爬起。

在他狼狈转身时,猩红双眼和我撞上,那是一种几近穷途末路的眼神,癫意丛生,却在下一秒找到了救命稻草般,妄图掐紧。

他跌跌撞撞扑向我,无所顾忌:

「薛钰水!你在,太好了。你必须,借我点钱……」

可他先前的话信息量太大,冲击得我有些愣神,身体尚未做出反应就率先被文西护在身后:「小心。」

四周都是人,我们一时间来不及退避。文西当即想拦下诺玛,但 alpha 矫健的身躯比她更快。

文莱几步流星,捉住扑过来的诺玛,唰一下拽起他。

像一匹凶狠的恶狼呜嚎,沉声警告:「离我姐远点,信不信老子空手撕了你!」

几乎同时,文莱手臂青筋暴起,握拳挥下。

电光石火间,文西拽住他的衣角压声提醒:「不许暴露……」

话音未落。

利刃一样具有胁迫感的指节堪堪停留在面门微寸前,凌厉的拳风瞬而扫过,差之毫厘。

文莱松了手,蛮是不爽地将诺玛推开,老实地退居到文西身边:「哼,算他好运。」

这样的举动早把诺玛吓得酒气一散,他后脚刚着地,便不稳地摔在地上,随之而落的是刚刚被拳风截断的碎发。

被扯松的衣领露出小半截通红的脖颈,他哆嗦着向我求助:「薛钰水,救救我,求求你了,救救我啊……」

我盯着他们的身影。

在文西身后,向来很有安全感。

可我不能一直躲在他们身后,也不该将他们牵扯其中,我该站出来。

但我又该如何解决这件事?

帮,这必然是一个难以解决的无底洞;不帮,那艾伦……

深呼吸后,恰与文西对视一眼,抱歉地笑笑。

她了然地退半步提醒我:「这浑水可不好蹚。」

我微微颔首,越过诺玛的视线,盯向哈德,一字一句挑明:「抱歉。诺玛,我帮不了你。」

「薛钰水,求求你,就一次。你平日里对艾伦那么好,也不想我把他押给他们吧。」

诺玛妄图拿艾伦威胁我:「你不要逼死我。」

是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我这个人太容易心软了?

大概是在这挥金如土的赌城面前,喧闹的声音刺挠耳膜,令我也不由自主地想赌:「艾伦他未成年,你能让他做什么?作为监护人,你这样是违法的!他这个年纪本该接受他应得的教育。」

赌能在两道混得风生水起的人「良心」是否泯灭,底线是否还在。

「违法?」诺玛愣住,破罐破摔般捧腹大笑,「哈——你又在用你那套老旧的思想活着。这里是诺米娅,我才是收养他的人,就算我把他卖给别人,那也是我的自由。」

「你!」

既然他毫无底线,那我便狠下心无视他的挣扎。

在这样的人面前,心软又能换得了什么呢?

好似看戏的哈德歪头接过旁人递来的新雪茄,吸了一口烟,旁观这一切,对我的视线恍若未闻,狡黠地眯眼:

「哎呀,看样子没人能帮你啊。你有个未成年的孩子吗?嗯……可惜我这也不招童工。

「要不这样吧,诺玛。我这有很多刀工精湛的手下。他们下手很稳的,你可以先用你的手指头押这继续赌。」

他在打手面前,虚空点了点诺玛的手,故作体贴道:「念在你是昔日老顾客的情分上,我们还可以打个对折,先剁左手,你看怎么样?」

说罢,他身边的人窸窸窣窣亮出短刀,锋利纤薄的刀面倒映着诺玛的身影,冷光闪闪。

诺玛闻言气急败坏,冲我咆哮道:「薛钰水,如果你不帮我,我就拿艾伦抵这了……」

「我们走吧。」我牵住文西的手快步离开,不顾身后破口大骂的声音。

我必须先保证文西他们的安全,随后再去解决其他事。

文西欲言又止,最后提醒文莱快步跟上。

现在的我算是彻底死心,想要说服一个完全不负责的监护人让艾伦去读书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这里是 ABO 世界,在诺米娅这样的星球,我那可怜的地球人思想,那二十几年所学的东西,在诺玛那类人眼里就是老旧、迂腐的。

如果不去救艾伦,我是不是就和他们一样?

胸腔中那升腾的无力与愤懑,如乌云般滚涌,没有着落点,根本无处,也无法宣泄……

「咳。」文西轻咳一声,别开眼向我递上巾帕打断我的思绪。

我才注意到脸上凉凉的。

「去隔壁街虽然只有几分钟车程,就算他们从这赶过去也要一会。」

随后她背过身按了按车钥匙,跑车从远处驶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就凭这双腿跑去找艾伦问个明白的话,我想,还是坐我的车更快吧?」

「还有这个。」

文莱凑上前张开手,躺在他掌心里的赫然是那个蝴蝶发夹。

他有些许不好意思,试探性地望着文西的反应,又回头对我小心翼翼道:「我刚从地上捡的。你走得那么匆忙,肯定忘了。我想它一定很重要吧?」

「谢谢。」

我接过发夹放进口袋中,尚有余温,烘得内心情绪翻涌更凶。扯抿着唇角憋忍,即便笑着向他们道谢,想来那样的笑容一点也不好看。

「真是抱歉,让你们见笑了。你们不该掺和进来。」

文西坐进驾驶位,颔首示意我们上车:「上来说吧。」

文莱进车前趁机压下声音,晃晃拳头告诉我:「如果不是我姐不让我暴露 alpha 的身份,我已经痛扁那个 beta 了,太欠了!」

我理解文西的做法,这落后且充满差距的地方平日里几乎见不到 alpha,随便出现在公众面前都有可能引发事态失控,引起高层注意,尤其现在处于战时特殊阶段。

视线落在文莱的脖环上,错开。

显然他身上有掩盖信息素的道具,因而在常人眼里看来,他只是个人高马大的 beta。

但文西却在一开始就告诉了我他的身份……

这种信任,我不该辜负的。

11

赶去艾伦那里的路上,文西出声询问我:「那就是你那天和我说的邻居吧?」

我偏过脑袋,盯着侧视镜,闷闷道:「嗯。我没想到他会赌上瘾,这般失控,就跟疯了一样……明明前段时间见面也没这么偏执。我还以为能有机会好好沟通,但现在他竟然那样对艾伦。」

我不由捏紧口袋中的发夹。

艾丝特和艾伦他们一定瞒着我什么了,因为这段时间的加班导致我疏忽了他们很多细节。

如果不是今天这一切,我到底要被瞒多久呢?事情又会发展到哪一步?

「钰水,我想你心里是清楚的,那个诺玛说得没错。他是监护人,他对艾伦的权力是最大的。巡回福利领养的背后……」

文西停住,后面的话我们不言而喻。

这种慈善只是一种噱头,背后不过是联盟利用削薄的福利补贴来刺激公民缓解战争带来的难民潮,根本就没考虑过为那些孩子提供更多保障,因而也存在许多漏洞。

所以监护人能轻易剥夺那群孩子的各种权利,将他们当作某种提款机。

或许在那些监护人眼中,他们根本就没有人格和权利可言。

监护人……

如果我能让诺玛自愿交出监护人的位置呢?

……

12

「艾伦,你这次回来得好早!我刚刚读完一个公主与骑士的故事,勇敢的骑士真的好棒啊~你快来,我讲给你听!然后我来当骑士。」

艾丝特的声音听来雀跃极了,溢出满满的憧憬。她坐在餐桌前晃着双腿,甚至头都没抬,就那么笃定这个点回来的是艾伦,而不是本该忙于工作的我。

我站在玄关处,迟迟不作声。

「艾伦?」

艾丝特觉察不对,抬头与我四目相对,心虚一闪而过,低下头支支吾吾道:「姐姐……今天没有加班吗?」

「嗯,今天提早下班,文西送我回来的。」

尽管在推门前就做过心理建设,可我的心中还是不免酸涩,忍住情绪将之前采买的东西放到桌上。

「那文西姐姐呢?」

「她回去了。艾伦呢?怎么没陪你一起?」

「唔……」面对我的疑惑,艾丝特偷瞄我好几眼,手指交叠纠缠着,同她的心情一样,「被诺玛叔叔叫回去了。」

「真的吗?怪不得今天,我在街上看到他们一起。」

艾丝特像是找到理由,赶紧附和道:「对,他们说好一起去买东西。」

她怎么会不清楚诺玛是如何对艾伦的呢?

小孩子的谎言太明显。

我知道艾丝特在我面前不擅长撒谎,稍微套几句就露出马脚。

可即便如此,我为什么还是没能早些发现端倪呢?

我靠近她,注意到她面前的童话书里赫然画着骑士提剑勇斗恶龙的场面。

过去,艾丝特喜欢给寡言少语的艾伦讲故事。少年静默侧听,由着小姑娘绘声绘色地描述——

「漂亮的仙子最后答应大病初愈的少年,每年开春会变成蝴蝶,在他窗前盛开的兰花上停留片刻,陪着他。喏,就像我发夹上的蝴蝶一样好看哦,还有流苏,是跟姐姐一起做的。」

晕黄的灯光落在他们身上,因身影交叠而泄出的光,就洒在书页的字里行间,一派岁月静好。

发现我在偷看的艾丝特顿住,会扬起唇角低声凑到艾伦身边说悄悄话。

那时我心血来潮,故意打岔:「在我面前说什么小秘密呢?」

艾丝特笑嘻嘻地捂嘴不说,我便看向艾伦。

「不告诉我啊……艾伦你呢,也不告诉我吗?」

这下轮到艾丝特一脸紧张,支支吾吾地让艾伦不要说出去。

就连向来沉默的少年也会因为被我点到而浅浅地望着我,唇角轻轻抿起,好似在笑……

在笑着配合艾丝特一起摇头。

真不告诉我吗?

我曾以为他们有秘密是再正常不过的,也自信地认为我能够接受他们的隐瞒,毕竟我想着那些无非都是孩子们天真的、简单的约定吧?

只是今天,我草率地撞破了少年的窘境——

本该坐在壁炉前,听艾丝特讲故事的少年被围堵在污秽的巷道里,蜷缩着,被一群同龄人拳打脚踢。

「他是小偷,我爸看他可怜,留他每天给我们家干活,结果他偷我们家东西!我爸已经报警了!」

「听我爸说,他的监护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跟我说什么,老鼠养出来的,也只会是老鼠。」

「外来的难民,就是下贱的,跟我们本地人种比,真是脏死了。」

「趁现在我们赶紧打他,把他的手指都踩断!」

「姐姐你别挡着我们为民除害!他是坏小孩!没人要!」

「哇喔!警官要来了!快把他铐走!」

个子抽条却仍瘦弱的少年几乎被我掩在怀中。

我试图捂住他的耳朵,为他挡去污言秽语。

可怀中的他全身绷紧,薄茧增生的手同他的自尊心一样,无处安放。

细碎的发连同他那紧张的呼吸一起,颤颤巍巍,像流苏般挠过我的脖颈。

但很快,统统抽离了。

「这位小姐。根据当地条例,我们需要将他押去警局。请问您是他的监护人吗?不是的话,请不要耽误我们。」

我摇头:「不是。但可以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和他说几句话吗?绝对耽误不了多久。」

「这……」

「给她一点吧。」

警官退几步,给了我们一些空间。

「是诺玛叫你这么干的吗?」我小声询问艾伦。

他卷长的羽睫扑簌,不敢看我,也不敢回应我,甚至躲闪着想要离开。

可我也有脾气。

于是我按住他的后脖,容不得他拒绝与逃避,迫使他与我对视。

正气头上的我,没能注意到他在被我触摸后脖时,那敏感的战栗。

「你知道吗?艾伦,我很少生气的。或许就是因为我的好脾气,才纵容你们这群小孩子『无法无天』了,一个个倒好,有本事瞒着我。我……真的很难过。」

即便如此,他还是垂眸,低落目光不敢与我对视。

「对不起。」

他的声音很轻,若不是恰好出现在循环警鸣声喘息虚弱的那一瞬,或许就错过了。

我怔愣地松开手。

一个小孩会无缘无故做这些事吗?

他不是别人,我们之间朝夕相处的那些岁月难道都是虚伪的吗?

他一个人难道不会害怕,不会感到无助吗?

我不禁缓下来放轻声音,再次问道:「我相信你不会是那样的人,所以这么做是被诺玛指使的吧。你的苦衷、不安……都可以跟我说说,不要什么都藏起来一个人承担。好吗?」

他眼睫微颤,抬眸凝望着我。

少年的瞳仁是一种夹杂浅灰的薄粉色,像落满初樱的一泓清泉。

我有时在想,这样的颜色,无论是多么冷的神情,多少都带点暖调吧。

「与他无关,您不该管我。」

但我猜错了,这颜色只会更衬得他疏离冷漠。

「不过,她拜托我把这个给您,只是我没有做完。」

……

闭上眼,深呼吸,思绪回到现实,钻进藏有蝴蝶发夹的口袋。

我将它放在桌上,缺口的翅膀就像一份铁证,明晃晃,烫得艾丝特瞥了一眼便不敢再看。

本来还有一个拇指般大小的半成品木雕,只是当时我没有收下,推回去告诉他:「下次,我带你回家,等你做完给我。」

「艾丝特……」

我放低身子握住她的手,与她平视。略过过于现实的内容,将事情告诉她,并诚恳道:「如果你不和我说实话,艾伦就不会陪你一起上学,甚至永远都回不来了。」

艾丝特明亮的双眼瞬间洇起水光,低下脑袋,无声的眼泪先她一步,大颗大颗地砸在我的手背上,抽噎着:「他真的不会回来吗?」

「如果你也想接他回家,就告诉我,嗯?」

「姐姐。其实,我也是前不久发现他手臂上的伤口才知道的……」

原来我忙着加班的那段时间,补贴难以填补诺玛沉迷赌博的沟壑,他对艾伦提出要求:如果想第二天去找艾丝特和薛钰水,那就回来带些值钱的东西。

倘若空手而归,便少不了打骂。

严寒之下,那些伤口又该是怎样地被他小心翼翼地藏在长袖长裤里呢?

「他还说,就算艾伦被发现了,姐姐你也不会生气的。我知道让艾伦拿走家里的东西,这么做肯定不对。可是,可是……我不想第二天见不到他。」

「所以你就把自己的东西都给了他?」

艾丝特轻轻点头,她的双唇隐忍地抿着许久,带着哭腔开口:「我不想姐姐的东西被带走,也没有动那些钱。我想着,自己的东西有很多。每天带一点换他第二天平平安安地来找我。我以为……这样坚持,或许哪一天诺玛叔叔就不会那样对他了。」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如果不是今天我发现,你们又想瞒我多久呢?」我替她擦拭眼泪,问道。

这样的问题对一个小孩而言,似乎太难,难得就像揭露刚结痂的伤疤,被迫剥开血肉给在意的人看。

「我……」艾丝特顿住,愧疚道,「我不想你每天忙完还要替我们担心,我以为我可以尝试解决好的。」

「那你知道吗?艾丝特,你们的欺瞒让我很生气……」尽管我的心中已然没什么闷气,但还是希望她知道这件事的影响。

她的声音愈发抽噎,大抵是矛盾又愧疚得不能自已,扑在我的怀里道歉:

「对不起。姐姐不要怪他,是我没做好。

「在我眼里,那些是送给朋友的礼物,他不是小偷。艾伦哥哥真的……每天都很努力,他很在意姐姐。虽然他从来不说,可我能感觉到他不想被抛弃,不想我们丢下他……姐姐,我能感觉到他的内心在求救……」

我一时间不知道是该继续佯装怒火,还是该笑她的解决方案太过单纯,估摸不出事情的严峻,竟敢瞒着我,然后想着自己独当一面。

这就是小孩子吗?

可是,成年人的世界是复杂的啊。

最后,我只是心疼地揉了揉她的头发,舍不得对她发怒。

这件事从她的本心出发,本就是无辜且良善的,恰好说明她也想尽自己的能力去解决这件事。与其斥责她的不是,我更应该循序渐进地引导。不是吗?

等怀里的哭声渐渐歇下来,我泄气地笑笑:「少了很多东西吧?包括最喜欢的八音盒、发夹。不心疼吗?」

「不心疼。」艾丝特摇头,刚哭得太凶,鼻音有些重,「可这些越来越不够了。然后诺玛叔叔就逼他去外面干活。外面真的好冷,艾伦哥哥他已经尽力掐着时间早点回来……」

尽力赶在我下班之前。

「我想过告诉姐姐。但艾伦让我不要说。他说这件事可以解决好,叫我在家乖乖待着,不用担心他,只要他挣得够多,就不需要我再送他那些东西。

「就在前几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如果我把发夹给艾伦哥哥,那么他就可以变成蝴蝶从坏人手里逃出去。我真的,好希望醒来就能看到梦是真的。」

这就是给他蝴蝶发夹的原因吗?

「姐姐,他真的能回来吗?」

13

夜里,我替艾丝特掖好被子,哄她睡觉。

眼尾仍有些泛红的她乖巧地回应我:「姐姐也要早点休息,不用担心我。」

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孩子过去难受时,会撒娇希望我能多多陪伴她。

但现在的她似乎会努力让自己不露怯,以免我过于担心。

等回过神来,我坐在客厅中,心情复杂。

自责、不甘、心疼、无力……最后百感交集。

我曾以为,我可以兼顾好工作和家庭二者的。

努力加班也是想着在物质上尽可能地让他们不局促,让他们尽可能地活得快乐些。

但如今这副模样是不是舍本逐末了呢?

我尝试设身处地理解艾丝特,我知道她珍惜所有出现在她身边陪伴她的人。

她爱我们,诚如我们爱她。

但事实上,我还是忽略了他们作为孩子般的「成熟」,一种不符合这个年纪的成熟。

战争带来的残酷过去让他们眷恋温情,也让他们更害怕被抛弃。

他们担心那种「麻烦」被暴露后会让监护人生出「抛弃」的念头。

所以他们才渴求独自悄悄地解决这样的问题吧。

所以他们远比我想象的「进步」更快,更懂事。

可我并不为这种懂事而感到欣慰。

我好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样什么都不做,被动地接受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

我没有告诉艾丝特,在艾伦被警官带走时,我向他们提出疑惑:「如果他一个未成年孩子的盗窃罪是他的监护人指使的,你们会怎么处置?」

「这基本上会让监护人赔偿受害者的损失,对孩子进行教育。」

不用想,诺玛肯定没能力也不会赔付,他自己有一屁股债收拾不过来!

我恍惚地抱着期待问道:「如果监护人做不到呢?」

「那些难民孩子他们本身也有价值。」

听到这些,我不可思议地接着问,问出了于他们而言简直算得上是白痴的问题:「那监护人虐待孩子,会有处罚吗?」

「怎样才算虐待呢?」

未等我举例,就听他们耸肩无奈道:「就算真有,像这种难民身份的普通孩子,一般都会对当地监护人口头警告吧,基本……不了了之。

「您要知道,如果因为这种事就重点处罚本地领养者,将会让领养者们排斥他们。以后谁还愿意收养他们呢?除了我们这,其他星球这类事也都太多太多了。」说话的那位警官被同事轻声咳嗽打断。

他们也好似烦了我的追问。

总之,他们希望我最好别再插手这件事了,如果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中,便是得不偿失。

我竟觉得有一丝可笑。

刚来这里,我就明白这个地方的规则同自己原来的世界有许多不同,存在着数不胜数的漏洞却依旧能够运转,就像是创世者随心所欲书写的荒诞作品。

正因如此,举步维艰之时,我便不断对自己说:「钰水,你不是一个会逃避的人。」

适应这里,从来不是让自己屈从这个世界……

14

事情的发酵需要时间。

过了好几日,那天的事,警方有了潦草的结果。

受赌城势力的影响,诺玛因暂时无法偿还债务而被警方限制行动,被暂时拘禁在主城区芳格斯街道与福录街夹道口的警察局里。

在资本面前,监护不力只是次要的。

这是他主动联系我时交代的。

于他而言,好似躲在拘留所里就是安全的。

只是有关艾伦的消息却被他故意隐去了。

他给我打这通电话时,我正在交接手头的部分工作,向身边人示意离开一小会。

「钰水。他们,他们就像魔鬼……我们可以谈谈吗?关于艾伦的事,我想把他转手,你知道怎么做的吧?你愿意开价的吧,你也不想真的看到我把他给别人吧……」

电话夹杂微颤的电流,传来虚弱干瘪又急切恐惧的嗓音,好像再迟一步,他的声带就会被魔鬼撕裂,拆成零零碎碎左右天平的砝码。

我直觉有些奇怪,但可惜,那时的我并没有想到这是因为有人已经伸到他的背脊后,用枪抵着,拿命威胁。

只是率先想到他为何这么问,与领养有关的法律条文,几乎每一条都维护收养方的利益。

就如他们所言,领养人对持有难民身份且无家可归的被领养者而言,有着绝对的控制权。

就好像中世纪的领主与奴隶,奴隶永远是他们的附属品。有它们存在,他们才高尚。

在涉及这样的领养关系转换中,有一条提到:「收养方在没有能力继续抚养时,可将被收养难民登记给另一方具有抚养能力的客主。双方协议后由当地中级政府与慈善机构作证,清算义务关系。

「同时,将由客主为具有因抚养而造成经济困难的上一任收养方提供一定期限,一定数额的经济、精神上的补贴。」

这样看似不合理的条款却是最为和平的解决方法,只是这样的方法通常用在将 omega 献给 alpha 上。

我沉默半晌衡量,尝试先稳住他,回道:「我们可以见面后再详谈。」

他迫切道:「别犹豫,有人比你更想要带走他。」

15

下班后,我心事重重地去找诺玛。

街道两侧高楼广告牌上不断放映着各色电子有声海报以及新闻——「第四十三届开普拓主星系领导人候选将于……

「接下来将报道诺米娅自转带来的极夜周期……」

只是十字路口,人行道旁的信号灯下,有人故意拦住了我。

「钰水小姐,我们老板想请您喝杯茶。」

老板?

眼前的男性 beta,头戴棕黑色费多拉帽,身着棉质西服,正微微抬高帽檐,露出碧绿色眼眸,他拿捏了「请」字,生怕我拒绝。

他身上有熟悉的烟草味,又对上他扶帽的手指,中指指甲盖泛黄,那是被烟熏的。

装束也有些像……

「是赌城的人?」我问道。

他不置可否。

「你们想做什么?」我后退半步。

「别紧张,我们想请您先过去谈谈。您会感兴趣的。」

信号灯转绿又转红,他们的车也不肯走。看样子等待多时,是要我非去不可了。

尽管内心警惕,但我仍平静道:「我可以给朋友发个消息吗?太久不联系,他们会担心的。」

「您放心,我们没必要因此得罪与塞坎悉交好的人。」

「塞……坎悉?」

下意识重复跟出声,这是个我从未听过的名字。

说话的人一顿,脱帽颔首:「抱歉,是我失言了。总而言之,我们没有必要伤害你,请吧。」

上车后,那人坐在副驾驶上侧目,笑道:

「对了,刚才心切,忘了介绍自己。

「您可以称呼我为『弥』,是您的接头人。」

「弥,我有什么价值,值得你们这样带我去见你们老板?」

「见面后,您会知道的。」

两地相距不远,到点后,我跟随弥下车,头一次踏进淘金赌城。

内部人头攒动,骰子声、骨牌声、划拳声纷扰搅浑这如同浑水的世界,每个人都妄图多捞点,再多一点,是以从无限的贪欲中打捞有限的金钱与登顶的快感。

上数十几层皆是如此,唯独区别在宾客待遇上。层数越高,身份越显赫。

但我被引去的不是高楼,而是地下。

我只当这里是销金窟,不承想赌城之下,还有着其他娱乐,充斥血腥气的活动。

拥挤的人群簇拥着四方拳击台,叫嚣着在押注。押着拳击台上红蓝双方拳击手哪位能赢,或者说,谁能活下来。

「咣当」一声,蓝方拳击手被臂膀结实的红方击倒在台柱上,闷哼一声,不得不啐了口血唾沫。

我被弥引去的路径离拳击台沿很近,近到可以看清蓝方面具下的眼睫,足以看清那孤狼般的眼神。

这个位置,甚至能感受到这里的空气有着与周遭不同的涡旋。

与红方蛮横魁梧的身形相比,他太过瘦弱了。所有人都对他不抱期待,甚至,没什么人为他押注。

莫名地,我想到了艾伦。

在他的世界里,作为自己唯一的观众,他对自己也不抱期待,否则也不会说出那种要我弃他于不顾的话。

「钰水小姐,你也喜欢看拳击吗?」

「蓝方是个新人,前不久刚来这里。红方呢……是个擂台老手了,蝉联了九次冠军。」

弥随意介绍着,从风琴褶盖袋中取出特殊的蓝绿色印花钞票,似乎是只流通于这地下城的钱。

他递上前,不容拒绝地笑道:「押一方试试好了。」

从上车的那一刻起我就该明白,在踏入他们的地盘后,在尚未了解他们找我的目的前,我最好都不要任性地拒绝他们。

我将那印花钞票押给了蓝方,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固执。

弥笑了笑:「钰水小姐还真是特立独行。从实力和体格上看,明显都是红方更容易赢。」

「不到最后,不见分晓。」我如是道。

很快,在红方又一次狂妄的拳风下,蓝方俯身闪过找出破绽,下掌击中对手下巴,紧接着肘击对手横膈膜,疼得对方喊不出声,倒地不起。

「叮叮」,上半场结束了。

「这是老板最近新招的后备役吗?」

「我靠,别让老子输钱!」

台下一边是惊呼,一边是叫骂。

「蓝方赢了。钰水小姐的运气真好,似乎永远不会做出错误的选择。」

他藏着笑意的模样,有些像森林里狡猾的棕红狐狸,好似在哪看过。

我并没有拿走赢来的钱,反而扬起弥给的印花钞票,问他:「你给我下注的机会,这其中的代价又是什么?」

弥收敛笑容,转身示意我继续跟他走,并问道:「押注的时候,赢了的快感,您不喜欢吗?」

汗味烟味驳杂,面对迷离着血脉偾张的世俗娱乐。我淡漠出声:「不喜欢。」

「是吗?但您好像一直在做类似这样的事。」

脚步一顿,我当作没听清,继续跟在弥身后,渐渐地,身边的人越来越少。

他带着我乘坐一台镂金网格的电梯。

短暂的失重感缓解后,他抬手指向走廊尽头的房间示意道:「往前走就好,钰水小姐。我会在外面等您。」

房间里,红棕长桌上沏了新茶,两边都有转椅。

背对我的那一把椅子轻轻转过来,是哈德,赌城的老板,抵在把手上的左手夹着一支看起来刚刚点燃不久的雪茄。

空气中弥漫着的烟草味有些熟悉,但我一时无法想起过去在哪里闻过。

「你好啊,小姑娘。我们上次见过面,我对你印象很深。」

「您找我来是要商讨什么呢?」

我坐在哈德面前,瞄到茶杯旁边铺展开的文件,上面是有关诺玛的信息。

哈德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顺着我的视线讲道:

「那天看来,你和诺玛应该认识吧。你们很熟吗?」

我摇头,如果不是艾伦,我是不情愿与诺玛有过多接触的。

「那你一定不知道他 13 岁就来我这玩了。他这个人也挺有意思的,似乎从小就被宠坏了,可自己的父母病危后,他也没照顾,反而因为没钱和家里人大打出手,骗了仅剩的保险继续赌,输光了。没几年收养了个孩子,把房子也抵押了,靠着那些补贴去做横财梦,做着做着,倒是向我们借了高利贷。」

这样的人在诺米娅里一直都存在着,可我没想到离我这么近……

「那天的事你也看到了,他跟我们闹了矛盾,以至于结了些私人恩怨。但我思来想去,那个被他收养的孩子也挺可怜的,我们这里的人以前也见过他,有几次来给他的监护人送钱。真是瘦得不行,好像风一吹就散架了,但是呢……」

我安静地和他对视着,静待他的转折。我知道,这里是他的主场。

「但是我能从这个孩子的眼神里看出我想要的。反正诺玛这个人不太行,但那孩子总不能一直跟着他受苦不是吗?可是,直到你出现了……」

哈德将烟熄灭,慢条斯理地剪去前段将剩下的部分收在盒中。

「您想要那个孩子做什么呢?」我问道。

「你刚刚也看到了吧?那些拳击手还挺不错的。我想收留一些孩子作后备役。但你应该也很想留下那个孩子吧?

「我知道你也收养了一个小孩子,是个 beta 小姑娘。

「我也知道你在哪里工作,你的薪水虽然挺可观的,但养那个孩子,将她送去那所学校就读的开销,你一定很为难对吧?

「我还知道,你想离开这里去主星系。你一开始的身份标签是坠星者 B-02,以领取低保为生的残疾 beta 来到这个地方,对吧?」

他的话句句属实,可我来不及细想他是如何知道的,尤其是我那从未告知过他人的身份,坠星者 B-02——一段短暂的曾属于主星系的回忆。

「我派过我们的人开价,奇怪的是,竟然都被诺玛拒绝了,尽管你们那天闹了不愉快,他仍坚持说你会收购那个孩子。」

此刻,我几乎预感到他接下来会说什么了,也明白自己能坐在这与他商谈的价值所在了。

「小姑娘,我今天请你来,是想你放弃艾伦那个孩子的,把机会让给我并且以后跟他不要有任何交集。回报呢,就是上述那些你做不到的事,我都可以帮你做到。」

「我不同意。」我说道,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你不心动吗?我愿意动用我所有的资源,为你提供很多条件。」

「您给的资源确实都是我需要的,但那些于我而言,只是时间问题,我可以靠自己争取。但那个孩子,他还小,不合适做这些事。而且,有些事一旦错过可不是那些资源能够衡量的,哈德先生。」

待话尾的重音落定,我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话有些冒失了。一个能轻松给出那些资源的人,自然也有着轻松磨灭我获得资源途径的能力。

此刻又何尝不是一种以卵击石?

可我不会也不能反悔。

手心冒着汗,心跳声咚咚响。

明明是安静的房间,却让我觉得不甚轻松,好像空气都凝成了无形的巨石,沉重无比。

可若不顶着,就会让眼前人觉得我好欺负。

「喵~」一声猫叫打破了沉寂,长桌下钻出一只橘色的母猫,挺着肚子跳到椅子上,慢悠悠地趴在哈德身边。

哈德摸了摸它笑道:「那我们打个赌吧,你刚在外面试的那一把只是个开胃菜。这次我们赌点大的,如何?让那个孩子去决定选择谁怎么样?」

他没有掀翻屋顶,反而选择温和地「开窗」。

我没办法拒绝。

这场对话即将结束,动身离开前,哈德伸出手示意我喝茶:「小姑娘,我很珍惜这茶。平时不会拿出来请人喝的,你不尝尝,我这心里可就不舒服了。你放心,里面可没下什么毒药。」

他都说到这个份上,我若再不配合,就太不识数了。我端起茶杯,小心抿了几口。清口的茶香混着空气中快要散去的烟草味,刹那间唤醒了我刚到这个世界时的记忆。

「这茶……是产自主星系那边的,对吧?」

而且只流通在一个地方。

当时来到这里,便是出现在主星系的联盟附近,被那里的人送去科研院里登记身份,进行基础检查与培训。那段时间里,只有科研院里流行着这种茶,以及那个烟草味,也是如此……

这下突然坐实了他能报出那个身份的原因。

「哈德,你难道有其他什么身份吗?还是你在那边也有什么势力吗?」

他似乎看出我的疑虑,和蔼地笑着解释道:「我儿子曾在那工作,捎给我的。很好喝不是吗?」

16

离开后,弥站在电梯旁等我。

原路返回再次经过了拳击场。

在弥的提醒下,我才注意到刚刚与哈德的「谈判」根本就没花费多少时间。

下半场拳击赛开始了。

只是开始前,围观的人群中看到红方在臂膀处插入粗针管,推进红紫色的药剂。

「加戈又想玩大的?!竟然敢用那种药。这是要玩生死局了吗?」

加戈,应该就是那名红方拳击手的花名了。

「那药的副作用有点大吧?听说之前这里丢了一些药,黑市那边有流通,贼贵……」

窸窸窣窣间,我了解到红方拳击手所打的药类似于兴奋剂,能够让体内的好战因子瞬间飙升,强化体格。

同时,副作用极其巨大,成瘾性极强,剂量越大,致死率越高。

而加戈注入的剂量几乎会在比赛结束后汲空他大量的生命力,以至于下一场又会不得不用更多的药剂。

但没人在那时告诉我,这种药剂也会放大一个人所有的暴力因子和性格缺陷,促成反社会人格。也没人告诉我,一旦用了这种药,就一定要见血。

决一死战的热血瞬间烧沸了所有好似围观斗兽场上表演的群众。

我看到筋脉搏张的加戈身上浮现出明显的红斑,耳边的嗡嗡声此起彼伏。

「天呐!蓝方他竟然不用,这是找死吗?!」

「什么不用,那是他根本用不起。」

我突然有些害怕,那种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

可弥却在此时再次递上印花钞票,问道——

「后半场要开始了。

「您的选择是什么呢?」

17

我的选择是什么?

带着这样的疑惑再次见到诺玛时,一桌之隔,他身上套着熟悉的棉服,衣领高竖,那是我先前买给艾伦的,竟被他拿去穿了吗,我早该想明白的。

垂下眼松了松围巾,默默摘下手套,空气有些潮潮的,贴在裸露其中的手背上。

暂时拘禁他的房间还算暖和,环境不算太差,伙食也尚可。

「我就知道,你不会眼睁睁看着艾伦被抛弃的,对吧?那天你也见识到了,他们真的心狠啊!」

诺玛抖着右腿,眼球挂满血丝,看样子很久没有休息了,甚至有狂躁症的前兆。

我静静听着,见他倾身靠近,将手臂掩住:「你能开多少价呢?」

我知道诺玛为什么会这么迫切地询问价钱。

这是能解他燃眉之急的「水」。

眼下,我不会草草定下一个数字。

我的心里有一种声音,呼之欲出。

我想要的,是后顾无忧。

我无比庆幸自己在目睹那天的事之后,仍坚持自己的选择。

思定后,我抬眼直直盯着诺玛。

「艾伦呢?」

警官告诉我,这个孩子被关在别的地方。

领养的关系,监护人与被监护人的关系,似乎并不会让一个难民和当地人的隔阂和歧视消失,反而随着战争的发展愈演愈烈,波及其他没有硝烟的地方。

「你想要什么,也要先等我见过艾伦再提。」我扬起声强调道。

「你……」他顿了顿,目光不知落在我身后何处。

在我准备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时,便听到他同意了。

我愣了愣转头,最后看到的只有远处的警卫。

有了监护人的默许,警官引着我走向地下的禁闭室。

艾伦被拘禁的地方特别冷,前面还能感受到些许窜逃的暖气,现在倒是稀薄得令人周身泛冷了。

真奇怪,什么错能让他这样被关着呢?

错在他做的那些事吗?那比之更过分的人尚且在这里好吃好喝的。

「你们关他的……」罪名?这不是一个我该说的字眼,「理由是什么?」

「偷窃罪和寻衅滋事罪。你要探望他多久?」

警官停下脚步,离关艾伦的地方还有些距离。

我了然几分,识趣地递上几根行头不错的烟:「辛苦了。」

「客气,给你留了三分钟,有什么想说的就赶紧交代吧。」

警官接过烟藏在胸前盖帽小口袋中:「旁人我可没给过这个待遇。」

待警官离去,我轻声靠近关着艾伦的禁闭室。

此刻,双目聚焦之处,金属铁门拦着我与那个少年。

他抱膝贴墙坐在晦暗的角落里似乎麻木已久,侧着脑袋抵在膝盖上,背对着我木讷地盯着阴影凝聚的角落。

他的目光大抵落在他处,连思绪也是,所以一直没有发现有人在护栏外注视着他。

需要澄清的误解,需要了解的真相被锌镍合金的冰冷护栏挡住。

尽管这种探望,不能打开关押的铁门,不足以在此时解开心结。

但我还是轻轻唤了他的名字:「艾伦。

「我来见你了。你不凑近些和我说说话吗?诺玛他有伤害你吗?」

斜分的光线分割明暗,浮尘闪烁,他愣愣地抬头,一半的光透过那有些遮眼的碎发中,落在他微微收束的视线里。

他像是在期盼地求证,可求证后又漠然地垂下眼。

被拘禁的少年张开洇紫的双唇,低声道出那样的话——

「您为什么还要选择我呢?您该放弃的。」

那是一种不得不让自己心如死灰的模样。

太像了……那天从赌场离开的阴影在我脑海中浮现,独占。

当时的我又一次押给了蓝方,即便不使用药的他与红方相比几乎没有任何胜算。

可我还是想选择他。

只是这次的结果不再一样了。

蓝方,倒在地上,在有特供药剂加持的敌人面前,好像所有的小聪明都不能取得胜算。

我暗自喊了一遍又一遍的「起来啊」,原来我真的想在那不平等的抗衡里赢过他们。

可他被一拳接一拳地打碎脊骨,鲜血充盈整个眼球,和我恰巧对视,最后……垂着的眼睫颤触,任由脑浆飞溅。

他死在我面前许久,裁判员才提到他的名字,尹迪特,一个来自其他星球、无家可归的孤儿。

弥说:「新人而已……不接受我们提供的药剂,又怎么能赢呢?你说是吧,钰水小姐。」

紧接着,他后知后觉地道歉:「真是抱歉,吓到您了吧。对不起啊,这种事我都见怪不怪了。每天都会有新的后备役顶替的。」

我这才明白,他在试探我的胆量。

一边警告我不要不自量力地做些违逆他们的行为,最好乖乖接受一切。

但又明晃晃地告诉我,倘若艾伦被他们带走,也会沦落到这个结局,要么像蓝方一样死在台上,要么像红方一样不要命地依赖药物。

无论是哪一种,对他都不公平啊。

难道要我永远在台下做个无能为力的观众吗?

「请别落泪。」

少年的声音响起,惊得我回过神来。不知何时我落了泪,而他早已起身,离我只有半步,犹豫地伸出手,停在半空中不敢再向前。

被我注视后,他默默收回了手。

「若是被艾丝特知道了,她会责怪我没有遵守约定的。」

艾丝特,约定……

他提到艾丝特的那一瞬,我下意识想起事发那晚小姑娘的模样和她坚定的话语。

「艾伦,你知道吗……」

18

艾丝特向我坦白真相的那晚,「月」光不明,极夜将至。

我知道诺米娅特殊的运行轨道以及自转,将会为这里带来长达半个月的极夜。

在那之后,便是开春。

当时短促的警鸣声驶过窗外,我正翻看各种法律文件,听到楼梯处传来轻微声响,回头看去。

艾丝特抱着膝盖坐在那里,大概是被警鸣声吵醒的。

「睡不着吗?艾丝特。」

她探出脑袋:「姐姐。」

我看到她怀里还抱着下午在看的童话书,询问道:「怎么了?是还在为白天的事难过吗?」

艾丝特摇头,担忧地问道:「让艾伦哥哥回家是不是会充满危险?我最近老做噩梦,总感觉姐姐会做一些很冒险的事。」

对艾丝特而言,艾伦每晚回去的地方根本算不上「家」。

我有些惊讶她的话同文西送我回去时,说得相似。

文西还提到:「钰水,你该不会想冒险吧?这倒让我想起我们在巨石矿场那次……」

那是先前在文西身边,代为助手去处理诺米娅附属卫星二的项目时,我冒着生命危险,为她挣得一线生机,也得以有机会留在她身边。

她们的话渐渐重合,一致道:「如果,这真的是一件很冒险的事,甚至充满危险的话。可不可以让我也参与?」

艾丝特翻开童话书,指着上面的骑士,严肃起来:「我要从恶龙手中救下公主。」

我愣住,有些疑惑可爱的女孩子为什么那么执着地想要成为一名骑士。

「当公主不好吗?有漂亮的衣裙,爱她的王子。为什么要当骑士呢?披荆斩棘,这条路可从不简单……」

我的声音不自觉有些哽咽,没能说出后面的话:但那些再困难、你再害怕的事,都可以交给我来做的,艾丝特。

「因为骑士能拿起剑与盾,他们勇往直前,不怕困难,能保护想要坚定守护的人。艾伦哥哥现在就是困在高塔之中由恶龙看守的公主,等着我去救他。」

我从她眼中看到闪烁的光,这好像是一个孩子成长过程中渐渐凝聚的信念。

我不该打断的。

那时的小姑娘,焦糖色的蓬软毛发,卷曲的,勾勒着她白皙的脸颊,垂至略有些单薄的肩膀。

明明稚嫩得像俏丽的雏菊。

却因为她的话,因为她信誓旦旦又郑重其事的模样,让人觉得她一点也不娇弱,坚定且坚韧。

甚至心下隐隐觉得她的那种坚定似乎不只是想去救「公主」,更像是奔我而来,又像是要追寻什么。

只是我难以言喻,只能如此浅显地理解着。但我们谁又能想到过去被当作公主的某位,日后却成了可以手撕恶龙的存在。

「这样吗,」那一刻,我揉了揉她的脑袋,「既然艾丝特也那么努力,那……」

坚定的回忆让我抛却怯懦,看着眼前的少年,我解下围巾,轻轻招呼他再近些。

比起冷漠的话而言,他在行动上几乎从没有拒绝过我。

两只手穿过护栏,将围巾替他围上系好,伸手拨开他额前挡眼的碎发,触摸他的眼尾。

他没有抵触。

「艾伦,你知道吗——」

或许关于之前的问题,我想,不只是我一个人想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

「这里没有一个人放弃你。所以请你一定一定不要先放弃自己,你永远可以选择我们。」

就像我当时承诺艾丝特:「他一定会回来的。我们一定会有办法。」

那些荒谬的条例内容,那些看似和平的解决方式外,也有其他例外——

「上述情况中,被剥夺社会与政治权力的收养方将自动解除领养关系。」

无论是什么赌约?面前又有什么阻碍,只要和你们有关,我都会竭尽全力。

未来道路上,我们都将不再是孑然一身。

19

见过艾伦后,诺玛狮子大开口,要了一个普通人在诺米娅能够富裕生活十五年的金额,他想减轻他的债务,让一个有软肋的人承担他的风险。

倘若只是从物质上衡量利益,这必然是一个愚蠢的交易。

可是诺玛「大发慈悲」地改口了:「如果支付不起,你可以给我别的。」

「你想要什么?」

我注意到他的目光游离了一瞬后突然大笑:「我有个两全其美的主意。我们结婚吧,把你所有的钱都放在我这,你也名正言顺地成为那崽子的监护人了。」

一时间,我被他的这个想法弄得无措,结婚这种事,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在这里考虑,也不会和他这样不负责的人一起。

「我……觉得不合适。」

诺玛猛地捶桌:「你以为你一个残疾的 beta 在这个社会很吃香吗?薛钰水!和我这种本地人一起,是你最好的结果了。」

自大!

在过去我并没有如此明确地感受到诺玛这种自大的态度。现在的他竟有那么多不可理喻的地方。

面对他的那些话,我虽有些不满,但很快沉下心想了想,他一定很急,急着从婚姻中获取利益。

除了金钱外,他是不是还有其他什么能从中获取的?否则为什么不直接索要钱财?

余光中,诺玛试图揣着手局促地掩饰什么,但还是被我留意到他发抖的手腕上有烫伤和密集的红斑,甚至瞥见左手最小的那根指头处,空荡荡的。

他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可我没办法从他口中得知。

猛然间,我联想到拳击赛里听到的那些对话和加戈身上的红斑,以及,他是个惯扒。

我想诈一诈。

「诺玛,我知道你想和我结婚,不仅仅是为了那点钱,你想让我帮你一起应对淘金赌城对吧?因为你……」我压低声音,用口型表明了后半句,「偷了他们的东西,贩卖给黑市了。」

他的瞳孔骤缩,脸上浮现想要逃避的神情。

猜中了?

紧接着,他握紧拳头,压下声音问道:「是他们跟你说的?」

他们?应该是指哈德那群人。

我摇了摇头:「如果是他们跟我说的,你觉得我还会在这里和你商量吗?我跟他们并没有关系。」

「呵,」诺玛突然嗤笑一声,「那就是艾伦那臭崽子告诉你了。既然你知道了,你就更该跟我结婚。你答应我,我就把他卖给你。」

艾伦也知道些什么?可他没有告诉我。

一想到他那恳求我放弃的神情,我突然在想他是不是希望我不要牵涉过多?

头有些疼,有什么东西像雾一样困扰着我,可我解不开,就好像陷入天罗地网中。

这时警卫敲了敲门表示探访的时间到了,我该离开了。

诺玛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别拖了!等我出去,我们就去办理。」

「好。」

我叹道,做出暂时的妥协。

20

离开警局,我望着远方亮成一条线的路灯,昏沉的天际隐隐挂上极光的影子。

疲惫顿时涌上心头,当初听到选择后的弥问我:「钰水小姐,这样的选择真的值得吗?」

其实,我没和人说过,我为何会那么怕一个人陷入沼泽,会想救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除了那种在这个 ABO 世界里的不甘心外,还有一件影响我很深的事情,以至于我为艾丝特他们挑选学校时,都慎重万分。

在那个世界里,学生时代的我曾遇到一个女生,内向、不善言辞,她是隔壁班初来的转学生。

我好几次在办公室里碰到她,只是,我是来汇总作业的,她好像是老师眼里的头疼学生,时常被留下训话。

她跟人说话时总是侧身低下脑袋用厚重的刘海挡住自己的眉眼,看起来怯懦,又怪阴沉的。

后来我刷题刷晚了,赶去食堂时,又碰见了她。

她好像总是趁着人少时去吃饭,捏着薄薄的饭卡,只要了一份淋了菜汤的半块饭。

为何我会知道呢?

因为我不小心撞到了她的餐盘。

我嘴里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一边为自己的冒失赔罪,一边替她重新打了一份菜。

那时,我才看到她厚重刘海下,眼眶周围大片的紫青胎记。

那是我们第一次对视。

我突然无措地不敢直视她,怕她觉得我的目光太直接,尽管我从没想嘲笑过。

她却冷漠地离开了。

后来我们碰面,我向她打招呼,她总是视而不见。托人悄悄塞给她的面包,总是会被退回。

我身边的同学告诉我,那个女生就是怪胎性格,最好别跟她关系太近,不然会被隔壁班几个混混警告的。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她不敢交朋友,恰恰是为了保护别人。

那时的我没有怕,只是在想遇到那样敏感孤僻的人,我该如何补偿才不伤害到她呢?

我总是为那一天感到抱歉。

我想一定是我的方式不太对,不过难得地,她终于接受了一次我给她的牛奶,我还递了一张纸条:【高考加油,前程似锦。】

可是,就在太阳照常升起的第二天清晨。

她跳楼自杀了,因为偷了霸凌者的贵重物品。

那瓶牛奶还是被退回来了,纸条上多了一句字迹干净漂亮的「谢谢」。

没有人敢说她是被霸凌者欺负的,也没人敢澄清她不是小偷,只有稀碎的无关美丑只剩恶意的谣言在隐隐传播。

他们需要装扮一个漂亮的受害者。

好像这样,她就罪有应得了。

她家里人来闹时,我在人群中远远望到挺着肚子的女人,才知道她家只有母亲一个人在用稀薄的工资在养家,尽管她已经生了四个女儿。

而她的父亲,是个道貌岸然的「书法家」,自尊心高高挂起,不需要任何施舍,更不甘心为自己的孩子申请任何能够有机会改善一点点吃食的补助,却又责怪老师无能。

所以她每次在办公室里,不是被训话,而是无法接受他人的帮助。

她好像死在了原生家庭的悲剧和异类目光下的霸凌里。

那一天起,我开始后悔自己不够勇敢,如果我再积极一点,会不会就不会看到一个人这样的结局?

真的一点也不想再留遗憾啊……

21

距诺玛离开拘禁室的日子还剩 2 天。

上班的日子里,我时时能收到好几通电话。每一天他都借用警局的电话催促我下决定。

今天也是,刚挂了电话平复内心,想着还是要先处理工作上的事。转身便看到正抱着一箱文件的文莱,似乎是刚出现。

答应与诺玛结婚这件事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刚电话里也说得很小声,文莱他应该没有听到吧。

「小钰,你能不能帮我把这个带给我……咳,老板?」文莱向我眨眼睛,朝文西的办公室努努嘴。

我知道文莱为何不敢独自去找文西。

这事还要从他到来的第三天说起。

他的出现,让文西接到家族指令,要她立刻放弃手头所有重要的项目,并挂在文莱名下。

这就相当于成果都给了文莱。

文西那么在意事业的一个人,所有的事都亲力亲为,又怎么可能将成果拱手给其他人呢?以至于她一点也不想看见文莱,甚至也不想其他人知道他们的关系。

她生气那天,站在门口准备汇总的我偶然听到她对电话那头说道:「我是 beta 又如何?遗憾八年前我连一个 omega 都分化不了,给不了家族提供联姻价值?是你们把我赶到这里的……除非他能向我证明他有能力,否则我在这边经营的一切都不可能拱手相让。」

有关文西的过去……她自己总是掩藏得很好。

明明先前我还能感受到姐弟之间蹩脚却相互维系的情感,现在只剩下了一种剑拔弩张的氛围。

尽管如此,文莱还是试图去缓和关系,给自己取了假名,莱温,稍微收敛了些装束留在公司从基层做起。

文西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接过文件,轻声应道:「公事公办,她不会说什么的,这次我就帮你带过去。」

「谢谢小钰。这份人情我一定会还你的。」

我有些纳闷,除了上次发狠的模样,文莱他简直不符合我对 alpha 的刻板印象。

「要是这种小事也要记,那我以后要是帮你大忙呢?」我无心回他一嘴。

「那我也一定会帮你一个超大超大的忙。」他顿住,突然有些激动,「我们现在就可以预约一下。」

我没有再回答他,替他敲开文西的门,带了东西进去,故意为他留了门缝。

他就杵在门旁小心翼翼地向里张望着。

存有心事的我在那时自然是没能瞧见身后的目光在寻向伏案工作的文西时,一点点软和下来。

倘若我此刻回头看去,对上那眼神,我应该会率先想到七八岁的小孩子,那是一种试图认错的同时又希望引起关注的目光。

再细细寻鉴时间从他蓝宝石般的眼中流逝的滋味时,又能品出 16 岁的少年感,夹杂着自责与崇拜的矛盾。

唯独没有得到至亲理解的释怀,那正是 20 岁的他如今所渴望的。

我将文件放到一边挑拣着递上前,听到文西问道:「他让你递过来的?」

她低下头处理手上的事情,一点也没有看文件的意思。

「这些都是他近日做的数据,有所进步,当真不看看吗?」

「他学得很用心?」

「嗯,」我瞄着文西的神色,一点点答复,「第一次见面时我以为他是个吊儿郎当的人,没想到你吩咐给公司基层的任务,他都很上心。他很在意你,文西。」

「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她终于接过文件浏览,「嗯。这个地方的数据让他再重新统计吧,有纰漏。」

虽点出了问题,但我观察到她的唇角极小幅度地上扬,那是苛责的上司对下属,或者说是姐姐对弟弟的成长感到的些许满意。

尽管他们前不久还吵架了,但和文西相处了那么久,我知道她想做什么。

一个从其他地方过来的 alpha,想要成长,总要磨炼些什么。

本以为文西会继续询问,没想到下一秒她提起与艾伦有关的事,再次提醒我:「有什么事,你可以让文莱帮忙。我说过,我们都在,不要一个人冒险。少了你,我的好多工作可就不好继续做了。」

我会心一笑,低下脑袋「啊啊」地叹道:「我可真是天生给您打工的命哇~」

「你这几天一直皱着眉头,难得看你笑。」

我愣了一瞬,这才发现自己被那双像大海一样漂亮的蓝色眼眸盯着。

很平静。

那种被牵挂的感觉油然而生,以至于先前不断自我安慰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谢谢你,文西。」

22

诺玛告知我他被警局释放的当天,我只见到了他一人。

「钰水!」他甩开身后的警察踉跄冲上前,欣喜若狂。

「艾伦呢?你不是说,他会跟你一起出来吗?」

我试图避开他拽我的手,却躲不开,被他紧紧攥住手腕。

「他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出来,我们是需要钱去保释他的!你会为他支付那些钱的吧?」

未等我回应,他继续念叨:「还有,还有,我们快去登记。」

我一点一点掰开诺玛的指头,警告他:「你想要的,必须等我见到他才行。」

他的目光突然躲闪起来,被身后跟来的警察围住:「这位小姐,我们现在要将他送回住处。」

「钰水,你怎么一直记挂这种白眼狼啊?他该死,他该死,哈哈哈哈。」

他大笑着,嘴里念叨的话越来越没有逻辑。

眼睁睁看他被按进警车送走,我询问身边的警官:「还有个由他监护的孩子呢?」

「那个小 beta?早上就被送回去了。」

诺玛为什么骗我?

我的心里隐隐不安着,可在见艾伦之前,有些疑惑我必须要找一个人问清楚。

再次徘徊在熟悉的十字街口,身后等到了来人。

「钰水小姐,看样子你在找我对吧?」

我转身盯着弥,他微阖着眼,笑眯眯地歪头问道:「你决定放弃那个孩子了?」

「不。有几件事我需要向你们求证。有关诺玛偷了你们地下城……」

话未说完,弥的笑容渐渐消失,那双碧绿色的眼眸流露出审视的目光。

「钰水小姐,有些话不适合在这里说,还请换个地方。相信我,我一定会知无不言的……」

……

23

傍晚,从弥那边离开后的我联系了文西,拜托她来接一下艾丝特。

「给你添麻烦了。」

「我会好好照顾她的,钰水,我倒是谢谢你愿意信任我。」

待挂断与她的电话后才回到家。

趴在桌上睡着的艾丝特揉着眼睛,望向玄关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懵懂,糯糯的:「姐姐,你回来了。我下午看书有点看困了……」

我知道是她这段时间没有休息好。

现在在家处理事情时,她总是想陪伴在我身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试图替我分担一些肩上的重任。

即便被我打着「不好好睡觉就会长不高」的理由赶回房间里,她也会偷偷点着灯将门打开,被我发现后,她解释说是一定要看到我休息后才肯睡觉。

我脱下外套,笑着问道:「等我很久了吧?」

她摇摇头,从椅子上跳下来,奔向我。

我们像往常一样拥抱,只是这次,我揉了揉她柔软的头发默默回应她,感受着被她圈住的温暖,像扑在大龙猫怀里那样获得一份无可替代的治愈。

「艾丝特,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如果……让这样黏人的她暂时离开我,她会哭吗?

「嗯?」

「我已经跟文西姐姐说好了,她一会儿就来接你,这几天你先住她家好吗?」

环住我的手臂微微收紧。

我知道她舍不得,安慰地解释着:「你之前不是提过想去商街玩嘛,让她带你去走走。

「她家还多出来一个很有趣的哥哥,叫文莱,是文西姐姐的弟弟。我敢打包票,他跟文西一样,一见面就会很喜欢你的。

「说到这个,你去玩的时候,有个小任务拜托你哦。文西姐姐和她弟弟有点小矛盾,你呢,可不可以帮我缓和一下他们的关系呢?」

她埋首良久,轻轻哼出声:「那我在那边待的时间里,姐姐一定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照顾自己。我会好好完成任务,好好等你接我的,功课也不会落下的。艾丝特每一天都会让文西姐姐督促你的,所以姐姐你也不要忘了艾丝特。」

没有预料中的追问和不舍,反倒是小大人般的叮嘱,她……

怎么可能会什么都不懂呢?

这下竟轮到我舍不得,眼眶酸了酸,笑道:「好好好,知道了。我们家的小天使最棒了!」

24

送走艾丝特的那一晚,我故意忽视诺玛不断发来的电话与消息,想着这一夜,两个孩子又该如何度过呢,艾丝特会照顾好自己,艾伦呢?他能逃出一直困着他的「家」吗?

我呢……还想着……爸爸妈妈又是否适应了我不在的日子呢?

想跟他们报一声平安,我在这里过得很好。

如果哪一天我有机会回去,我真的好希望只是和他们分别了一秒、一分而已。

「嗡——嗡——」

我收到一条消息:【他已到赌场。】

我知道留给我感伤的时间不多了。

我在第二天也只是回了二字「在忙」,一直拖到第三天天边鱼肚泛白,直到他发给我「若你再不配合我,我就把艾伦卖给别人了!」的消息时,我选择给了他一个答复,一个诱饵,邀请他带着艾伦来我家作客。

他来的傍晚,我无比庆幸早早将艾丝特送到文西那了。

推开门,迎面便扑来一股熏人的烟酒气。

我退了一步张望他的身后询问他:「艾伦呢?」

「那个孩子在家呢,他跟我说他不想出门。我拉了他好久,他还跟我耍脾气呢。」

我不期待他有什么有用的回复,也不期待他会主动交代真相,因为我知道,诺玛不可能带艾伦过来的。

那个孩子,早就成了诺玛的替罪羊。

「这样啊,关于结婚和领养的一些签字文件我都准备好了,我们可以先吃饭,聊一聊有没有要改的地方。」

我邀请他坐在餐桌前,他抄起刀叉狼吞虎咽起来,嘴里支支吾吾:「你怎么知道我刚好饿了。」

「嗯。」我轻声应着,坐在他对面。就算面对自己做的菜,此刻在我眼里,也形同摆设,索然无味。

他突然指向一道菜,指责道:「我们以后结婚,我不喜欢这道菜,还有你做饭不要放这种东西,家里没人爱吃。」

这样吗?可是艾伦和我说过,他很喜欢我做的这道菜。如果今天有一丝丝机会能够让他吃到就好了。

「要看看文件吗?」我将事先摆在桌旁的文件递到他面前。

他这种情况,哪有多余的耐心去看密密麻麻的文字?

诺玛一点余光都没给:「我就一点,你的低保和其他收益都要交给我。」

伸出文件的手顿了顿,我起身有些遗憾道:「这点我没有写上,我这就重新写一份吧。」

「哦,包括那个小孩子。听说你还想让她上学,你难道不知道这里的学费很贵吗?为什么要花在那些没用的地方上?」

「诺玛,被你藏在阁楼里的父母以前也想过送你上学的,对吧?」

我把文件下准备的照片抖在他面前:「你对他们做的事想要在我身上再来一遍,是吗?」

照片里是被捆在阁楼角落里的一对几乎脏得看不出人形的夫妻。

「哈德」说过,房子早被抵押给赌场。作为债权方,他们出于「道德」修缮了房子。

弥递给我这张照片时说:「瞧瞧那时我们发现了什么?不过,藏得很隐蔽,我们也都暂时装作不知道。」

对诺玛而言,只要他们还活着,能扒开眼进行瞳孔验证获取保险证明就足够了。

「你是不是也没想到,仍以为他只是一个好赌、手脚不干净的败类?前不久,我看到他很久没去领保险了,我猜可能是那对老人出事了。

「钰水小姐,你难道不好奇他会对你做什么吗?不好奇,要求用婚姻换取抚养权的这个方法是谁提议的吗?是谁想劝退你吗?」

诺玛狠狠捶桌,唰一下将我拉回现实。

他腾起身,握紧小刀指着我:「谁告诉你的?艾伦,不可能,他应该不知道。难道是他们?」

此刻我没去在意诺玛提到的他们是谁。

我当着他的面撕掉了文件:「诺玛,只要我把这些交给他们,现在的你,就没有领养艾伦的权利了。所以……这些都没有商讨的余地了。他自由了。」

那些只是随便抄录的废稿罢了。

我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想过这场可笑又荒谬的交易。

「警察应该快到了,针对难民没有完善的法律,所以他得不到什么维护。但只针对你,应该就没有过多的保护了,对吧?」

「你!」

不知是气得发抖了,还是他来之前偷偷服用的药剂太多了,他的整个肩膀都在颤动,脸涨得紫红:「你这种人,为什么一点都不听话?就跟那该死的小崽子一样!真想不明白你在意他什么?」

很危险,我知道一个失智的疯子做起事来很危险。

我甚至都估摸不出他剩余的精力是否能让我抵抗。

可我还是在他爆发着扑向我时,试图去架住那把刀。

我直视着刀尖,瞳仁里装满了他人的杀意。

太近了,太近了。

只要再撑住几分钟,稍微受伤一点也没有关系……这样就有更多的把握了。

可我还是低估了那药剂的作用。

「啪!」客厅传来玻璃碎了一地的声音。

诺玛双臂一甩回头望去,我只感觉到后背一阵疼,晕眩地看到他起身走向客厅骂道:「你在他们那里没死成?」

难道是艾伦?弥不是答应过我会在解决这些事前保护这个孩子吗?

太危险了,我撑起身,顾不得肩膀上的伤口,拼尽力气喊道:「快离开这!警察就要到了。」

可是,昏暗的客厅里碎裂的窗口传来哀鸣的寒风。

那里一片狼藉,唯一能看清的便是地面玻璃上反射极光的血渍。

时间为什么过得那么慢?!

「小钰!」

「姐姐!」

循声望向玄关,为什么先到的是文莱和艾丝特?

……

25

「你们知不知道不打招呼这么做,让我很担心?」

私人病房里,我靠在病床上,盯着手背上的静脉针,有些不敢直视生气的文西。

「可我们这不是也没什么大事嘛!」

躺在我隔壁病床上的文莱直直撞上文西的枪口。

「还有你,文莱,你知道你错在哪儿了吗?」

文莱立刻掀被脚沾地,认错道:「我不该装患者的,让你担心了。」

空气中传来倒吸冷气的质问:「还有呢?」

「嗯……不该趁你忙的时候,擅自带着艾丝特出去。这件事真不能怪到艾丝特身上的,姐。」

「还有呢?」

还有……我的余光注意到文莱手心包扎的绑带,不免愧疚。

回想起那个极夜降临的晚上。

伤痕累累的艾伦根本不是诺玛的对手。

文莱一个人制服了诺玛,将他摁在地上:「喂,看这里,欺负他们算什么本事?」

他莽上几拳打得诺玛只剩呜咽声,文莱嗤道:「alpha 与你这种败类的差距,怎么可能是用那种东西就能追平的?」

我趁机掩护着艾伦和艾丝特。

只是警车停靠在门口时,他突然松开了诺玛,俯下身握住快要失去意识的诺玛,将他持刀的手引向自己手心,划了一道口子。

「你在干什么?!」

「我猜到你想做什么了,」文莱盯着我,笑出虎牙来,收了声音开口,「对不起哈,我叛逆期来得有些晚。」

警察破门而入,文莱自信地转过身举起受伤的手,亮出自己的身份,属于高阶 alpha 的威压。

「这位暴徒私闯民宅,企图伤害一名 A 级 alpha 以及三名 beta,其中有两名未成年。是否重判,请你们给我们一个交代。」

警察他们带走了诺玛。

文莱转头笑嘻嘻地问我:「小钰,你还有什么要求?」

顾不得震惊的我忍着疼痛朝陆续涌进来的警察喊道:「医护人员呢?先救治这个孩子!」

再后来……就是现在这个情况了。

我想,这一错因我而起。

「还有?」可文莱苦恼地挠头,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我刚准备开口解释,苦闷了许久的他恍然大悟道:「那份文件的数据我还没重新统计呢!」他讪笑地退到门口:「姐,我这就去处理。」

病房里就剩下我与文西了。

「钰水。」

「对不起,文西。」我赶忙认错。

「你又错在哪了?」

她坐在我旁边,语气缓和许多。

「首先,我没有保守好文莱的身份,其次……」

「这件事我默许了。」

「啊?」

我不解地看向文西,她歪头笑了笑:「嗯?这很意外吗?他们警方不敢走漏风声的,战火也暂时烧不到这里的。我不想让文莱暴露自己的身份,很大一方面是不想他滥用 alpha 的特权。只是很抱歉……」

她一边放轻了声音,一边抬手替我别好耳边的碎发:「让你不得不又见到这个世界不公平的一面了。」

我盯着她好看的眼睛,感受着她指尖的温热,脸色有些发烫,刚想打哈哈说没事,耳朵却被文西揪住,她的态度突然翻转了 180 度:「不过,你倒是很有本事是吧。之前还跟我保证好好工作的,结果受了伤,我要是不给你批病假的话,文莱和艾丝特肯定要说我就逮着你压榨了。」

她的话音刚落,我俩便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窗外的风吹过,外面是一片绵延似纱的星光。

良久,我才开口:「他们不在门口了吧,偷听也真是不知道藏好自己的影子。艾丝特……她一定担心很久了吧。」

「嗯,你刚住院那晚,她自己一个人偷偷哭了很久。包括先前文莱跟她擅自出去,也是因为她担心你,还好他们赶上了。」文西点了点头,换了个话题,「钰水,我有件事想问你。你真的要领养艾伦?」

「我……还是希望他能选择我。」

「你故意受伤,也是为了让审判的筹码倾向于你更多一些是吧。」

我不置可否。

现在诺玛被拘禁,艾伦得到了治疗,有关部门将会择日处理这件事。但那个孩子在治疗期间不允许任何人探望,我很怕他再次陷入那样的困境。

那天在邀请诺玛前,我去找过弥。

关于诺玛私下贩卖药剂的事,弥对此只是笑了笑,云淡风轻道:「树大招风,钰水小姐,眼红我们的人很多,只要有人开价,总有赌徒愿意试试的。那已经是我们与他们之间的私事了。

「不过,既然您向我们检举,为我们提供了一份有用的线索。我会答谢一份您需要的礼物。」

那份礼物,就是那张激怒诺玛的照片。

关于艾伦的去向,我当初有怀疑是不是被他们提前带走了。因为哈德想要这个孩子,可那时弥遗憾道:「他不在我们这。据我们的人传来消息,诺玛其实根本就没有想把这个孩子给你我。他想让那孩子成为替罪羊,扔给他以前厮混的地痞混混们。可能我的老板没和你说过,诺玛和他们很早就打成一片了。

「当然,请钰水小姐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们跟那些人还是不一样的。」

「难道诺玛变成那副样子难道与你们无关吗?」

「这是他自己的问题,他的陋习,他的无可救药你应该比我更清楚的。」

后来,弥反问我,问出那句:「你不好奇,用婚姻换取抚养权是谁的主意吗?」

我打断了弥:「对自己父母能够不管不顾,骗取保险的人会想出这个主意,很奇怪吗?只是,我更想知道艾伦要去替什么罪?为什么?」

那个时候,弥低沉沉地笑道:「做生意呢,没有顾客会喜欢买的货物里被掺了假货的,即便他们是熟人。在他们的矛盾中,受害者们要有一个可以持续报复的目标哇,断一根指头是没法解决的。」

听到这样的话,我猜测肯定是诺玛自己的圈子出了问题,但他不敢再得罪他们和赌城老板了。当时我沉默了很久,不得不开口求道:「我想我一个人肯定不如你们厉害,弥……你能帮我救出那个孩子吗?」

「也是,赌注得有个公平的前提,总不能让那个孩子死了是吧?顺便解决一些事儿。」

再后来,我邀请了诺玛,而弥带着人去解决私事了。

据说在他们找到艾伦时,那个孩子就已满身伤痕,脚踝裸露出白骨。

艾伦知道诺玛跟那些混混认识,却不敢说出来让我担心,试图让我放弃。

弥告诉他:「那位姐姐邀请诺玛了,不出意外,你以后就要多一个监护人了。」

弥说那孩子真不简单,听到他的话后硬是挺着一口气咬牙跑出去。换作是他,哪还有力气站起来啊,顶多爬出去。

「钰水,你应该知道那个孩子有很多问题的,」文西担心地叹了声气,表情渐渐严肃起来,「如果那个孩子未来不善良,会伤害很多人,你会怎么办?」

「你说,」我闭上眼整理着思绪,「一个人如果只得到了慰藉,却没有指引,再回到那种环境里,会更痛苦的,不是吗?

「文西,如果未来他做了错事,我会负责的。」

26

出院后,我又一次遇到了弥。

他站在街道旁抽着烟,见到我后便用皮鞋踩灭了烟蒂:「快轮到那个孩子做决定了。还要去见见我们老板吗?」

我笑了笑,裹紧风衣摇头:「有时,我觉得你更像哈德一些。对吧?毕竟上次你们的『老板』看起来不喜欢烟草不喜欢雪茄。」

弥没有迟疑,只是唏嘘:「那只是一个身份而已。」

「这样吗?说实话,你们有很多事都不曾解释过。」

「钰水小姐很好奇?」

「不,如果你们不会伤害他们,我是不会过多好奇的。不过,在救艾伦这件事上还是要谢谢你,弥。」

27

审判的结果终于到来。

明面上,诺玛因伤害血亲而在法庭上被判了无期徒刑,没人敢将伤害 alpha 这件事拿到台面上说。

而关于艾伦,在一些压力下,警方做了调查,他并没有偷店里的东西。

涉及赌城与其他势力的问题被哈德私下解决了。

一切被澄清后,碍于文莱和我是受害者,法院提前询问过我们的意见。

「你们希望得到什么补偿呢?」

文莱突然将我轻推向前:「我无所谓咯,毕竟我有求于人的事又不是你们能解决的,你们得好好问她。」

……

艾伦准备被释放那天,处于极夜气候的诺米娅下了雪,一时间,雪色汇成了极光的倒影。

我们前去关押诺玛和艾伦的监狱。

看着诺玛枯黄的手指不得不在一份文件落款处按下自己的手印。

在看到最后是我拿走那份文件时,他控制不住地破口大骂。

诺玛被带去监狱,与之擦身而过的是重新自由的艾伦。

狼狈至极的诺玛突然挣脱旁人的束缚,指着那个少年,大笑着说出了很多真相,很多我「不知道的」事。

「钰水,说到底你才是疯子吧。

「你以为你家里的那些东西都是怎么丢的?你还为他辩护,你难道不知道就是那个孩子跟我提议的?你照顾他,他却偷你的东西。

「他还跟我说,你认识很多人,只要跟你沾上关系,就肯定能解决那些破事!

「小心他以后背刺你啊!」

这些话直冲一个刚做下决定的少年面前。

诺玛被控制住带走了,但艾伦仍一步未动。

我看到他的双手发颤。

文西他们早就给我和艾伦留了独处的空间。

我说:「走吧。」

少年堪堪回过神来,木讷地跟在我身后,一言不发。

「离开这,我发现连寒冷的空气都呼吸得轻松起来了。对吧?」

我试探他的反应尝试活跃气氛,却听到他向我坦白。

他迷茫垂下眼地盯着自己的双手:「姐姐,我是个、是个很不堪的人,撒过谎,甚至用这双手偷过东西,做过很多坏事。」

我回身时看到亮晶晶的雪粒落在他的发梢,落在他瘦削的肩膀上,落在他摊开的掌心里,悄悄融化。

「艾伦,别被过去困住。你知道吗?你永远可以用这双手去做很多有意义的事,去触碰你最珍贵的事物。」

「真的吗?那我……」眼前的少年愣了愣,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鼓足勇气问我,「那我可以拥抱你吗?」

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好像初见面时看到艾丝特拥抱我的他,那时我看到他的眼神里也透露着这种渴望。

「当然可以。」说着我准备张开怀抱。

但手伸到一半,看到他身上的雪籽,又突然撤了回来:「你等我一下哈。」

一二三,快速解开羊角扣,双手插兜,撑开大衣去拥抱他。

「这样会更暖和,对吧?!」

他迟迟没有出声,过了很久,他才尝试环住我,哑声问:

「这样值得吗?」

我将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抱住艾伦的双手向上收了收,揉着他不知道在乱想什么的小脑瓜,笑出了声:「当然值得啊。」

他僵了僵,似乎极为不解:「为什么?」

我看到他身后天际的极光即将垂落,露出渐晰的光明,漫天荡漾的璀璨星河像破冰的大海。

极夜已逝,初春将至。

「你还不明白吗?

「太平顺的路反而让我找不到遗失在道路上的珍宝。我,与艾伦你,我们之间的感情是我在这条路上所拾得的特别珍贵的宝物。」

「这样吗……」

「艾伦。」

「嗯?」

「欢迎回家,大家都在等着你呢。」

[正文·盼钰:极夜篇·完]

番外:试验品的「社会化」

赌城地下,私人包厢。

「老家伙,你说,到底是我哪里装得不像呢?那小姑娘竟然说我像哈德。我看她还不如不给我面子,直接说我就是他算了。啊,一定是你话太多了,一点都不沉默高冷。」

卸下伪装的弥露出原貌,正是外人眼里赌城老板,哈德的模样。

此时他抽着雪茄,对坐在转椅上背过身的一位中年人笑嘻嘻。

「是你存心不想好好伪装,叫人识破又能有什么办法?」

听到回应,哈德干笑两声算是默认了这件事。

「那些人解决了?」

哈德收敛了笑容,回味了会儿烟草味才舒坦道:「弄干净了,01 暂时发现不了这里的。」

在他们眼里,薛钰水只是在特殊来源地方面第二个被联盟研究所归档的人物,似乎因为内部出现过矛盾,她的身份便被篡改永久抹去,以残疾 beta 的身份来到了诺米娅,还结识了塞坎悉家族曾经的「候选人」,文西。

而坠星者-01 在几年前出现,当初联盟发现他身体很特殊,便想将其用于研究改进 alpha 基因的项目实验中。当时这项研究的基地布置在阿梵猊行星所在的恒星系里。

只是发生了一场意外,反联盟袭击了那个星系,01 失踪。

在那之后,反联盟组织中多了一名从不打败仗的上将。

战争跨越光年,变得更漫长了。

为何他们会知道呢?

因为坐在转椅上的那位中年人曾以 S 级 alpha 的身份指挥过联盟战役,经历过一切却成了无法复名难以启齿的「逃兵」,尹迪特。

「我说你也用不着往给人家喝的茶里下致幻剂的,不仅对自己下手狠,还抹黑我这赌城的形象。」

「不这样……你说那个逃出来的试验品,会向我们投诚吗?」

哈德回想起那个瘦弱的少年,说实话,他是真看不出来那个孩子会是完美度最高的试验品。

他都怀疑那些更好的试验品被那群袭击整个星系的军队掳走了,又或者早被炸毁了。但他想了想,无论是哪种情况,能逃出来,也算是有点本事了。

至少,很会伪装。这点上,哈德很喜欢。

可哈德明白一个「至理名言」:一名优秀的杀手/卧底是不能有软肋的。

偏偏因为明白这点,他才想不通,为什么尹迪特要设一个乱七八糟又麻烦的局让那个孩子矛盾到最后,选择用自己的一切为筹码换取他们对薛钰水的保护。

令哈德还有点动容的是,这个孩子遭遇了那么多都不曾暴露过自己的身份,让他们难找了那么久,却因为她,在他们面前撩开掩盖着后脖处的银发,告诉他们那里有一个被植入特殊晶片的腺体,告诉他们他是一个由 alpha 与 01 基因改造的试验品。

「我知道你们从很早开始就在找幸存的试验品……」

尹迪特沉默地听着艾伦简短的陈述,最后告诉他:「你要知道,这笔交易会让你以后永远只能活在黑暗里,永远不能陈述真相,甚至被钉在耻辱柱上,成为一名罪人。」

「这些我不在意……只要你们能完成她想要的就好。」

那个时候,哈德其实还是很满意这笔生意的,觉得艾伦与那些人的感情不太深很好切断,而其他要求看起来又很好满足。

结果,尹迪特主动给他一些自由的时间:「我可以允许你在她身边待一段时间。」

哈德记得,那个家伙的眼睛都亮了亮。

尹迪特给了但是:「一旦召回你执行任务,你就要明白一件事,艾伦那个身份,将会因为意外留在过去。」

「本来遇到一个能够执行那项任务的试验品很不容易了,还给时间让他们相处,人一旦有了软肋难道不会在以后成为致命点吗?」

哈德此刻不解地问出了声。

还未等答复便听到一声猫叫:「喵~」

顺着声源看去,能看到从长桌暗道里钻出来一只叼着幼崽的猫咪。

「哈德。」

被喊到名字后的哈德,灭了烟倾身看向尹迪特。那个中年人俯身摊开掌心,猫妈妈便将幼崽放到他粗厚的掌心上,再跳到转椅上歇息。

尹迪特示意哈德接触猫咪。

「小猫需要社会化,才会建立对主人的信任感和适应环境改变的能力,他也一样……」

否则,会永远迷失在那片黑暗里。

番外:艾伦·摩尔

「这样值得吗?」

当艾伦刚从被拒绝的后怕中清醒过来时,她软和的大衣已经拥了上来。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那种感觉太奇怪了,所以他突然问出声来。

他不明白, 一个在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的问题为什么还是没有控制好, 说出来了呢?

过去……

从器皿舱里踏出来的那一刻, 他本该是研究基地里最听话的试验品。

逃出来以后,他混进了慈善基金会, 落在诺玛手里, 他也无所谓,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想活下去。

没遇见她以前的日子是什么样呢?

大概是躲在漆黑的阁楼间里等着施舍?

诺玛赢多了的时候,偶尔心情好, 即便喝醉了也会把手头上的一些玩意儿赏给艾伦。

让一个只有几岁的小孩子, 好像有了那么一点期待。

他不知道, 人与人之间该怎么相处。

可赌博这种事,只会变本加厉,越来越上瘾。

诺玛的脾气越来越差了,思维开始变得偏执不讲理,怨恨别人。

变得不想负责一切,只想拿着补贴,扔一碗水泡饭就好。

窗外有光的时候,艾伦会从木板的缝隙中偷偷看看外面的鸟。

只要用一点沾水的饭,就能吸引到叽叽喳喳的鸟雀。

只是当他的手伸向它们时, 它们便炸作一团飞走了。

要耐心,艾伦如是想着。

连续好几天,他终于换来了鸟雀的信任。

当柔软蓬松的生命落在他手心后, 他捉住了它的翅膀,利落地折断。

后来他又与鼠为伍,用零碎的骨架去诱惑那些耗子……

直到有一天,他从窗户外,注意到这里来了新人。

那个人好像窗外的鸟。

于是,他开始向缺钱的诺玛暗示:把自己带到她那边去,你肯定能得到很多好处的……就像用鸟架回馈耗子一样。

只是他没有想到,他遇见的那些人,好像都在一点点告诉他:牵挂有时并非软肋,它会像守护信念的盔甲一样, 连负重前行都甘之如饴。

和过去相比,和他做的相比……

他感受着她窸窸窣窣的动静, 突然听她笑出了声。

「当然值得啊。」

「为什么?」

为什么和他的答案一样呢……

「你还不明白吗?」

「太平顺的路反而让我找不到遗失在道路上的珍宝。我, 与艾伦你,我们之间的感情是我在这条路上所拾得的特别珍贵的宝物。」

那个时候,艾伦没有再想着如何解释自己内心的不堪。

他从很早开始就留意过艾丝特的梦话了,钰水不会结婚的。

只要有很多阻碍, 她一定会放弃的吧?

后来,在反联盟战舰的休息舱里,无眠的他总能想起那个雪天,星河融冰,极光烂漫。

雪籽落在她黑褐色的长发间, 她呼出白茫茫的气, 连耳根都有些泛红, 跟他说:「我们回家吧。」

即便他犯下的罪罄竹难书,即便他们日后阵营两分兵戎相见。

可在他的心里,在他腹写成册的「书」里, 页首刻着不能说的秘密——

「我仍能回忆起那个雪天,极夜流转。她是踏碎星河落入我梦境的光,是我每一刻都想违背本能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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