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节 不可被期待(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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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前夕,我被校花打断了双手。

我的哭喊哀求,成了这场围殴的兴奋剂。

放榜之日,哥哥挽着校花的手,出现在了我的病床前。

校花拿着华清的录取通知书和我说:「如果你没有因为偷东西而被人殴打,今年唯一的一个录取名额,应该属于你。」

哥哥站在我面前,却好像看不见我:「她生下来就是个贼,永远上不了台面。」

校花嘴角含笑,似乎是养尊处优的猫在玩弄阴沟里的老鼠。

在他们的冷嘲热讽下,我收起了医院的诊断单,努力挤出一抹笑容:「像我这样负罪而生的人,就该还一辈子的债。」

1

「席璟,席月和你长得不像呢。」

「她是小三的孩子。」

我咬牙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哥哥却和校花商量着这个暑假要去哪里旅行。

我和哥哥,并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妹。我的妈妈,破坏了他的家庭。

而我从一出生,就偷走了他本应享有的母爱。

席璟深情款款地望着沈满姝,嘴角都是幸福的弧度,而我,却只能看到他映照在他侧颜上冰冷的光。

这是我住院这么久,他第一次来看我。

我没有告诉他,我的胃病已经很严重了。估计是医生在我晕倒后,查找了我的紧急联系人,才联系他来缴费的吧。

如今的他,和校花女友共同考入了名校,继承了父亲的公司,前途光明而坦荡。

而我,不仅疾病缠身,还失去了唯一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

「下次,我不会来给你料理后事。」

他的语气淡定从容,像是在跟我说话,眼神却始终停留在沈满姝精致的脸上。

没想到这句话,最后一语成谶。

病房的门被推开,护士拿着我的病历单走了进来,察觉到了屋内诡异的气氛。

「你是病人家属吧,病人……」

「不,他不是。」

席璟先是停顿了一下,随即冷笑了起来,牵起了沈满姝的手,拿回了本来放在我水杯下压着的银行卡。

「既然要断干净,以后席家的钱,你一分都不许碰。」

护士也沉默着,既然我不承认和席璟有血缘关系,他也不打算替我付医疗费,那么我的症状,就没理由告诉不相干的人。

沈满姝朝我微笑,举杯似的扬了扬手里的通知书:「那你好好养伤,我和席璟的升学宴,记得一定来参加哦。」

我在薄薄的被单下用力按压着病痛的地方,已经疼到冷汗淋漓却语气麻木:「谢谢,我一定到场。」

2

「为什么不揭穿她?」

江旭杭拿着水果刀给我削着苹果,他不知道,我现在几乎什么都吃不下。

自那天后,就只有江旭杭一个人日夜照顾我。哥哥也断掉了给我的所有供给,我必须得出院了。

「无论我说什么,也不会有人相信的。」

江旭杭的动作一顿,苹果皮从中间断开,掉在地上染上了灰尘。

「凭什么?就凭你是……小三的孩子。」

「嗯。」

医院的玻璃上结着厚厚的霜雾,路灯拉出几道孤寂的人影,空荡荡的路口,不会有人等我回家。

「你又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更何况,你们是兄妹。」

「可是在席璟眼里,我还不如沈满姝一个外人。」

如果可能的话,他更希望我从来没出生过。这样他们还是幸福美满的一家,他的妈妈也不会过早地离开人世。

我的下眼睑已经被自己蹭破了皮,原本娇嫩的肌肤也因急速掉重而褶皱起来:「要是我从没来过这个世上,是不是所有人都会过得更好?」

即使我用尽全力去讨好席璟,想弥补他所失去的一切,可是我错了,我从一开始就是带有烫手的罪恶的。越接近他,只会给他造成越大的伤害。

「不是——」

江旭杭开车把我送回了家中,我只告诉他,我是双臂骨折了。他看起来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却还是止住了。

他自己都深陷泥沼,如何能拉起一个已经坠入深渊的我。

车灯打在打滑的水泥地上,今天的雪,到晚上才将将化开。

小区里,我听到了沈满姝的娇笑声,以及哥哥深情而无奈地安抚:「她欺负你这么久,你还为她考虑吗?」

「可是,如果你把她赶出去,她一定会过得像条丧家之犬。」

「她是自作自受。」

沈满姝从车窗旁路过的时候,似是看了我一眼,可车内一片昏黑,我也不知道她嘴角那抹笑意到底是在扎什么人的心。

路灯下,她的指节上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那个,是钻戒吗?

妈妈临走前,从布满茧子的手上取下了一枚钻戒,塞进我手心。

她说那是那个男人留给她的唯二礼物,我是第一件,弥足珍贵,胜过天下珍宝。

如果缺钱用,就把它卖了吧。说完,妈妈就被推进了急救室,并且再没能活着出来。

因为哥哥不喜欢,我从没在他面前戴过,只是放进了小小的纸盒里尘封起来。

我想打开车门,江旭杭却按住了我的手,深情不善地望着那对男女。

我的思绪,回到了十七岁生日那晚。没有礼物,没有蛋糕,也没有蜡烛,陪伴我的只有冷敷的冰袋。

停电了,我发着烧不停地做噩梦,却不敢睡死怕人事不知。一个人缩在房间角落,等着哥哥回来。

终于,我听到了钥匙开门的声音,他左手的手电光打进了一片昏黑,可另一只手里,却牵着那个一直在学校里霸凌我的女孩的手。

沈满姝不小心打翻了什么东西,语气欣喜:「呀,钻戒,是为我的生日准备的吗?」

「……你喜欢,就拿去好了。」

「啊,看这盒子上的贴纸,应该是女孩子的吧,你家也有好多女生的东西,你……还有个妹妹?」

「不,我没有妹妹,只是一个赖在我家不走的乞丐,恬不知耻。」

温度计碎在地上,水银滚落了一地,我躺在密闭的房间里,几乎昏死过去。

他恨我,是应该的,因为我妈妈的介入,他的父母才会离婚。

那个阿姨在离婚后染了重病,却死也不肯开口向他爸爸求助。遭受病痛与背叛双重折磨的她,把席璟视作了唯一的出气口,不仅没让他吃饱穿暖,还对他非打即骂。

而我的妈妈,在有了我后却幡然醒悟了,拿着巨额的补偿款带我远走高飞,竭尽所能给了我最好的生活。

他说,我是个贼,偷走了他本该享有的母爱。他没有错。母债子还,也是天经地义。

「既然有了靠山,还回来干吗?」席璟看着坐在副驾驶的我,满脸嘲弄。

「你管太宽了。」

江旭杭握住了我的手,把温暖的掌心放在了我小腹上,本意是怕我被冷风吹得病痛加重,而这样亲昵的态度,却更加惹怒了席璟。

我疼得直冒冷汗,打开保温杯连灌了几口热水,不小心弄歪了吊瓶,血液还向输液管回流了几分。

席璟冷冷地看着,似乎在思考我又要如何博人同情。

江旭杭啪地一声拍响了喇叭,峻冷的眉眼几乎结在了一起:「让路,我看席家,还不如我家的狗窝有热气儿。」

「……好。」

虽然不想打扰江旭杭,可我真的已经无路可走了,如果不麻烦他,估计就真的只能去和野狗抢窝了。

我退回座位,想要关上副驾驶的车门,席璟却一把把我拽了出来,我还没痊愈的手臂被他拽得生疼,输液管也被硬生生带出了肌肤,血流不止。

我疼得眼泪滑落几乎转瞬成冰,席璟却硬拽着我不放手:「你要去江家?」

我挣扎了两下没有躲开,江旭杭已经抄起路边的树棍就打了过来,席璟的手被他生生打开,我被他护在怀里,漆黑而温暖。

「你把她害得还不够惨吗?」

席璟冷笑着,用嫌恶的眼光看着我和江旭杭,嘴上是残忍而冷酷的笑。

冷风吹过,他纹丝未动。

我擦干眼泪,抬起头来,自嘲道:「你觉得,我跟江旭杭的关系,不干净是吧?」

「百分之五的股份,跟我回家。」

席璟的语气比施舍还要残忍百倍,几乎是在凌迟我的尊严。

「我不要钱。」

席璟看着江旭杭紧紧揽着我的手,终于说出了他隐忍许久的话:「你要多少?百分之十?二十?他包你用的钱,我给双倍。」

我扬起手,在江旭杭动手前狠狠抽在了席璟脸上。

从小到大,这是我第一次对他动手。

沈满姝折返回来,注意到此景发出了惊呼,她本想好好教训我,但看到江旭杭的一刹那立刻停住了动作。

「带我走吧,以后我跟席家,没有半分关系。」

飘零的话被冷风撕扯成数万片,让人听不真切。

3

「打他干嘛?脏手。」江旭杭把我抱进了被窝,顺手打开了空调。

「他在侮辱我,也在侮辱你。」我被没来得及散尽的冷风呛到干呕,却发现胃里空空如也,什么也吐不出来。

江旭杭静静地陪着我,给我熬了一碗小米粥,喂到了我嘴边。

「你真的,只是肠胃炎吗?」

我勉强喝了几口粥,沉沉睡下了。玻璃上我的倒影,那样的狼狈不堪,双眼红肿,骨瘦如柴,唇上没有半点血色。

江旭杭的声音好像是从遥远的星海里传来,好像是抱怨,也像是在安抚:「要不是他的默许,即使是看在席家的面子上,也不会有人敢这样对你。」

我想起了沈满姝,那是那样的阳光,耀眼,就像小时候的我一样。

「哥哥,听说今天是你的生日,你想要什么礼物。」

「我想要你和你的妈妈一样,都一起下地狱,这才是最好的礼物。」

我和席璟进了同一所学校,他对我不闻不问,甚至刻意疏远,席家大少爷的脸色,就是校园风气的指向标。

我的文具开始莫名其妙地失踪,课桌里开始出现侮辱谩骂的话。

「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们这种靠窃取别人幸福为生的老鼠。」

沈满姝把我的饭盒里装满了垃圾,说老鼠就只配吃腐烂的饭菜。

无数的拳脚与唾沫落在我的身上,我几乎放弃了抵抗,也许这样闭上眼,就能见到妈妈。

「都滚,我的地盘不允许野狗打架。」

「关你什么事啊。江旭杭,没记错的话,你因为打架都要被劝退了吧?这回又打算让家里捐几栋楼啊?」

江旭杭沉默了一会儿,转身拿起钢筋就往沈满姝腿骨挥去:「那就看看你们父母,会不会因为我打了你们而得罪江家。」

「啊!」

从那之后,没有人再敢来欺负我,他们只会暗地里孤立我,让所有人都远离我。

而沈满姝,因为双腿骨折在家静养了一年。我,就成了她恨不能除之后快的一根刺。

噩梦接连间,我感到江旭杭的手在轻轻抚摸我的头发,他把新手机塞进了我掌心:「紧急联系人是我,有什么意外,我能立刻赶回来。」

「没关系,你去忙吧。」

江家现是多事之秋,有不少人眼红盼着他们倒台,江旭杭作为唯一继承人必须时刻回家照看。

我缓缓躺下,感到自己冷汗直冒,心慌不止,应该,只是发烧了吧。也或许,是胃病发作了。

熬一熬就好了,像往常一样。

江旭杭不放心地看着我,不停地给我擦汗:「你可以吗?不如我今晚陪你吧。」

「我可以的,你在这,也帮不上什么忙不是吗?还是快回公司吧。」

江旭杭走后,我感到身体越来越热,腹痛难忍。

我脱了自己所有的衣物,还关掉了空调,可是汗水还是不住地滚落在地。

我想打开手机,可手机却从指间滑落,滚进了床缝,无论如何也捡不出来。

我眼前阵阵发黑,甚至以为,自己就要疼晕过去了,没想到,竟然席璟的声音竟在门外响起。

「开门,趁席家的脸,还没有被你丢尽。」

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捡起了衣物,喊出了江旭杭告诉我的密码锁密码。

见到我衣不蔽体的一瞬间,席璟怒极反笑。

「你在做什么?你还有点羞耻心吗!」

我想要解释,想要说明自己现在正在发病,并不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别演了。」席璟没有扶起我,他比身后的冷气更令我心寒,「你这副样子,是想诬陷我吗?」

我咬牙挤出几个字:「不,我从来,没想要家产。救,救…….」

席璟话语一顿,手机震动的声音从床底传来,估计是江旭杭不放心给我发来了信息。他伸手捡起了手机,这个对健康人来说十分简单的动作,对我来说难于登天。由于是新买的,所以还没有密码。

「我会给你新的生活,等我回来。」

席璟缓缓点头:「看来我真是低估你了,还以为江旭杭会对你图谋不轨,我看,他也是被你玩弄在股掌之间吧。你以为,攀上了江家,就能离开我?我早就告诉过你,你要用一辈子来赎你母亲犯下的罪。」

手机在他脚下碎成一片渣滓,他关上门,愤然离开了江家。

没有给我任何一丝解释的机会,我的胃,彻底不疼了……

江旭杭回来的时候,我留下了人生中的最后一句话。

他尽力把我送去抢救,可是在路途中,我就已经失去了生机。

医生残忍地告诉了他最终结局,并让他通知家属来医院签字。

急性胃出血,而且是大量,时间拖得又那么长,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

那扇被视作童年阴影的门,终于我自己跨了进去,不知道下辈子,还能不能见到妈妈。

我看到哥哥不可置信地挂断电话,又抛下一切赶来,在我被白布笼罩的干瘦身躯上哭泣。

他哭什么呢?他不是说,早就希望我死吗?现在我要去地狱与妈妈团聚了,他不高兴吗?

我看到江旭杭发了疯似地殴打哥哥,哥哥却完全没有反抗,如果不是保安阻拦,哥哥恐怕也会被当场打死。

我看到头顶出现一笔明亮的圆,妈妈在里面冲我招手。

我一脚踏了进去,无声道。

江旭杭,希望下次相遇,我还没有这样腐败不堪。

「她,走之前有说过什么吗?」

「她说,她这辈子欠的债,都已经还清了。下一世,她终于可以清清白白地活着。」

4

睁开眼,我站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

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汽车鸣笛声引起了耳鸣。

今天是我的七岁生日,妈妈带我来百货商场买蛋糕。

绿灯马上就要切换为红灯,人行道上,一个小男孩在倒计时结束前飞速狂奔,摔倒在了道路中央。

我愣了一下,动身向车水马龙中走去。

见我要上去帮忙,妈妈急忙拦住了我,「别动,让大人去。」

一种莫名的恐惧席卷全身,嘴唇被我咬得青紫,「不要……」

货车侧翻,妈妈怀中的小男孩安然无恙,她却被车上的钢管扎了个对穿。

小男孩惊恐地抬起头,正对上我那双痛苦而迷茫的眼睛。

「是,是她自己要来救我的,我,我不知道她是你妈妈……」

一道惊雷炸响在我脑海,我好像什么都想起来了,又像是彻底失忆。

社区把死亡证明摆在我面前,上面摁着我的手印,因为一直没去上学,七岁的我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妈妈,又一次离开了我。

因为是擅闯红灯,司机被划分了百分之三十的责任,我们家,要承担百分之七十。

可我没有家了,他们迫不得已联系了我的生父,要把我送回席家。

「我是不会去的。」

「是吗?」席璟的脸上挂着惴惴不安,却还是故作轻松,「可你没有别的选择。」

他不敢正眼看我,眼神中透露心虚与自责,我的妈妈,是为了救他而死,我尽力想张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我名义上的父亲席宏琛无视了我的处境,掏出一份领养合同。

「你的身份不能公开,席家会供你到十八岁,算是对你母亲的补偿。」

我浑身恶寒,像是被人封进了冰棺。

郁结在心,几欲作呕。

这样灭绝人性的话,怎么可以堂而皇之地说出来?他们,还有半点惭愧之心吗?

席璟低垂着双眸,我看不到他眼里的情绪。

我握紧了双拳,掌心几乎都要渗出血迹,「这是你的报复吗?」

「不——是的。」他的话那样漫不经心,轻轻盖过了一条人命,「我没有求她救我,更何况她是个贼啊,这是她,是她的报应……」

「你别无选择。」

「跟我回席家,我会把你当亲妹妹看待。如果拒绝,就把她做过的事公之于众。」

那就意味着,上一世我所经历的屈辱,这一世还要重演。

我面无血色,定定地看着他,「好。」

在席家父子带有压迫感的目光下,我神情淡然。

「我宁可做过街老鼠,也不会再当席家的玩具。」

席宏琛打量了几眼,诡异地笑了,「席月,你这一辈子都摆脱不了自己的出身,你从一出生就被冠上了我席宏琛的姓。」

「你以为,自己能改变命运吗?」

5

我终归还是被席家收养,送去了那所梦魇般的学校。

我的课桌上被人刻着刻薄的话,崭新的书本散落一地,上面还有显眼的脚印。

席璟的校服一尘不染,不像我,被人涂满了改正液。他面无表情地坐在我对面,他在等着我向他屈服,开口叫他一声「哥」。

我叹了口气,默默地收拾起书包,教室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天边的光亮映照进来。

江旭杭扛着锄头,行山大王一般大摇大摆走进教室,一把劈向了我的课桌,「看什么看,从今天起,她就是我罩着的。」

眼前有些发白,什么都看不清楚。

课桌被劈成两半,以一种惊悚的姿势残缺着,一时间震慑了所有人。

「席月,如果你敢再和他扯上半点关系,我就把你的事全都说出来。另外,你母亲的骨灰与遗物,也不可能还给你。」

我沉默着,转身对着江旭杭,向所有人公布。

「我是小三的孩子。」

「哦。」

江旭杭的眼底没有掀起丝毫波澜,犹豫一会儿,我又接着补充。

「我要光明正大地活着。」

「好。」

我吐了口气,在冬日里很快化作暖雾,「很抱歉,再次打扰你。」

他似乎陷入了沉思,纠结了好久,才神情古怪地问我:「再次?你不是今天才转来这所学校吗?」

我有些惊讶,深呼吸道:「你,不记得我,为什么要帮我?」

我的腹中像有一团火焰在燃烧,江旭杭像是卡壳了,过了半天才一脸烦躁地开口。

「我就看不惯这群蛀虫作威作福,这跟你是谁,没有半点关系。」

人群中一片嘈杂,同学们议论纷纷,席璟的脸色发青,目光不善地盯着江旭杭。

「我明白了。」

即使江旭杭没有重生,他也会义无反顾地站出来。就如同上一世,他一开始的善意,不是缘于我是谁,而是缘于他是谁。

沉默片刻,江旭杭草率地丢给我一部手机:「送你的,里面只有我一个人的卡号。」

说完,他一脚踹开脚边的碎屑,扛着铁锄头走出了教室。

疯子,这种人一定要敬而远之。

同学们小声议论,云被微风吹散,露出久蔽的太阳。

我冰冷的身躯上终于感受到一丝暖意。

6

回到家以后,席宏琛扔给我一张银行卡,「买几件衣服,晚上出去吃饭。」

我的吃穿用度全靠他负责,他以为我可以任由他摆布。

妈妈的丧葬费,以及我的学费生活费,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被带到酒席上以后,我看到了两个熟人,一个席璟,一个江旭杭。

席璟一副贵家公子的打扮,坐在席宏琛旁边打量着我,好像他是富家少爷,我只是破格被允许上桌的女佣。

江旭杭一把拉过我,全然无视了所有人,让我坐在他身边。

玻璃上映着他明明稚气满满却还要强充大人的脸,他那副紧张严肃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

江爸爸看看我,意味深长地拍拍自己儿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却不是因为我席家养女的身份。

「旭杭,这是你的小女友啊?」

「没有的事。」

「你们这些小孩子,一天不好好学习都在想什么?」

众人调笑道,江旭杭的脸色有些泛红。

他给了夹了几根糯米条,低声嘱咐,「以后这种聚会你少来,我都不爱来。要不是妈妈说你要来,我就在家打游戏了。」

席宏琛看我一眼,眼神莫测,示意我去给其他人敬酒。

我知道他的含义,在他眼里,我不是他的女儿,而是即将养大送去富商家的儿媳。

「席月,去给叔叔阿姨们敬酒,你也陪他们喝。」

让六岁的小孩喝酒,席宏琛这是疯了。

除了为了彰显他作为父亲的权威,他还在向众人展示,我是怎样一个听话懂事的预备役。

我一口白酒直接闷了下去,呛得满脸通红,借故离开了酒席。

我把头靠在卫生间的水池上,疯狂干呕,用水冲洗自己通红的脸颊。

耳边传来脚步声,我以为是江旭杭。

那人的手落在我的肩膀上,耳边传来的却是席璟的声音:「只要你低头认错,我们就能重归于好。」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推开了他,强撑着站起身,扶着墙壁向外逃去。

酒劲太猛,他只是轻轻伸手拦住我,我就再也没有反抗的力气。

他揽住我的后颈,像兴奋的小孩搂着刚从娃娃机里抓取的玩具。

「滚。」

每说一句话,我的嗓子都像刀割一般难受,酒精冲昏了我的大脑,使我想要发疯。

他揪着我的领子轻而易举地把我提了起来,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冷笑。

「你不是一直想讨好我吗,不是一直很渴望哥哥的爱吗,你不是想要亲情吗?现在我给你,你在矫情什么?」

我突然万分惊恐,原以为席璟只是讨厌我,没想到他竟然还有这么强烈的占有欲。

我的心脏被撕开一个大口,里面灌进瑟瑟的冷风。

道道熔岩浇泼在伤口处,凝结成褐色的伤疤。

泥泞不堪,恨不欲生。

我想大声求救,张口却只能发出几不可闻的蚊子叫。

这对父子,伸出鬼手要把我拉入无间地狱。

「放了我,我的罪已经赎清了。」

江旭杭的怒喝声忽然响起,惊得席璟一抖,他失手把我丢开。

我的头磕在了地板上,他惊呼出声。

声音里不含恶意与作弄,他是真的害怕了,怕我再一次死去。

江旭杭惊惶失措地扶起我,我的头枕在他的掌心里,鲜血翻涌,「从今以后,我们天涯各路。我不怨你,你也别来纠缠。」

7

我的伤口严重感染,生命危在旦夕。

江旭杭没日没夜地守着我,他明明也只是个孩子,身体早就吃不消了。

窗上的明月铺成一片白霜,我隐约能看到过去的经历在脑海中重现,像连环画一样。

我看着不停打入体内的点滴,问眉头紧皱的江旭杭,「江旭杭,我是不是要死了。」

他瞪着我手背上数不清的针孔,低声安慰:「不会,现在的医疗技术这么好,你就是被爆头了也能抢救过来。」

我被他逗得勉强笑出了声。

「你这样整天守着我,你爸爸妈妈不担心吗?」

「不要紧。」

「哪里不要紧啊,就算叔叔阿姨同意,你在学校的功课怎么办?」

江旭杭没有回答,他小小的手贴在我的额头上,严肃而认真。

「生命才应该是世上最宝贵的东西。」

我拢了拢盖在身上的被子,小声道:「等我病好了,我一定会离开席家。」

「好,你这么勇敢,就像天使一样美好,一切都一定会好起来。」

可惜,我并不像他想象一样的光明美好,我的内在,早就开始腐败了。

十八岁那年,我像别的学生一样埋头准备高考,渴望一举改变自己的命运。

我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我想,我一定要填报最好,离家最远的大学,永远离开这个牢笼。

可天不遂人愿,席家商场失意,急需资金周转,席宏琛终于想起了我这个长期寄养在身边的女儿。

席璟与沈满姝去包厢里狂欢,庆祝自己即将被保送出国的那个夜晚,我被席宏琛送进了地狱。

在混乱不堪的歌舞声里,席璟的声影一闪而过,他轻蔑地看我一眼,脸上是止不住的厌恶。

「真是恶心,自感下贱。」

我的幻想被彻底撕碎,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我拼命求救,却被人堵住口鼻,硬生生灌下药物混合的酒。

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黑暗,与万物沉沦的罪。

那个深夜,被我曾经称为「叔叔」的人退化为原身的兽。

舞池里闪烁交替的光,哭嚎与吼叫,四肢的僵硬与心脏的麻木,以及江旭杭惊恐愤怒的呵斥,交杂在一起,冲击着我即将崩溃的大脑。

记忆开始断片,连接不成一条线。

我三番两次赴死,都被江旭杭发现。

我求他不要报警,我已经病入膏肓,最后的生命时刻我不想承受不起任何的流言蜚语,更何况,我们根本不会找到一丝一毫的证据,刚起步的江家没义务为我陪葬。

一个沉闷的暴雨天,我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回到学校,参加最后一次模拟。

我神情低迷,偶尔还会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我也不知道沈满姝做了什么,只记得她往我手里塞了一个牛皮纸袋。

后来我就被人当作小偷,抓了起来一顿暴打。

「把她家人叫来,这可是病人借贷凑来的做透析的钱啊,她也敢拿?真是打死都不为过。」

老师也十分地为难,「她家里只有一个爸爸和哥哥,爸爸常年在国外,哥哥还是个学生……」

「通知他过来吧。今天要不是看学校的面子上,就把她也打进医院。」

那时的我,脑袋里只有断线的珠子与连不成片的画面,我想张口申辩,剧痛却使我发不出半点声音。

我只知道我的人生毁了,唯一紧握在手里的芦苇,断了。

我像一条落水狗,被席璟拎回了家。

接受着他的冷嘲热讽。

「为了往上爬,你去勾引从小看你长大的叔叔,还去偷白血病人的救命钱。你还有什么事做不出?」

他竟然,是这样看我的。我所遭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自作自受。

江旭杭把我接进了私人的疗养院,我骗他在手术单上签了字。

在我即将接受高风险手术的前一天,席璟与沈满姝拿到了名校录取通知书。

他们是如此的光鲜亮丽。

与我仿佛云泥之别。

回到现实,席璟给我打来了电话,他一定是被江家拦在了医院外。

江旭杭立刻就想拒接,我却按下了接听键。

里面是长久的沉默,紧接着是呼啸般的耳鸣。

「席月」,席璟的声音从没如此温柔,他似乎怕自己说话时的气息都能把我冲击到破碎,「我错了,回来吧,我们摒弃前嫌好不好,我会让你感受到家的温暖。」

历经两世,我得到了迟来的道歉。

我看着降满浓雾的街道,不知道游人如何找到回家的路。

「可是,我已经不需要了。」

眼泪无声落下,他习惯了我对他的好,习惯了我像跟屁虫一样缠着他,他以为,我会毫无底线地回头。

「不要跟我赌气。」

他不明白,他获得的是光明的新生,是锦上添花,而我获得的是不得解脱的咒。

自私与充满辖制的爱,远比极端的憎恨更令人痛苦。

我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席璟,你的妹妹早就已经死了。我现在,是周月。」

8

再度醒来,树影如碧海波澜融进病房,傍晚的余晖洒在洁白的墙面上,像白沙混金。

我坐起身来,周续航也打了个哈欠,抬眼与我对视。

「医生说你没什么事了,好好养着就行。」

「谢谢,等我挣钱以后,会把医疗费还给江家的。」

江旭杭的脸上有些泛红,似乎是有些尴尬。

「没,没关系。我们江家经常做慈善,你不用放在心上。」

江旭杭背上小书包匆匆离开了,不知道他这样无法无天的人为什么会突然这么羞怯。

「那个,你被逼喝酒还被席璟摔破头的事被人传到了网上,席家股价彻底崩盘了……江家有个旁系没有子嗣,现在在走收养你的程序。以后你,你,你就叫我哥哥吧。」

话音还没落地,江旭杭就落荒而逃。

我休养的这些天里,做了太多的梦。

我梦到席璟和沈满姝。

我们到他们分了手,沈满姝做的事被无情曝光。

沈家堕落得暗无天日,她流落街头,朝不保夕。

「席璟,你真是犯贱啊。」沈满姝擦了擦嘴角。

「你敢说你跟我在一起不是为了刺激她吗?她活着的时候,你任由其他人作恶。现在她死了,你良心不安就通过报复别人寻求心理安慰。」

「你以为罪魁祸首是我们吗?你以为报复我们就能安慰她九泉之下的亡魂吗?」

「不可能,她永远不会原谅你,到下辈子,都会恨你!」

我还梦到,席璟劝席宏琛在放弃领养的协议上签字,江家给我办理了转校手续。

他们要带我去另一个城市,开始崭新的生活。

9

各大新闻头条疯狂播放着我与江旭杭新婚的消息。

二十年过去,所有人都默认我们是天作之合。

青梅竹马,又都是豪门望族。

只等着我们完成学业,两家就能珠联璧合。

订婚宴上,席璟不请自来,一身的潦倒落寞,携带进不合时宜的风。

「真是恭喜。」席璟像是自嘲,「你果然如愿了。」

江旭杭这些年稳重了不少,要搁以前,肯定会冲上去把他一顿暴打,直接挤爆热搜。

「没想到最后,把你带走的依然是他,我怎么努力都不能挽回。」

「席璟,别来恶心她了好吗?」江旭杭挽着我的手臂,我能感到他的肌肉在用力紧绷,几乎要化身铁臂阿童木,「江家不打落水狗,给你自己留点面子。」

「凭什么啊?」

「小时候,是你缠着我,说只有我这一个亲人了,现在你有了靠山,就可以抛弃自己的过去吗?」

「席宏琛永远只把儿女当作工具。我们才是唯一的血亲啊,你也知道,失去亲人的滋味,有多痛苦吧。」

我沉默地吸气,看着明媚的彩霞,「那你去死好了。」

全场皆惊,席璟的眼神里只剩下震惊与失措。

「听不懂人话吗?」

「我不会原谅你。」

「哪怕你死了,都不会。」

10

我不记得,他最后是如何离开的。

我也不在乎,他到底有没有想明白。

有些事做错了,不是道歉就可以挽回的。

众宾客也把他当成了笑柄。

「真是神经病,当年席家虐待周小姐的事尽人皆知,还好意思出来闹到人家婚礼上。」

「怕不是没有脑子吧。」

「还什么唯一的亲人,真是不把江家放在眼里。」

婚礼上瞬间飘扬起彩带,悠扬的管弦乐诉说着新人的喜悦,好像那场闹剧从未发生过。

「席月。」

江旭杭单膝跪地,自然的语气好像我们心中早已明确了结局。

「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欣然接受,天使的祝福下,我们紧紧相拥。

11

蜜月期间,我无意间看到江旭杭摆放在床头的报纸。

席宏琛因为背负着巨额债务,常年遭受精神压迫,已经于凌晨自尽。

席璟目睹了一切,当场情绪失控,不知所终。

后来,当年那些欺负过我的同学也陆续给我打过电话,我都拒接了。

「是谁啊?」

江旭杭喝着牛奶,漫不经心地问我。

「没什么,估计是来道歉的,现在江家势大,他们不服软估计活不下去。」

他笑着摸摸我的头,问我心情有没有好一点。

我回握住他的手,现在,那些人过得是否凄惨,是否真心忏悔,于我而言没有丝毫影响。

「重要的,是我们今晚……」

江旭杭脸色微红,干咳一声转移了视线。

「去哪个山头看日出。」

12

席璟视角。

席璟看着这座废弃的高楼,一个人在窗口站了很久。

他终究也要重蹈父亲的覆辙吗?无论怎么努力,他都无力回天。

他本以为,重来一次, 一切都可以改变。

席月会和他重归于好,会委屈地跟他诉说不幸,他们彼此可以在孤独的寒夜相互取暖。

后来,席月结婚那天,他会身穿西服, 背着她走过花路。

穿着洁白婚纱的她, 笑得那样纯洁无瑕,会害羞到脸红, 会把头埋进他肩膀依赖着他。

而梦醒时分,一切美好都会破灭, 陪伴着他的是闹钟的残骸,以及小水道迟滞的水流。

生命在时间的漩涡里消磨, 而席月不会再回来了。

她不会再一如既往地原谅他的恶行,她也不会因自己的不悦而偷偷哭泣。

她看他的眼神,像万里长河一般,无悲无喜地涵盖了所有。连他曾经的伤害都被尽数淹没, 掀不起丝毫波澜。

他也患上了病。

现在的他终于知道, 情绪是会压死人的。

长期处于抑郁状态的人, 身体也会生病,还会死。

他的肠胃,也会时不时地绞痛, 查不出病症,像仅仅是为了折磨他, 有人在他的身体里放入了一双顽皮的孩童的手。

时不时就要拧一拧,拽一拽, 让他痛苦难熬。

临行前, 他买了车票, 来到了江家的别院。

和上一次一样,密码锁横在他眼前, 密码还是席月的生日。

只是里面传来的不再是席月痛苦的呼救,而是温柔缱绻的低语。

「你怎么这么喜欢喝粥呀?全世界的粥都要让你喝遍了。」

「我就乐意。」

靠在江旭杭怀里的, 不是他的妹妹席月, 而是江家的掌上明珠,周月。

她改了母亲的姓,与他连最后的缘分也斩断了。

外面的风雪很大, 一如他上一次到来。

「我知道,你想陪我对不对, 我的身体可没那么弱,现在吃大鱼大肉也不会有问题。」

「胡说,我天生就愿意喝粥。」

「锦衣玉食的江家大少爷, 竟然没有吃福?」

「呵,会在别的地方补回来的。」

「你说什么?」

「没什么, 来,我给你吹吹,别烫着了。」

门内传来脚步声, 一道浅浅的红光打来, 好像是防止小偷光顾的监控。

席璟抬头对了上去,终究没能踏出那一步。

他对着那个白色的家伙,像是在自言自语。

「希望能弥补, 世界欠你的一切。」

无声的祝福没有回应,也不被任何人需要。

他踏出脚步,转向那栋父亲离去的楼。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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