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君太承。
少庭山经了天劫洗礼,不光被劈平了一座主峰,原本三千里的银装素裹也狼藉一片,chuchu都是焦黑枯木、残垣断石。
湛云江被太承定住身形,暂时摆脱了仙光的束缚,重新抱起我坐了下来,然后替我掸去一身雪珠,再不肯松手放开。
天君静默地看了半晌,自言道:“终是晚了一步……”
湛云江恍若未闻,甚至对这个突然到来的人的存在都毫不在乎,直到天君出声问他:“你可是想救他?”
湛云江抬眸看向对方:“你……是仙人?”
天君道:“是。”
湛云江点了一下头,可他的神色却并无什么变化,好像面前这个人究竟是仙是魔对他而言都没有差别:“……若你能救他,我死也可以。”
天君却说:“死倒是不必。只是你证得的道果,要分他一半。”
湛云江微怔,片刻后扯了扯僵柔的嘴角,喑哑的声音似嘲似讽:“道果……呵呵,若这区区道果便能救活隐华,莫说是一半,全都给他又有何妨。”
天君摇头:“你的仙根在你命脉之上,你想给也给不了。你只需用你的本命剑斩断这条登仙路,再嫁接在他身上,他的伤便能痊愈。只不过……”
湛云江本已拿起了他的荡云剑,但听对方还有未尽之语,只好暂且停下动作:“只不过如何?”
天君却不直接回答:“本君且问你,你是要他活,还是要成仙。”
湛云江再一次露出讥诮之色,随即毫不犹豫道:“我要他活。”
“但这条仙路既已出现,终究要有一人去走,”天君负手说道,“你本是命定的破军星,可你将仙路给了他,那便只好由他代你成仙。而你将永远徘徊凡尘,再无登仙之日。”
湛云江握剑的手猛地收紧。
“再者,此后你与他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你日日修炼所得皆会归他所有,他的九重仙劫却须由你代劳,但倘若你渡劫不过,你二人便要一同赴死。且,一旦你将这一半道果给了他,除非一方身死,否则绝无重合之日。”
“本君再问你一遍,你是要他活,还是要成仙。”
湛云江的眸子深邃而荒凉,握着我的手沉默了许久,终于确定地回道:“我要他活。”
“哪怕余生永不能见,我也要我的隐华,好好活着……!”
说完拔剑朝头顶挥去。
寒芒一闪即止,只一剑,便彻底斩断了那条仙路。
金光附在了荡云剑上,湛云江双手托着剑身,珍而又重地将它横放在我身上,不过须臾,这条直通九天的万丈仙路便接续给了我。
金光渐渐与我身体融合,将那些沉重不治的伤势一点点复原。不多久,我惨白的面容便逐渐显出血色,连眉心那颗朱砂也再度变得艳红。
湛云江目不转睛地守着,一直到我停下的心脏重新跳动,冰冷的体温逐渐回暖。
在确定我真的活过来了后,他释然一笑,低头吻了一吻我眉心,然后从乾坤囊中取出一样通体漆黑的物什。
太承见到那物时微微怔措,但同一瞬间,湛云江已毫不迟疑地将它扎进了我的心脉。
那是我从玄一无尘境中带出来的无尘枝。
无尘枝刺入我心腔,染上了我的心头血,便开始迅速抽枝长叶。我折下它时满心想着要忘掉湛云江,所以即便此刻毫无意识,它也记下了我的愿望。
湛云江一瞬不瞬地看着漆黑的枝条上生出琉璃般晶莹剔透的叶片,开口似是自语一般说道:“隐华这一世所受之苦皆因我而起,若叫他上了天还记得我,定然不肯罢休。我既已做出选择,便容不得后悔。只有让他从此把我忘了,他才能在以后的日子里……重新来过。”
琉璃叶越长越多,不多久便占满了整个枝头,映着纷飞的雪花,飘摇不定、美丽绝伦。
那是被剥离出的我对湛云江全部的记忆。从此之后,我生命中一切于他有关的过往,都将一丝不留、一点不剩。
太承轻叹一声,道:“此人体质特殊,你既用无尘枝封取他的记忆,之后便不可将之毁弃,否则有朝一日,他还是会记起来。”
湛云江从我胸口取下了无尘枝,伸出手指小心地去触碰那些晶莹的叶片,却发现它们竟然并无实体,一碰之下便穿透了过去。
他敛眸思索片刻,忽然取出把匕首,一刀在自己胸前割开道半尺长的口子,然后咬着牙将那截无尘枝嵌进了自己的血肉之躯。
他说:“这是隐华予我的最后一样宝物,是我最珍贵的东西。只要我还活着,它就将永远藏在我这副躯壳中,绝无毁弃之日。”
山风肆虐,乱雪弥天,我的身体被金光托着,跟随仙路的指引登天而去。
一头华发于中途被风吹得松散,原本束在脑后的发髻不慎松脱。
那支云燕纹的簪子就在这时从我发间坠下,同无数鹅毛似的雪花一起,无声地跌落在了那座平峰的雪地之中。
第135章
湛云江身死,被他藏在胸中的无尘枝便顺从他的意志、由灵力之火焚为灰烬,化作浊气杳杳而散。
他定然以为这一切都会随着他的死彻底消散,却不知我的肉身竟有女干纳浊气与魔息的异能,无意中将那段化为飞灰的记忆重新女干入了体内。
一千三百年前少庭山那场铺天盖地的大雪终于是落尽了,我从这场百年大梦中醒来,回到了在魔息笼罩下烈焰焚天的戮龙台,现实仅仅过去数息功夫,一切并无什么不同,可我知道,一切终究都不同了。
他仍躺在我脚边,英俊的眉目与记忆中的样子并无多大变化,只是更安静、更冰冷。半身衣物被他自己的剑气震碎,胸膛血迹斑斑,只能隐约看出是一件绣着云纹的青色轻袍。
自我第一次下凡认识他,他便总是一身青衣,可其实当年的他更偏爰玄色的长袍或大氅,头发也惯用玉冠一丝不苟地高束着,看上去老气横秋。我曾对他说,我最喜欢在戮龙台上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箭袖轻袍、青丝飞扬,何其的洒脱不羁、丰神俊朗。那时他听后说我胡言乱语,可现在看,他却是记在了心里。
我失了记忆后曾暗中笑他一把年纪却总爰装嫩,却原来,是因为他想我、因为我喜欢,他才这么做。
“阿湛,”我跪倒在地,伸手去推他肩膀,“……你醒醒,隐华回来了。”
可他睡得那么沉,沉得连一点反应也不肯予我,血色尽褪的苍白脸孔上,英俊的眉眼早已没有了往日的锋利与清傲,平和得就像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普通人。
我只好拉起他平放在身侧的手,拉到自己面颊边紧紧贴着:“阿湛,你醒一醒……我真的回来了,我把什么都想起来了……阿湛……!”
你醒一醒啊。
凤凰原正值浩劫,群魔乱舞、天地剧震,可此刻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我只想牢牢握着我心上人的手,便是整个世界下一刻就要颠覆,我也不想再松开。
可他残存的体温从我指缝间流逝得干干净净,我握得越紧,便越觉得自己什么也握不住。
“阿湛,我还没有告诉你,其实后来你给我的那支簪子也很好看……紫玉髓比紫光檀好雕多了罢……?当年我是故意想要刁难你,才给你寻了比金石还柔的紫光檀,你竟还骗我说手感很好,不嫌累地给我捣鼓出个那么复杂的玩意儿……其实一定累坏了罢?我虽然气得很,可到底不舍得丢了,一直好生收藏着,可惜……可惜在我们洞府被劈碎的时候,它也一同给毁了……”
“那次在玄一无尘境,我故意害你,是因为我真的好恨你……我下凡九次,每一次都那么爰你,可每一次都死在你剑下,你不知道我有多难过……!所以我不肯对你好,故意对你说些让你难过的话……可是现在……阿湛,现在我后悔了啊!”
我后悔了,我陆隐华此生从未有过哪一刻像此刻这样,又悔又恨、五内俱崩……!我恨他的决绝,恨他的不近人情,恨他残忍到竟算计着用我的手去斩断他全部的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