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一年后,对余洲本人的调查、对“缝隙”“鸟笼”“意志”等名词的诠释、研讨全部完成。
余洲带回两个笔记本,一本写得密密麻麻,另一本则完全空白。
对“归来者”的调查和解读笔记的过程,最终编汇成一本珍贵的档案集。宋凡尔发愁这东西应该怎么明明,余洲知道了,强烈提议:“请叫它《灰烬记事》。”
宋凡尔:“为什么?”
余洲:“我的伙伴以为他是一吹就散的灰烬,但他留下的记录对你们而言,是最珍贵的财富。”
宋凡尔点点头。在余洲的讲述中,记录下这些内容的青年已经在“缝隙”中死去,他和樊醒的骨骼融合,成为了新的笼主,永远无法回到现实之中。他是抱着慷慨赴死的心愿牺牲自己的。
“……他到底叫什么名字?”宋凡尔问,“你还是不肯说吗?”
密密麻麻的笔记像一个精彩又奇特的历险故事集,醒、洲、笑、帽哥,还有简笔画的小鱼干,以及这本笔记的持有者,他们是这个历险故事集的主人公。说服余洲说出这几个主人公的准确姓名,实在花了宋凡尔很大的力气。
直到最后一刻,余洲终于松口:“我可以说出他们的名字,但是,你明白我说出名字的后果吗?”
“任何接触都有可能左右他们的选择,我们绝对不能干预这些人的生活轨迹。”宋凡尔说,“这些名字是高度机密,除了特定的几个人之外,绝对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余洲:“我能相信你吗?”
宋凡尔:“我们至少已经是朋友了吧。”
在调查局后院住了一年,余洲已经完全习惯这样的生活,连同北京的寒冷与干热也全都适应了。他低头思索,片刻后看着宋凡尔:“如果我说出他们的名字、家乡,你能答应我几件事吗?”
宋凡尔等的就是这一刻。
调查局和“深孔”调查组的人无数次开会讨论,他们都感受到,余洲仍旧隐瞒着许多事实。他详细讲述了“缝隙”“鸟笼”和“意志”,以及“意志”所创造的孩子们,“鸟笼”的规律,发生在“缝隙”之中的事情……但对于自己如何进入“缝隙”,平时生活在什么地方,以及笔记中提及的人们,余洲从来紧闭嘴巴,不肯透露。
他明显在等待交易的机会。
余洲想要跟调查局做怎样的交易,即便宋凡尔也没办法打听出来。余洲是一把锁死了的旧锁头,无论如何都撬不开。
但从宋凡尔把那半个金色眼球交给余洲之后,余洲对她的态度有了明显的缓和,与其他人相比,显然他更信任宋凡尔。
宋凡尔接到的指令是:不要欺骗余洲,尽可能真诚、坦率地与余洲交流,务必从他口中获得可信的情报。
余洲并不复杂。宋凡尔常想:他只有在保护自己和笔记中提到的那些人时,才会流露出明显的迂回和心机。但很多时候,余洲只是一个比宋凡尔年轻、有时候比她更天真的年轻人。
如果说一开始调查局上级部门对余洲的说法还有些疑问,这一年中余洲身体力行地向所有人展示了自己的异常:他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头发不会长长,对食物、饮水不感兴趣,极少睡眠,代谢低得不可思议。
换言之:余洲整个人,chu于一种明显可见的停滞状态。
进入“缝隙”的人会停滞在当时当刻的状态中,余洲的躯体里掺杂了“缝隙”的生命体,这或许正是他即便回到现实世界,也仍旧毫无变化的原因。
宋凡尔有时候看余洲,带着好奇,也带着难以掩饰的同情。由于体质产生变化,任何一个人口数据库里都找不到和眼前年轻人相符的信息。广阔大地上,十二亿人中,名为“余洲”的足足有6034人。但没有一个属于眼前的归来者。
他没有户口,没有家,没有在这个世界上留下过任何可考的痕迹。有时候宋凡尔甚至怀疑:他真的是我们这个时空的人吗?他是不是走错了地方,回不了家?当一切顺利解决,这个没有来chu也没有去chu,永远停留在这个年纪的年轻人,能去什么地方?
“你说。”宋凡尔回答,“只要是我们能做到的,一定满足。”
“首先,我有另一个名字。”余洲笑了笑,“我叫文斯渊。”
调查局迅速在失踪人口数据库里找到了“文斯渊”的名字,神秘的“归来者”终于向他们敞开了自己。
父亲文锋,母亲季春月,七个月时失踪,至今十年,始终下落不明。
不仅如此,余洲还说出了姜笑、付云聪、柳英年和自己的来历。调查局迅速查到了这几个孩子的所在地,秘密展开了调查行动。
余洲的要求是:调查局给他自由。
宋凡尔:“我们只能给你有限的自由。”
余洲:“监视我?”
宋凡尔:“你的身份始终非常特殊。”
余洲点头,他理解。“负责监视我的人是你吗?”他问。
“差不多。”宋凡尔回答,“我已经接到了命令,我会和你一起出发。”
“出发?”余洲一怔,“你怎么知道我想去哪里?”
“回家,不是么?”宋凡尔打量他,“文斯渊,你还有一个奶奶。”
宋凡尔为余洲争取了最大限度的自由:他只需要居住在调查局安排的房子里,僻静,远离市郊,定期向宋凡尔汇报行踪。当然,宋凡尔也会秘密安排人监视余洲。
“对我这么放心?”余洲笑着问。
“没有谁比你更害怕扰乱时间线,所以你不会轻易跟任何人接触。”宋凡尔正开车,和余洲一起前往文家。两人与随行的调查组成员刚刚下飞机,一次马不停蹄的远行。
余洲很紧张,眼看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他忽然说:“算了吧。”
宋凡尔不应。
“宋姐,我不去了。”余洲说,“我们回北京吧,谢谢。我,我下次再来,我做好准备再……”
“年轻人啊。”宋凡尔忽然说。
余洲:“嗯?”
“太年轻了,你以为现在不想做的事情以后还可以再面对。但是有的事情,一旦错过了就永远没有重来的机会。”宋凡尔说,“你的奶奶年纪已经很大,身体也不好。她突然之间失去了家里的三个人,你觉得她会变成什么样?”
余洲说不出话。
宋凡尔目视前方:“去见见老人家吧。其实,她根本认不得你。”
老人岂止认不得余洲,她认不得许多人。
社区的人早早在路口等着,好奇打量宋凡尔身后那戴着口罩的年轻人。宋凡尔亮出上级机构的函件,一行人进了小区,上楼、敲门,等屋里的人回应。
“是调查季老师的失踪吗?”上了年纪的社区干部忍不住问,“这么多年了,还没有消息吗?”
“有消息。”宋凡尔微微点头,“是好消息,不过我们还得再跟老人问一些情况。”
“怎么问啊?”干部不解,“她记不得很多事情了。”
“没有监护人吗?”宋凡尔问。
“老文有个堂妹,一周大概来两三次,其余时间都是老人家自己住。她不肯走啊,她说季老师他们还会回来的,她走了没人开门。”
门开了,白发凌乱的老人站在门内,佝偻着腰。她浑浊的眼睛看着眼前人,有些害怕,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
家里的陈设几乎没有变过,跟余洲在小十制造的幻境里看见的一模一样,他听见房间里有铃铛的声音,头去看,那串婴儿用的小铃铛坏得只剩下一个,用线系着,挂在窗户上。
柜子上摆着照片,受潮了,画面洇化严重。余洲拿起一张,是自己戴着军帽躺在床上的照片。老人忽然冲过来,从他手里夺下照片,凶狠地吼:“别碰!”
随行的人把社区干部们请出门外,屋里只剩余洲、宋凡尔和老人。余洲摘了口罩,一直很犹豫。宋凡尔鼓励他:“喊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