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说,京圈太子为了一个女服务生,一夜间像变了个人。
门当户对的婚约,退了。
视若珍宝的佛珠,扔了。
逢场作戏的花局,停了。
所有人都在议论,此女何德何能?
只是如此,便要大惊小怪吗?
毕竟我们曾经付出全部热忱和生命,以让这天下,不再有「太子」。
1
我,方韵容,戎马半生,享年六十,于 20 世纪 80 年代,在儿孙们的哭喊声中闭上了眼睛。
闭眼前最后一个画面,是女儿抱着襁褓中的外孙冲进病房时,那哭成泪人的身影。
虽有千般不舍,但纵观我这一生,仍是死而无憾。
万没想到,我还会再次睁开眼。
更想不到,再睁眼时,便被人逼着下跪,说「跪式服务」,是「太子」定的规矩。
2
眼前近在咫尺的是一件白衬衫,衬衫胸袋上别有一胸牌,写着「经理王义阳」。
印刷清晰,透明塑料,简体中文。
这不是古代。
可是,跪?
我以为人民早就站起来了,便是天地祖宗,也不值得一跪。什么跪式服务?服务谁?
这样想着,我就这样说出来了。
「你他妈在教我做事?」白衬衫的主人一副公鸭嗓,留着半长的头发,扣子只系了两颗,一溜油亮亮的胸腹怼到了我的面前,「人家都动,就你不动?还给我背教科书是吗?撒泡尿照过镜子上称掂过自己的斤两吗?公司一个月给你开多少钱,你他妈不会以为端端茶、倒倒水你就值这些吧?」
我很困惑,虚心地求教:「那要做什么才能值呢?出卖尊严?」
「你以为自己的尊严很值钱吗?」此人表情夸张,好像我说的话滑天下之大稽,「别以为自己有几分姿色就能蹬鼻子上脸了,要不是公司给你平台,你连条狗都不如,还尊严!」
见众女孩都看着我们,他怒道:「你们看什么看?还有谁跟她一样,站出来!想转正就他妈给我听话!」
前台「示范老师」比了个手势,示意女孩子们动起来。
然后我就看见一排一排青春靓丽的女孩子,小碎步地跑着按她说的排好,前赴后继地跪了下去。
「好!这就对啦!都好好干,在这儿,有的是一步登天的机会!至于你……」他一步三摇走了过来,对着我的肩膀推了一把,满脸嫌恶道,「太子的地儿,你也敢炸刺儿?以后别想混了。还愣着干嘛?麻溜儿地收拾东西给我滚蛋!还他妈尊严,什么东西!」
太子?
溥仪我见过,改造得很好,在植物园做花匠,一生无儿无女。
我倒想看看,哪个棺材里钻出来的人,敢在这个时代自称太子。
我轻巧地躲开了他推搡过来的手,反手一个擒拿术就把他按在了当场。
「经理王义阳」一声惊呼,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满脸都是难以置信:「你他妈不想活啦,连我你都敢动?你知道我是谁的人吗?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女孩们还齐齐地跪着,见这头有动静,纷纷回头来看,学到一半的三跪九叩,也不得不暂停。台上的「示范老师」皱起了眉,走了下来,除此之外,所有学员都呆在原地,没有任何人有过来救救他的意思。
动静这么大,没有一个扎武装带的出来,我心里有数了。
我一脚踩上他的后背,把他踩得趴在了地上:「你是谁的人啊?你都趴在这儿了,怎么还没见你的主子出来救你一下?」
此人一下子就噤了声,脸涨得通红,嘴唇动了半天,憋不出一句话,眼神却写满了畏缩和惊恐。
这就怕了?
此时那「示范老师」走了过来,她三十出头,体态妖娆,对着我轻声慢语道:「好了,快别闹了。再闹,今儿的规矩都学不成了。你花名叫观音奴是吧?跟我过来。其他人原地不动,等我回来继续。」
我?观音奴?
这个花名果然是个花名,只是听着就让我不适。
我放开了地上屁滚尿流的「王经理」,跟着女子进了一间办公室。
办公室里有一台很像电视的东西,却很薄,还有一件酷似打字机的物品,和一摞摞的文件夹。
女子特意往左右看了看,关了门,回过头来,冲我妩媚地翻了个白眼:「还跟我装是吧?先前藏得挺好啊。你是早知道太子在办公室能看到监控,才闹出这一出的吧?」
我不知道什么是「监控」,但从字面意思理解,应当是那个叫「太子」的人可以查看到我们的情况。
我没有否定,顺着她的意思,故意露出一副三分得意的表情,低头一笑,捋了捋耳发。
女子猛然把脸一拉,「啪」的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想踩着王义阳上位,你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懿然从来不缺擅长搏出位的女孩,你玩儿过了!」
说完,她拿出一个文件夹,从里面翻出两页纸,手一扬,扔在了地上。
「你试用期结束了,签个字,去财务结工资吧。我是管不了你了,自求多福吧。」
我把两张纸捡了起来,迅速地看着上面的信息。
陈露云,出生于 2004 年,A 大管理系,填表时间,2022 年 5 月。
所以现在是 2022 年!我们是在新中国!
看见我捡起简历看得出神,女子勾了勾嘴角,凑上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你说你,什么人都敢惹。你知道那个王义阳在外面是干什么的吗?以后走夜路小心点,小心驶得万年船,是吧?」
赤裸裸地威胁啊。
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只有十八岁,是个学生。我正好对那「太子」十分好奇,便按她设计好的剧本演出一副慌乱的样子:「姐姐,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这工夫知道叫姐姐了?」女子抱着臂,不悦地看着我,「早怎么不跟我通好气啊?非闹这一出。我本来很看好你的,准备有机会就把你推荐给太子的,你要是得了太子青眼,这王二狗算什么呀……不过还是算了吧,那个李微微,还有那个苏若,也都还不错,我还是举荐她们吧,她们可是真把我当自己人,不像你,嘴里姐姐长姐姐短,一到关键时刻就知道给姐姐大·惊·喜。」
我演出上套的样子,紧张地拉了拉她的袖子:「我当时真的没想那么多……我弟弟住院了,我很需要钱……」
「行了行了行了谁让我心软呢,保你一回,我得搭多大人情,担多少风险!」她皱眉,做出不耐烦的样子,「我告诉你,你就这一次机会,只要抓住了,王义阳以后就是你脚下的一条狗,抓不住,那不好意思喽。懂吗?」
我连连点头:「懂懂懂。我一定好好表现,如果有机会见到太子,出了头,绝对忘不了姐姐。」
女子在我额头一点:「算你有良心。行,等着吧,一会儿太子空了,我来叫你。去换身衣服,穿个练功服就去见太子,像个什么样子!」
3
「示范老师」带我去了太子办公室,向他介绍了我,见太子微微地点头,立刻退出去,带上了门,偌大办公室里只剩下了我和太子二人。
只听门外击掌三声,办公室外顿时一片安静。
「太子」看起来非常年轻,面容英俊,身材匀称,衣着考究得体。
房间里焚着檀香,墙上挂着唐卡,中央摆着阴沉木的茶桌,他坐在主人椅上,手里捻着佛珠。
见我走进房间,他轻轻地抬了抬眼皮,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淡淡地一笑:「戏演得不错,我看到了。说吧,想要什么?」
我正欲开口,他脸色一凝,坐直了身子,威压大放:「跪下!爬过来,说给我听。」
图穷匕见。
演到这里,也差不多了,我没有必要跟他继续把这戏唱下去了。
纵观所有人的表现,显然此人就是这里的主人,我把他拿下,想问的自然都能问出来。
此办公室内外无人,外间毫无守卫,便是想直接废了他,我也能全身而退。
想要这里,我就不磨叽了,说干就干,一个箭步,我纵跃起身上了茶台,足尖在茶台上一点,借着这一跃的势能,自上而下地向「太子」冲了下来,双肘击他双肩,左膝顶住他胸骨,右膝顶住他小腹,直接将他连人带椅地冲翻在地。一击之下他瞬间失去了反抗能力,又在他喊出声来之前给了他喉结一击,让他再发不出多大的声音。
4
我把「太子」扔在地上,自己坐在了他的位置,随手把鞋脱了下来,握在手里,对他说:「我问,你答,对就点头,不对就摇头,没反应就吃点苦头。明白?」
「太子」恨恨地看着我,没有动作,我一鞋底子就抽在了他脸上,打得他一懵,眼睛都直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屈辱、愤怒,眼里几乎喷出火来。
我问他:「明不明白?」
他还有点转不过弯来,可看我再一次扬起了手里的鞋,怂了,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你是什么来头,遗老遗少?」
他摇头。
我皱眉:「对岸的人?」
他又一次摇了摇头。
那这人从哪里学来的这一套?
正自纳闷,转眼间看见「太子」经过和我的一番打斗,衣襟上蹿了一截,露出了腰间一块褐色斑点,像是胎记。
我再去看他那张脸,心里「咯噔」一声,只觉那五官,竟有些熟悉。
我凑近了,「太子」吓得一缩,见我没有打他,而是去查看他腰间的胎记,松了一口气,但一双眼转了转,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再看向我的眼神格外复杂,脸上还爬上了一点晕红。
我不知道他在胡思乱想什么,总之应该不是什么好事,皱眉将他的裤腰向下扯了扯,露出了完整的胎记。
他居然一挺胸膛,把眼一闭,一副慷慨就义的表情。
可我已经呆在了原地。
我问他:「你妈是不是叫李琢,你爸是不是叫时应荣?」
他猛然睁开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想要说些什么,却因为下巴被卸,只痛得一龇牙。
我接上了他的下巴,他活动了一下,随后急不可耐地开了口:「你是谁?」
我怔怔地出神,好半天才回答他:「我是你姥姥。」
「放……」
他想骂我,却被我一鞋底子抽了回去,刚要惨叫出声,就被我一阵暴风骤雨一样的鞋底子抽得连话都说不出,直到肿成了猪头。
我实在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面前这个满口陈词滥调、欺男霸女的「京圈太子」,不是遗老遗少,也不是对岸派来的人。
他是我女儿的孩子,我当初那个尚在襁褓的外孙。
如果不是给他换过尿戒子,我是真的不敢认。
也真的不想认。
5
我打了一会儿,累了,又坐回「太子」的椅子上:「小聪,你变成今天这样,是姥姥没想到的。」
小聪被我打了一顿,卸掉的胳膊还没接上,本来躺在地上痛得直喘粗气,看我的眼神十分惊恐,但此刻听到我叫出他的乳名,惊疑不定地瞪大了眼:「你……你真是我姥姥?我姥姥不是早就去世了吗?」
我冷笑一声:「你现在变成这个样子,我回来给做做工作,也是有必要的。」
他眼珠一转,心思电转,再开口时面露犹疑之色:「姥姥是唯物主义者,怎么会……借尸还魂?」
我笑了:「科学本就不能解释一切,也有其局限性。早被打倒的牛鬼蛇神都能借你们复生,我回来又有什么稀奇?」
小聪瞄了一眼我手里的鞋,笑得尴尬而勉强:「陈……姥姥,我也是不得已,这圈子里风气如此……」
我轻抬眼皮瞄了他一眼,他立刻闭上了嘴,喉结滚动了好几下,说:「我错了,我立刻改,我可以立刻让她们不用跪了,可是……姥姥……」
我问他:「可是什么?」
小聪表情十分尴尬:「姥……姥姥,我今年四十了,您再叫乳名不太合适。」
四十了?
可不是嘛,这都 2022 年了,我只注意到了他的外表,还以为他只有二十几岁。
可我还是笑了:「这是害怕在外面那些人面前,威风扫地?」
我的外孙,小名小聪,大名时叙年,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没有反驳。
我没有和他在这些末节上争论,只问他:「你都四十了,你妈可还在?」
时叙年连忙点头:「在的在的,她老人家住在西山别墅,要不我送您去见她?」
我坐了回去,淡淡道:「哪里有长辈去探望晚辈的道理。你不是想让我放了你吗?叫你妈过来接你。」
时叙年低头不语,好半天才说:「麻烦您帮我把手机拿过来,我给底下人打电话,让他们去接。」
我反问他:「在哪儿?」
什么是手机?又是新东西,我闻所未闻。
他下巴点了点茶台:「我桌上。」
我不动声色,找到了一个长方形玻璃块,交给了他,看他神色无异,知道自己找对了。
他拿起那个手机,划了两下,玻璃亮了起来,我发现它似乎是一部电话,但又不止如此。
我将「手机」拿了回来,看着屏幕上的数字,示意他来拨号,电话我来打。
一番操作之后,联系上了燕儿。
6
我心里准备了万千句质问的话。
把孩子教育成如今这副样子,她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可当她被人搀扶着走了进来,我看到那个戴着老花镜的佝偻身影,心还是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敲了一下。
她看到我的那一瞬间也恍惚了一下,老花镜从鼻梁骨上一点一点地滑下去,嘴巴微微地张开,一点一点地皱起了眉头。
我的目光在她脸上一点一点地划过,企图在这张中老年妇人的脸上看到当初那个风貌正茂的青年女子的影子。
她的皮肤松了,眼角垂了,皱纹不多,但嘴已经有点瘪了。
岁月无情,不是优渥的生活可以留住的。
但看到我的瞬间,属于当年那个青年女子,甚至当年那个小女孩的神情慢慢地回到了她脸上。
她摘下老花镜,擦了擦眼睛,又戴上,戴得高高的,紧走几步凑近了我,又看了看坐在一旁的自己的儿子,颤抖着问他:「这位是……」
我没等时叙年回答,上前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说:「燕儿,是我。」
燕儿瞪大了眼睛,喉头滚动了半天,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热泪一点一点地盈满了浑浊的眼,侧过脸对儿子说:「妈是在做梦吗?妈怎么好像看见你姥姥了?这个小姑娘,这么年轻,和她长得也不一样,可她,可她怎么……怎么和你姥姥那么像呢?」
我的眼泪也来了。
我说:「燕儿,是妈,妈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变成了这个小姑娘,可我既然来了,总要看看你。」
燕儿整个胸腔都颤抖着,浊泪流了满脸,颤抖的手抓紧了我的胳膊,好像已经站立不稳:「我一定是在做梦。人岁数大了,就爱梦一些小时候的事情。接连多少天我都在做一个梦,梦见我妈又带我去走当年那条路,一遍一遍地绕弯子,我说妈,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她说不要急,不要急,总会走过去的,终点就在不远处的前方……」
我怔怔地出神。
好半晌,摸了摸她的头:「你倒是还记得。当年我领你们兄妹俩去爬山,你走到一半就累了,非让人背,我不让你哥哥背你,让你自己走,你还哭。」
燕儿一下子就笑了,脸上还挂着泪珠,却已经孩子似的笑了:「你真的回来了,妈,你真的回来了!小聪!快来快来,和姥姥打过招呼没有?」
我笑了笑,紧紧地搀住她,就像她小时候学走路,我扶着她一样,转过头,看了时叙年一眼:「我们打过招呼了。」
用鞋底子。
时叙年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显然是想到了刚才的经历,再看我时,牙一咬心一横,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膝行几步,冲着我一个头磕了下去:「姥姥,孙儿错了,求姥姥再给孙儿一次机会!」
燕儿惊讶地瞪大了眼:「叙年,怎么了?妈,这孩子……」
我冷笑道:「你的好儿子,人送绰号『京圈太子』,养了一堆漂亮女孩子,要搞什么,跪式服务。」
燕儿一呆:「叙年,你姥姥说的,可是真的?」
时叙年把眼一闭,一副痛悔之色:「儿子该死,儿子被富贵迷了眼,飘了。」
燕儿恨恨地喷出一口气:「我早知道你跟你那个爹没学什么好作风,却不知道你离谱到这种程度!你从小品学兼优,现在怎么……怎么变成了这样!」
我笑了:「品学兼优?」
燕儿一僵,磕磕巴巴道:「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改,我立刻就改!姥姥,我这就把这会所关了,把服务员都遣散,往来会所的狐朋狗友,我一概不会再理!」
我看着他这副样子,叹了一口气:「我不让别人再跪你,也不想要你跪,生而为人当有自己的尊严,姥姥是气你走上歧路,可姥姥不是要如你践踏别人一样践踏你。」
他一怔。
说完,我接上了他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时叙年痛得强咬牙关才没叫出声来,终于站起了身,叹了口气:「其实孙儿也不喜欢跪来跪去这一套,孙儿也很累,孙儿只是放不下这个圈子里的资源,这荣华富贵。今天姥姥一顿鞋底子,算是把孙儿抽醒了,孙儿往后定会痛改前非!」
我笑了:「从前放不下的富贵荣华,如今就放得下了?」
时叙年的话说得铿锵有力:「没什么放不下的,跟这群蝇营狗苟之辈瞎混,也没什么意思,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孙儿相信可以凭自己闯出一片天地!」
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只希望你说到做到。」
时叙年目光闪动了一下,却迅速地定住,强撑着对我说:「一定!」
7
我对时叙年说:「你自己找个地方整理一下自己,我和你妈有话要单独说。」
时叙年点了点头,恭敬地退了出去,把房间留给了我和燕儿。
门一关上,我就问燕儿:「这么多年,你过得怎么样?」
燕儿苦笑一声:「也没什么可说的。那个时应荣是个两面派,追求我时,一颗红心,无微不至。等你和爸去世之后,再也没人压得住他,他就不是他了。开什么厂,搞什么房地产,我都不懂,成日里跟一群不三不四的人一起混,一把年纪了,还搞三妻四妾那一套,外面包了好几个小蜜,还生了孩子。我都替他臊得慌!
「我这个儿子,也不省心。二十多岁的时候,他爸给他安排过一门婚事,他也结了,结婚没多久,走上了他爸的老路,搞外遇。儿媳妇脾气大不忍他,家里摔盆摔碗打得不可开交,最后儿媳妇留下一个两岁的孩子跑到日本去了,再没回来过。孩子他也不管,瞎晃了十几年,今年可算是又谈了一个,说是什么海外华裔,比他小整整二十岁,我说那能成吗,他说这也是他爸的意思。我真搞不懂这爷俩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东西。现在才知道,他在外面居然是什么『太子』,还是一副这样的做派!平日里他捂住了我的耳朵,不许风声传到我这里,他像防贼一样防着我呀,妈!」
我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才反问道:「燕儿,我问的是你怎么样?」
燕儿瞪大了眼睛:「我?」
「你张口就是女婿,闭口就是孩子。你把自己置于何地?你有知识、有文化,却怎么活来活去,活得像个围着男人和孩子转的旧社会女性?」
燕儿一下子就怔住了。
我叹了一口气:「来的时候,我本想问你,你是怎么教育的孩子,竟然放任他大搞封建糟粕,践踏人权、侮辱妇女。可现在看你这样,我竟然觉得我那外孙变成如今的样子并不奇怪。你这个当妈的,把自己都搞丢了,又怎么管得好孩子?」
燕儿一双眼像是失去了焦距,嘴唇张合了几下,说:「妈,我……」
后面的话语,她没有说出口,想来是自己也觉得太无力。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既然妈回来了,就不能看你这样过下去。两面三刀的时应荣,要收拾;走上歧路的小聪,也要好好地教育。至于你,先去想一想自己是谁,先去好好地找一找自己。」
燕儿问我:「妈,那你呢?你突然来到这个时代,还变得如此年轻,你接下来要做些什么?」
我笑了:「既然重活一回,我自然不会辜负这青春,定要大干一场。要做事,就需要学习先进的科学文化知识。我要读书!」
而后我才得知,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本来就是个在校大学生,来这里打工,算是勤工俭学。
正合我意。
8
我和燕儿都觉得这里乌烟瘴气,她提议我跟她回家,她给我好好地讲讲这四十年来发生的事情。
我们俩推门出去,正撞见时叙年步伐匆匆,急急地朝我们的方向走来,刚要去敲我们前面不远处的一扇门,却因为看到我们而猛地顿住,迅速地收回了手,扯出一个笑容,快步地走上前来,指着我们背后说:「出口在这边,妈、姥姥,我带你们出去。」
燕儿不明就里,就要跟着他走,我却一把将他拦住:「你不对。刚才那扇门里,究竟是谁?」
时叙年的脸一下子变得很难看,细汗沁满额头:「没谁啊,我一个朋友……」
我一把将他推到一边,大踏步地走了过去,到了那扇门口,「砰砰砰」地敲响了房门。
里面传来一道娇滴滴的女声:「谁啊,懂不懂规矩,不知道老太爷在里面吗?敲什么敲。」
老太爷?
我转过头去瞄了时叙年一眼,他喉头滚动,连连擦汗,连头都不敢抬,根本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转过脸,加了一些力度再去敲,等了好久才听到里面转动门把手的声音,一个高挑美貌的女子围着一片浴巾,用身子堵在门口,一扭三道弯:「你谁呀你?新来的吧?这点规矩都不懂……时总?」
她正自讶异,我已经将她推到一边,带着燕儿和时叙年走了进去。
那包房里面还有乾坤,门一开,迎面是一面影壁,七拐八绕入了内,我们只见一张大床上,一个一丝不挂六七十岁秃顶白发的老年男子,怀里搂着一个同样一丝不挂的二十岁左右妙龄女子,旁边茶几上放着一板药丸,一脸不耐烦地左顾右盼,想来是被我们打断了好事,随时想继续。
那老年男子看见我们进来,瞅了瞅时叙年,又瞅了瞅燕儿,顺带着瞄了一眼我,立刻皱起了眉头,怒斥时叙年:「你个小兔崽子,怎么把你妈弄进来了?不是告诉你别让她知道这里吗?这都瞒不住,简直废物!」
时叙年皱着眉头冲他拼命地摇头,他却视若无睹,转眼又去看燕儿:「糟老太太不在家好好地伺候你那些破花,还学人家捉奸?谁指使你的?这事要是闹出去,我没脸,你就有脸了?真是不知道轻重。」
燕儿被他气得胸膛起伏,连连冷笑:「我是懒得理你,也真不知道你荒唐到了这种地步。」
此刻我已经确认这老年男子就是时叙年的父亲时应荣了。年轻时他是有几分英俊的,岁月侵蚀下,如今的他不仅老态毕现,气质也猥琐至极。
我还没上门去找他麻烦,居然就在这里撞上了。
结果此时他注意到了我,色眯眯的一双三角眼从上到下扫视了一圈,嘴角露出了一个猥琐的笑容,转脸去看时叙年:「这丫头不错,是你之前说的新鲜货色吗?你倒是早给我安排啊。」
时叙年冲他使眼色使得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骨里飞出去了,却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时应荣把脸一板,看都不看就叱他:「赶紧把你妈带走,丫头嘛,直接留下也行。」
说完,还冲我猥琐地一笑:「来了多长时间了?可学过规矩了?没学过也没关系,我教你。」
他怀里的女子居然娇嗔起来:「老太爷,有了新来的妹妹,您不会把我们都忘了吧?」
他还「哎呦呦」地把她搂在怀里哄:「怎么能呢,你们都是我的宝贝小心肝,老太爷是一个都不会亏待滴。」
我被面前场景激得直欲作呕,冷冷地一笑:「狗剩子,你可真出息了。」
时应荣乍然听到自己几十年没被人叫过的小名,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好半晌隐约地意识到什么,转过脸来看着我,皱起眉头:「你是谁?」
我还未及开口,时叙年已经抢答道:「爸,你别说了,这是我姥姥!」
时应荣破口大骂:「你妈没老年痴呆,你他妈先老年痴呆了是不是?见个小姑娘也能叫姥姥?玩的又他妈是哪门子的花活?」
时叙年痛苦地扶住了额头,没再说话。
我幽幽地一叹:「狗剩子,你是真健忘啊。你八岁那年上树捅马蜂窝被蛰了,怕你爸拿皮带抽你,跑到我这儿来求救,还是我派人送你去的医院,你都忘了?换一副皮囊,你就认不出了,是不是?」
时应荣鼻梁上的老花镜也滑了下来,一双三角眼竭力瞪得老大,喉头滚动了几下,艰难道:「你……你真的是……」
我笑了笑,轻轻地瞥了他一眼:「对,我是方韵容。四十年不见,你老了不少,可这些年,倒是过得很滋润嘛。」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岳岳岳母怎么可能回来?她她她早就死了,四十年前就死了!你骗人!你们几个串通在一起骗人!」
我没理会他的负隅顽抗,背着手走了过去,将这屋子里里外外地逛了一遍,随手拿起博古架上的一个石头摆件,掂了两下,又走回来,准备像审时叙年一样把这王八蛋也审一审:「你是这里的常客吧?这房间是专为你留的吗?除聚众淫乱外,你们还在这里做过什么,你最好主动交代,免得吃苦头。我的手段,你是知道的嘛,狗剩子。」
时应荣一双眼瞪得老大:「真是岳母?」
我转过身来,冲他冷冷地一笑:「你自己心里清楚。」
时应荣浑身上下冷汗如雨,喃喃念道:「岳母……回来了……」
「你要是好好交代……唉?」
「岳母……」
我话还没说完,只见他两眼一翻,「嘎」的一声仰倒了下去。
9
救护车呼啸而来,几个医生蒙上被单,抬走了一丝不挂的时应荣。
医生说他是脑梗加心梗,在救护车上就开始急救。
可是他心跳停了,血压也没了。
到了医院,抢救了好半天还是没有起色,医生走出来,一脸沉痛地摇了摇头。
时叙年皱眉:「不能再试试吗?找几个专家会诊一下?」
燕儿在旁边幽幽地说:「算了吧,再电都熟了。」
医生本来满脸痛惜,听到这句话,差点笑出来,忍得脸都在抽筋。
专家到底是被时叙年请来了,可专家也没有生死人肉白骨的本事。
时应荣被一丝不挂地抬到了太平间,死得体面也不体面。
他是幸运的,死在了自己身败名裂之前,还能落得个风光大葬。
但他在会所里光着身子被抬进医院的事情还是传了开来,让其荒唐丑陋,无所遁形。
而他的好儿子更是「贴心」,一番大义灭亲之下,把他从前所做欺男霸女、欺行霸市、杀人越货的勾当全都抖了出来。
只是这些事情中,有相当一部分,都是时叙年自己的杰作。
这个孩子……
唉。
10
此事过后,我便打算延续原身的轨迹,回到大学里继续读书。
新时代总会有新的便利和惊喜,而这个时代,最让我欣喜的,就是互联网时代的便利。
一个屏幕、一台设备,时空的阻碍从此打破,彼此相距数千公里的人们通过网页和 App 彼此互联,仿佛就在面前。
新的机制,让兴趣有机会成为人们之间沟通的桥梁和契机。
在互联网上,我找到了一个论坛,Logo 是一条红色的龙。
我在上面发布了几篇文章,结合前世的经验,对许多问题发表了自己的见解,很快地就有很多人回帖,他们都震惊于我的理论水平,得知我只是一名在校大学生,更是难以置信。
很快地,我被拉进了群里,成了这个坛子的「自己人」。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论坛,坛主网名「老贼」,是一个硬件工程师,后来开办了自己的企业。
在他的介绍下,我认识了沉迷数学研究的激光;身在北地,低调神秘的石劼;不着四六却学识渊博的杜拉;痴迷技术却依旧热血的老田等等。
网络时代,志同道合的人因相同的兴趣聚集在一起,远隔千里却能为相同的目标奋进。
我通过他们了解这个世界的一切。
了解了这个时代,普通人仍然有通畅的上升通道。
了解了这个时代,富二代、官二代并非褒义,稍有劣迹,仍然人人喊打。
了解了这个时代,面对天灾人祸,人们仍然会不计得失、前仆后继。
也许经济发展改变了一些东西,但,一切或许还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我原身这个女孩学的专业是工商管理,并不符合我规划的方向,所以我一头扎进了书海,准备按学校要求提高成绩,把专业转过去。
哦,在此期间时叙年经常跑来学校,还表示可以通过关系帮我转专业,我没有接话,笑看了他一眼,他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跑得勤了,学校里出现了一些流言蜚语。
最开始只是有人说我被「京圈太子」看上了,在追求。
可得知他亲自到宿舍为我铺床叠被,还把戴了好几年的念珠扔了的时候,谣言越演越烈,有人说他这次应该是认真了。
想想他从前所作所为,再对比他如今的种种表现,我心中冷笑。
认真?
认真地在糊弄我老人家罢了。
我的身份不便公开,这份误会也不好解除,但这小子从前「不认真」地追求过多少女孩,我心里已经大致有数。
一把年纪了,自己的女儿不去管,天天和比女儿大不了几岁的女孩谈恋爱,成何体统?
时叙年被我点了一下之后,表示立刻改,把女儿从寄宿制学校接回了身边管了起来,还把孩子带到我面前来给我请安。
我是不喜欢他搞这一套的,不过重孙女来都来了,我就陪他们吃了个饭,正好也多接触接触现在的年轻人。
小姑娘是燕儿带大的,倒是很有礼貌,会撒娇,跟她爸爸一样善于察言观色,可思想上一样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进屋之后,她看我的目光带着几分审视和不以为然。
被我几句点中心事,又稍加点拨之后,一双眸子亮了起来,从她爸爸旁边窜到了我身边,拉着我的胳膊开始太姥姥长太姥姥短。
有人发现这位传说中的「小公主」在我面前毕恭毕敬后,消息开始疯走。
燕儿告诉我,京城贵妇圈里开始疯传,我是某一位名字不方便说的大人物的女儿。
虽然传到这一步已经很离谱,但我忙于学习,也没多做理会。
11
后来,互联网上开始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谣言,诸如说我是小太妹出身,初中堕过胎,或者被老头包养一类,说得有鼻子有眼,还有照片,甚至连我都不知道真假。
与之相伴爆火的,是时叙年女友的一番言论:「他呀,就是被狐狸精迷了眼了,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家里拉。」
我本来没注意到这些谣言,是之前在会所一起工作过的女孩,艺名叫作芍药心的,告诉我的。
她说,这是未来太子妃要对我下手了,虽然太子宠我,但也不能不做防备。
我至今习惯不了她们话里面这些让人迷惑的价值观。
这都什么年代了,攻击一个女性,不说她对社会有什么样的危害,还在搞荡妇羞辱那一套,岂不是可笑?
解放初期我做过一些地方工作,参与过对旧社会妓女的改造,她们作为被压迫被奴役的存在,是我们的阶级姐妹,是我们的同胞,在学习了文化知识和生存技能后都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发光发热,其中有些人甚至成了劳动模范、「三八」红旗手。
什么时候,「脏不脏」成了一个女性最大的价值了呢?
贞操观这种早该被扫进历史垃圾堆的东西,又是什么时候又占领了舆论高地的呢?
还有,这些无稽之谈的黄谣能否对我造成什么伤害,只能取决于「太子」是否「宠我」吗?
即便不知道我是时叙年的姥姥,即便误以为我和时叙年有不正当关系,可就因为时叙年是「太子」,把我完完全全地放在他附属品的位置上去联想,难道不也是一种可笑甚至可怕的思维惯性吗?
我是懒得理会这些传言的,只专心地忙着充实自己,反倒是时叙年急三火四地在网上买了许多水军辟谣,战战兢兢地打电话来告诉我说:「姥姥,我已经教训过她了,她不会再搞这种事,您老别和她计较。」
我摇头叹了口气:「不过是个二十几岁的娃娃,有些误会解开就是,姥姥本来也没放在心上。」
时叙年千恩万谢,又一再替女友道歉。
我刚想挂电话,他却很急切地跟我说,想要给我安排休学,带我出去走走。
我说我还有课,就不去了,他笑了:「以姥姥的能力,这点课程还有什么值得担心的?」
我说:「向前看比向后看更有意义。」
时叙年沉默了一瞬,而后说:「姥姥不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山河犹在,国泰民安,这盛世正如您所愿啊。」
这盛世当真如我所愿吗?
我暂时不做评判。
不过,如他所说,出去看看这外面的世界,倒让我有些兴趣。
见我没有反对,他立刻趁热打铁地说会再做一版行程路线,亲自给我讲。
我这次没有反对。
他再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换下了那一身高级西装,改穿了一身运动服,胸口偌大的「中国李宁」一片鲜红,雪白的衣服、活力四射的打扮,倒让他显得格外青春洋溢,少了一些陈腐油腻的气质。
不管内里改没改,这外表一改,还是顺眼不少。
我跟他走在学校的林荫路上,听他讲着他的行程规划,说到激动处,他掏出折叠屏的手机,当场查询相关的照片和视频给我看。
走着走着,只听一阵刹车响,面前横过一辆火红色的跑车,车门缓缓地打开,等了好久,上面才走下来一个高挑明艳的大美人,化着似有若无的淡妆,更添姝色,双唇不住颤抖,一双美眸含着眼泪,目光在我们俩身上逡巡了一圈,问他:「你变成现在这副样子,都是为了她吗?」
我一听,笑了:「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干净利索,还显年轻。小年轻穿运动服就是好看。」
女孩愣住了,皱起了眉,面色不悦:「我和叙年说话,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插嘴了?」
「这怎么能叫插嘴呢?」时叙年连忙出声,「姥……陈露云同学言论自由,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总不能不让人说话吧?」
女孩胸腔起伏,嘴唇颤抖,半天没说出话来,好不容易说出一句,都带了哭腔:「你居然真的这样护着她?她说什么,你都听她的话吗?」
时叙年想要解释,话还没出口,女孩已经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只戴了一块腕表的手举到了自己面前:「我给你的佛珠呢?你一直随身带着,只有洗澡的时候才会摘下来的佛珠呢?」
时叙年的表情有那一瞬间的不自然:「扔了。」
女孩笑了起来,笑声却带着哭腔:「你明明知道那串佛珠是我跪了三天三夜才为你求来的,你明明对我说会一直带着它,就因为她一句话,说扔就扔了?叙年,你到底把我放在什么位置?」
我愣住了:「跪了三天三夜才求来的?闺女啊,你去的是哪个庙啊?是不是让人家骗了啊?叙年草率了,不该直接扔的,要不让他回去找找,拿着找他们去?这事儿得讨个说法,贵贱不论,哪能这么折腾人呢,你说是不是?」
女孩崩溃地哭喊道:「你懂什么?那串佛珠是高僧的顶骨做的,叙年睡眠不好,我跪在佛前三天三夜给他求来这串佛珠,让高僧护持他,他才能夜夜安寝。你真的爱他吗?你让他扔了那串佛珠,就是为了证明自己多么与众不同吗?你以为这样,你就和叙年身边来来去去的女人不一样了吗?我告诉你,我们两个门当户对,父母之言,那一纸婚书,不是你这样玩弄点小手段,就能否定的!」
时叙年看起来很想堵住她的嘴,但是又不敢。
高僧的头盖骨做佛珠是吧?
夜夜失眠?
他到底做了多少亏心事,要靠所谓的高僧加持,才能睡个安稳觉呢?
我没接这个茬,只拿眼瞥了一眼时叙年:「身边来来去去的女人?」
时叙年冷汗直冒:「没有了,早就不联系了。」
然后我转过头,对女孩语重心长:「怎么,听这意思,你们俩还是包办婚姻?而且他明明与你有婚约,还频频地拈花惹草?姑娘啊,你听劝,大好的青春,别浪费在他身上了,要是家里非逼着你嫁给他,你跟我说,我帮你想办法。」
她爸爸再顽固,我也自有办法找到让他不顽固的人。
女孩上下扫视了我几圈,讽刺地笑了:「你别装了,我查过你,你根本不是什么大人物的女儿,你父母都是农民工,还有个住院的弟弟,住院费还是叙年给你交的,他要是不交,你弟弟都快拔管了。你这样出身的人,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蓝血贵族吗?我爷爷的爷爷就是银行家,你呢?还管我的事,简直可笑!」
一直到刚才,我还觉得这个女孩是有几分可爱的。
但听到她这一番言论,我已经无法再对她笑出来了。
我淡淡道:「你别说,我之前在新疆养马,育种的时候确实很注重血统,别看都是畜生,还真得分个三六九等。战马的后代是战马,驽马的后代是驽马。小母马要是配了驴,那就连马都不是,成了骡子了。」
女孩愣住了,反应了老半天,终于反过味来了,气得手都在抖,指着我「你你你你你」了半天,接不上一句话,最后转过头去看时叙年:「你就让她这么欺负我?时叙年,我是你未婚妻!」
时叙年笑着转过头,看着她,淡淡道:「她说的不是事实吗?」
「你什么意思?」女孩深深地看着时叙年,好像已经不再认识这个人。
时叙年冷冷道:「你我联姻本就是个错误,是权力和金钱的近亲繁殖,承载的是父辈江山永固富贵万年的妄念。如今,我父亲已经去世,我也不再是从前的我,和你的婚约,也该解除了。
「那串佛珠是订婚的时候你送我的礼物,我会找到,原样奉还。我送你的那颗钻,希望你也能归还给我,我会把它拍卖之后捐赠给失学儿童,也算弥补一下这些年来我所做的不义之事。」
女孩倒退了两步,摇着头,满脸难以置信:「你疯了?」
时叙年走上前去,把表塞进了女孩手中:「疯了?我觉得从前的自己才是疯了,我这一生,还从未像此刻一般清醒过。」
12
「我去,姐妹,绝杀!你这张嘴什么时候能租给我用两天,我每次和人吵架就知道哭,什么都说不出来。」
回宿舍之后,几个室友围着我叽叽喳喳。
回忆起我和时叙年未婚妻当面沟通的时候身后三三两两远远地围观的身影,我笑了:「看见了?」
一个室友嘻嘻地笑道:「多少人都看见了,没看见的也上网啊。」
我淡淡道:「我没有针对她的意思,就事论事而已。她思想已经走偏了,居然相信什么血统至上,也不知道身边是个什么环境,受到的是什么教育。」
另一个女孩幽幽道:「可是我们的十年寒窗,怎么比得上人家几代人的积累?今天你也就是嘴巴痛快,要不是太子护着你,你就完了。」
「几代积累吗?」我陷入了深思。
这几代人都做了些什么?背离初心,又走出了多远呢?
13
选了一圈,我决定去北地,去怀念过去的一段岁月和一位故人。
交通工具选了虽然慢,但却可以沿途看一路风景,我也想借机了解一下,现在这个世界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列车出了京城,横跨漠南草原。
四月的天气里,绿草已经发了芽,越往北越冷,草越黄,嫩草藏在枯草下,只露了尖尖,却也顽强地生长着。
在餐车吃饭的时候,一看见端上来的伙食,时叙年的眉头险些夹死苍蝇,强撑着往嘴里送了几口,见我幽幽地看着他,瞬间换了一副表情,为转移我的注意力,指着窗外开始给我讲三北防护林,讲消失的毛乌素沙漠,讲全球变暖大利东方,未来北方降水量增加,我们将会迎来一个汉唐一般的盛世,讲到后来,倒是口沫横飞。
他说得正起劲,我身后传来「扑哧」一声笑。
回头一看,是个烫着一头卷的中年妇女,见我们都看着她,笑着递过来一个保鲜盒子:「你这小伙子真有意思,比你女朋友还娇气,咋,南方人哪?吃不惯?来吃点水果吧,丹东大草莓。」
时叙年犹豫着要不要接,我已经把盒子接了过来,道了谢,把草莓推到了时叙年面前:「吃点。」
时叙年有些不自然地道了谢,拿起一颗草莓,又和中年妇女解释道:「这不是我女朋友,是我妹妹。」
中年妇女恍然大悟:「哦哦哦是有点像哎诶,我还以为是夫妻相呢,不好意思啊小伙子。」
我斟酌了一下,综合我二人外貌的年纪选了一个我认为比较合适的称呼问道:「姐,你到哪一站下车?」
中年妇女立刻笑成一朵花:「哎呀妈耶你这小闺女嘴可真甜,叫啥姐呀,叫姨。我到北边儿看我儿子去,小王八犊子找了个当地媳妇,要结婚呢,我去瞅瞅。」
「您儿子在那边是读书还是做生意呢?」
「做买卖。早劝他不去不去的,非跟他那个死爹瞎跑。要我说这俩玩意儿可别搁那扯犊子了,赶紧回来得了,到时候整个号当网红,晒晒混血宝,卖点儿紫皮糖大列巴,也比搁那边强。」
列车驶过漠南草原,进入漠北时,景色大变。
我见那一片焦土,十分纳闷。不是说北方降雨量已经大涨了吗?怎么还有如此大的草原野火?
大姐看我纳闷,笑了:「这有啥大惊小怪的?年年都烧。为了草嫩,多放点儿羊。挣钱呗,不寒碜。」
这样所为,虽一时有效,但是不亚于饮鸩止渴,让本就脆弱的草原生态更加岌岌可危。
焦草中时不时地能看见一两只黄羊尸体,还保持着被烧死时挣扎着的痛苦姿态。
虽然我们的消防队员枕戈待旦,每次都能成功地拦截大火,一面是烈火和黑炭,是火中挣扎求存而不得的黄羊;另一面是欣欣向荣,是草原上撒欢的它们的同类。界线成了真的线,线两边宛如两个不同的世界。
然而消防战士拦得住大火,却拦不住沙尘暴,起自漠北的沙尘暴常常越过边境在我国肆虐,甚至远在京城都能看见遮天蔽日的荒漠景象。
可悲,可叹。
列车载着我的思绪,进入了北地。
这个季节的北地仍是一片萧索,树木还没有抽条,地上仍有残雪。
天空是铁青色,倦鸟各投林。
沿途见到了几个废弃城市,房倒屋塌,旧时代留下的广场和纪念碑矗立其中,冬眠醒来的棕熊在街道穿行,好一片荒凉图景。
有几个城镇是当年我来过的,这里有过医院和学校,工人在其中劳动,儿童在学校读书,广场上曾经有过无尽的欢笑声。
恍惚间我觉得自己看错了,这些地方我不曾来过,恍惚间我又确信这就是我曾经到过的地方,我仿佛又见到了那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我知道世道变了。
我也查阅到发生过什么。
可真正地看见它的残骸,对我来说还是太大的冲击。
「听说这不少地方都闹鬼,说是死的人太多了,阴气重。反正是挺吓人。不少网红进去探险啥的,听大姨一句劝,别凑那热闹。鬼是假的,熊瞎子是真的,再赶上哪旮沓塌方啥的,可就完了。就在大城市玩玩得了。」
火车驶过波光粼粼的贝加尔湖,她该下车了。时叙年没有白吃她的草莓,给她塞了一罐化妆品,上面写着「LAMER」,看那大姐的表情,应该是很贵。
推来推去推不过,她收下了,临走时加了我微信,热情地邀请我们去伊尔库茨克找她玩。
她走以后,旅途都显得乏味了许多。
许久,我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那个名为「湿地」,实则寒冷干燥的城市——北地之都。
14
远看红场,几乎还是当年模样。
只是物是人非。
肩头忽然被撞了一下,回头一看,是个女酒鬼,笑得瘆人,冲我比了个中指,看其眼圈乌青、身形消瘦,恐怕不良爱好不止喝酒这一项。
我们又往红场另一边走了几步,没多久就看见了一场小型骚乱,几个年轻人忽然就发了疯,像野兽一样失去理智,见人就啃咬。
时叙年拉着我向一边躲避:「姥姥小心,这群人应该是吸了毒,身上不定有什么脏病,被咬一口受伤是小,感染事大。」
天际线仿佛成了分割线,旧日的辉煌铺陈在上,新时代的颓丧苟且于下。
没过多久,又来了一波警察,把几个人简单粗暴地电晕,拖死狗一样地拖了出去。
依然是那见怪不怪的态度,好像这种事在红场上已经发生了千万次。
红场周围的树林里散落着星星点点的白色垃圾,走近了一看,用过的避孕套、注射器,残破的锡纸和酒精灯散落一地。
时叙年看着这一切,也是无言。
红场另一边的公墓里,埋葬着我的一个老熟人,谢尔盖·费多罗维奇·阿赫罗梅耶夫。
让我稍感欣慰的是,他的坟前摆着几束鲜花。
1952 年,我来北地学习,认识了还很年轻的他。
他话不多,性格内敛,有一双水蓝色的眼睛。
我还记得有一次,他带着几分尴尬地问我,我之前在食堂用过的那样的手帕还有没有多余的,能不能送给他一条。
此时的我几乎要误会了,毕竟手帕是非常私人的物品,他开这个口就容易让人多加联想。
但他立刻解释说,给钱也没问题,虽然他手头不宽裕,但发了工资立刻可以给我。主要是,他妻子正需要一条手帕,这个花纹很新颖,她一定会喜欢。
这手帕是我一个朋友送的,恰巧送了三条,两条都还没有用过。
我直接赠给了他,他笑得眉眼弯弯,一再表示感谢,连回家的步伐都带着轻快。
我后来才听说他的妻子叫塔玛拉·瓦西里耶夫娜,两个人 1954 年结婚,塔玛拉 1959 年车祸瘫痪。而他,即使日后身居高位,也对妻子不离不弃,直到 1991 年,他在绝望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手头不宽裕,是因为收养了很多孩子,工资一到手就散得飞快。
墓碑上他的照片定格在六十八岁,一身勋章,一头白发。
我为他献上了一束花,一转头,却看到一个老人也前来献花,湖蓝色的制服笔挺,挂满了勋章。
我就用北地语问他,您也是来看谢尔盖的吗?
老人看到我的东方面貌,愣了一下,点了点头,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我看到谢尔盖的墓碑旁留下的写着法语的纪念物,说,还有人记得他,敬仰他,也算是一种安慰。
老人哭着嘶吼出声:「这些安慰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戎马一生,最后却把自己吊死!当天下葬,第二天就被盗墓!那些狗娘养的把他的尸体挖出来,偷走了上面全部的勋章,就为了换几瓶伏特加!他的妻子塔玛拉,一个平日瘫痪在床的残疾人,徒手刨开虚掩的泥土,挖出自己遭了劫的丈夫的尸体,给他换了一身西装,重新下葬。没有勋章了,所以也没有人盗墓了。这是一种幸运吗?这是一种安慰吗?」
我像是被一只重锤敲在头顶,大脑一片空白,脚下踉跄了两下,几乎站立不稳。
时叙年听不懂俄语,满脸担忧地扶住了我。
这时几个流里流气的小年轻凑过来了,其中一个小年轻伸手拦住了老头,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他的勋章。
我的身体好像有自己的意志,出手的时候甚至大脑仍是一片空白的。
一拳,一肘。
一个混混已经飞了出去,摔倒在地,吐出了一口血。
让我没想到的是,时叙年也冲了上去。
没有讲他那派风度。
也没有顾他平日的体面。
他几乎是毫无章法地和几个流氓缠斗在了一起,没过多久就挂了彩。
我再次出手,很快地几个流氓都躺在了地上。
我和时叙年面面相觑,都大喘着粗气,他的眼圈红了,主动地走上前,扶着老人在一旁长凳里坐下。
老人担忧地说,这几个混混都有人罩,我们惹麻烦了。
我摇了摇头,拍了拍他的胳膊示意他不用担心,掏出手机联系了一下石劼,向他请教这个事情怎么处理,没想到他直接告诉我,没事,他来摆平。
就在我疑惑这个回答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哦,我的朋友,看看你们做了些什么?」
我回头一看,见到了一个光头的大胖子,肉山一般的体型,少说也得有二百斤,粉白的胖脸油光满面,看见地上横七竖八「哎呦哎呦」的混混,无奈地叹了口气,挥手示意手下过去挨个塞了钱,又转过头来,冲时叙年张开了怀抱:「好久不见,我本来想亲自来,给你个惊喜。没想到是你给我惊喜!」
时叙年有些尴尬地看着他,犹豫着走上前,敷衍地抱了抱他。
胖子冲他挤了挤眼睛:「你欠我一个人情哦,时,怎么想着在这儿动手?」
时叙年冲坐在长椅上的老人扬了扬下巴。
胖子朝天翻了个白眼:「就为了这老东西?」
然后又看了看对面的墓碑,挑眉道:「远道而来,就为了看埋在这里的老东西?我的朋友,是女人不好玩还是伏特加不好喝,我给你准备了那么多好项目你不要,就为了这个?过去有什么好怀念的,早烂透了!埋在里面的就是个傻子,居然愿意为所谓的理想而死。但凡他活下来,他的瘸老婆至于连面包都买不起而活活地饿死?」
我突然认出他来了。
我在了解那段历史的时候见过他的照片。
德米特里•谢尔盖耶维奇•斯达潘诺夫。
曾经也是一位干部,却趁乱囤积居奇。
哄抬物价、倒卖人口、贩毒。
塔玛拉饥馑而死,明明就是他这样的人犯下的滔天罪孽,他却颠倒黑白,把这一切说成不和他们同流合污的恶果?
怒火在心中熊熊燃烧,我走上前,冷冷地开口道:「苍鹰翱翔一生,临死落在了鸡窝上。地里的蛆虫爬了出来,大叫道:『看,不管他飞了多高,死的时候又和鸡有什么区别?』你身为一只蛆虫,为自己而感到很骄傲吗?你吃人民的肉,喝人民的血,最后反过来说国家烂透了,是为了掩盖自己身上腐败的恶臭吗?将别人描述得和自己一样肮脏,就能显得自己没有那么龌龊吗?你说谢尔盖傻;你说所有像他一样明明身处高位,明明有着比你便利得多的条件中饱私囊却坚持底线的人傻;你说不肯出卖祖国的人傻,傻的是你们,蛆虫们!你们在阴沟里蠕动的肥白身躯是见不得光的,只需一点正义的光芒就会被烤成焦炭。你以为自己尽情地吸血会更畅快,但过去了这么久,你的日子更风光了吗?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鼠目寸光,不外如是!」
大胖子被我骂得满脸通红,像一只被激怒了的野猪一样冲了过来。
我不怒反笑,说了一声「来得好」,几步就迎了上去。
二百斤的沙包,手感还真不错。
胖子左支右绌,很快地被我打了两个乌眼青,身上肉厚,倒是一时没受什么重伤。
他的司机和保镖冲了上来,时叙年也出手了。
没有犹豫,没有退缩,连连挂彩,不减血勇之气。
我第一次为这个外孙感到了一丝自豪。
胖子且战且退,愤怒地喷着气,找机会掏出了手机,似乎是想打电话叫人。
这时,从他身旁伸出一只手,铁钳般地捏住这厮握电话的爪子:「可不能这样,我亲爱的德米特里,您这是在干嘛?向一位女士展示您像狗一样的凶残,被痛打以后又要呼唤你的狐朋狗友来壮胆?」
我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高超过一米九的壮汉,是石劼到了。
胖子似乎是认识石劼的,也很怕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终还是放下了手。
「这就对了嘛,我亲爱的朋友,我知道,您是明白事理的,放心,不会让您吃亏,三天后,卢比扬卡大街,有位大人物对您的东西很感兴趣,记得来,我给您准备了上好的红酒,可不是那乏味的伏特加!那么现在,能不能烦劳您,清扫一下垃圾?」
胖子耸耸肩,很快地挤出了一个笑容,带着手下,抬着混混一溜烟地没影了。
我看向石劼,这个家伙在网上表现得人畜无害,但现在看来并不是什么良善角色。
「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个胖子的生意有求于我而已,在咱们坛子里,差不多的,都有点......能量。小陈同志,这里我想也没什么可看的了,要不,回了?」
我想了想,也只能这样了,就招呼时叙年准备离开,然而此时,老头却叫住了我。
他用满是老年斑的手颤抖着摘下了自己的卫国勋章,珍而重之地放在了我的手心:「拿着,孩子。」
「我……」
「我有一个老兄弟,他把勋章给了自己的孙子,希望他能妥善地保管。结果没多久,它们就被卖掉了,我时日无多,我的孙子......算了,我想你比他更配拥有它,孩子。」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我颤抖着接过勋章,珍而重之地握在手心:「我一定会好好地保管,不会忘记初心。」
老人笑了,一边笑,一边点头,皱纹开出花来,眼里绽放出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光彩。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身子一歪,溘然长逝。
15
回来的时候为了节约时间,我们没有坐火车,而是乘坐了飞机。
「没有了信仰的国度,原来会沦落至此。」
我给时叙年留下这样一句话之后,将自己关在了宿舍里,三天没有出门。
几个室友见我这样,都误会我是失恋了。
有女孩一脸八卦地冲我挤眉弄眼:「姐妹,这次旅行不会把第一次给太子了吧?然后他用过就扔,翻脸不认人啦?」
她这话里所透出来的三观让我非常不舒服,但我没有立刻反驳,只是问她:「然后呢?」
女孩很惊讶地捂住了嘴:「还真……真分手啦?我我也不是故意的,他们那些有钱人都那样……」
我懒得开口,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物品,准备上床躺一会儿。
我一直是一个精力充沛的人,此刻难得觉得累。
可女孩看到我手里的皮包,惊叫了起来:「哇,Birkin!这是太子给你的吗?这是……分手赔偿吗?我的天哪,就陪他这几天……太子太大方了!你别错过,真的,再回去找找他,争取一下,咱当舔狗也不丢人,争取一举嫁入豪门,我们鸡犬升天啊!」
「什么 Birkin?这不就是个包?」
「这是爱马仕啊姐姐,白金钻石包,一个二百万!我查一下这是不是限量款……你确定是太子给你的哦?」
我点了点头:「是时叙年给的。」
「那错不了,太子不可能给你假货。我以后家里财神爷不拜了我改拜你!」
我笑了:「你想要?」
她尴尬地一笑:「想肯定还是偶尔会想想……」
「给你这个,让你去给时叙年下跪磕头,你愿意吗?」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磕一个给一个 Birkin,我能给他磕破产,但是我心里不踏实,要不,再吃两口屎吧?」
二百万。
据现在的物价,是京城一个次卧。
是一线城市拿平均工资的白领十六年不吃不喝的奋斗。
是家庭月收入不足一千的那些一家老小,一百六十六年甚至更久的,收入总和。
我不怪这个女孩为它动摇。
当金钱达到这样的体量,它所代表的已经不是物质,而是权力。
它能买卖一切。
能支配一切。
可是,从来如此,便对吗?
从前历史都为王侯将相书写,从前人民命如草芥。
几千年的规矩,我们不也改了吗?
几代人的积累?
不过是几代人的积累啊。
在历史的车轮下,又算得了什么呢。
16
我们的困境,实际上先贤早就有所指出。
投资—获利—再投资的循环模式造就了无序扩张的生产,也造就了人们必然的贫困。利润虽然驱动生产的扩大,但其本身却最终必将制约生产的继续。
买空卖空,毫无根据的信用与票据制度,1844 年先贤论断出的运行模型,时至今日,已经逐渐地失去一开始高效的光芒,露出了血腥和肮脏的本质。
两世为人,生于此时,我想,我应该做点什么。
按照现在的经济运行体系,企业依托提前出卖盈利前景获得资本注入,资本则通过持续地扩大这个前景,吸引更多资本下场,击鼓传花。
而刺激这个击鼓传花不断地继续的动因,则是利润,利润=市场总售价-成本。看似十分通顺,实则有一个十分致命的问题:成本包含人工成本,人工成本则是支付售价的重要来源。
在之前,这套体系尚有对外扩展空间,因此拥有蓬勃的生机,那么,现在呢?
要撬动地球,需要一个支点,才能插入杠杆,那么,这个支点在哪里?
我想起了之前在坛子里闲聊,激光曾经这样告诉我:
【从生产力发展的角度来说,这么多年来,我们其实一直在补课——补历史上前三次工业革命的课。】
按照通行的说法,从技术角度来说,人类社会在 18 世纪以后,经历了三轮工业革命:
第一次工业革命发生在 18 到 19 世纪,以蒸汽机的发明和大规模应用为标志,传统的手工制作,被蒸汽机驱动的大机器生产所替代。
第二次工业革命发生在 19 到 20 世纪,以电力、内燃机和电报等新通讯手段的发明和广泛应用为标志。
第三次工业革命发生在 20 世纪后半叶,以原子能、电子计算机、空间技术和生物工程的发明和应用为主要标志。
过去几十年来,我们的发展,其实都是在补这几次工业革命的课。
因为历史原因,我们在生产力发展上的历史欠账太多了。
值得欣慰的是,经过这几十年的发展,我们已经基本补上了这些历史欠账。
现在,一个新的工业革命的曙光已经出现在我们的面前,这就是以人工智能(AI)为核心的第四次工业革命。
只要抓住这次机会,我们就能实现这一「螺旋式上升」。
我很好奇地问过他,AI 是什么。
他告诉我,如果一定要用一个合适的词汇,AI 应该是一个服务于人,并且可以直接实现人和计算机直接联通的「电子助理」。
人告诉 AI,我要控制什么设备,做到什么。
AI 将人的指令翻译成计算机语言,直接输入工厂。
想到这里,我似乎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
以前,资本家获取利润,是产品的售价,减去工人劳动的工资。
而支付给工人的工资,反过来形成了市场,这个循环并不均衡,但还可以勉强地运行。
但如果,人工成本被直接清零了呢?
当工资支撑的市场坍塌时,未来将何去何从?
这是一个复杂的大命题,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一旦事情进展到这样的状态,现在社会运行的核心之一——金钱,将失去它的魔法,变成齑粉,变成灰烬,变成虚无。
把人当牺牲,随意地砍杀烹煮献祭给神灵的时代,过去了。
把人当草芥,天灾人祸来了「苦一苦百姓」,而大人们安枕无忧的时代,也过去了。
如今这个把人当工具,当劳动成本,当成报表上的一行数字的时代,也会过去。
真正地把人当人看的时代,终究会到来。
想到这里,我决定,把自己重新拥有的年轻的生命,投入到这历史变革的大潮中去。
于是,我通知之前熟悉的几位网友,激光、杜拉、老贼、老田等人,让他们召集各自熟识、三观相同、有技术力量的网友们开个会,一起来商议一下这件事情。
17
到了会场外围,我看到这些陌生又熟悉的面孔,看到每个人都带着奇怪的表情看着我,心里便明白了三分。
是啊,一个大三的小女孩,轻易地写出很多复杂工作的原理,写出诸多不为人知的细节。在他们这些在各行各业都是前两排的人眼里,十分反常。
而我此次突然现身,他们也必定猜到,我的发言,只怕要石破天惊。
进入会场,大门缓缓地合拢,喧嚣的世界被隔绝在外。
清清嗓子,站在台上,看着台下的一张张年轻的脸庞,我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
「今天在座的各位,都早已相熟,虽然来自五湖四海、各行各业,却都有着一些共同的理想、共同的抱负。正是因为这些共同的理想、共同的抱负,大家才愿意聚集在一起,听我在台上,会谈论些什么问题。
「我也有理想,或者说,叫梦想也不过分。
「88 年前,我的梦想是不做童养媳,不受打骂,不被欺辱。为了实现这个梦想,我赌上了自己的命,拎着两把菜刀杀了出去,给自己杀出了一条截然不同的命运之路。
「80 年前,我的梦想是赶跑侵略者,让我们的国家里不再有奴役,让人们当家做主,从此傲然站立。为了实现这个梦想,我水里来火里去,受过刀伤、中过弹,但我幸运地活下来了,看到了胜利。
「60 年前,我的梦想是让人民过上好日子,吃饱穿暖,再也不挨饿,再也不受冻。梦想尚未完全实现,我已在医院闭上了眼睛。
「对,没错,我是陈露云,但我又不是陈露云。一百年前,在湖南永州出生了一名女婴,父母给她取名方韵容。她在人间奋斗了一甲子,去世的时候,绝没想过自己居然会重生。
「是的,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叫陈露云,这里面住着的灵魂,却是方韵容。科学难以解释这样的现象,可这也不是最要紧的事情。」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都面露讶然之色。
老贼等几人却一副「早该如此」的表情,显然是对我的出身有过准确的猜测。
「我无意地和你们讨论我为什么会重生,因为我已经回来,变成了如今这个……只有大三的女学生。这是事实。哲学家忙着解释世界,而我一直觉得,改变世界,要更重要一些。
「重生之后,我一直在学习,在观察,在了解这个新时代、新世界。
「说实在的,这个时代给我的第一印象并不好。许多我以为早被打倒的牛鬼蛇神,好像借着全新的面貌复活了;我们曾经的奋斗成果,似乎正被侵蚀;物质极大丰富,金钱成了万能,为了金钱,多少人愿意抛弃尊严、出卖灵魂,丝毫不以为耻。
「认识各位,让我对这个世界大有改观。我明白,虽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这个世界比之旧社会还是进步了太多太多,这不容置疑。从前的奋斗成果,仍然熠熠生辉。毕竟,我六十年前的梦想,现在已经实现了,不是吗?
「可是,难道我就要顺应这个时代的规则,按部就班地过平凡的一生吗?这从天而降的青春,带给我的仅仅是多几十年享受吗?
「我的心底有一个声音,它告诉我,不是的。
「这个时代,也有这个时代的梦想,正如这个时代,也有这个时代的不堪。
「我在这个时代走了一些路,也认识了一些人。现在我有了新的梦想。我梦想着,有一天,人人都可以真正地平等,不因金钱多寡、权力大小、地位高低而区分;没有人能践踏他人的尊严,用强权、暴力、金钱攻势,都不能;我梦想着让每一个儿童都能有光明的未来,优秀的自可优秀,平凡的放心平凡,不因成绩而焦虑,不陷入无意义的竞争;我梦想着让人们团结起来,不再因为性别、地域、未婚已婚,甚至独生非独生这类可笑的问题而对立、互相攻讦,不再互相恐惧,接受和而不同。
「这是你们想要的吗?这也是你们的梦想吗?」
「是!」
人声鼎沸,一张张年轻的脸庞被希望点亮,他们看我的眼睛里有光,我为他们而骄傲。
「我考虑过,如何实现自己的梦想。是你们中的一些人给了我灵感。科技进步,终将推动社会进步。
「在之前与各位的交流中,激光同志为我详细介绍了 AI 的功用,这对我这个『老人家』来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但我直觉它将改变世界。我直觉,它就是实现我们梦想的登云之梯!
「所以我今天召集各位前来,是想询问各位,愿不愿意和我一起,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这无限的推动人类进步的事业中去?
「愿不愿意通过技术革新,打破目前世界的规则,重塑一个更美好的明天?」
「我们愿意!」
这群同志一个个地站了起来,山呼海啸一般的声音涌入我的耳中。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河。伟大的事业,要从点滴开始。我与几个同志讨论出的初步设想,是制造一个依托 AI 技术运行的智能终端。
「依托安装在设备上的接口,我们可以将随身终端与任何设备实现互联,这样我们就可以快捷的控制各种各样的设备,实现最复杂的生产和生活动作。
「也许一开始,它只能控制一台机床,但当接口系统日益完善,它能不能控制一个车间,一座工厂,乃至一座城市?终端虽小,却不失为一个支点,杠杆到位,未必不能撬动地球。
「当然,这只是我初步的想法,真正地要将它落地实现,需要大家集思广益。」
台下众人目光闪动,有的当时便击节称快,有的陷入了沉思,还有的在沉思过后开始发言,每个发言者都能言之有物。
这时,我才明白石劼所说「都有点能量」是什么意思。
激光带了一群学生过来,直接表态算法他来搞定。
老贼说自己开的是小作坊,实际上根本就是个大型工厂,他说,硬件问题,只要这个时代有的,他都行。
杜拉看着不着调,实际上却是到处走穴的专家学者,他表态,要什么人,他来招。
老田为人低调,也就是用了半个小时拿出了一整套组织架构方案而已。
至于石劼,他说,海外的事情,他来,有困难,他想办法搞定。
我这才知道,互联网到底给我提供了多大的力量。
石劼看出了我的惊讶,耸耸肩,跟我说:
「不要惊讶,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各位能在那个论坛里花那么多时间谈论那些与生活无关的战争与和平、上下五千年,私底下多少都有点本事,这很正常。」
老贼出头帮我们搭桥介绍了一个叫申云飞的企业家,是上游的供应商,做事雷厉风行,与我们都十分投契。
我和他见了一面,聊得投机,他表示愿意给我们创业提供尽可能的支持。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对,这股东风,叫资金。
尽管我们奋斗的目的是消解金钱无上的权力,此刻我们仍需要用到金钱这无上的权力。
我找了一些投资,可以说是处处碰壁。
后疫情时代,投资人做投资越发谨慎,我虽有这么多小友支持,融资之路仍然格外艰难。
此时有个小友问我:「何必舍近求远?」
我恍然大悟。
对啊。
我还有个好外孙。
「姥姥想要做企业?」时叙年在得知我选择的时候十分惊讶,「我以为你会....」
「两世为人,总要做点不一样的嘛。」
「那您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方向呢?」翻看着我给他的产品 PPT,他依然有些困惑,「高新科技……AI 与万物互联……商业上倒是有一些可行性,但是姥姥,您是想要……在资本市场上获利吗?」
我微微地一笑:「孩子,你手里拿着的东西,最大的意义,是利润吗?」
时叙年低头不语,思索好久后说:「不仅仅如此。AI 是大势所趋,是通往未来大门的钥匙。」
我这个外孙终究是聪明的,我笑了:「美国人在搞 AI,我们也在搞 AI。谁领先,谁就能制定下一个时代的游戏规则。」
时叙年瞳孔放大,呼吸也急促了起来:「孙儿也买了一些人工智能板块的股票,不过自己一直没有找到好的项目……」
「想成为游戏规则的制定者吗?想和姥姥一起做这个风起云涌大时代的弄潮儿吗?」
他猛然抬起眼,盯着我的眼睛说:「姥姥……」
我笑了,抓住了他的手:「只要你肯抛弃从前自己所坚持的、所追逐的种种,全心全意地投入到这份事业中,浪潮之巅,可以有你。」
时叙年深吸了一口气,好半晌,露出了一个坚定的笑容:「姥姥,我愿意!」
17
我给时叙年介绍了一位领导,叫吴威,此人目前负责芯片制造的基金的审核和发放工作。
我们所从事的人工智能领域研究,也在可以申请补贴的行列。
时叙年的资金一旦我们顺利地把公司推进到 A 轮 B 轮,吴威这边的渠道,很快地就能派上用场。
只要时叙年当真如他表现出来的一样充满热忱,有这渠道,便是如虎添翼,一定能做一番大事业。
当然,他从前所犯之罪,我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调查,一直心中有数。
他既然有改过自新之心,那只要他肯站出来,接受法律的裁决,进去好好地改造,再出来,依然可以为我们的伟大事业出力。
我还想给他一次机会,有自首情节,法庭应该会酌情减刑。
这一步,需要他自己迈。
18
我们的事业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所有人都热火朝天地投入到了工作中。
我也一直等待着时叙年给我交上答卷。
我甚至已经计划好了他出狱后的生活。
他毕业于 C 理工大学,还在国外深造过,学识和能力都有,并不像他父亲——不学无术的草包一个。
只要他肯洗心革面,用饱满的热情投入我们的事业,可以给我们做出很大贡献。
可就在这时节,一个来自美国的不速之客——时叙年联姻对象父亲的律师找上了他。
时叙年来主动地和我报备了这一情况,表示他们还有一些利益上的纠葛需要做彻底地切割,为了将对方打发好,他预计会赔上一些利益,甚至产业,不过这个代价可以接受。
他能有这个觉悟,我更感欣慰,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放心去忙,公司这边,一切都在正常运转中。
美国律师离开后,他却把自己在家里关了三天。
再出来时,整个人都变了。
阴郁几乎凝成了实质,兜头罩脸笼在他身上。
我担忧地看着他,问他:「出了什么事吗?」
他一怔,然后几乎是立刻摆出了一个程式化的笑脸:「能有什么事啊,姥姥。我都摆平了。那帮美国人是有点让人头疼,但您还不相信我吗?」
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几乎是刻意地直视着我,不闪不避。
我感觉到他的心门已经对我彻底地关上了。我们祖孙之间那曾经拉得很近的距离,在极速地倒退。
我心中凛然,面上也不动声色:「行,你心里有数就好。」
然后吩咐他身边的几个人都加强了戒备。
正好,公司在这一阶段,正需要一场会议,进行一些阶段性的总结,我就把大家都召集在了一起,随时待命。
我的感觉非常不好。
过去命悬一线的经历给了我准确的直觉,因为直觉里有太多潜意识的判断,是根据许多表意识都注意不到的细节做出的。
我不想给他预先判刑,但确实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好的不灵,坏的灵。
吴威来找我了,带着一大堆的资料。
虚构项目,技术造假,圈地囤山,移花接木。
「到目前为止,他已经通过各种途径获取基金资金数亿,然而,根据我们的清查,他实际上....什么也没做,所有的投入都是表面功夫。」
得知这一切的时候,我怔怔地坐在了自己的椅子上,一时感到不能理解。
时叙年和他爸爸时应荣不一样,他是个富二代,自幼是没缺过钱的。
虽然之前走入歧途,为了利益一度不择手段,可归根结底,一个在物质上得到了满足的人,总归还是会去追求精神满足的。
他真的变了,不是装的。
他的眼睛里有光了。
他也有心,他在忏悔了,他身边的人甚至告诉我,他自己主动地查了法条,还整理了自己曾经做过的不法举动。
他只差临门一脚了。
可是现如今,他想骗补?
他还是相信钱能改变一切吗?
是我看走眼了吗?
我决定去阻止他了。
也许这个律师给他带来了很多坏消息,他那个洋岳父狮子大开口,给他造成了什么困难。现在悬崖勒马还来得及,只要他肯停手,便是不能轻判,最起码也不至于重判……
想到这里,我猛地站了起来,拿起手机,准备联系时叙年。
就在这时,我的门猛然被人从外面冲开。
一老一小气喘吁吁地冲到了我眼前,小的那个大叫了一声:「太姥姥,我爸要杀人,还说要派人来杀你!」
我举着手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怔忪地看着小女孩焦急的脸,感觉自己那虚无缥缈的不祥预感在这一刻落到了实处。
我强压下心中的不适,拍了拍小女孩的肩膀:「孩子,不急,慢慢说。」
小女孩急急忙忙地关上了门,喘了半天,终于将气倒匀之后,说:「前几天,我去我爸家里和他一起吃饭,看见一个人从那房子里走出来,我拍下了他的脸,查了一下,发现他叫理查德•哈里斯,是海外一个臭名昭著的大律师。结果晚上到了饭点,他不下楼,我去叫他,他发现我一直在家里,那表情跟见了鬼一样,饭都没吃就让我回奶奶家,还告诉奶奶把我看住,哪里都不许去,这几天连学都不要上了。我觉得事情一定有鬼,告诉了奶奶,奶奶帮我逃脱了爸爸留下的眼线,溜到了爸爸的家里,发现他正在打电话,说要把人做掉,还说要做得干净一点!他找了两个不同的人,其中一个说是要去杀一个叫申云飞的人,另一个,他说让往你这边来!」
我看向了燕儿,她满脸痛色:「孩子说的都属实。妈,叙年疯了!我是他妈,但我没办法袒护他,因为我首先是个人!我老了,都做奶奶了,但也不能是非不分!」
我拍了拍她们两个人的肩膀:「你们都是好样的,情况我已经了解了,先去休息一下,这些事情我会处理。」
「可是……」
正说着,老贼拿着一份资料进来,看了看来送信的一老一小,转身退了出去,临出门之前,向我比了个手势,手心向下,他在示意我放松。
送走了她们两个,我跌坐在了凳子上,长久陷入了黑暗中。
他要杀人。
他要杀申云飞。
还有——我。
对,我。
杀申云飞,想来是美国人给他的任务。
而我……他知道,只要有我在,他没那么容易逃脱罪责,所以杀人后他定会叛逃,叛逃之前,他一定要杀了我!
一切都说通了。
那个美国律师把他策反了,他抛弃了这段时间以来一切向好的转变,申云飞和我是他的投名状,他要在美国人那里换个好前程!
从前他为祸一方,组织卖淫,巧取豪夺,甚至为了拿项目,把竞争对手逼到过跳楼自杀。
他做得很小心、很干净,真正地能落到他身上的罪名,不多。
可无论如何,这种种罪行,接受法律审判,仍可改过自新。
但是今天他的所作所为,已经是通敌卖国了。
他关上了自己向好的那扇门,彻彻底底地踏进了黑暗中。
我从前做过无数人的思想工作,经过改造,绝大多数也都能做好人、走正道。
我与网友们交流,那么多来自各行各业的年轻人都愿意围拢在我身边,跟着我为了人类解放的伟大事业奋斗。
我以为美好的东西是有足够的感召力的。
可时叙年。
我的外孙。
我换过尿戒子的小婴儿。
在黎明前夜,返身走进了不归路。
从前我也并非百战百胜,可这是我第一次对自己的工作能力产生了怀疑。
这个孩子我渡不了,我改造不成,我没能力让他走正道,只能送他去接受审判。
能击碎他这一身黑暗的,只有雷霆万钧。
19
我打开门,却发现老贼带着一大群人坐在外面,一个个好整以暇,神情轻松,眼神坚定。
老贼带头,对我说:
「小陈同志,你那位外孙的所作所为,我们早有耳闻,虽然你没有明说,但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心中有数,我知道,此刻你最需要的,是人。」
他环视身边,陡然站起,声音洪亮:
「小陈同志,我坛京舵主要人马及公司职工,应到十三人,实到……」
说着,他嘴角上挑,故意卖了个关子,我看着挤满了办公室外间,延伸到走廊上的人群,内心忽然大定,任何时候,群众永远拥有最强大的力量。
「实到二百四十人!另有登记在册的一千四百本地网友在家待命!」
老贼大声地喊着,声音中充满着豪情和自信。
我抬起头,看到的是一张张年轻的、充满朝气的脸,一个个目光炯炯,都看着我。
我笑了。
有人奔向了黑暗,更多人仍是心向光明。
会议室里,白板面前,我几笔圈出了临时地图上的四个点:「当务之急,是解决掉时叙年派来的杀手,截留好他犯罪的证据,并阻止他外逃。我们所有人的行动,都将围绕这三个作战目标。为了达成这三个目标,我们的人马可以分为四队,分别行动。」
众人铿锵有声:「随时待命!」
我点了点头,在黑板上写下了几个序号:「第一队,查抄时叙年家中证据,我已经通知了吴威同志,此刻他们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有人说:「时叙年别墅的保洁、园丁、保安均已通知到位,现在已经在展开工作!」
「第二路人马,老贼同志带队,驻留原地,布置埋伏,抓捕时叙年派来杀我的杀手。公司内部全体人员表现一如往常,不要让杀手察觉到异常,力保瓮中捉鳖。」
老贼一如既往地一脸懒散,带着技术宅的骄傲:「小陈同志放心,东西我都准备好了,等下看我稍做手脚,准保他全部有来无回!」。
我点了点头,继续布置:「第三路人马,石劼同志带队,主要负责拦截时叙年派出去暗杀申云飞同志的杀手,保护申云飞同志的安全。」
石劼摆弄着手腕上精致的手表,点头向我致意:「如您所想,已经安排人在申先生住处周围设卡,按安保工作的基本方案,主干道、支路、小路三层设卡,保证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我可是专业学过这个的,并且,我清楚地记得,那份教材的主编,姓方。」
笑声乍然而起,驱散了紧张的气息,我望着大家闪着亮光的眼睛,忽然豪情万丈。
「最后一队人马由我亲自带队,老贼、杜拉同志随同,阻截时叙年,确保其顺利被捕。决不能让他逃脱,逍遥法外!现在,对表!」
这下却没有人动,都在看着我,带着笑意。
我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扑哧」笑了:「我居然忘了这一茬,现代科技进步了,都是卫星时间,不用对表了。现在,各就各位,开始行动!」
20
时叙年别墅的保洁第一时间封存了他急匆匆逃走时没来得及粉碎的纸质文件,还将他的保险箱都整理到了一起,方便调查组取证。
时叙年的保安把他出逃时乘坐的车牌号都发给了我,我发入群中,群成员又将之扩散了下去,没过多久,消息就深入了整个京城的各个位置。
我一再强调,行动时不能使用违法手段,其他不论。
懿然会所停业以后,绝大多数人员已遣散,其中的几位核心骨干进入了时叙年名下的酒店工作,威风收敛,作风不改,酒店工作人员收到时叙年叛逃消息以后,第一时间就将他们控制了起来。
一个戴上驴头帽,一个戴上鸡头帽,被众员工押着游街,还拍了短视频,在网上迅速地走红。
没过多久,第二路人马传来消息:杀手已进入小路,目标车辆锁定成功。
群里又传来消息:时叙年一行三辆车赶往机场,沿途被我们的人发现,围追堵截,对方的一辆车与前车追尾,车内人员被当场拿下,其余两辆车突围成功,继续潜逃。
第三路人马也传来好消息:暗杀申云飞的杀手在酒店大堂被捕,扭送公安。
第一路人马也传来捷报,证据搜集完毕,已经报送相关部门,相信很快地就有回音。
时叙年本来是逃往机场的,但两队杀手都失利的消息让他确定了自己意图暴露的事实,再加上去机场的路上一路障碍,他掉头往天津方向走,想来是打算走海路。
加油站的工作人员认出了他们的车,直接往油箱里加了一枪水,车在走出几米之后抛锚,几人不得不步行跑了一段,换了备用车辆继续潜逃。
时叙年在天津有一套别墅,内有一架直升机,他的计划应该是跑到别墅后乘直升机出海,到了海上,只要有一艘快艇,他想离开也就容易了。
所以我直接去了他的别墅内,在停机坪上等着他。
在停机坪看到我的瞬间,满身狼狈的时叙年脸上露出了仿佛见鬼一般的神情。
他看了看站在我身后的一众网友和公司骨干。
看了看和我们站在一起的他的保安、保洁、园丁。
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停机坪。
他「扑通」一声,就跪在了我面前:「姥姥……」
我问他:「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
他的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姥姥,我想回头,但我回不了头了……」
我把他的下巴抬起来,逼着他直视我的眼睛:「谁说你回不了头的?」
时叙年嗤笑一声,摇了摇头:「你不知道……」
我冷冷道:「你以为你干的那些事,哪一件我是不知道的?」
他愣住了。
「你触犯法律,自会受到法律审判。法律怎么审判你,你就接受怎样的惩罚。我是你姥姥,我不是神,不会滥用私刑,去惩罚你那些我认为你做得不对的事情。」
他抬头看着我,哑然失声,呆若木鸡。
「当初你爸心梗发作身亡,如果你没有趁机把自己的所作所为顺势栽在他身上洗白自己,而是认真忏悔,主动投案,你仍可以回头。
「我介绍吴威给你认识,让你有机会接触到巨额补贴,如果你没有动贪念,而是积极做事、好好表现,仍有机会得到宽大处理。
「甚至在最后的最后,如果你没有投敌,没有试图对申云飞和我下杀手,你的所作所为还停留在经济犯罪领域,仍然罪不至死。
「我给过你这么多机会,你一次又一次地错过。时叙年,一步一步地把你生路断送的,不是别人,就是你自己!」
时叙年如遭雷击,瞪着一双眼睛仰望着天空,仰望着我,没有说话也无法说话,直到被全副武装的警察戴上手铐控制住,押解进警车里,都还没回过神。
21
我后来知道,那段时间他的悔过不是错觉,但美国人找到了他,以性命相威胁,逼他倒向他们。
时叙年并不是一个天生坏种,但他更不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
他的懦弱、他从前所犯罪恶、他对死亡的深深恐惧,叠加在一起,把他推进了无底的深渊。
他行刑那天我去看了,阳光很大,他在枪响的那一瞬间是笑着的。
他解脱了。
时叙年明正典刑,死不足惜,是真。
但他背后那些在他即将从悬崖边退回来的时刻又把他狠地狠推下去的美国人,我自然也不会轻易地放过。
来日方长。
正道的光终究会照在他们的身上,审判他们的罪孽,让他们的一切权势与风光,都化作梦幻泡影。
22
后来,我扶着燕儿又去爬了一次我们从前爬过的那座山。
她六十八岁了,可身子骨还算壮健,经历丧子之痛后消沉了一段时间,事后却以更大的热情投入到了我们的事业当中。
「你看这盘山路,九曲十八弯。想要向前走吧,却总有什么时候,要后退、要绕弯。做什么事情不是一样呢?妈前世奋斗一生,和同志们一起向前冲杀,冲出了一片天地,冲出了万里江山。但重来一回,看到自己的后人在干什么?在倒退!看见那本该进棺材的,复活了;看见那本该进故纸堆的糟粕,又被人奉若圭臬。可这终究是一时的。就像这盘山路。向后饶了再远,最终还是会向前,向前,我们绕弯,我们倒退,可只要我们不要忘了最初的方向,总有一天,我们会走到终点。」
【番外】时叙年
我人生的前四十年,风光,也空虚。
认识姥姥,让我第一次见识到精神的力量。
其实刚知道她身份的时候,我最先想到的是,我的姥姥,她认识谁?
想到那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我满身冷汗。
没有一个是我开罪得起的,但我姥姥一个电话下去,每个人她都调得动。
恐惧之后是狂喜。
这般通天人脉,如果能为我所用……
谁还干这开会所的脏活啊。
关掉!
谁还为了在圈子里的地位整串念珠天天立「佛系」人设啊。
扔掉!
谁还去巴结那个卖水果的海外岳父啊。
婚约退掉!
姥姥喜欢什么,我就安排什么。
投其所好地巴结老干部这事儿,我熟。
但是姥姥和从前那些老干部们都不一样。
她重新拥有了青春。
她不兴奋于自己突然获得的青春美好的肉体,也不曾想着利用重生的优势为自己谋取任何利益。
她第一件事就是去学习,而后便向这个走偏了、走歪了,更富了却也更坏了的世界,勇敢地亮剑。
在她面前,我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第一次见到耀目的阳光。
她不是「一个不忘初心的人」。
她就是初心本身。
我学了很多技巧,看了很多她可能喜欢的文章,准备了很多表忠心的话。
这都是我准备用来取信于姥姥的。
但在北地,看到那位老人被几个小混混推来搡去的时候,我几乎是本能地冲了上去,根本没想着表演给姥姥看。
那是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
我的脑子里回荡着姥姥的话:「你以为自己尽情地吸血会更畅快,但巨人倒下之后,你的日子更风光了吗?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鼠目寸光,不外如是!」
我真的羡慕过北地寡头们的为所欲为。
而在这一瞬间,我为自己从前的羡慕、从前的种种所作所为而感到前所未有的羞愧,我的脸颊火辣,像是被人剥光了游街。
权力、金钱,带来快乐,也带来更多的空虚。
回去以后我发自内心地想改了。
我义无反顾地给姥姥的公司投资,是相信她一定成功,也是想用自己的力量做点力所能及的正确的事。
我甚至收集了自己的证据,准备自首。
直到那天,那个魔鬼来到了我家里,优雅地坐在我的沙发上,翘起二郎腿,用谈论天气一样随意的语气要求我去帮他们杀人。
我当然拒绝。
我早就不是当初的我了,即便是,暗杀一个企业家也远远地突破了我的底线。我是想要美国的关系和资源不假,但我去过美国,我知道那边的日子好山好水好无聊,绝不像某些人吹得一样好过。如果为了美国人的要求冒如此大的风险,基本上就绝了我回国的路。我不会做这种傻事。
他嘴角勾了勾:「Saeran,我的朋友,我不知道你那名似乎大有来头的神秘女伴,给了你怎样的好处,又和你发展出了多么……亲密的关系。但据我所知,她好像表现出了一些,嗯,嫉恶如仇的特征。而我们手中恰巧有一些,你这些年来所作所为的具体证据。我们很好奇她在了解到这些之后,会对你怎样刮目相看。」
我的身子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却还努力地稳住了自己的声线:「证据我自己都收集好了。我会自首的!不过就是三五年有期徒刑,没什么大不了的!」
魔鬼笑了,一双浅蓝色的眼珠阴恻恻地看着我,像盯上了猎物的鹰。
「Saeran,我的 Saeran,」他绕过桌子向我走来,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法律真的能惩罚你的所有罪恶吗?这些年来你把灵魂出卖给魔鬼,都做了些什么,还要我来提醒你吗?你那位女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差点徒手把可怜的德米特里•谢尔盖耶维奇•斯达潘诺夫打死。德米特里是守法的北地公民,那位女士对他的『审判』,却并没有因此而有任何缓和的余地。当然,鉴于你们特殊的关系,也许她愿意放你一马……」
冷汗顺着我的脊背「汩汩」流下,我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半天无法动弹,也说不出一句话。
「可是 Saeran,我的朋友。如果你不愿意帮我们处理一下眼前的小小麻烦,即便她能放你一马,我背后的那位水果大亨,又有什么理由像她一样对你宽容呢?几天前,那位背后中弹自杀身亡的领袖,你没有在新闻上看到吗?」
我猛地甩开了他的手,拼命地后退,想远离这个魔鬼:「这里不是你说的那些法外之地!你们再横,难道还能在这里为所欲为吗!」
「上帝保佑,Saeran。我承认, 你们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可是你也不要忘了,其他地区的领袖,虽然力量并不强大,但身边也有侍卫。而你呢, 我的朋友?也许你跪下来向那位神通广大的女伴忏悔, 能得到她的谅解,和保护。但她, 还有她背后的力量,是会为您请几位月薪三千的保安呢, 还是别的什么?您的价值,值得他们出动些什么级别的力量呢?嗯?」
我大口地呼吸着, 冷汗顺着额头滴滴答答地流淌下来,砸碎在地上:「啪嗒,啪嗒。」
「哦对了,我差点忘记了她是一个怎样嫉恶如仇的人,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又走过来, 把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所以在你出事以后,她一定会第一时间把凶手绳之以法, 为你报仇。对吗,我的朋友?」
我崩溃了。
送走他之后我发现女儿居然在家里。
我本来想和她好好地吃顿饭。
我本来想整理好这一切, 安顿好每一个人,然后自首。
我本来想赎清罪孽, 干干净净地重新做人。
可这一切都毁了。
我急匆匆地把女儿送走, 送到我妈那里去, 让她们不要乱跑。
出门的那一瞬间我在想,如果事情败露, 他们会不会对这一老一小下手?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要活下去。
我还会有孩子的。
至于我妈,人活七十古来稀, 她也六十八了。
我需要钱, 很多很多的钱。
国外的生活不会太好过,如果连钱也没有,我连现在的生活水平都无法维持。我只能祈祷姥姥没看出什么来, 我只能祈祷我前段时间的一切改变能让她对我改观。
可是真到了动手那一天,简直全世界都在和我作对。
车开到哪里都有人阴魂不散地跟在后面, 我车库里十几辆车他们怎么偏偏跟我们?
拐个弯,被追尾。
加个油,被灌水。
刚换了一辆车, 车底下被不知道哪个缺德的撒了一把图钉,车胎被扎成了筛子。
我最后是打了个滴滴跑到了天津, 结果一下车发现这滴滴司机也特么是他们的人,一路顺风直接把我拉到了姥姥面前。
我知道我输了,一败涂地。
二十几岁的时叙年对着空气连发出一串子弹。
无人伤亡。
他以为自己放了空枪。
知道他在四十岁的某一天, 突然听到背后尖锐的呼啸声。
头回到一半, 身上添了数个血洞。
背后中弹,自杀身亡。
枪决那天,天格外蓝。
明媚的阳光照耀在我罪恶的身上。
我像一只阴沟里的蛆虫, 在阳光下很快地就会被那灼目的光明烤成灰烬。
但那何尝不是一种救赎呢?
枪响的瞬间我笑了。
下辈子,还做姥姥的乖孙。
这次,我一定跟着她的指挥棒走。
不忘初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