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绣婴吗？
以刚出生的女婴为布，用针线在女婴身上刺绣。
绣品成，女婴亡。
用绣婴的皮垫在床上。
再怀上的，就是男孩。
我家的墙上，挂着六幅绣婴。
而嫂子，要开始绣第七幅了。
1
嫂子折腾了一天一宿，终于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
我妈听到娃儿啼哭，兴冲冲地奔进产房。
我妈抱着襁褓出来，我哥迎上去，只一眼，嘴角的笑便收了起来。
「怎又是个没出息的。
「那法子，到底是真是假？」
我哥说的法子，是我们李家祖上传下来的生男秘方——绣婴：
以刚出生的女婴为布，用针线在女婴身上刺绣出一幅百子图。
绣制时，女婴需得活着。
若是一百个男娃娃还没绣好，女婴就死了，那整幅绣像也就废了。
绣完主图，再用一根九分九厘长的绣花针，在鸡血里泡过之后，刺入女婴心口。
刺的这针需得刺破女婴心脉，还不能让血溢出皮肉，得在皮里存着，漫开。
等皮里浸出一块硬币大小的嫣红，就成了一百男童追逐的红绣球，百子图这才完整。
百子图绣成之时，女婴需得刚好断气。
这特殊的绣像，方才绣成。
这时候，还要趁尸身还软和，把绣好的百子图完整扒下。
铺在床上，让女人睡在绣婴之上，这样怀上的，就会是男孩。
2
嫂子现在这一胎，就是用绣婴的皮垫着怀上的，可生出来的，却是女孩。
其实这不是嫂子生的第一个女孩了，在这个女娃之前，还有六个。
她们全都整整齐齐地挂在我家墙上，凑成了一幅百子千孙的繁荣场景。
嫂子嫁过来的第二年，就生下了第一个女婴。
我妈看到孩子时，当即垮了脸，径直把孩子抱进了绣房。
嫂子哭着喊着也没能哭开那扇门。
整整三天，我妈从绣房出来时，手上捧着一幅百子图，哄着嫂子。
「阿九，来，把这百子图拿回房去。
「等月子过了，办事的时候垫在腰下，能生儿子。」
嫂子红着眼不肯接，只是呆愣愣地问我妈：
「孩子呢？我的女儿呢？我女儿去哪了？」
她给我妈跪下，哭得肝肠寸断。
「求你们，把女儿还给我。
「你们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只要我的女儿！
「我的女儿在哪？」
我妈不说话，我哥一个劲儿地劝她别问了。
而嫂子也犟着，不肯伸手接过那幅绣像。
三个人像三只大鹅似的，梗着脖子较量着。
最后，嫂子先行败下阵来，给我妈跪下，求她把孩子还给自己。
我妈犹豫了好一会，只丢下一句：
「孩子以后还会有的，还会是男孩。」
那次，嫂子是被我哥箍住，强行拖回屋去的。
「她还没出月子，可不能吹风久了，伤了身子。」
3
嫂子刚出月子，我哥就把百子图拿进房里，关着门，和嫂子整天整夜不出门。
我再见到嫂子的时候，嫂子已经又怀上了。
百子图绣像也被挂上了墙，庇佑着嫂子肚里的孩子。
这次嫂子的肚子，大得比头一回快得多，才将将两个月，嫂子的肚子就顶了出来。
我妈和我哥对嫂子也更精细了些，时常念叨着，长得这么快又这么好，一定是男胎。
嫂子时不时地，还是会问起自己的女儿在哪，却从来没有得到答复。
嫂子怀胎九月的时候，羊水就破了。
第二个孩子出生，虽是早产，却很是健康，与足月的婴儿看上去没什么区别。
只是，还是女孩。
我妈百思不得其解，祖宗的秘法怎么会不灵呢。
她困惑地念叨着，手又伸向了嫂子怀里的女婴。
这次嫂子抱紧了孩子，怎么说也不肯让我妈带走孩子。
可她架不住我哥掐她的脖子，掐得她脱了力，晕了过去。
我妈又抱着女婴进了绣房，三天后，捧出了一幅新的百子图绣像。
就这样，嫂子像是生不完崽的老母猪。
一张绣像接一张地垫着腰，往身体里灌着一个又一个的希望。
产下来一看，是一个又一个的女娃。
我妈呢，每回叹过气之后，关上绣房的门，一幅接一幅地绣着百子图。
一直到家里的墙上，挂了六幅绣婴百子图。
4
也许是生得多了，或是生得太容易了，嫂子变了。
最开始，她是死活不让我妈带走娃儿的。
可后来，我妈只要进产房的时候，给她端上一碗热腾腾的鸡汤。
她便埋着头喝汤，也不去管孩子是冷了饿了，还是被我妈抱走了。
这回生出的又是个女娃。
我妈抱着孩子走到绣房门口，停住了脚步。
「继宗，要不，就把这个孩子养着吧？」
我妈说，嫂子这些年，总是刚出了月子就怀上，身子也没个休养的时候，再这么生下去，怕是吃不消。
「你看，从老大到老七，阿九怀孕的时间越来越短，生出来的孩子，个头也越来越小。
「这个，才四个月就生了，瘦得跟个小鸡儿似的。
「我怕，这孩子要是也拿去绣了，阿九还能不能生得出下一个都两说。」
我哥和我妈在绣房门口站了一下午，最终还是没把这孩子做成绣婴。
我哥给孩子起了个名，叫楠楠。
「连祖宗秘法都没用，可能是我李继宗命该如此吧。
「罢了，闺女就闺女吧，总好过断子绝孙。」
他们把孩子送回了嫂子床边。
可第二天一早，楠楠不见了，一同不见的，还有嫂子。
5
我妈和我哥出门找了一大圈，也没能找到嫂子和楠楠。
回来的时候，我哥垂头丧气，埋怨我妈，当初就不该绣婴。
「平白让阿九遭了那么多罪，现在人也跑了。」
我妈心里也不好受，半晌才闷闷地吐出一句。
「实在不行，妈再给你娶一个能生儿子的。」
我哥刚想再说点什么，突然，绣房那边传来了东西落地的声音。
我哥和我妈赶忙过去，打开门一看，嫂子正端端正正地坐在绣架前。
而楠楠，被嫂子放在绣架上，白嫩嫩的小手正在抓绣线玩呢。
一个没拿稳，又一团绣线落在地上。
嫂子弯腰去捡，看到了我哥和我妈。
嫂子笑了笑，冲他俩招手：
「继宗，妈，你们快进来，帮我理一下绣线，楠楠老是捣乱，我弄不好。」
我哥和我妈对视一眼，迟疑着走了进去。
我跟在他们身后，第一次踏入了绣房，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我妈捡起地上的绣线团，轻手轻脚地放到绣架上。
「阿九啊，你这是在做什么啊？」
「绣百子图啊，妈，你忘啦？
「要绣百子图垫在腰下，才能怀上男娃。
「这不是您告诉我的吗？」
嫂子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笑意盈盈地看着我妈。
我妈却脚下一软，险些站不住。
「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您说百子图啊，我知道啊，得用刚出生的女婴才能绣。」
嫂子说得云淡风轻，我哥和我妈却惊得脸色煞白。
6
「阿九，把楠楠给我。」
我哥走过去，伸手想要把楠楠抱起来，嫂子却快他一步，一把捞起楠楠。
「继宗，你糊涂啦？楠楠是要用来绣百子图，给我们引儿子的！」
嫂子说着就拿起一根绣花针想要往楠楠身上扎去。
这可吓坏了我妈，她急得直拍大腿。
「阿九，阿九你快住手！
「楠楠可是你的亲生女儿，你拿她绣百子图，她会没命的啊！」
嫂子微微一愣，面带不解。
「可是，女孩生下来，不就是要用来做绣婴的吗？
「我前头生的六个女儿，不都被妈做成了绣婴，挂在了墙上吗？
「是妈说的，这是李家祖传的生男秘法。
「妈，继宗，你们不想要我生个儿子吗？」
这话问住了我哥，也问住了我妈。
我妈看了看嫂子，又看了看她怀里的楠楠，咬咬牙，扑通一声给嫂子跪下了：
「阿九，是妈错了。
「都是妈的错，妈不该拿你的孩子做绣婴，不该鬼迷心窍一心求男。
「但，楠楠是无辜的啊。
「你心里有不痛快，你冲我来，你别对楠楠下手啊！」
嫂子被我妈一跪吓住了，缓过神赶紧去扶她。
「妈，您说什么呢？
「您怎么会错呢？
「祖宗的秘法更不会错的。
「您信我，我昨儿晚上都梦见我儿子来爬我肚皮了。
「他说，让我铺好百子图，他就来了。
「您就让我把楠楠绣成百子图吧。
「用楠楠铺床，一定能怀上男胎的！」
嫂子的话让我妈和我哥也犹豫了。
这婴，到底要不要绣？
7
绣，嫂子的身子已经太虚弱了，不一定还能怀上，怀上也不一定生得出来。
不绣，万一下一胎，真的是个男孩呢？
这般决定家族命运的大事，可不能草率。
我哥和我妈互相看了半晌也没能做出抉择，只得先哄了嫂子回屋：
「阿九，你容我跟妈商量商量。
「就算要绣婴，也有讲究啊。」
我妈答应把绣婴的诀窍传给嫂子，嫂子这才把孩子交给我哥带回房喂米汤。
而她，拉着我妈，关上了绣房的门。
约摸晚饭时分，嫂子搀着我妈有说有笑地从绣房出来了。
对上我哥探究的眼神，我妈拍了拍嫂子的手，让她先去做饭。
等嫂子进了厨房，我妈才压低了声音：
「阿九这身子，应当是生不了了，楠楠绝不能绣。
「实在不行，妈给你上外面找个女人，生出了儿子你再抱回来。」
我哥瞟了眼厨房的方向。
「那阿九她能答应吗？你没看她今天都疯成那样了？」
我妈嘴角一勾，语气中藏不住地得意。
「我骗她说，绣婴需要足八斤八两的女娃，楠楠个头小，身子轻，绣了也是白绣。」
「她信了？」
「信了。」
8
嫂子端来饭菜，先给我妈盛了一碗汤。
「多亏妈告诉我，绣婴还得要足重的女娃，不然，楠楠可能就白死了。」
嫂子说到这，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这通情达理的模样，和几个小时前状似疯魔的嫂子，完全判若两人。
我哥和我妈对视一眼，埋头吃饭，还得是我妈有办法。
吃完饭没多久，我哥和我妈一个哈欠接一个，困得眼皮打架。
「你们要困了就去睡，这里我来收拾。」
我们都以为，今日的闹剧到这里就算是结束了。
可午夜时分，绣房里却传来楠楠的哭声。
哭声吵醒了一家人，我哥和我妈好半天才费劲地睁开眼，手脚并用地爬下床。
等我跟着我妈和我哥，跌跌撞撞地进到绣房时，只看了一眼，就恶心得吐了出来。
嫂子在绣架旁，支了口大锅，锅里面装满了小碎石子。
楠楠坐在锅里，嘴里被嫂子塞进去一个漏斗。
嫂子一手把着漏斗，一手拿着大勺舀起小碎石子往楠楠里灌。
每灌进去一勺，她就把楠楠抱起来掂一下重量，楠楠也才有空能哭两声。
「啧，怎么还没到呢？
「你怎么这么轻，再填两口吧。」
说着，嫂子又把楠楠的头仰起来，把漏斗戳了进去。
我妈吓得尖叫，我哥也挣扎着想要扑过去。
动静大得，终于惊动了沉迷填鸭的嫂子。
她扭头看了我们一眼，微微皱眉，从墙角拿了一捆麻绳朝我们走来。
9
「阿九，你到底怎么了，你在对楠楠做什么啊！」
嫂子细致地用麻绳把我们捆上，我妈急得直掉泪，嘴里叭叭个不停，身子却软趴趴地倚着墙。
「老婆你快把我们松开，你到底对我们做了什么！」
我哥也比我妈好不到哪去，除了能喊两声，啥也做不了。
等麻绳捆好了，他俩也喊累了，嫂子这才笑眯眯地直起身。
「多亏妈告诉我，做绣婴，一定得要足重的女婴。
「楠楠体重不够，我就只好给楠楠填重了。
「就快填到八斤八两了，很快，楠楠就可以用来绣百子图了。
「继宗，我们就要有儿子了！」
嫂子蹲下来，捧着我哥的脸，眼中因为激动，盈上一层水雾。
「我怕你和妈不让我绣婴，所以，我在晚饭里放了蒙汗药。
「原本是想让你们好好睡一觉的，谁知道你们醒了。
「醒了也好，一会我绣婴的时候你们也帮我看看。
「妈，劳您费心了。」
嫂子说完，起身又坐回了凳子上，任凭我妈哭喊哀求，我哥威胁怒骂，都不曾再回头。
10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绣婴。
嫂子把楠楠平放到绣架上，填石过后的楠楠，不哭也不动弹，只有微微颤动的鼻翼还能看出她活着。
嫂子用一条金色的丝线穿过绣花针，第一针刺上了楠楠的肚皮。
嫂子的手很巧，绣花针才刚刚刺进皮肤一点，就已经从另一处穿了出来，竟是半点血珠都没带出来。
针线在嫂子手里翻飞，不多会，一个活灵活现的大胖小子就在楠楠的肚子上绣了出来。
看到那个胖娃娃，我哥也不骂了，我妈也不哭了。
绣房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只剩针线来回的声音。
没了哭喊声的干扰，嫂子手上的动作更快了，长着小鸡鸡的胖娃娃，一个接一个出现在楠楠身上。
外面的天也亮了黑，黑了又亮。
我们身上的药劲儿老早就过了，我哥本想起身弄开身上捆着的麻绳。
可他一动弹，弄出的动静就让嫂子分心，手上的刺绣也慢了下来。
我妈见状赶紧让我哥别再动了。
「绣婴一旦开始，就不能停下来了。
「就算中途放弃，楠楠也活不成。
「阿九又给楠楠喂了那么多小石子，如果动作再慢点，楠楠坚持不到红绣球那一步，那可就彻底没戏了。」
这么一来，我哥也不敢动了。
现在全家人都祈祷着，楠楠可一定要坚持到绣婴完成啊。
11
距离嫂子开始绣婴，已经过去了一天半了，我妈眼睛都不敢合地盯着嫂子。
「阿九，楠楠好像快不行了，你再快些！
「一定得在楠楠断气前绣好百子图啊！」
听了我妈的话，嫂子又加快了几分。
好在嫂子年轻，眼神好，手脚也快。
才两天的时间，嫂子就已经绣好了九十九个男童，只差最后一个了。
可就在这时，楠楠的呼吸却已经越来越微弱了。
嫂子赶忙穿好新的绣线，生怕自己赶不上百子图的完成。
我妈也焦急万分，又想起身去帮忙，又怕弄出动静让嫂子分心，毁了这幅绣婴。
终于，最后一个娃娃快要绣好了，只差胯下的小玩意儿了。
可楠楠突然身体绷得笔直，两个眼睛翻着白，嘴里也往外吐着白沫子。
我妈急了，也顾不得会不会惊扰到嫂子，挣扎着身子就往绣架挪，边挪边喊嫂子：
「阿九，别绣了，来不及了！
「楠楠快断气了！
「快拿九寸九厘针，刺绣球！」
嫂子正准备继续绣的手一顿，微微抬头，目光落到楠楠的脸上，愣住了。
「快啊！再不刺绣球，就彻底完了！」
我妈尖厉的声音让嫂子如梦初醒，赶忙放下手中的针线。
嫂子拿起一旁早已准备好的九寸九厘针，对着楠楠的心口，猛地扎了下去。
12
我家第七幅百子图绣好了。
在绣球浸出，楠楠断气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我哥挣扎着弄开了麻绳，从地上扶起我妈。
两人走到楠楠面前，拿起工具准备剥下绣像，嫂子出声喊住了他们：
「让我来吧，楠楠应该也会希望，我亲手完成这幅绣婴的。」
嫂子两天两夜没吃饭没合眼，又刚生完孩子，却坚持一定要亲手完成这幅绣婴。
「我儿子跟我说了，给他铺路的绣婴，一定要我这个当妈的亲手做。
「要是假手于人了，他就不来了。」
嫂子一边说着，一边整理着刚剥下来的绣像，往卧室走去。
走到绣房门口，她又回过头来招呼我哥：
「继宗，还愣着干吗啊？
「走啊，回房去，儿子在等我们呢。」
哥嫂卧室的床整整响了两天，隐隐约约的，好像还有婴儿的咯咯笑声。
13
卧室门再打开时，哥嫂的模样吓得我妈跌坐在地上，半晌都爬不起来。
我哥原本一百六十斤的健壮汉子，此刻瘦得浑身皮包骨，风一吹都得扶墙才能勉强站稳。
而我嫂子，还没出月子呢，本应虚弱的她，却珠圆玉润，手扶着腰从房里出来。
「妈，你看，百子图真的有用，我怀上儿子了。
「我和继宗的儿子。」
嫂子的肚皮高高隆起，像是寻常妇人怀胎六月的大小。
「家里有饭吗？这两天可把我和继宗饿坏了。
「还有我儿子，也嚷嚷着要吃饭呢。」
嫂子的手抚上肚皮，有节奏的拍打着，仿佛在和肚子里宝宝说话。
奇的是，肚子里的孩子好像真的听懂了，一个小包一鼓一鼓地，像是在回应着嫂子。
我妈也没见过这种情况，站在那，让也不是，迎也不敢。
嫂子没把我妈的反应放在心上，自顾自地去厨房做了满满一锅的饭。
一锅饭没一会就见了底，嫂子吃饱了，肚子又大了一圈。
肚子上的小包也更活跃了些，已经能看出清晰的手印脚印了。
嫂子隔着肚皮将手贴在了小手印上，满是兴奋：
「妈，继宗，你们快看啊，我儿子在跟我打招呼呢。」
14
嫂子的肚子见风就长，我哥却是肉眼可见的消瘦。
不到三天，我哥就已经虚弱得下不来床了。
我妈请了会看事的先生来，可人家刚迈进我家门，都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有一位禁不住我妈纠缠，临走前指着墙上的绣婴，撂了句话：
「世代积怨，神仙来了也无力回天。」
我妈这才发现，墙上挂着的六幅绣婴百子图上，那些绣得栩栩如生的男娃娃，原本一个个都是笑脸，现在却成了哭脸。
有的眼睛还瞪得老圆，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怖的东西似的。
我妈赶紧把六幅绣婴都扯了下来，拿进厨房。
「你们这些害人精，我这就把你们烧了，看你们还怎么害人！」
火刚挨上绣婴百子图，一阵婴儿尖厉的哭声就刺入了耳膜。
嫂子听到声音跑过来，直接上手从火里抢出绣婴百子图，抱在怀里，用力地吹着气，把残余的火星子拍掉。
「不能烧！烧了儿子就没有衣服穿了！」
我妈想从嫂子怀里把百子图抢回来，却反被嫂子一把推倒在地。
嫂子抱着一沓百子图转身就往外跑，我妈从地上爬起来，追着嫂子进了卧室。
看到的，却是嫂子躺在床上，张着腿，对着她嘿嘿地笑着。
15
在嫂子怀上的第七天，她生了。
她躺在床上，身下垫着的，是她亲手绣制的，我家的第七幅百子图。
躺在嫂子身边的，是已经下不了床的我哥。
嫂子的两条腿支着，一个浑身黏着血的男娃娃从她身体里爬出来。
那娃娃每爬一步，就长大一分。
而床上的我哥，也就虚弱一分。
等他完全爬出来，已经和一岁的娃娃一般大了，胯下的小肉条，正是我们全家求了这么多年的。
这时，我哥喊了一声，猛地坐起来，眼睛瞬间睁大，一口气没接上，就这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我和我妈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又惊又怕，愣是一动不敢动。
嫂子生出来的那个小娃娃，坐在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妈，咯咯地笑着。
他伸手抓起自己的脐带，开始把脐带往自己脖子上缠。
一圈，两圈，三圈。
小小的脖子被脐带缠得看不见肉了，他的小肉手拽着两头，开始发力。
这个动作把我妈从巨大的惊恐中唤醒，她赶紧扑过去，抢过脐带给小婴儿解开。
这孩子倒也听话，就这么坐着，乖乖地任由她去解脐带。
怕他再玩脐带，我妈颤着手给他剪了脐带，把孩子往嫂子枕边送去。
这时她才看到，躺着的嫂子，一直在缝绣婴百子图。
17
那六幅绣婴百子图被嫂子拼在一起，用头发缝成了一张婴儿被。
嫂子坐起身，冲小婴儿招招手。
那孩子就手脚并用地向她爬过去。
「宝宝你终于来啦，你叫什么名字好呢？
「叫承祖，好不好呀？
「承组，这张百子千孙被，你喜不喜欢？
「妈，你看这个名字起得好不好？
「他是继宗的儿子，叫承祖。
「承祖，快，让奶奶抱抱你。」
嫂子用刚缝好的婴儿被包裹着承祖，往我妈怀里递过去。
我妈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接住孩子，承祖却扭过头，伸出小小的手，指着我妈咯咯笑：
「孙媳妇，你的手艺啊，可比阿九差远了，耽搁了我这么多年。」
我妈抱着承祖的手一松，承祖摔在地上，当即鲜血直流。
嫂子尖叫一声，直接从床上滚了下来，抱起承祖。
「妈，承祖可是您的亲孙子！」
我妈瞪大了眼，转身抓起凳子就要往嫂子和承祖身上砸去。
承祖从嫂子怀里钻出来，对着我妈厉声怒喝：
「反了你了！敢对老子动手？」
18
我妈一听这声音，下意识丢了凳子，抱着头缩成一团，嘴里还嚷着：
「当家的，我错了，别打我。」
嫂子被我妈的样子吓坏了，把承祖放到床上，赶紧去扶我妈。
「妈，您这是怎么了？」
我妈胯下漫出一汪骚臭，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着床上的承祖。
「阿九，他，他是妖怪！」
「妈，您是不是太累了，他是承祖，是我和继宗的儿子，您的亲孙子，怎么会是妖怪呢？」
嫂子看了地上一眼，不由得皱了皱眉，但还是伸手架住我妈，把她从地上拽起来。
我妈还在不依不饶地嚷着承祖是妖怪，嫂子有点不耐烦，对我妈吼了起来：
「承祖是我辛辛苦苦生下来的，你是妖怪他都不可能是！」
看到这一幕，我再也忍不住了，冷冷地出声：
「承祖确实是妖怪。」
嫂子转过脸来，看着我，满脸的诧异。
比她更诧异的，是我妈。
她看着站在她身后的我，身子一软，又要跌下去，得亏嫂子伸手扶了她一把。
「你是谁，你为什么会在我家？」
19
我被我妈这副模样给逗笑了，绕过她俩，往床边走去。
我抱起承祖，慢条斯理地解开他身上的小被子：
「我当然，也是妖怪啊。」
我把承祖放开，他麻利地从我怀里下去。
拽了枕巾，趴在嫂子绣的那张绣婴上，仔仔细细擦去上面的血污。
我把手上的婴儿被打开，抚摸着上面的绣像，对着我妈和我嫂子笑了笑：
「给你们讲个故事吧，关于李家祖传的生男秘法——绣婴的故事。」
20
很久很久以前，有户姓李的人家，接连生了七胎，生到老婆体虚而死，愣是一个男孩都没有。
但街坊四邻都很是羡慕李家，只因他家的女儿，都天生一手刺绣绝活。
不仅绣活儿做得快，那图案绣得更是栩栩如生，一幅百子图千金难求。
人人都说李家姑娘绣的百子图，比送子观音还灵，铺在床上，能一举得男。
这话传到李家主耳朵里，他却生出了别的心思。
他让女儿们连夜绣了一幅百子图，卷了便出门去，钻进了他养在外面的女人家里。
一个月后，李家主在家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七个闺女被打得几近昏厥。
再后来，李家的闺女一个接一个失踪，只剩下最小的那个闺女，没日没夜地哭。
她说，爹爹逼她在阿姐们身上绣百子图，绣好了活剥了阿姐们的皮，拿去铺床。
她若是不肯绣，那百子图就会绣在她身上。
「阿爹说，若是生不出儿子，闺女就是再有能耐，也不如死了。」
但，活剥了六个闺女，李家主也没能生出儿子。
小女儿跪在他跟前发誓，会挣钱养家，会孝敬她，儿子能做的，她都会做。
可李家主却一脚踹在了她的心口。
当天夜里，李家主拖着油灯摸进了小女儿的房。
21
他拿起针线，学着平日里闺女们刺绣的模样，在小女儿身上，绣了一幅百子图。
不知为何，第一缕线绣上小女儿身体时，小女儿虽是还在求饶，身子却一动不动了。
等百子图绣完，该剥皮时，小女儿还在求饶：
「阿爹，求您别杀我，我是您最后一个孩子了啊！」
许是这「最后一个孩子」戳中了李家主的痛处，他随手拿了一根绣花针，狠狠地刺进小女儿的心口。
「呸！我扎死你这个口无遮拦的乌鸦嘴！
「就凭你，也配做我最后一个孩子？
「我的孩子，只会是儿子！」
话音未落，小女儿心口便浸出一抹妖异的嫣红。
而小女儿身上的那一百个男娃娃，竟都像活过来了似的，转头看向那抹红，就像小孩看到了好玩的绣球一样。
李家主大喜，抄起剪刀就活剥了小女儿的皮。
他满心都是要生儿子，根本没听见小女儿断气前抓着他的衣角说的话。
22
李家主赌对了，小女儿的皮做的百子图铺床，果然让他的续弦夫人一举得男。
李家主终于遂了愿，这事儿也本应在这里了结。
但李家主的儿子娶妻后，生的，竟也全是女儿。
李家主抱着刚出生的孙女，想起了几十年前他摸进小女儿房的那夜。
于是，他抱着小孙女，一头扎进了绣房。
他用刚出生的小孙女，绣了一幅百子图交给儿子。
他叮嘱儿子，拿回屋去，要把百子图垫在儿媳腰下，能生男娃。
儿子将信将疑照做了，竟真的生下了一个带把的。
只是男娃出生的时候，身体尚且硬朗的李家主，平白吐了一口血，当即栽倒在地。
男婴的脐带还没来得及剪，李家主就断了气。
弥留之际，他拉着儿子的手，把绣婴的法子，告诉了儿子。
而往后李家的每一代，只要生了女儿，就毫不犹豫地抱进绣房，做成绣婴百子图。
23
「这，就是李家祖传的生男秘法——绣婴的故事。」
听我说完，我妈和嫂子面面相觑。
「你胡说！你是什么东西，你怎么可能知道绣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妈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话，我笑了。
「因为我知道的绣婴要绣成，还有一个你们不知道的条件。」
「什么条件？」
面前的两个女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制绣之人，需得是绣体的父母血亲，否则，绣成也无效。」
我把承祖抱到怀里，手拂过他的伤口，当即恢复如初。
「可李家主绣孙女不也成了？」
我抬头看着满脸迷惑的嫂子，耐着性子给她解释。
「毕竟，绣婴这法子就是他创的。
「他在孙女身上能绣成有什么了不得的？
「绣婴换来的男娃一出世，他不就死了吗。」
我妈和我嫂子不再质疑，沉默半晌，不知谁问了一句：
「那你到底是谁？」
24
「我啊，时间太久，我也忘了我叫什么名字了。
「或许，当年阿爹本来就没有给我起过名字，也没给阿姐们起过。
「但是阿姐们叫我七妹。」
我把绣婴被披在肩上，让它融入我的身体。
我的皮肤上，又多出了几百个形态各异的男娃娃。
加上这些，我身上，才是真正的百子千孙图。
我摸着胸口，那幅最早的百子图，思绪飘回了过往。
25
「我就是故事里，那个亲手在六个姐姐身上绣下百子图，又被阿爹在身上绣了百子图的小女儿。
「害死阿姐们，我于心有愧。
「死在自己亲爹手里，我心头有恨。
「这份愧和恨，让我死后无法入轮回，也无法离开李家人。
「我和阿姐们都被困在了百子图里，跟着李家的子孙，世世代代。
「只要李家还会做出新的绣婴，我们就会一直被困住，不能转世，不得超生。
「我一直在等，等李家的后代，会有哪一代，不再出现绣婴。
「可李家的每一代，第一胎生出的，都是女儿。
「而李家的每一代子孙，都毫不犹豫地把女儿抱进绣房。
「他们本就是踏着自己姐妹的血肉来到这世间的。
「却还要让自己的女儿也去献祭血肉。
「我恨他们，于是我开始报复他们。
「每当用绣婴换来的男婴出生时，我就会杀死孩子的父亲，然后将他的魂魄拘在身边。
「等到下一代，若还是用绣婴换男婴, 我再从拘着的魂魄里抓一个, 塞进那男婴的躯壳里。
「让父亲因儿子而死, 又让祖宗去做儿子。
「罔顾人伦的李家，这样的安排才配得上他们。」
26
我抱着作为我拘魂容器的承祖, 走到我妈和嫂子面前。
「我跟着李家的子孙, 不知道过了多少代, 从来没有人能看到我。
「这次，还多亏了阿九嫂子。
「你在绣百子图时, 绣下的最后一个孩子是女孩, 我这才能够从百子图中走出来, 出现在你们面前。」
我笑意盈盈地看向嫂子。
「作为报答，阿九，我给你一个机会。
「承祖现在不过是我拘魂的容器，你可以重新选，你要儿子，还是女儿。
「你要他的身体里留下你自己女儿的魂魄，还是从李家卑劣的祖先里，挑一个男魂。」
我心中期盼着，阿九能选择女儿。
只要她选择女儿, 世世代代被李家献祭的女孩魂魄，就能和我一起入轮回转世。
阿九，请你选女儿。
不, 求你，爱你自己的女儿。
27
嫂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承祖，毫不犹豫地开口。
「儿子！我要儿子！
「承祖是我千辛万苦才求来的儿子！」
意料之中的答复浇灭了我心中最后一丝期盼。
我收起心中的酸涩，将承祖体内的亡魂悉数带出，只留了一个记不清是哪位的李家先祖。
我走到我妈面前，弯起了嘴角。
「妈，嫂子选了儿子。
「她儿子，现在是李家新的家主。
「李家，没有你的位置了哦。」
话音未落，我妈突然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脖子, 眼睛睁得老大，眼珠都快凸出来。
而后, 没了呼吸。
我把承祖送到阿九的怀里, 为她整理着衣衫。
「嫂子，现在开始，你就是我妈了。」
28
这是我和李家人之间的游戏。
每一代李家人生出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我会把自己当作这对夫妻的孩子, 姐姐的妹妹。
而我的爸爸妈妈绣婴换来的男孩，会是我的哥哥。
爸妈死了后，哥嫂就会成为我新的爸妈。
每一代的爸妈都不太一样，但又一样。
我想在他们身上，找到那个问题的答案。
29
最开始, 绣制姐姐的总是爸爸。
可不知什么时候起, 抱着姐姐进绣坊的, 就成了妈妈。
绣婴，本来是我阿爹创的，怎么后来, 全是我的妈妈在做？
还有阿九嫂子，她最开始，不是只要女儿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