羿城下至贫民百姓,上至达官贵人都目睹了天台山上的神迹,但他们世代不信仰太阳神,也就无人认得这凭空出现在空中的神像是何方神圣,更无人事后去探究背后的神秘。就好比一只雄鹰飞过密密麻麻的蚂蚁,后者只是抬头仰望这上层巨物,鹰过之后,仍旧低头庸碌。蚂蚁中有心存天空的异类,但那终究是极少数。
慕天盘坐在鹰嘴巨岩上,身旁酒葫芦上的绳带随风飘动,他目视北方,双目呆滞,脸上的胡茬长了些许,十日不曾合眼,此时正在面心中的壁,思他的腿和道。
“你终于醒了。”慕天侧过脸,目视后方。
宗阳安静的站着,他一苏醒过来就往悬崖这边走来,浑噩中只记得,自己在观想中痛苦的昏倒了。
“你可知你成功了?”看着昏迷了十日的宗阳醒来,慕天总归是舒了一口气,拿起酒葫芦小饮一口,问道。
宗阳睁着双眼,知慕天所问而不知作何答,脑海放空,其实他并不曾见太阳神像,以及在自己身上发生的妖异一幕。
“按那壁画里的描绘,修炼者观想成功后,应该只是在身体上飞出数十只三足金乌,而你观想的状态,明显是最拉风,连那太阳神本尊都出来了。”慕天一提到太阳神羲和,双眼放光,明显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双人间不该有的美腿了。
“是么?”宗阳完全没有印象,犹如做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梦,但醒来却一片空白。
“话说你观想一个月都无寸进,怎么一下子突然就成功了?”慕天问道。
宗阳早已不把慕天当成外人,解释道:“我那本青丘攻略里夹了一张道符,原来上面的符文图,与小殿墙上的符文图极为相似,只是有几处地方不同。我一观想道符上的符文图,就进入了莫名其妙的世界。”
慕天一听,剑眉不自禁抖了抖,嫉妒的眼神瞟了宗阳一眼,大有酸意的轻声碎念道:“看一眼就观想成功,悟性要不要这么变态!”
“一本垃圾册子里,怎么会有观想图,这也太奇妙了吧。”慕天疑惑道。他的这句垃圾册子,自视极高,因为一本某道门的攻略,在坊间那些一心想往道门里钻的凡夫俗子眼里,可是稀罕货。
宗阳之前并没多想,此时经慕天一说,也觉得奇怪。那老道只是个跑江湖的伪道士,那张黄纸道符上怎么会有般若太阳精经的观想图?
内心虽然疑惑,但宗阳还是将这黄纸道符的来龙去脉捡重点说与慕天听,好在他的语言表达能力极好,没一会功夫就说完了。
宗阳兴许是站的累了,在说完后,席地坐下,而慕天认真听着,这会正用右手两指轻敲太阳穴,显然在思索。
“额,我似乎推断出了!”慕天豁然抬头,与宗阳对视。两人一高一低坐着,外人看来似乎是两位高人在这天台山上论道。
“原来你天生体内有死阴之气,这导致你身体虚弱无力,话说初次见你时,我还怀疑过你是不是魔道中人,呵呵。依我推断,那老道的老哥应该是个拥有天眼的奇才,他帮你逆天窥命,折光了阳寿,求来了一张道符,而那道符上画的正是般若太阳精经的观想图,只可惜那家伙画符能力极烂,画错了。然后就轮到那老道了,他应该是拥有画符文的异能,见了那张道符后,异能开启,完善了道符,而之后这张道符就机缘巧合下夹在了那本垃圾册子里,转交你手。”
“唉……这两兄弟身负奇才异能,想必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稀里糊涂都用在你身上了,真是两倒霉蛋。”
宗阳听的神乎其神,只感觉慕天在讲匪夷所思,巧之又巧的故事,当年太苍湖边潦倒的伪道士两兄弟,啥时麻雀变凤凰,会拥有什么奇才异能,他真的无法苟同。
“你是不是不信?”慕天有所察觉,笑问道。
宗阳是想点头,但他迟疑了,因为事实是,青丘攻略里确实夹了一幅真正的般若太阳精经观想图。
“那你信不信我是仙?”又是这句话。
宗阳迎上慕天的视线,依然沉默,且不说他不清楚仙该是怎样的,至少眼下他觉得慕天,只是比他站的高一点而已。
“好了,你先洗把脸换身干净衣裳,饿了十天了,我带你下山吃顿好的!”慕天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不像高手般从鹰嘴岩下一跃而下,而是规规矩矩的顺坡走下。
宗阳看在眼里,回想起那句“信不信我是仙”,他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先走一步,山下等你!”慕天没有发觉被宗阳看轻了,丢下话后,嘴角一扬,心中念道:“师兄,我的道,由他来背,如何?”
……
宗阳无衣裳可换,只是洗了把脸,回小殿向骰子老道磕头拜了拜,原本想带剑下山,后来还是弃了这个念头,料想与慕天下山不会惹上什么麻烦,何况提一把剑,对于他来说是极大的负担。
下山不比上山费力,宗阳敞开黑袄,迎风而下。他只比慕天慢了一步,放眼望去却不见慕天踪影,有些诧异。
来到山下已是一个半时辰之后,宗阳看到了那处小亭老井,正要前去喝水,却见慕天正睡在边上的一颗巨大老树上。
慕天贪睡,这点宗阳深有体会,但他并不知道,慕天因他十日未睡。
“无宁,我可以放下我的道了。”慕天呢喃着梦呓,脸上笑意荡漾,嘴角居然淌下口水。
宗阳微微一笑,没有唤醒慕天,只是静静的打起一小桶水,靠在井边喝了几口,正要听慕天接下来会说什么痴话,却见慕天从树上落下,扛着剑,潇洒的一回头,剑眉潇洒的一挑,说道:“走起。”
两人走了几里路,恰逢一辆拉柴的牛车要进羿城,慕天倒了些酒与老车夫,两人乘牛车入城。
天色渐暗,进了城之后,宗阳终于见识了这位桃花秀士的魅力,满大街的女子成了向阳花朵,而慕天就是那颗太阳。
“别羡慕,你只要稍加打扮,那是青出于蓝。”慕天走在前头,得瑟的安慰宗阳。
“我从来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宗阳微微一笑。
“唉……潜质啊,潜质,连说话都是比我有个性。”慕天对宗阳是越来越赞赏了。
慕天对羿城十分熟悉,走过几条大街,再穿过几条隐蔽的小巷,眼前豁然灯火霓虹,莺歌燕舞,一眼便知是温柔乡。
慕天先一步踏进最大的一座勾栏,未见其身,先闻其声,一位老鸨迎了上来,仿佛上辈子就认识慕天般贴了上来,腻声道:“这位俊爷,里面上座。”
宗阳站在勾栏前,感受着这里的迷离气息,心中不禁念起往事,想那骰子老道每次经过这种喝花酒的地方都舍不得离开,但一摸钱囊,又悻悻离开。
慕天以为宗阳初入风雅之地有些羞怯,退回来一把搭住宗阳的肩,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锭金子,丢与老鸨,说道:“今夜只管够酒。”
老鸨见了金子双眼放光,恭迎慕天与宗阳入内,两旁的莺莺燕燕挥着手帕,有几位热情的想上前都被老鸨瞪眼喝退。
内堂一大帮风流雅士把酒言欢,原来台上一位霓裳飘动的女子正在舞剑,身形生万千柔美,而那张俏脸更是绝代,粉黛浓妆红唇,饱满无暇的额头一点微小朱红,细看下却是一朵梅花,秋水剪瞳,至少宗阳漂泊江湖至今,还不曾见哪位能及眼前人,与楼里其他姑娘一比,绝对鹤立鸡群。女子剑招虽柔,但出剑时,赤脚上的铃铛就伴着一声响,倒是赏心悦目。
慕天见宗阳滞步观望,瞟了一眼台上舞剑女子,评道:“啧啧,肌肤雪白如凝脂,离倾国倾城差的只是年华,这般天物放在青楼勾栏最盛的香宵城,也是绝品花魁,流落在此山城,可惜可惜。”
女子虽美,其实宗阳更多的是在看剑,不会与慕天同流合污。
上了二楼雅间,慕天与宗阳坐下,这里装饰走素雅风,连桌上的茶器上也是幅幅山水画,老鸨已乖乖退下,不一会儿,几个侍女接连端着酒水佳肴上桌了。
“小地方,只能将就吃点了。”慕天拍开一坛佳酿的封泥,正想屏退侍女,却见宗阳侧过头望来,欲言又止。
“你是娘么啊?”慕天打趣道。
宗阳会心一笑,尴尬道:“可否加一双碗筷?”
慕天一听便知宗阳的用意,他当然知道羲和人像前那破香案上小罐子里装着什么,随即朝侍女说道:“加上。”
顺着宗阳的眼神,慕天给那空碗倒满了酒,又给宗阳倒上,劝道:“男人不喝酒,枉在世间走一遭。”
宗阳感激慕天这些时日的照顾,拿起酒碗朝他一敬,爽快的一饮而尽。烈酒入喉,虽如火烧,但畅快淋漓,烈酒真能点燃男人的血性与豪气。
“喝酒也这么潇洒,那看你酒量行不行。”慕天同样饮尽一碗酒。
一大桌的佳肴,两人都吃的不多,慕天是因为嘴刁了,宗阳是因为从小吃的省,习惯了,而且从小到大从未吃过这么美味的佳肴,不忍大快朵颐。
慕天就是个酒鬼,宗阳第一次喝酒,酒量却出奇的好,这种酒,常人是一碗就倒了,寻常酒豪也就封顶半坛子的量,可两人不稍片刻就解决了两坛,慕天拍开第三坛,满上之后,带着几分醉意,问道:“你说,心与道,哪个重要?”
宗阳微微一笑,其实他早就能给出答案了,这次借着醉意脱口回道:“其实你已经有答案了,不然你就该问我,道与心,哪个重要。”
慕天一听此言,沉默三息后,恍然大悟,继而放肆大笑。不想困扰自己的人生抉择,却被眼前这年轻人简单一语道破。
是啊,心与道,道与心,孰轻孰重,不是早有顺序。
放浪形骸之下,酣畅解惑之下,慕天忽然收敛神色,重归苦恼,自言道:“就算知道了答案,又能如何?大师兄替我背了一辈子的黑锅,我总不能让他累到驾鹤西去。”
雅间内一时沉寂,慕天苦恼的独饮着酒,只听蜡油滴落的“炽——炽——”声,而宗阳被“驾鹤西去”四个字深深刺痛。
“师父,你从未喝过这么好的酒,从未吃过这么好的菜,多吃些。”宗阳呢喃道。
慕天目光流动,终于知道小罐子里的人是谁了。
“师父!”宗阳双眼呆呆的注视着空位,仿佛那里就是他的精神寄托,仿佛骰子老道就坐在那,此时他想起了万金楼前那只鸡腿,热泪瞬间夺眶而出。
“师父!阳儿想你!”
借着醉意,宗阳终于将这些日子压在心底的哀思尽数释放,热泪跟鼻涕水融汇在一起,稀里哗啦。
慕天走到宗阳身边,一手按住宗阳的头,独自饮尽碗中酒,大有沧桑意味的安慰道:“哭出来吧,哭完了就好。”
雅间内两个男人流露真性情,而楼下却变故突生。
一大拨江湖人士涌了进来,提剑的,扛刀的,奇装的,异相的,形形色色。当先一位书生打扮的黄脸公子对着满座风流之士有礼道:“今日灭了隔壁落乌城的大联盟,我等庆功,限你们十息内离开,不然后果自负。”
黄脸公子说最后四字时,笑脸可掬。
这些风流之士眼没瞎,认得这拨人,每一位都是本城的大人物。此时如老鼠见了猫,屁滚尿流的滚了。
“妈妈,麻烦你把楼上的也请走,只剩五息了。”黄脸公子依然恭谦,可老鸨深知这位人物的手段,稍有怠慢,整个楼就要被一把火烧了。
楼里的小厮全数出动,楼上霎时一阵躁动,所有风流雅士前门后门作鸟兽散。
门被小厮强力推开,正在兴头上的慕天面有愠色,却见这小厮慌张道:“这位爷,楼下来了大人物,要清场,你们快走吧,晚了坏事!”
“知道了。”慕天老脸通红,吐着酒气,是有八分醉了。
小厮点头哈腰的退了出去,心想这两位自会走,忙着去隔壁请人。
十息时间早过,不过黄脸公子也不刻意计较,一干人等已入座,楼里所有姑娘笑着脸尽数迎出,眨眼间又好不热闹。
“干!”忽然这一声如平地一声雷,楼下诸人听得一清二楚。
“妈妈,还有人?”黄脸公子终于沉下了脸。
老鸨如获满门抄斩之罪,双腿一软就地跪下了,大为冤枉道:“不知道啊~”
“滚下来!”当中一赤身大汉后背纹神牛,大吼之下推开身旁的姑娘,一点也不怜香惜玉,拎起空凳砸向楼上的雅间房门。
万籁无声,楼下一群凶狼坐等羔羊下楼,万众瞩目下,雅间的房门推开了,一个红脸剑客与一个死脸小子勾肩搭背的晃了出来。
楼中有三座梯,两座曲折在侧,一座正中笔直连着舞台,红脸剑客与死脸小子一并从中间下,虚浮的脚步让人觉得要摔滚下来。
楼下有三股气氛,当先是凶狼的嗔怒,其次是老鸨小厮的怨骂,再者便是女子的爱慕。
老男人沧桑潇洒,气度不凡,小子显然是个雏,但英俊不凡,孤冷的气质迷倒万千,先前那位舞剑的花魁静立一边,双眸就没从宗阳身上移开过。
当慕天与宗阳站到舞台上时,台下凶狼纷纷起身,黄脸公子“啪”的开扇,笑问道:“两位打哪来?”
“路过喝酒的!”慕天仰着脸,俯视黄脸公子,而宗阳面无表情,冷冷的站着,其实是快要醉趴了,嘴里本能回道:“行天道观。”
道观两字如苍蝇的嗡嗡声传入凶狼们的耳中,单凭这两字,他们就断定了眼前两人的身份,那就是苍蝇,随便拍死。
“嘿嘿——”凶狼们笑了,眼神凶戾,兵器入手。
“要打架么?”慕天潇洒一笑,往前一步,右手握住剑柄,作势抽剑。
眼见如此,老鸨赶忙命令小厮们带着姑娘退走,桌椅被砸了自有人陪,伤了这些个好皮囊,可是极大的损失。
凶狼中几位火气大的已经提步上来,慕天打着酒嗝用力抽剑,可剑身只出鞘一尺,便卡住了。
“恩?剑太长,拔不出。”
慕天尴尬一笑,眼见几位跃上台,剑眉一凝,摆出潇洒剑客的姿态,正色道:“出来混要讲规矩,不准打脸,不准踢蛋!”
嘭——
慕天话一毕,人如断线的风筝,倒飞了出去,砸在梯子上。宗阳一动不动,仍凭一腿扫来,竟然是被爆头,人也如断线的风筝飞下台,在空中只念着一件事:“为什么踢我脸,就因为我没说那句不准打脸,不准踢蛋?!”
两人的悲催在凶狼们的嬉笑谩骂,发力狂殴中不断上演,不知砸坏了多少凳子桌子,不知累趴了多少英雄好汉。
黄脸公子越看越慌,因为这两个怪胎,被如此惨痛殴打,那老男人是毫发无损,那小子也只是挂了一点彩,久混江湖,自知内有乾坤,扇子一收,躬身道:“两位爷多有得罪,今夜小弟们做东,吃喝自遍。”说罢失了个眼色,仓皇的领着众人退走,准备去城东包场。
慕天从一堆碎板凳中爬出,伸了个懒腰,走到台上捡起剑,再拿剑挑起酒葫芦,此时宗阳也从墙角站起,两人各自笑了笑对方的窘样,一并出楼。
外面夜空清朗,星光璀璨,大街上人流熙攘,春风清凉微拂,两人并肩走着,酒葫芦来回转手,你一口我一口。
“我是答应过无宁,这阵子不出手,你为什么不出手?”慕天问道。
“我若出手,那你不就显得不拉风了,呵呵。”宗阳在骰子老道驾鹤西去后,难得笑得如此爽快,但笑完眼神萧索,说道:“何况我也出不了手。”
慕天将宗阳的表情看在眼里,灌下一口酒,将酒葫芦递与宗阳,赞道:“是共患难的好兄弟。”
宗阳相视一笑,灌了一口酒,极为认真道:“那我们做兄弟吧。”
慕天停下脚步,哑然一笑,应了声“好”。
宗阳笑着往前倒,慕天看似醉步晃身,见状身形一动,让宗阳倒在了他的背上,唏嘘道:“师徒变兄弟,我是不是亏了?好像没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