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身形稍稍长大了一点,变回原形的步衡和小时候没太大区别,依旧是纯白色的绒毛,浅色眼眸,并没像他曾经以为那样毛色变深,长出鬃毛,成为一只威风凛凛的雄狮。
很小的时候,步衡并没觉得自己跟步寒哪里不一样,直到被隔壁的小狼妖嘲笑“你爸爸是棕色的,你是白色的,你一定是捡来的!”
他把小狼妖按倒揍了一顿,若无其事地回家了。
等哭唧唧的小狼妖带着亲爹大狼妖找上门的时候,步寒也没做任何解释,顺手揍了大狼妖一顿。
但是从那时起,再化形的时候,步寒都会变成白狮。
镜子里的幼狮晃了晃脑袋,拉长身体伸了一个懒腰,又用肉垫扭了扭脸,转身向卫生间走去,没走几步突然顿住——
窗外太安静了,好像方才的狂风骤雨在瞬间停了下来。
步衡眯起双眼,腰背微微拱起,戒备地向窗边望去……
一个陌生男人正蹲在飘窗上,他穿着样式奇怪的黑袍,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束在脑后,发梢还滴着水,看起来有几分狼狈。察觉到自己被发现后,那黑衣人并不慌张,一双黑亮的眼睛牢牢地盯着步衡。
那只是普通打量,却让步衡觉得浑身都不舒服,他用爪子抓了抓地,满脸警惕地瞪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对方收回视线,一张格外清俊的脸上满是漫不经心,“狮妖幼崽?白毛的还挺少见!”
他语气冷冷的,声音意外地清冽好听,步衡却从中辨别出几分轻蔑,再加上……
他看了一眼从那人身上落到飘窗靠垫上的水滴,嘲讽道:“那你又是什么,落水狗?黑毛的确实常见。”
周吝几百年没见过这么不知死活的小妖怪了。
他冷了脸,右手伸向腰间却摸了个空——禁地被破之后,他的短剑也丢了。
方才一路女干引自己过来的那股妖气已经消失了,方圆十几里范围内除了面前这只幼崽,再没有其他妖怪的存在。
也就是说,他今日又做了无用功。
本就烦闷的周吝愈发暴躁,有点想打一架。
他捏了捏手指,站直身体,却没动作。
眼前这只小妖怪应该没超过五十岁,原形还没自己一只前爪大。
即使在禁地待了几百年,他也清楚现如今妖族管理十分严格,那本啰里啰嗦的《妖族管理法》里又添了许多内容:
禁止伤害人类,禁止在人类面前暴露身份,禁止违法人类的法律法规……
一爪子将面前这只毛还没长齐的小妖怪拍死显然也在明令禁止的范畴内。
但是就这么放过这只臭崽子又不是很甘心。
周吝掀了掀眼皮,突然化回原身。
巨大妖兽的出现让白狮幼崽感到前所未有的压迫感,下意识后退两步,低吼着警告对方不要靠近。
可惜对方并不把这种威胁放在眼底,从飘窗上轻盈跃下,一步一步迫近,高高举起硕大的前爪,朝着正炸毛龇牙的幼崽拍了过去。
然后步衡就被推倒了。
确切来说,是扒拉倒了。
他像一个毛球一样原地滚了两圈才停了下来,等起身时那只嚣张的大妖怪已经消失了。
步衡:……什么毛病?
他抖了抖毛化回人形走到窗前,窗外夜色正浓,万家灯火温馨而安宁,与往日相比并无区别。
打开窗只能闻到雨后清新的空气,没有一丁点妖气。
回想方才那妖兽的样子,长毛圆耳,身形像狼,却又长着一条狐族才拥有的浓密尾巴,红棕色的背毛因为淋了雨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仓促之间无法识其根脚,但至少也得是几百岁的大妖,却在暴雨天里摸进小妖怪家里,莫名其妙地把他推了个跟斗,然后走掉。
步衡瞥见了飘窗上的水渍,轻轻“啧”了一声。
搞不好真是只落水狗。
还得是精神有点问题的那种。
刚才落水狗只在飘窗上短暂停留片刻,但想起从对方头上甩落的水滴,步衡刷完球鞋之后额外又做了一次大扫除。
包括边边角角在内的地面全部清扫一遍,飘窗擦了两次,床单被罩换了新的,甚至沙发上的抱枕也拆了外皮丢进洗衣机里洗好晾上。
看着焕然一新的房间,步衡终于满意,重新洗了个澡之后才上床休息。
歪在床上的时候,他看了一眼时间,十点半。
自从大学毕业之后找了这份平面设计的工作,加班成了常态,十二点前睡觉也成了奢望。
今天难得清闲也没什么睡意,步衡百无聊赖地刷起了手机。
鹿台山发现野生白狮的新闻热度不小,有人对着白狮的照片疯狂舔屏,有人感叹近几年发现的珍稀野生动物越来越多,也有人从学术角度探讨鹿台山为什么会出现野生白狮。
还有一位画手趁着热度出了一张速涂。
那画手在网上小有名气,尤其擅长动物拟人,新闻图片里威风凛凛的白狮到了他笔下,成了一位清隽俊美的青年,一头银色的长发披散下来,浅色的眼眸微微眯起,冷艳又桀骜。
倒是真的跟化为人形的步寒有那么几分相似。
但也只是相似而已。
步衡起身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厚厚的写生本。
那本子装帧精致,保存的也很精细,就是年头实在太久了,纸张边缘有些泛黄。翻开结实的外壳,第一页上用水彩笔歪歪地写着三个大字:
白泽图。
上古时期,黄帝东巡,遇瑞兽白泽,问天下鬼神之事,白泽言之,帝令以图写之,以示天下,是为《白泽图》。
据传闻,自古精气为物,游魂为变者一万一千五百二十种,《白泽图》中皆有记载,一度大行于世。
后来,瑞兽白泽消散于天地之间,《白泽图》也随之失传。
千年间,上古大妖接连陨落,无数妖族新生,天地间到底有多少妖物精怪,已无从知晓。
当年刚能化成人形的幼崽步衡听说《白泽图》的故事时没什么反应,第二天跟着步寒去超市的时候,拐进旁边文具店里挑了一个写生本。
他立志在有生之年重画白泽图。
虽然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为何会兴起这样的雄心壮志。
幸而步寒从不觉得他是痴心妄想,甚至还专门送他去一位美院的教授家里学画。
经过十余年的努力之后,大学毕业的步衡成了一个画图为生的平面设计。
“白泽图”画了没几页。
不是步衡半途而废,他二十二年短暂妖生里见过的妖怪全画下来只有那么几个:
小时候被他揍过的小狼妖,替儿子找说法被步寒揍了的大狼妖,上学之前的邻居槐树精、葵花妖……
翻到第五页,步寒才出现。
其实步衡拿到写生本之后画的第一只妖就是步寒。但学画之后,他没法容忍自己的“白泽图”如此简陋粗糙,又重新画了一次,原来那张水彩笔涂的简笔画被步寒当成宝贝一样收了起来。
步寒这张图步衡花了许多心思。
茶色的雄狮趴伏在地上,长长的鬃毛是深棕色,从颈间一直延伸到肩部和胸口,一双浑圆的眼睛懒洋洋地半眯着,却又带着几分无法掩饰的霸气。
雄狮的另一侧是化作人形的步寒,穿着一身轻便的T恤长裤,黑发如墨却剪的精短,眉目英挺,面容冷峻,唇角却有隐隐的笑意。
右下角还有段文字注释:狮妖步寒,吃素会发脾气。
写生本再往后翻就没了内容——选择跟人类一样生活的妖族并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原身,一直在人类社会长大的步衡很难有机会认识别的妖怪。
他看着空白的纸张思索了一会,从床头摸了根笔细细地画了起来。
半小时之后,方才那个长发黑袍的男人跃然于纸上。
步衡转了转笔,有点意犹未尽。
想了想,提笔在那男人身边又画了一只巨大的红色妖兽,最后在右下角写道:落水狗妖(?),种族不确定,姓名未知,精神(删掉)脾性不讨喜。
步衡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合上写生本,关灯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