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年三十的晚间，外头主子们守岁闹得灯火通明，耳房里头小宫女们三五成团，各人面前都有一盘内务府赏下来的闹春果子。
偶有小宫女掀开布帘子搓着手走进来，人人面上都洋溢着笑意。
“进宫以来今儿难得能晚睡一日，若天天都是三十才好。”
小宫女双喜面上两团酡红，她刚从奉若姑姑那磕完头回来，手里头端着的细丝酱菜还冒着团烟儿呢。
“宁芙姐姐，这个给你吃。”
双喜讨恩似的将碟子递到乌雅宁芙面前，头上那朵剪了绒的宝蓝鸢尾在光下颇为晃眼。
“多谢你想着，怎么不见妞妞？”
双喜那稍显圆润的腮帮子显眼的朝下瘪了瘪，从鼻孔里头挤出两缕不甚在意的热气来。
“她啊，今儿个被姑姑发现躲懒，如今正在墙根底下跪着呢。”
紫禁城的宫女儿虽是奴才，却也个个都是上三旗包衣，轻易骂不得。用前头李公公的话来说，“各人祖上都是随龙过来的，骂谁也不合适。”
她们要是做了不合姑姑心意的事，便只挨打或者罚跪。事情不大，姑姑随意在身上不管哪处打两下也就过去了。但若是罚跪，可就难熬得多。有时候姑姑心狠些，跪到天亮的都有。
乌雅宁芙同万琉哈妞妞同一日进的宫，二人幼年时颇有交情。
她打小便将妞妞当亲妹子瞧，听说她罚跪，宁福温柔和顺的眉眼顿时蹙了起来。
“怎么回事？”她拉着双喜的手问。
“我也不大清楚，不敢多问。”
奉若出了名的严厉，生的一双三白眼瞧谁都带几分鄙夷。他们这批小宫女，康熙十四年六月份进的宫，到今儿满打满算也才半年，跟在奉若手底下学规矩、针线，等闲不敢顶撞。
这其中也只有乌雅宁芙身份略高些，人又生的漂亮，奉若方才另眼瞧他。毕竟这宫里头麻雀变凤凰的事多着，谁也没法子预料往后不是？
宁芙找到奉若时，她刚送走永寿宫的大宫女春芝。
“姑姑过年好。”
宁芙生了一对极标志的酒窝，脸蛋又是珠玉般从内里透着温润的光。好看还不轻浮，这才是正经美人坯子。
奉若朗声笑，她今日难得能喝上一点酒。“适才春芝还同我说起你，可巧你来了。”
春芝是端贵人身边的贴身宫女，这个时间点跑来找奉若，宁芙笑笑心下了然。
“你们这批新人也是时候分宫觅院了。”奉若拉过宁芙的手，“你呢，生的极标志有体面，去了永寿宫自有大好前程。”
端贵人可不算得宠，宁芙默默抿唇，巧妙的将话揭了过去。
“随他们什么天宫瑶池，都比不上在姑姑身边舒坦。”
“你是懂事的。”
这宫里头谁不爱听奉承话，见奉若扬唇笑，宁芙适才轻声又道。
“姑姑，大年三十的却不见了妞妞，也不知那丫头去哪疯玩了。”
她装作不知妞妞受罚。
奉若哪里看不出她的小心思，宫里头消息传得可比北风快。
“既要求情直说便是，今儿叫她熨衣裳竟手忙脚乱弄断了金线，被我罚着跪墙根去了。”
“这丫头可真真是个天魔星，三天两头惹姑姑不痛快。我带她回去定要好好管教。”宁芙故作愠怒，转而又道，“只是这大冷的天，翻过年来便要考核，若是冻坏了……”
“罢了，你自带她回去吧。顺带着，那酱糟鹅掌是她爱吃的，一并拿去。”
奉若挥挥手，大年三十她也不愿叫人咒她。
宁芙千恩万谢端着碟子出门，腿脚走的急促。
外头远远的宫灯底下，穿着绛紫宫女服的小丫头哆哆嗦嗦的跪在树影里。
看那单薄可怜的背影，宁芙叹了口气，走上前将人拉起来。
“瞧你，偏要躲懒。”
“乌雅姊姊，你可算来救我了。”
妞妞扬唇一笑，面若桃花。比起宁芙她是略胖的，身量也更矮些。妙就妙在那双杏眸，里头像是藏尽了天下汝窑的春色，瞧上一眼便为她吸引。
二人并行往耳房走，妞妞接过宁芙手中的鹅掌，一边吃一边抱怨奉若有多难缠。
“不过剪了她一段金线便罚我跪着，实在恶毒。”
“这鹅掌可是姑姑赏你的，金线姑姑也没说要回去。”
妞妞哽住半刻，“她知道改错就好。”
“你这丫头，怎么脑子生的同旁人不一样呢？钻钱眼里头去了。”
妞妞扬唇笑笑，露出两颗虎牙来。
她又不是凡人，如何能同人类一样。她原是小貔貅，吃多了金子方才跌落凡尘，也不知怎的就跌进万琉哈氏府上，胎穿成了她家的小女儿。
幼年时也算得宠，然家境不算好父母命弱，妞妞隔三差五要病一回。
到了年纪进宫选秀，原本以为身子这样弱定然不会中选。谁曾想她刚踏进这钟灵毓秀的天下第一富贵宝地，便瞬时面色红润身强体壮，这才留了下来。
留下来也不错，有乌雅姊姊照顾她，比在家中还舒坦。
只不过年关就要分宫了，各人有各人的前程。想到这，妞妞不免有几分伤感。
回到耳房时，小宫女们贴着地炉恰巧就在谈此事。
“若我能选定要去景仁宫。要是能在贵妃娘娘身边伺候，才算没白来一趟。”
“景仁宫哪里是容易的，我看荣贵人的咸福宫倒也不错。”
“我瞧着端贵人脾气温和，去他那也是好的。”
她们七嘴八舌说个不停，突然双喜刺了一嘴。
“宁芙姐姐想去何处？”
一下子众人都朝宁芙看过来，毕竟在她们这批新人当中，宁芙无疑最为出挑。
宁芙和妞妞对视一眼，“等考核下来自有定论，如今想什么都没趣儿。”
说了等于没说，众人心里头都嗤笑一声，觉得宁芙太装。
晚间歇了灯，妞妞和宁芙睡在一处。
她扯了扯宁芙的衣袖，“姐姐，你悄悄告诉我，分宫想去哪？”
没等宁芙回应，外头传来脚步。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奉若一手提灯一手拿板子，照例检查宫女的睡姿。
此时妞妞的手正巧搭在宁芙胳膊上，这可不体面。
宫女睡觉皆要躬身，规规矩矩的不可妄动。
眼瞧着奉若的板子要打下来，妞妞赶紧睁眼朝奉若委屈的望了一眼。那双眸子湿漉漉的，像只受伤的小猫。
一个眼神奉若便心软了，只见妞妞快速把姿势调整好。奉若抿唇，板子高高举起，却只轻轻落下，挠痒痒似的揍了妞妞两下。
妞妞闭着眼不敢动，迷迷糊糊将要睡着之际，宁芙推了推她。
“奉若姑姑走了吗？”
“嘘。”
宁芙左右瞧了一眼，蹑手蹑脚下床。
妞妞也紧跟着她往外走，二人走出院墙，远远的也能瞧见内宫的烟火。
“妞妞你瞧，那最热闹的就是乾清宫。”
宁芙的眼神满是向往。
“你适才不是问我想去哪吗？”
“姊姊想去乾清宫？”妞妞歪头，人都说伴君如伴虎，总之她在白虎哥哥身边总是挨打，人间帝王最是喜怒无常，在康熙身边能讨到什么好处？
“嗯，我打听到乾清宫的御茶房正缺宫女。”
宁芙颔首，笑吟吟的转眸看向妞妞。
“去给男人端茶递水有什么好的。”
宁芙从怀中取出钱袋，听到里头银子叮叮咣咣的动静，妞妞眼睛亮了。
“你从小到大不是最爱这个吗？”
赚钱，小貔貅dna动了。
“乾清宫的份例是整个紫禁城最高的。”
“嗯，我突然觉得端茶递水这个差事很神圣。”
在烟火下，妞妞的眼神显得格外虔诚。认识她这么久，宁芙发誓这是她见过的最虔诚的妞妞。
有钱能使懒貔貅上磨，这话一点都不假。
若想去御茶房，茶艺功夫必不可少，规矩礼仪也不容半分差错。
好在作为神兽，妞妞天赋异禀。认认真真跟着奉若学到大年初七，竟已然能同宁芙一较高下。
考核就在大年初八，乾清宫的梁九功头一个挑，后头适才依次排开各宫主管们。
新宫女们拔尖儿的送去伺候万岁爷，小主们。
略差些的便只能在内务府专司茶水点心、针线之类的活计。
最粗苯的便打发去做杂扫宫女，又卑贱又辛苦。
“万岁爷身边可容不下不出挑的姑娘，模样要好，性子也容不得半分差错。”
梁九功眯着一双眼，打量过去，双喜正朝他眨眼呢。
“奉若姑姑，开始吧。”
他抿唇，懒洋洋的扶了扶桌角。
一排排的小宫女走到他眼跟前，他有兴趣便扫一下，没兴趣眼皮子都不抬。
“给公公请安。”
声音听着熟悉，梁九功抬眸，果真是双喜。
不过双喜左手边站着一位高挑娴静的姑娘，右手边站着一位面若桃粉的姑娘，衬的她格外平庸。
“你们三个走上前来。”
梁九功指了指，另外两个正是妞妞和宁芙。
“还不快伺候梁公公茶水。”
奉若提上一口气，给宁芙使了眼色。宁芙是永寿宫定下的人，万万不能去乾清宫。
“是。”
宁芙假装没瞧见，自顾自沏茶。
满清人喝茶规矩大，更何况是康熙。杯中放几片茶叶都有定数，错了可了不得。
递茶给主子定要弓身，双手平行于额间，恭恭敬敬的递到主子手跟前儿。
这些都是三人练熟了的，轻易不出差错。
不过妞妞低眸时，余光却瞥到奉若悄悄伸出一只脚想要绊宁芙。
她蹙眉，明知不能发出声响，仍旧故意假装叫了一声梁公公。
宁芙同双喜两个齐刷刷停下动作，众人不解看向她，梁九功更是紧蹙双眉，好没规矩的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