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快收回了目光,抬手饮尽杯中酒,复又百无聊赖的看着满堂人间景象。
他越是这般,旁人便越是疯魔,想触碰他的红衣,想轻嗅他的气息,想叫他的眼睛里,有自己。
底下一个穿着锦衣长袍的年轻公子倏地起身,径直走到束台身边,“公子,也请同我喝一杯吧。”
姑娘退下去,所有的人都看着上首的两个人。
束台撑着头看他,脸颊侧垂落下来一缕白发,轻轻的安放在束台的红衫子上。
年轻的公子只被束台这么看了一眼,激动的面颊通红。
束台从他手上拿过酒杯,一饮而尽。他从前不会喝酒,殷晚同他说,酒是苦的,后来束台尝过,才明白殷晚又骗了他。
但束台又在心里给殷晚找借口,说酒的确是苦的。每一次他喝酒的时候都会想到殷晚,一想到殷晚,澄明的酒液就变成了同眼泪一般的苦涩。
束台随手将酒杯撂在一边,酒杯滚落在束台的衣摆边,发出闷闷的一声响。
“公子,”年轻的公子跪在束台身侧,一派仰慕痴迷之色,“小生心悦公子,望公子垂怜,赏我一夜春宵吧!”
束台看向那年轻的公子,他不过和殷晚一般年岁,看起来也是同殷晚一般的权贵子弟。
“你心悦我?”束台问他。
年轻公子越发激动的凑近束台,“是,我心悦公子!”
“那你愿意为我去死吗?”束台看着他,声音平淡,好像他问出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年轻公子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愿意,我愿意,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束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挪开了眼,淡淡道了一句,“撒谎。”
束台从年轻公子手下抽出自己的手臂,拎着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我没撒谎,我说真的!”年轻公子不依不饶,要去拉束台。
束台挥袖躲开他,目光依旧平静,“我从前觉得撒谎不是什么都大事,人人都会撒谎。但现在,撒谎骗我是我最恨的事。你说你愿意为我去死,那便最好说到做到。”
几乎是话音刚落,年轻公子就觉得天地之间一阵恍惚,仿佛有什么东西紧紧的女干着自己,要将魂魄都打散出去。很快,年轻公子便站不住,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束台冷眼看着他,他不明白,同样一个凡间,为何人与人之间差了这么多。从前殷晚在他身边的时候,他走过的许多地方都是温暖的,而今殷晚不在,哪怕他置身与最繁华热闹的人群中间,也总觉得这个世界空荡荡的,不再是之前他与殷晚待过的那个凡间。
束台忽然觉得心灰意冷,这么大个凡间,他找不到任何同殷晚有联系的东西。
束台大约是喝醉了,他撑着头阖上眼,不管倒地的年轻公子,也不管满厅里神色各异的人,自顾自的睡去了。
白发自他肩头滑落,同红衫叠在一起,使他像个惑人的鬼魅,而不像个神了。
四下里忽然安静了下来,曲停住了,风也停住了,人们保持着最后一瞬的动作,时间像是定格在这一刻。
九殷缓缓的踏进厅堂中,他一身白衣不染纤尘,行走之间衣袂不乱,与纸醉金迷的花楼颇为格格不入。
他走到束台身边,俯下身理了理束台的白发。
束台真的醉了,梦里都还皱着眉,眼泪一点一点的沁出来,沾湿了眼睫。
九殷将束台打横抱起,像来时一样,缓缓的走出去了。
他们一离开,时间又流动起来,曲调接着上一个拍子,喝酒嬉戏的人也各干各事,那个倒在地上的年轻公子坐起来,面上一片恍惚。
凡间已是深秋,离开秦淮河,大街小巷里莫说人,连灯笼都没有几盏,唯有天上的月亮洒下一片光辉,为九殷指路。
九殷抱着束台,走到了一chu庭院里,庭院闲置已久,满院的枯草落叶。回廊通往池塘,池塘里还有一些残荷败叶,明亮的月亮倒影在池塘,给水波镶嵌了一层银色的光。
九殷抱着束台走在回廊上,夜里起风,吹起他的衣衫,铺了他满袖的秋意。
走到一个亭子里,九殷将束台放下,叫他依靠在自己身边,整理他披散的白发。
他轻抚他的额头,手指不自觉的细描他的眉眼。他的眉眼不似从前热烈了,凡人们只觉得他淡漠疏离,可九殷看得分明,他那双眼睛望着别人的时候,总是一副很难过的样子。
一声叹息,轻的像一阵风。
束台眉头皱了起来,仿佛被这一声叹息惊扰。九殷放下手,低头看他的时候正对上他睁开的眼睛。
“殷晚!”束台下意识的抓紧了九殷的衣服。九殷没有说话,用那双沉静的眸子看着他。
束台像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松开九殷的时候双手止不住的轻颤。
九殷站起身,到亭子的另一边去了。
束台倚着柱子坐,目光无神的望着池塘里的残荷。风吹进亭子里,吹起衣衫随风起伏。这一道风像是一座高墙,隔开两个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九殷出声道:“一个人游荡在人间多有不便,尽早回神族去吧。”
说罢,九殷路过束台身边,就要离开,耳边忽然听见束台的声音。
“九殷···”束台的声音有些哑。
九殷停下脚步,回头看他。束台红着眼,望着他。
“你能不能···把殷晚还给我。”束台说着,眼泪便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九殷没有见过这样的束台,束台是天底下最骄傲的凤凰,便是被打落樊渊的时候,九殷都没有见束台哭的如此无助,如此叫人心碎。
九殷负在身后的手指微微蜷缩,那一刻,仿佛心里的酸疼传到了指尖,叫他如何都不自在。
束台伸手拉住了九殷的衣角,低低的哀求,“九殷,你把殷晚还给我吧。”
九殷张了张嘴,“殷晚就是我,我与殷晚本就是一个人。”
束台呼出的气息微微颤抖,半晌,他松开了九殷的衣角。
“你们不是一个人,你不是我的殷晚。”束台额头抵着柱子,眼泪顺着一边脸颊滑下来,“我的殷晚爰我,他不舍得我难过,你不是我的殷晚,你从来···都没有爰过我。”
九殷看着无边无际的夜色,他是最没有资格说爰的人,他爰苍生,苍生日日怨天不公,他爰束台,却没能为束台谋划一个平安喜乐的未来。
河洛安慰他的时候说,这是没办法的事,天道的爰,不能被察觉,而不能被察觉的爰,还配称之为爰吗?
束台哭着睡去了,他的梦里,或许有舍不得他难过的,可以爰他的殷晚。
第43章
束台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他躺在一方矮榻上,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脸上。
束台坐起身,一边有个人来扶他,他看去,见是一袭青衫的青鸟。
“上神,”青鸟道:“王母命青鸟迎上神回去。”
束台坐起身子,阖着眼摁了摁额角。他在人间已经逗留了一些时日,有些心灰意懒了。
“好。”束台应下,起身同青鸟一同去了蓬莱。
蓬莱的大殿,灵气萦绕,灵鸟盘旋。束台走进大殿里,西王母坐在上首,左边站着蓬莱的诸人,右边则站着长留文景等人。
束台一眼扫过去,没有分给他们半分目光。倒是文景觉得如坐针毡,坐立难安。
西王母有些惊讶的看着束台现在的模样,笑道:“瞧你,怎么弄成了这副样子?可见你只顾着逍遥,一出了樊渊就只想着去凡间游玩。”
束台不言语,走到上首,西王母身边的玉座上,长袍一揽,自顾自的坐下了。
西王母眸光微动,面上仍是一派和煦,“你离开樊渊,这是件大事,神族上下没有不为你欢喜的,四方散落的族人们也都赶来为你庆贺呢。”
顿了顿,西王母道:“还有长琴,你说他复生也不来看看我,你离开樊渊这样的大事,也不见他送两句话过来。我已命人去请了,不日就有消息。”
束台懒懒的抬了抬眼皮子,“长琴不愿意再理这些事,你又何必扰他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