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第一美人柳依依,是我的表妹。
她风华绝代,她善解人心,她是万千大燕男子心中的解语花。
可若要说娶妻,男子口中最佳的人选,当是天下兵马大元帅沈定安的嫡女。
也就是我——沈如颜。
人们都暗暗将我二人作比较。
可其实,什么王孙公子?皇权富贵?都不配与我姐妹二人的真情相提并论。
1
我阿娘年轻时是名动大燕的才女,她的绝代芳华在我及笄那年落幕。
时至今日,大燕百姓对此仍议论不绝。
我及笄那年,边疆来犯,来势汹汹。
阿爹从我及笄宴上匆匆离去,十日后,传来边疆连失三城的败绩。
阿爹以往战无不胜,可手中三万精兵怎能对抗魏、楚两国联盟的十万大军。
战败的消息传回上京时,在位的天子震怒。追究原因,满朝文武无一人敢言。
谁也不敢把兵力悬殊的根本原因道明,一来二去,只搬出些鬼神之说。
说沈将军嫡女沈如颜是个不祥之人,敌国在她及笄那日出兵,恐是此女子冲撞了神明。
前线告急,国库空虚。我阿爹在前线抛头颅、洒热血,而这群无能的臣子却要将我送上祭祀台,祈求神明的宽恕。
那天,下了好大的雨。
阿娘左手执一柄素油纸伞,右手拎一把长剑,挡在我身前:
「谁敢动我女儿,我定要他全家不得安宁。」
刽子手说着「皇命难违」,腐朽顽固的大臣束手看着热闹,劝阿娘「莫要白费力气」。
阿娘用剑挑断了束缚着我的绳索,将我揽在怀里,和小时候哄我入睡般温柔地同我说:
「阿颜别怕,爹和娘都会保护你。」
沾了风雨的披风,带着阿娘的体温落在我肩上,我忍不住哽咽:
「阿娘,我没有做错任何事,他们为什么要抓我?」
「傻孩子,无能的人才会拿女人和孩子当幌子。」阿娘将我脸上的碎发拨开,眼里有细碎的泪:「娘要出去几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也要照顾好依依。日后,只为自己而活便可。」
我一知半解,木讷地点头。
彼时,我太过年幼,尚不知道这样郑重的话语背后,往往就是诀别。
阿娘派人将我送回将军府,临别时,我停在长长的台阶上回望。
阿娘燃三炷香,三点星火在雨中不灭。与以往阿爹出征前都会拜祭祖先的场景重叠,此去,便是一去未回。
我是后来才知道,阿爹就是在那日战死沙场。
朝中无大将可用,阿娘自请挂帅出征,以此换我一命。
因为除了沈家人,没人号令得动阿爹一手培养的定安军。
我因此苟活,也因此与皇家纠缠不清。
2
建宁三十六年,朝廷与魏、楚两国和谈。割让边疆十八座城池,赔十万两雪花银。
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事持续了半年,又在某一日,销声匿迹。
街市恢复了以往的热闹繁华,街头的条头糕依旧软糯香甜。
好像一切都只是虚惊一场,可我知道,我没有爹娘了。
上京城,只留下一座空荡荡的将军府,而再也没有沈将军和将军夫人了。
没人知道我阿娘一介弱女子是如何率领我阿爹的旧部与十万大军斡旋的,他们不信一介女子有如此能耐,能做到万千男子都做不到的事。
所以他们编造出我阿娘借容貌委身两国国君的桃色轶事,以此来掩盖大燕男子的无能。
和谈后,定安军群龙无首,天子畏惧兵权旁落,一纸诏书落进将军府,钦定我为未来的太子妃。
天子尚未册立太子,却先定太子妃。
一时间,将军府门庭若市,京中的妇人皆上门,纷纷道我好福气。
我的表妹柳依依解了襻膊,一把弯刀近身就贴在了兵部侍郎夫人的脸上。
她三分笑,七分恐吓:
「上阵杀敌时,各位大人带着夫人闭门不出。
「我家姑母与姑丈尸骨无存,将军府挂白事的时候也无人问津。
「怎么一个太子妃的虚职,就能得各位一句好福气了?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兵部侍郎杨夫人常年养尊处优,养得珠圆玉润,被寒铁凉了脖子,吓得脸上的肥肉都抖了三抖。
「要不得,要不得,柳姑娘仔细着你手里的刀。」
我放下头顶着的碗,信步走来,低声叫停:「依依,不得无礼。还不快向杨夫人赔罪?」
柳依依收了刀,脸色变得极快,轻快地揽着杨夫人的胳膊道:
「杨夫人莫怪,与你开个玩笑罢了。
「今日杨夫人一登门,我便知道杨大人一路高升,少不得你这位贤内助扶持。
「瞧瞧,这屁股,多旺夫。看来杨大人平日里求神拜佛,也不是全无用处,大家伙说是不是啊?」
其余夫人没计较大多,笑着附和说「是。」
而杨夫人的脸色却不好看了,略带担忧地眼神,怯怯地望了我一眼。
我与她都心知肚明,搬出鬼神之说,将战事扣在我头上的,正是杨大人。
我知道柳依依是气不过,为我打抱不平。
而此刻,并不是逞口舌之快的时候。
「如颜多谢各位夫人的道贺,」我恭敬回礼,同样挽住杨夫人的胳膊,不计前嫌地冲她一笑:
「如颜与依依两人在这京城,可谓是孤苦无依了。各位夫人犹如我二人的长辈,还望平日里多些往来,多亲近些才好。」
杨夫人如释重负,拍着我的手道:「好,能沾未来太子妃的光,是我们的福气。」
柳依依却冷了脸,冷哼一声,不满我的虚假做派,甩手往后院去了。
迎来送往并非易事,打理完一切已经深夜。
庭院深深,暗卫沈三从树上掠过,单膝跪地向我汇报:
「主子,宫里有异动。就在天子下令封主子为太子妃后,天子最看重的容亲王下落不明,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羽林军遍寻京城无踪。」
我两脚之间系着一根红绳,约束我的行步。
练习走步的我顿了脚步,脑海搜寻一阵,问道:
「你是说公子胥不见了?他不是太子之位最有胜算的一位皇子吗?皇宫戒备森严,怎会无端消失了个人?」
「正是,」沈三答:「天子皇子众多,太子未定,但最得民心的便是公子胥。
「公子胥是天子私访民间时留下的孩子,自小在佛寺长大,在百姓心中颇有威望。
「外界早有传言,天子对公子胥极为器重,恐因他废了立嫡立长的先规。
「今日,天子刚封主子为太子妃,公子胥便失踪。怕是主子已经卷起皇家夺嫡这场纷争里了。」
明月高悬,我顶着水碗在横木上练习,听了这话没有犹豫:「无妨,我意已决。」
沈三走后,柳依依进了后院,扔一柄长剑,要我与她较量。
「来,与我比一场。」
我并不接剑,柳依依也不管不顾,拔剑与我相抗。
我闪身躲避,头顶的瓷碗碎了一地,脚间红绳掣肘,我摔倒在地。
柳依依收了剑,负气地蹲下身,将我脚腕间控制我走步的红绳解开。
「好好的,学别人做什么大家闺秀?」
柳依依将那绳子扔得老远:「不是说好,长大了我们就云游四海吗?如今这京城也没什么让人牵挂的了,我们走。」
我按住了她的手腕:「我不走,这大燕的江山,是我阿爹打回来的。
「我们沈家起码要占到一半,我不要再因别人一言就丧了性命,我要做你和定安军的后盾,不惜一切。」
3
自那日后,柳依依与我疏远。
府上人都知道,将军府的两位小姐不和,连话都不再多说。
我跟着宫里派来的教习嬷嬷学针织女红,学妇言妇德。
柳依依也不再一味痴迷习武,反而在各类诗会雅集中出尽了风头。
京中公子哥皆以与她同游为幸,甚至称赞她的才情比之我母亲当年,更胜一筹。
柳依依听了,把着团扇掩唇,咯咯咯的笑着。
笑着笑着就把说这话的纨绔,推进了湖中。
水花四溅,随从下饺子似的跳下水救人。
柳依依站在船头乐得更欢了,活似当年烽火戏诸侯后,天真大笑的褒姒。
这样天真烂漫的女子与循规蹈矩的我相比,精彩太多,也让刚册封的太子为之倾倒。
我受皇后邀约,在湖心亭等候与太子慕容寅会面。
皇后的凤轿落下,后头轿子里走出来的男子面色不佳,显然对这次会面不满。
慕容寅目光从我脸上扫过,我很快垂头,他轻嗤一声就要走。
「母后,见过了,和传闻一样,平平无奇的闺阁女子罢了。
「既有婚约,娶了便是,孩儿还有事要忙,就不陪母后了。」
「站住,」皇后叫住他,又对我莞尔一笑,甚是客气:「阿颜久等了,寅儿上前来,你俩说说话。」
慕容寅并未上前,皇后回头便看到呆愣愣望向游船的太子,不容忽视的是他嘴角压抑不住的笑。
皇后敲了敲桌面,一脸愠色:「太子,上前来。」
宫人扯了慕容寅的袖子,他才回神,大剌剌地坐下:
「母后,那船上站着的女子,笑得极为好看。孩儿从未见过如此明艳的女子。」
当着我这未来太子妃的面,太子便这般不在乎地夸赞旁人。
如此做派,看来是真不把我这个未来太子妃放在心上了。
皇后见我的脸色并无异常,对慕容寅的斥责也不重:
「今日是叫你陪阿颜游玩的,旁的那些个,今日且先不谈。」
皇后柔柔地拉过我的手道:「阿颜放心,我们寅儿只会有你这么一位太子妃。旁的,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我面上波澜不惊,浅浅笑道:「是。」
心里却是另一番心思:
天子病重,皇后母族多在朝为官,他们是该急切地谋求这帝位了。
估计他们巴不得我尽快与太子完婚,让定安军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下,如此可保慕容寅继位再无后顾之忧。
慕容寅瞥了我一眼,对我在这大夏日穿着严实、不露一丝肌肤的保守行为极为不屑,低声说了句:「乏味至极。」
而游船上又是另一番场景,被捞上岸的纨绔恼怒,柳依依也不惧。
她用帕子接了水往他身上洒,还扮着鬼脸叫他:「你好像只落水狗啊,哈哈哈。」
男子被她逗乐,干脆与她闹成一团。少年与少女光着脚在游船上坐着戏水,欢笑声不断。
引得这边慕容寅坐不住,伸长了脖子往游船上看。
皇后终于没忍住,拍了桌子气道:「光天化日,男女私会,还衣衫不整,成何体统?那般不守规矩的女子是何家的?叫上前来问话。」
宫人忙撑船去请。
我福了福身子道:「回禀皇后娘娘,那是臣女的表妹,柳依依。」
皇后脸色一僵,倒是太子来了精神:「她便是柳依依?京城最善解人意的解语花,果然人如其名。行事也像她这个人,有趣得很。」
说话间,柳依依和几个男子被带到了跟前。
还未行礼,便被慕容寅扬了手道:「免礼。」
慕容寅理了理衣襟,摆出些太子些做派:「柳姑娘妆安,本太子今日与母后到此处游玩,见姑娘玩得正得趣,所以请姑娘上前一同游玩。」
柳依依环手,从头到脚地打量着慕容寅,看得慕容寅也站直了背,生怕旁人看不出他是太子。
柳依依揪一绺垂发,淡淡应声:「太子见我有趣,我见太子却是十分无趣,恕不奉陪了。」
4
「放肆!」皇后震怒:「这般没规矩,全然不似你表姐。本宫今日便罚你跪在此处思过,其余男子,皆回自己祖宗祠堂罚跪。」
宫人压着柳依依跪倒在地,柳依依硬着脊背,跪得丝毫不服。
慕容寅的眼神自柳依依出现便未移开过,就连皇后唤他回宫也置若罔闻。
「青石板太硬,你这样跪着,明日肯定起不来了。」慕容寅担忧地说。
「这不是,托太子殿下的洪福吗?」柳依依似嗔似怪。
皇后的手落在了慕容寅耳朵上:「太子,随本宫回去。」
「哎呦!」慕容寅惨叫一声,见柳依依「扑哧」笑出声来,又咽下了,轻声唤:「母后快松手。」
慕容寅依依不舍地跟在皇后身后,又折回,将身上带着的帕子放进柳依依手里。
「垫着会少些痛楚,我会帮你求母后宽恕的。」
慕容寅走后,柳依依冷下脸,将帕子丢进了湖中。
皇后换了顶大些的轿子,顺带送我回府。
轿内,太子揉着发红的耳尖道:「母后似乎对依依有些不满,可儿臣倒觉得她真性情。想笑就笑,想闹就闹,比些木头人有趣许多。」
皇后宽慰了我几句,冷不丁被太子这话打断,沉了脸道:「正妃未娶,旁的你再有趣也是徒劳。」
「这有何难?」慕容寅不以为然,转而对我说:「我大可明日就与你完婚,要是依依愿意,她也可一起进我太子府。若她不愿,我择日再娶也是可以的。」
我忍不住问:「太子怎知依依愿意嫁你呢?」
慕容寅束手靠在轿子上,语气颇为自得:
「谁会拒绝得了本太子呢?孤是大燕最尊贵的男子,我方才将帕子留与她,她没有拒绝,想来对本太子也是有意的。
「只不过碍着女儿家的羞怯,不好直言罢了,孤都懂。」
我但笑不语,只奇怪,这样的蠢货,天子竟放心立为太子。
柳依依在第二天清晨回府,扶着膝盖一瘸一拐地进了院子。
我放下两瓶上好的活血化瘀的药,告诉她:「太子特意命人送到府上的,他很钟意你。」
「切。」柳依依冷笑一声,扫落在地:「谁稀罕。」
柳依依确实是不稀罕,可慕容寅却是极为稀罕她的。
自湖心亭一见,慕容寅就像是着了魔,缠得柳依依避无可避。
慕容寅与我的婚事被他一拖再拖,他像个平凡的男子,甘心拜倒在柳依依的石榴裙下。
陪她去山谷里捉萤火虫,邀她去御花园捕捉蝴蝶,随她下扬州看江南。
柳依依不喜黑夜,慕容寅便为她寻来碗大的东珠,照得整座将军府宛若白昼。
这样的盛宠,引得京城的闺阁女儿无不艳羡。
她们成群结队地来将军府,看我这个挂名太子妃的笑话。
「沈姐姐真是好气度,容得了这样的狐媚子表妹勾了未来郎君的心。」
「就是,那柳依依也太不要脸了。太子殿下怎么说也是她未来的姐夫,沈家自小收留她,又对她有恩,她竟做出此等恩将仇报的丑事。」
我娴静的脸上头一次裂了痕,摔了手边的茶碗,一地稀碎。
「哎呦,可吓坏我了。沈姐姐想必也被柳依依那小贱人气坏了吧,都摔杯子了。」
「住嘴!」我冷眼盯得说话的女子生怯:「我沈家的人,岂容你们这帮蠢货置喙。」
厅里一片无言,几个女子悻悻离去,走之前还交头接耳道我是被刺激得发了疯,一时失态。
来府上拜会的夫人对我也失了殷勤,只夸柳依依别具一格,是大燕难得的女子。
我想,她们除了希望柳依依飞黄腾达以后提携她们一二。更希望柳依依早日嫁给慕容寅,好让自家儿子死了心。
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太子痴迷柳依依姑娘,对天子钦定的太子妃冷淡至极。
就在所有人等着看太子何时改立太子妃时,太子患了重病。
东宫太子的病起得突然,约莫是和柳依依去了趟极北之地堆雪后,便闭门不出了。
皇后既要看顾病重的天子,又要照顾昏迷不醒的太子,重压下也病倒了。
皇家一团糟,柳依依却乐得逍遥,仍每日约着三两位公子饮酒作乐,全然不受影响。
以至于,我受邀进宫侍疾,听到慕容寅喃喃念着「依依」时,都忍不住露出个嘲讽的笑容。
5
沈三来得匆忙,一身羽林军的衣裳都未来得及换下。
我见他神色匆匆,也正了脸色:「发生了何事?」
「主子,日前军粮被负责押送的官员以次充好,换成陈粮一事,属下带人用主子给的银票购置新粮已经补足了亏空。」
沈三接着道:「近日有一批军备运往守边,领头的官员在属下当值时同属下传了话,说万无一失。
「属下不解,暗自检查过了,这批军备全是正常规格,并无以往的粗制滥造现象。
「属下跟踪了这名官员几日,发现他与柳依依姑娘相交甚密。」
我恍然明白柳依依的反常。
原来这趟浑水,掺和进来的人,不止我一个。
沈三声音低了些:「太子落水后,再不能生育。此事,也与柳依依姑娘有关。」
我心下一沉。
御医一罐一罐药灌下去,总算把太子灌醒。
为免夜长梦多,皇后把我与太子的婚期定下。
接旨后,我便在房内绣着嫁衣。
柳依依知道消息后,破门而入,拿着桌上的圣旨飞快看了一遍,撕成碎片后,丢弃在地,用脚碾进泥里。
「你真要嫁给慕容寅那草包?他不过是个庸才,被我三言两语就哄得破冰入水,泡了三个时辰,如今怕是连子嗣都难有。
「这样无能的男子,你甘心嫁给他吗?沈如颜,这个世上当真没有你倾心想要与他厮守一生的人了吗?
「你怎么舍得把自己交与那泼才蹉跎一生?」
针尖扎破手指,指尖冒出一滴鲜红,落入嫁衣。
我嗤笑道:「我不嫁太子,那谁嫁?你吗?」
柳依依听到这话,一愣,心里委屈得涨红了脸:「阿姐不会以为我是真要攀龙附凤,勾引太子,要与你争这个太子妃吧?」
「不,」我冷静道:「我从未在此事上疑你。」
柳依依知道我所言非虚,干脆开诚布公地与我讲:
「你是将军府的大小姐,姑丈和姑母的掌上明珠,你不该如此委屈求全。
「若这样肮脏的争权夺利的事要有人来做,我宁愿那人是我。
「我可以保护好你,阿姐,我不是你的累赘。明日这亲,我替你成。」
她意已诀,拿着针线笨拙地缝针脚,扎得满手是血也倔强的继续。
桌上的蜡烛爆了颗灯花,我抬手利落地将柳依依打晕,交由沈三,送往了驻北的军营。
柳依依痴迷武学,自幼最崇拜的人便是我阿爹。
她该去做翱翔飞天的鹰,而不是拘于男人身侧。
「小姐放心,军中一切都打点妥当了。」
「嗯。」我将披风解了,覆在沉睡的依依身上,对沈三叮嘱:「依依性子倔,鬼点子也多。她若是说什么要回京城的话,你大可不必理会。
「这大燕,她哪里都去得,只有皇宫这一趟浑水,我希望她再也别掺和进来了。」
「是。」
马车带着我的通关令牌出了城门,我孤身一人等待天明。
我伪装贤良淑德实则为掌权夺势,柳依依假扮善解人意实则探取朝中机要,笼络人心。
我与她,不谋而合,都想撑起这个没有主心骨的将军府。
可柳依依唤我一句阿姐,我又怎能不护她。
太子庸碌,可皇后精明至极。朝廷官员异动,皇后了如指掌,恐她先一步对柳依依下手,我只能送她去定安军驻扎的军营。
什么王孙公子?皇权富贵?怎可与我姐妹二人的真情相提并论。
我换上鲜红的嫁衣,蓦地想起依依质问我的那句「没有倾心之人」吗?
怎会没有呢?我脑海里蓦地浮现出一位温润男子的面庞。
为阿爹阿娘建衣冠冢时的那天,顾着将军之女的面子,我不敢在人前落泪。
在他们走后,我又折回,跪到两座墓前哭得昏天黑地。
泪眼朦胧中,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攥着一方丝帕落在我眼里,混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檀香。
「沈将军与夫人大义,晚辈特来送他二位一程。倒是打扰姑娘祭奠了。」
烟雨蒙蒙,他执一柄伞罩在我头顶。不上前,也不后退。静静地等我哭完。
我哭得狼狈,只道:「我也是钦佩将军和夫人,特来祭奠的。我叫沈尔尔,是个没什么身份的人。」
将军之女当有气节,不在人前落泪,可若是个无名小卒,谁管她是不是哭成了个花猫。
「世上浮云遮人眼,名利、地位皆是拘束,不若都像尔尔姑娘,无名无利一身轻,倒可以乐个自在逍遥。」
他替我撑伞,雨沾湿他的肩头。我看他清俊的眉眼,也看他捻佛珠修长的指节。
君子温润如玉,当是如此。
可惜,再旖旎也不过是一面之缘。
我合上眼喃喃道:「世上多的是有缘无分的人,想来,也不少我这一个。」
6
婚期又被推迟,因着天子驾崩,太子继位。
等一切尘埃落定时,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月。我被接进宫中。
昔日的皇后,如今已成太后。
她同我解释:「顾忌着还是孝期,封后大典要延后再办了,先举行婚礼入宫,委屈你了。」
我摇了摇头,对上慕容寅阴冷的目光。
大婚之夜,慕容寅一身酒气地推开我的房门,拎着一壶酒灌进我的嘴里,眼里满是厌恶和凌虐。
我被呛得满脸通红,甩开他的手,扇了他一巴掌。
「慕容寅,我是你的皇后,我沈家满门忠烈,你不可辱我。」
慕容寅冷笑着捂着被打的一边脸,将我推倒在地,语气阴鸷:
「笑话,孤如今是大燕之主,欺你、辱你,哪怕是要了你的命,谁又敢说一句不是。」
他的手扼上我的脖颈,鼻间的呼吸少得可怜,我止不住的咳嗽。
慕容寅却收了手,狠狠将我拽起,甩上早已准备好的马上。
「沈如颜,你费尽心机把依依赶走,坐上你梦寐以求的皇后之位,以为从此便高枕无忧了?可笑,你以为孤真拿你没办法了吗?」
骏马疾驰,离开皇宫,往行宫别院的方向去。
慕容寅的声音低沉,犹如鬼魅:「你休想,沈如颜。你让孤不能与心爱之人相守,孤要将你视为性命的东西,一一碾碎。」
慕容寅推开别院的大门,将我甩落在地。
窗被突然闯进的风吹开,逆着月光,我看到了坐在窗前捏着茶杯、手捧一本佛经的男子。
他面容与慕容寅有两分相像,却较之慕容寅更为沉敛。
不容忽视的,是他右脚挂着一道长长的铁链,铁链尽头连接着整座宫殿。
在我茫然的注视下,男子缓缓起身,随之传来的是铁链晃动的叮叮声。
他像个囚犯被拘在这别院,可他眼底藏不住的倨傲又让我觉得,这别院外的世界才是一座牢笼。
我衣裳凌乱,呼吸也有些不稳,更快察觉的是,我身上提不起一丝力气。
我心底一沉,又慌又急地问:「慕容寅……你究竟想干什么?」
慕容寅居高临下,踏在门槛上,环手嘲笑我的狼狈:
「啧,孤的皇后不是早该明白,一国之母的首要任务是诞育皇子吗?」
他压低了声音倾附在我耳边:「只可惜,孤不能人道。」
我脸色一变,难看至极。我自然知道这是谁的手笔。
慕容寅眼光越过我,看向了我身后的男人,拔高了声音道:
「所以啊,孕育皇嗣一事,烦请六皇弟代劳了。」
六皇弟,是失踪三年的公子胥。
我意识到慕容寅不是在开玩笑,且大张旗鼓出宫,显然是早有预谋。
「你疯了,」我心底生寒:「那是你亲弟弟,你怎可如此罔顾人伦……」
对上慕容寅残忍的笑,我才明白,这便是他折辱我的方式。
「传言你母亲能侍奉联盟军的君主,缓战事半年之久。想来你也是个荡妇,」慕容寅扣在我按在门框上的指节,对里头那人道:「六皇弟,行宫寂寥,孤送个女人来给你玩玩。」
「慕容寅,你不得好死。」
浑身冒起一股寒意,我颤颤巍巍地拢起了领口,看向公子胥。
他沉了脸,俊朗的脸上含着被冒犯的不悦。
薄被落下,将我罩得严实。
一双大手穿过我的臂弯,我忍不住嘤咛一声。
抱起我的人身体一僵,我涨红了脸,不敢看他清澈的眼。
听得他低声对我道一句:「皇嫂,得罪了。」
耳窝都要沉溺了。
「你不该如此轻贱你的妻子。」他抱起我,拱手向慕容寅让去:「大婚之日,一国之君和他的皇后该是在坤宁宫。而不是在这里。」
「少惺惺作态了,慕容胥。」慕容寅推着我的肩膀,我浑身绵软无力,就势倒向慕容胥怀中,他握着我胳膊的手很稳,又加重了几分力气。
一股无名之火从我混沌的脑海中窜出,事情开始往我不可预料的走向发展。
「依我看,你二人合该是绝配才对?」
慕容寅讥笑道:「一个表面端庄大度,实则蛇蝎心肠。为了得到我,不惜逼走自己的亲表妹。
「而你,慕容胥,少给我摆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你非嫡非长,皇位本就与你无关。
「世人敬你又如何,父皇亲自将你幽禁在这院里,不让你与我相争,你就是输了。
「这皇位是我应得的,不是你让的。」
「嘭!」
门被慕容寅合上,落锁的声音唤回我几分清醒。
「沈如颜,今夜这扇门不会打开。」慕容寅得意至极:「你最好乖乖识相,否则,我便让皇后与失踪三年的容亲王在行宫苟且的丑事,传扬得人尽皆知。」
7
「荒……唐……」
我咬紧牙关,忿忿骂道。
偌大的屋子只剩我与慕容胥两人,周围的空气稀薄起来。
我急促地喘息两声,慕容胥神情一顿,拖着铁链,想将我放置在床榻,却被我紧张地环住了脖子。
我带着惊恐和祈求:「别……不行……我可是你皇嫂……」
不能这样,新婚之夜,皇后怎可睡在小叔子的床榻?
慕容胥怔愣片刻,一时间,不知是该将我放下,还是继续抱着。
「皇嫂误会了,」慕容胥别开眼:「此处简陋,只有一张床榻,只能先委屈皇嫂了。我对皇嫂并无非分之想。」
他语气正直,不染半分邪念,笔挺得直如松柏,整个人僵直宛若一张拉满的弓。
可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尖和不敢直视我的双眼,又暴露了他的局促。
他并不是如面上表露的一般云淡风轻。
我盯着他一张一合的唇,脑中竟冒出个荒诞的念头:这样硬的唇,不知道咬一口会不会是软的?
我后知后觉被灌下的酒有问题时,是僵持中,慕容胥挪眼盯住了我的眼眸。
「皇嫂,烦请挪开放在我胸前的手。」
恍然回神时,我的手已经搭在了慕容胥的胸前,弄乱了他的领口。
「抱……抱歉。」我晃了晃一团糟的脑袋,想恢复原状,却在药力的侵蚀下,反而将他的衣衫剥落。
他长眸微眯,幽幽看我。
我摊手想自证清白,可满手留下的都是他身上残余的温度。
离得太近,甚至沾染了他身上的檀香。
太过难堪,我背离理智,开始胡言乱语:「你……你为何不能甩开我的手。」
「哦?皇嫂的手搭了我的腰,却要怪我没及时推开皇嫂的手吗?」
他语气平平,却让我更为羞愧。
我低头一看,哦,原来他的手正抱着我。
打更人报了三更的时辰,夜里落了场小雨,我与慕容胥在床榻上滚作一团。
他将我指尖合拢攥在掌心里,压住我乱动的腿。
呼吸比我还乱,他道:「皇嫂,还请自重。」
皇宫内私藏春药,是杀头的死罪。
所以,用在我身上的春药,只会是药效最厉害的一种,这样才能保证一击即中。
我意识迷离,只想往他身上贴。
他守着最后的道德防线,挣扎中看出不对劲。
「皇嫂可是……身体不适?」他说得含蓄,却是猜想到了前因。
我浑身热得快要烧起,周遭的空气都热得快要把我灼烧,渴,很渴。
「你身上好香……」
我抓着慕容胥细长的指尖往脸上贴,又拉着落在一旁的铁链往我这处拽,慕容胥一个踉跄,撑着手在我眼前,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不自在地扭了扭手腕,挂在他手上的佛珠便落在了我的锁骨。
他伸手要取回,却被我得了便宜,拉着他揽进我的颈侧。
我咬上那红透的耳尖,听他在我耳边低喘,心中起了无尽的破坏欲。
他要做不染尘埃的佛子,我何不做个妖女,拉他下神坛。
「抱抱我吧……」
我似泣似求,他欲拒还迎。
他额上起了汗,全然落进我贴身的小衣,他整个人都被我缠住。
又或者说,不仅仅是人。
「我们是不是,之前见过?」我没由来的一问。
他漆黑的眸子闪过复杂的情绪,良久,一声重重的叹息,夹杂着无奈和妥协。
我的罗裙被解下,他纵容着我的手腕贴上他的脸颊。
那薄唇泄恨似的咬破我的唇,带着压抑已久的渴求。
一时间,我分不清,中药的人到底是谁。
疼痛唤回了我几分清醒,我喃喃道:「我们这样……于礼不合……」
他只解了外衣,而我,几乎不着寸缕。
他脸上泛着薄红,低笑一声:「皇嫂现在说这些,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8
我再醒来,已是晌午。
坤宁宫几个服侍我的小宫女跪倒在地,慕容寅束手立在我床侧,山雨欲来。
「舍得醒了?昨夜还快活吗?孤的好皇后?」
我的指甲嵌进手心,抬手欲扇他一巴掌。
慕容寅吃过一次亏,反应也快了些。他捏住我的手腕,狠狠将我拖至铜镜前。
「看看,孤的皇后被哪个野男人咬破了唇?」他掐着我的下巴,要我看自己唇上的伤口,我固执地偏头。
他又撂开我的衣袖,腕间有一颗鲜红的朱砂痣。
「看来,六皇弟也不喜欢你这样恶毒的女人呢。沈如颜,你可真可怜。」慕容寅一点一点打击着我的自尊。
我却扬唇讥笑:「你可得看清楚了,是我可怜,还是皇上你无能?」
慕容寅被我气得哑然,推翻了殿内一切能够摔落在地的物件。
最后他恶狠狠地警告我:「你最好认清自己的身份,你的作用就是生一个带有皇室血脉的皇子。
「若慕容胥也不行,那孤就召皇族其余旁亲来,你总会有孩子的。」
这便是我阿爹效忠的君主吗?他配吗?
夜幕落下,我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我可以委屈自己,但决不允许自己受人胁迫沦为娼妓。
推门而入的却不是慕容寅,而是太后。
「皇后自裁,可是要株连九族的,皇后可想清楚了吗?」
先皇一死,太后的野心暴露无遗,她再也不用对我虚与委蛇。
我收了剑,抱在胸前,冷冷道:「多谢母后提醒,只可惜,我沈家除了我,九族的英魂都死在了沙场上。」
太后挑手紧了紧满头的金簪,勾了指尖唤宫人将一个托盘递到我眼前。
掀开黑布,一件眼熟的披风沾了血迹。
我不敢置信地上前质问:「你把依依怎么样了?」
「你表妹这样好用的人,哀家怎么会舍得让她去边疆这样苦寒的地方呢?」太后拂开我的手道:「不过是瞒着皇上把她关起来罢了,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你放心,你乖乖听话,哀家不会对她怎么样的。」
我握着的拳头松了又紧。
「那你要我做什么?」
太后语气笃定,不容商量:「你得生一个带有皇家血脉的继承人,你是个聪明人,哀家知道你能办到的。」
9
我再一次出现在行宫别院时,孤身一人。
一柄长剑,一壶酒。
慕容胥丝毫不意外我会再来,他捻着佛珠的手未停。
殿内檀香让我紧绷的神经舒缓,我倒掉了他杯中的茶,给杯中添了酒。
凑到他唇边,试探地问:「喝一口?」
慕容胥抬眸,直视前方,推开了我的手。
「赔罪的话,茶便好。」
「偏得是酒。」
我不依不饶,拉着他脚腕上的铁链就要强灌。
慕容胥夺了我放在桌上的长剑,单手脱了剑鞘,将剑刃抵在了我的颈前。
「我不愿喝酒。」
我笑得凄凉,眼里含了一汪泪:「受人挟制,还轮得到你说愿不愿意吗?」
这话是说他,也是说我。
我毫无顾忌地端着酒杯往前凑,他收剑很快,剑刃还是沾了血,是他的掌间被剑刃划破。
他扔了剑,接过我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够了吗?」
我又添一杯:「不够。」
一壶酒,我一杯一杯倒,他一杯一杯喝。
喝到最后,酒意盖过檀香,熏得我都要醉了。
我将酒瓶倒置,再无一滴倒出。扔至一旁,手抠着桌面没由来的开始紧张。
桌上佛经被风吹开,我没话找话:「你是少林的俗家弟子吗?倒是抱歉,让你破戒了。」
慕容胥嘴角还残留着酒渍,唇一勾,眼就弯了,倒让他脱了些冷清自持的模样。
只是话一贯的刺人,他说:「无妨,昨夜便破了。」
我低头一阵耳热。早知如此,应该将药下在茶里的。
铁链一阵窸窣的动静,我抬眼就看到这人正伸手脱衣服。
「你……你这是不是太快了些?」
他凑得近了些,茶色的瞳孔分明透着不解:「快?皇嫂最擅长的恐怕就是倒打一耙了。昨夜也是,明明要我抱,哭的也是你。这正人君子,果然不是好做的。」
他说话语速慢了些,许是酒精的麻痹,整个人看着有些乖巧。
我昨夜已经体会到了药效的厉害,有些后怕地挪动,想离他远些。
却被他揽住腰,抱在怀里,从后头枕着我的肩膀,呼吸开始均匀了。
「慕容胥?」我试探地叫他,没有回应。再从袖中掏出药包,借着月光一看。
「安神药」三个小字晃得我的眼有些涩。
真是,辜负了太后夸的那句「聪明。」
果然,做狐媚子也是需要天赋的。
我被慕容胥揽在怀里动弹不得,思绪却清明了。
起先被太后一激,是太鲁莽了些,差点着了她的道。
若真等我怀胎十月诞下孩子,且不说能不能一举得男。就怕那时,才是真正沦为争权夺利的棋子了。
我得自己去救柳依依。
我挣开慕容胥的怀抱,取了纸笔,飞鸽传书给定安军,要军中做好准备。
皇家待我不仁,我也没必要死守着道义了。
落笔,我吹干纸上墨迹。
身后传来一声呵欠声,本该昏睡的人伸了懒腰,眼神落在纸上:「谋反?皇嫂好胆色,算我一个如何?」
10
直到我掀了太后宫殿的瓦片,我也没想明白,为什么我会和慕容胥换了夜行衣在此。
没有哪个世家大族的小姐和公子,会三更半夜地上房揭瓦。
「不是要救人?还是说皇嫂对我更感兴趣,想回行宫换了春药继续?」
慕容胥一双清冷的眼,此时,怎么看怎么狡诈。
「你确定,依依真被带到了这里?」
慕容胥拽住了我的手,我不解地环视四周,并无异动。
小声问:「可是有人来了?」
「无人。」慕容胥同样压低了身侧,小声道:「我只是觉得皇嫂或许更想与我就寝,就不费救人这个功夫了。」
我深呼吸两口,狠狠地踩住他的脚背蹂躏。
怎么会一开始觉得这是个不可侵犯的君子,明明就是个道貌岸然的腹黑小贼。
谁家正经王爷明明单手能开锁,还假意被囚禁得可怜。
「别闹,有人来了。」慕容胥定了神。
太后宫中的门被撞开,慕容寅醉熏熏地揽着两名新纳的妃子闯进殿里。
「母后……母后你看,她像不像依依?」
慕容寅抓着一名女子的脸:「这个,这个眼睛像,那个,那个笑起来像。可是谁都不是真的依依。
「沈如颜那个毒妇,她究竟把依依藏到何处去了?依依……」
太后不耐烦地踢了他两脚:「为了个女人醉成这样,没出息。」
「不,母后,你不懂。依依不是一般的女子,她是我心爱之人,和旁的女子都不同。为了她,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太后无奈地摇摇头,屏退众人。
她在供奉神佛的案台上动了几下,原本干净的墙壁便开了个豁口。
慕容寅擦了擦眼,不解地看向太后。
太后扬手:「进去吧,今夜便允许你放肆一回。」
我可以确定,这里面关着的定是柳依依。
我急切地想跳下去救人,却被慕容胥死死拉住。
「天干物燥,皇嫂火气真大。是要与殿外的几百名羽林军拼个你死我活,再被万箭穿心吗?」
我沉住气问他:「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慕容胥不紧不慢地从怀中掏出个短笛似的物件,将药粉倒入。
叮嘱我:「屏气。」
我两手掩住了口鼻。
慕容胥对着殿内一吹,不出半柱香的功夫,太后昏倒在地。
我咂了咂嘴,慕容胥这人,披着一身君子的皮,干的都是些鸡鸣狗盗的事。
「走。」
我随慕容胥潜入殿内,他记忆力极好,只看了那一眼,便得了机关的要领。
墙壁再一次打开,我闪身入内。
烛光摇曳,内里迂回曲折,看不清脚下的路。
我一不留神就踩了个空,扑倒在慕容胥背上。
「小心……」
慕容胥回头还想说些什么,我先扯住了他的腰带。
先发制人道:「太暗了,脚滑。你在前头领路,我跟你走就不会摔了。」
慕容胥僵硬地把我按在他后腰上的手,移开搭在他袖口,喉头一滚,声音有些哑:
「皇嫂,宫中的教习嬷嬷没有告诉过你,男人的腰,最好不要乱摸吗?」
11
我悻悻地跟在慕容胥后头,他在地宫中轻车熟路。
我好奇地问:「你对此地,为何如此熟悉?」
慕容胥言简意赅:「八岁入宫后,每个深夜我便被关在此地。很难不熟。」
我一愣,又想起沈三潜伏宫中传回的消息。
八岁之前,慕容胥一直在民间的佛寺中长大。
入宫后,得当时的皇后,也就是现在的太后照拂。
外界多赞太后仁德,却不承想,到底是亲疏有别。
对待慕容寅是任由他骄纵,而慕容胥却只能在这地宫里过暗无天日的生活。
「皇嫂,收收你同情的眼神。」慕容胥回头冲我一笑,语气有些漫不经心:「若是我说,八岁未进佛寺之前,我便是在街头乞讨过活,你是不是又要哭了?」
「谁哭,你莫要胡说。」
「同情男人,可不是什么好事。」慕容胥淡淡道。
他解开一处玄关,石壁大开。
柳依依躺在角落,捂着受伤的肩膀。脚边倒着的慕容寅,胸口插着一柄木簪。
慕容胥探了探慕容寅的鼻息,面无表情地做出判断:「死透了。」
我脱下外衣,将柳依依抱在怀里。
对上慕容胥意味不明的神情,我顿时分不清他是敌是友,下意识挡在柳依依身前。
「皇嫂急什么?我可不是来救驾的。」慕容胥燃起火折子,背对着我,松手落在了慕容寅身上,浓烟四起。
慕容胥开了另一处石门,搀着柳依依,拉着我,加快了脚步。
太后的宫殿失了火,整个皇宫的羽林军都赶来救火。
而慕容胥架着马车,将我和依依送回了行宫。
「她中的是太后惯用的软精散,静养半月,等药力散了就好。」
我看着诊脉的慕容胥,诧异道:「你懂药理,那壶酒你还……」
「呵,」慕容胥轻笑:「皇嫂让我喝,我喝了。现在又舍不得那壶酒了?」
分明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狐疑,这人在某些时候,对我纵容得奇怪。
他取了佩剑,我跟上前:「你还要出门?」
皇宫方向火光冲天,他镇定地点头:「还有一事,皇嫂要与我一同去吗?」
「何事?」
「伪造传国诏书。」
养心殿内,我与他趁无人之际,取下了挂在正大光明牌匾上的传位诏书。
他沾墨落笔,「二」成了「六」,只是看上去太过生硬。
「是不是太假了,旁人定会生疑。」
慕容胥落座在龙椅上定定看我:「疑又如何,帝位之争,有几个是众望所归,不全在人为吗?不然你以为我是如何被幽静在行宫别院的。」
他全然信我会助他。
而我心底压抑已久的恨,遏制不住地想做个了断。
这天下,是要变了。
我收起卷宗,归位在牌匾后。
就听到慕容胥含笑的一声:「沈如颜。」
「嗯?」我不解地看他。
他长眸微掀,露出几分狡黠:「天快亮了,今夜受累太久,我要歇息了。明日之事,换你受累了。」
12
寅帝登基一个月后,慈宁宫起了大火,将寅帝和先太后烧得干净。
我借势传播「寅帝无能,天降灾祸于大燕」的舆论,迫得百官与我同上泰山祭天。
德高望重的元通法师主持了祭天大典,燃尽的香灰尽数指向南方。
我着凤袍,恭敬叩拜,高声道:「天意指明,继位新帝在南。」
定安军三成人马与羽林军将南边的行宫围住,众目睽睽之下,行宫别院落锁的大门被砸开,里面赫然是失踪许久的容亲王。
我率先行了君臣之礼,高声呼喊:「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身后有半数之多的官员陆续跪下,暴露其余人等皆为先太后幕僚。
难怪先太后能够只手遮天。
养心殿。
百官因着今日立新帝一事争论不休,正大光明的牌匾忽有异响,随后传国诏书落地。
偏巧砸在叫嚣着「不可」的官员头上。
惊得那人跪地山呼:「上天显灵,容亲王万岁。」
因诏书传位不明一事,我拦了慕容寅与先太后的棺入皇陵。
半月后,慕容胥顺应天命继位大统,尊为我太后。
柳依依养了半个月身体,还是有些孱弱。
自她醒了便要去找当日为了护她,坠落山崖的沈三。
我顾忌她身体,拦了又拦,今日实在拦不住了。柳依依神色着急,全然是一刻不能再等了,我只得陪她前往。
这片崖下定安军已经搜寻百遍不止,恐怕沈三的尸首被山中野兽吃了个干净。
柳依依向来聪慧,怎会猜不到,只是不死心罢了。
暮色四合,遍寻无果,柳依依眼里的光也冷了。
「阿姐,你先回去吧,我想自己再找找他。」
我没有走,只是蹲下身环抱住了啜泣的她。
「阿姐陪陪你吧。」
「阿姐,沈三这个傻蛋……」
柳依依哭噎:「一个人要怎么打得过他们派来的两队羽林军啊,偏他不听我的,怎么叫都不走。他傻不傻啊?阿姐,你说他是不是死了?要是活着怎么不来找我啊?」
我拍着柳依依的背安抚,抬头便看到两个士兵搀扶着走过来的沈三。
他伤了腿,行动慢了些。
对着柳依依的背,想拍又笨拙地收回了手。
沈三弱弱地开口说:「依依姑娘……我……摔伤了腿,被村夫背到了隔壁村,我想养好伤再回去同小姐复命的,要是知道……」
柳依依泪眼朦胧,全然没有半点在那些王孙公子面前的游刃有余,抽泣地拽着沈三的胳膊上下打量。
看得沈三的耳根子都红了个遍。
最后她才沉沉地呼气道:「还好,还好只是伤了腿。」
虚惊一场,我将二人接进了宫静养。
柳依依没什么照顾人的经验,对沈三却耐心非常,喂药都是亲手一口一口喂的。
沈三盛情难却,在柳依依的殷勤下,一口一口咽下苦涩的汤药。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恐怕沈三自己都想不到,做了多年的暗卫,死里逃生,会被难以下咽的汤药惹得怕了。
13
「阿姐方才笑什么?」柳依依喂完药,跑到我屋里兴师问罪:「没见过女人哄男人吗?自然是要亲手喂药才显得体贴。」
我笑道:「那你有没有听说过什么叫长痛不如短痛。」
柳依依后知后觉的讪笑,我却察觉到了什么,问道:「你对沈三?」
「是啊,」柳依依大方承认:「我喜欢他啊,待他好些,是要他快些好起来,与我成亲,做我的小郎君。他对我可好了,我要嫁给他。」
「那他……」
柳依依神秘兮兮的笑,从怀里掏出一块成色一般的玉佩,宝贝兮兮地道:
「坠崖前,他交给我的。这可是他们家祖传的玉佩,他坠崖前还说若有来世,非我不娶。
「现在倒是天天一口一个『依依姑娘』,避嫌来了。但是无所谓,我有的是办法让他改掉嘴硬这个臭毛病。」
我对情感有些迟钝,远没有柳依依坦荡。
只是不解地问:「那些王孙公子待你也不差,算上慕容寅,待你也是极好的。怎么偏沈三对你好,你便想嫁他呢?」
柳依依拧了眉,奇怪地看我:「自然是因为两情相悦啊,和他呆在一起时,我很开心,他也很开心。
「在他面前,我能做最真实的自己,不用伪装。我想以后日日都与他过这样的日子。
「阿姐呢?阿姐不是这样的吗?」
「我?」我被问了难题,纠结道:「我不知道。」
柳依依眼睛骨碌乱转,透着几分精明:「那就难怪了,外头传得沸沸扬扬,《太后与新帝不可不说的二三事》都成了人手一本的话本子了。可在宫中的我,甚至都没见过慕容胥迈进我们宫里一步。原来是阿姐还没开窍。」
「你莫要胡说,」我压下心底的涟漪道:「他是新帝,我是先帝的皇后,我与他,不会是那种关系。」
何况,慕容胥对我,也不过是图我身后的定安军能助他登基吧。
14
沈三和依依的身体恢复得大好,他们决定去江南定居。
我终于想起我还有个云游四海的梦,收拾了行李决定第一站便下江南。
慕容胥听到消息后,在我前行的当夜,造访了坤宁宫。
时隔三月,物是人非。
我先开口道:「夜深了,皇帝有什么话便长话短说吧。哀家还要休息,明日还得晨起赶路。」
听了这话,慕容胥兀自先笑了一声。
「许久不见,皇嫂近日都在练嘴皮子功夫吗?怎地这样牙尖嘴利。」
「放肆,」我端着太后做派撩开珠帘,踮着脚挺腰训斥:「谁允许你说哀家牙尖嘴利的,哀家这是能言善道。还能总让你一个小辈给欺负了吗?」
慕容胥高我一头,指尖落在我眉心,毫不费力地把我压下:「冤枉,皇嫂说说看,我何时欺负你了?」
怎么没有,在这人嘴里我就没占到半分便宜。
我叉腰道:「朝中大臣便是夸你稳重,你便是这般稳重的吗?竟敢对哀家动手动脚?」
慕容胥笑:「稳不稳重的,皇嫂不是最清楚了吗?
我脸颊绯红,捂着脸道:「你莫要胡说,哀家不知道,哀家是太后,你是皇帝。」
「是了,」慕容胥神色端正了几分,收回了方才的随意,自嘲般地说道:「罔顾人伦这个罪名,是重了些。」
气氛瞬时凝固,我有些无措地背过身:「你要是无事,便回宫吧。早朝那样早,你莫要起不来。」
「原也没什么大事,」慕容胥却是不急着走,唤人送来了一壶酒:「只是想着还欠皇嫂一壶酒,来还了。」
还了这酒,便再无干系了吗?我心里一抽。面上却接过了酒壶,痛饮一口。
「好酒,谢皇上了。」
「江南路远,皇嫂带上这个吧。开过光的,能辟百邪。」他将腕间的佛珠褪下递给我,佛珠圆润,是近身之物。他眼眸温润,一如初见时惊艳。
我背过手没有接,既然无意,便不要做这些让人误会的事。
他淡淡勾唇,将佛珠放置在桌上,起身要走:「那便不打扰皇嫂就寝了。」
我咬住下唇没有吭声。
他背对着我顿住脚步,没有回头。
「还有一点,皇嫂当心,莫要被宫外的男子三言两语骗了。」
我气得牙痒痒:「哀家不会。哀家要上九天揽月,下五湖捉鳖。过得比你这个皇帝还逍遥自在。」
他低低笑了:「那便预祝皇嫂心想事成了。」
15
人人都说江南好,可我只觉江南吵。
秦淮河上,柳依依捧一碟梅花糕,左手喂给沈三,右手递给我。
「阿姐也尝尝,我昨日街头见了说好吃,沈三便学了,味道可像呢。以后去哪都能吃到了。」
我环顾满船零嘴,桂花鸭、桂花糖芋苗、桂花糯米藕。想到了院里被薅秃的桂花树。
「好吃是好吃,」我叹了口气道:「只是你们也对桂花树好一点,这树它孤零零的一棵树,也不容易。」
柳依依捂嘴笑,指了指落在船头的白鸽。
「皇上倒是很记挂阿姐,这白鸽一个月要来两三回,眼见着瘦了。」
「去去去。」我无视腻歪着的一对璧人,取下白鸽腿边的信,在桌上撒了一把谷子,犒劳它远道而来。
我来江南的第一个月,趁着三月,下了扬州。
那月,慕容胥御驾亲征率兵破魏,把魏国国主的头颅高挂城门,一雪燕国当年之耻。
并在魏国立定安庙,为我阿爹和阿娘修书立传,还原当年我阿娘抗敌国的英勇事迹。
那月,信上他说:魏国山路崎岖,马车颠簸,军医说伤口裂开反复,不知几时能好。
末了他说:幸好皇嫂下了江南。
于是,我在扬州,瘦西湖再入不了我的眼。
我来江南的第二个月,去了姑苏。
慕容胥率军直捣楚国,五万大军不战而降,汇编进定安军。
那月,信上他说:楚国大约粮食短缺,女子个个饿得干瘪。幸好皇嫂下了江南。
他没说他左手的伤因舟车劳顿,落了病根,提笔都吃力。
寒山寺里,我向满殿神佛求的便只有他健康顺遂,无病无灾。
这是我来江南的第三个月,柳依依和沈三在金陵完婚。
慕容胥的信很短,他问:江南好玩吗?
我想,我年少时钟意的大概不是云游四海,而是能有个惦念我回家的人。
我策马回了京城,城门口乌泱泱围了一群人,城墙上贴着告示,说慕容胥不日便要策立皇后。
我倒吸一口冷气就要回头,却过了时辰,城门落了锁,只能等明日。
是夜,我气不过。换了夜行衣,掀了养心殿的瓦。
慕容胥继位后,勤于政事,后宫空置,养心殿成了他常歇息的地方。
快三更了,他仍在批阅奏折。倒是刻苦,忽略他面前立着一排女子的画像就是了。
我几乎是贴着瓦片往下瞧的,那画像上的女子个个出落得水灵。
刘侍郎的嫡女一弯柳叶眉,要化到人心坎里去了。
徐尚书家的千金笑起来脸上有两个漂亮的小酒窝,比春日的暖阳还和煦。
董太尉家的小女儿生得一双桃花眼,恐怕天底下没有哪个男子禁得住她多看两眼。
有这样的美人任意挑选,慕容胥这个皇帝做得可真不亏。
「狗男人。」我转着手上的佛珠低声咒骂,丝毫没在意下头本该批奏折的人没了踪影。
「回头就把那只信鸽炖了给依依补身子。」我忿忿道。
身后传来熟悉的低笑,我下意识回头,对上慕容胥含笑的眼。
脚一滑,就要滚落屋檐。
慕容胥眼疾手快拎住我的衣领,将我按在身下,抬手将我的惊呼捂住。
檐下,一队羽林军走过。
16
我听得脚步声渐远,而见慕容胥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他只是定定地看我。
我启唇咬上了他的掌心,不客气将他推开。
「看什么?」
他瞧了瞧落了牙印的手,又放在我脸庞对比,仔细凝着,才说:「似乎白净了些。看来,江南水土养人。」
「自是比你这皇宫好。」
他挑眉笑:「那你怎么回来了?」
我气鼓鼓地说:「哀家……哀家是来送礼的,听闻皇帝要立后了,恭喜恭喜。」
「哦,原来是这样。」他顺着我点头,掌心摊开:「那人到了,礼呢?」
我摸摸袖兜,空无一物,再摸腰兜,依旧没有。
就是慕容胥嘴角上扬时,我解下腕间的佛珠放到他手心。
「喏,给你了。祝你和皇后百年好合,哀家这就走,不必送。」
「且慢,」慕容胥拽着我的手腕,不紧不慢将佛珠套回我的腕间:「我记得,这是我的东西,怎么成了你送的礼?」
「送给我那便是我的了,自然是随我处置。」
我要褪下,他不让,一来二去,就成了他搭了我的手,死抓着不放。
「还不放开?成何体统?」
慕容胥不但没放, 还抓得更紧了。
17
「起初在行宫, 你问我是不是半个出家人, 」他软了嗓音同我说:「原是想出家的, 被父皇勒令不得与二哥相争, 幽禁行宫时,是想出家的。」
我被勾起了好奇。
「那后来呢?」
「师父说我尘缘未尽,我当时只以为是与这皇位的纠葛。直到你被送进了行宫。」
他眼眸沉沉, 帝王之气初现端倪:「将军之女尚且苟且, 那百姓何谈安居乐业。我并非良善之人, 为求自保,也培养了一方势力。
「我卧薪尝胆三年, 一直在等一个时机,等民心所向, 揭竿而起,结束这暴政。」
晚风微凉, 我抽回了手。
「你做得很好, 定安军交给你,我从不后悔。」我兀自说了一句。
他话已至此, 我怎会不明白。他苦心筹谋多年为了这帝位,如今光明正大坐上, 又得万民归顺。怎会与我这个先帝的皇后纠缠,是我自作多情了。
为他一句「江南好玩吗」,跑死两匹快马刚回来的我,像个笑话。
「我知你嫁给慕容寅是委曲求全。」
他说一句,我的心便冷一分。
「我本欲置身事外,隔岸观火,最好他与你反目,我再坐收个渔翁之利。可惜, 他偏偏把你送到了我身边。」
他嗓音愈发温柔,指腹拭去了我眼角的泪。
「可是你哭了,那便都不重要了。」
我错愕地看他,他抵着我的额头, 呼吸交缠。
「道别那日, 忧心出兵讨伐魏、楚,我有话没说完。」
他眼里满是坚定:「罔顾人伦的罪名是重了些, 天降灾祸的话,我一力承担,与你无关。」
他的唇落在我的唇角, 一点一点侵略,直到我招架不住, 攥紧了他的袖口。
「这大燕还缺一个皇后,你要不要为了我, 留下来?」
我浑身发软,无意识地咽了口水。
他久未等到我的回答,又咬上我的耳垂,惹得我惊呼。
「江南好玩吗?你都不给我回信。也不问我好不好?」
我软绵绵地攀住他的腰, 不敢看他含情的眼。
「江南很好,可我还是觉得和你一起上房揭瓦比较有意思。」
18
岁末,阖家团圆之日。
大燕十里红妆, 万民跪拜,慕容胥登基第一年的岁末,终于迎娶新后——沈尔尔。
作者:凉州辞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