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心安从没听人提起过自己的外公,李林甫没有,他的母亲也没有。
他一直以为,他没有外公,是他母亲的师门抚养他母亲长大的。
“我的外公,才是血衣堂的堂主吗?”
“是!”
“可为什么我从来没听母亲提起过他?李心安表情有些怪异。
福伯知道,这是李心安又开始自己和自己别扭开了。这个孩子哪儿都好,就是有一点——总觉得旁人出点事就和自己有关!到头来,总是怪在自己身上。
“那是因为你母亲和你外公感情并不好。”福伯说道,这句话打断了李心安的别扭。
“我,张思远,还有你外公——陶伯山,三个人从小一起长大。”福伯怅惘的说道。
陶伯山……李心安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
“那时候陶家是当地的名门望族,我是陶家的一个小仆役,负责伺候你外公,嗯……就跟小吴乡和你的关系一样。”
李心安瞥了一眼吴乡,后者脸一红,嘿嘿笑了两声。
“张思远是你外公的表弟,从小就住在陶家。少爷你可不知道,张思远那个老东西当时别提有多纨绔了,一天天拽的跟二五八万似的,总是欺负我。我也不敢还手,你外公就帮我揍他。哈哈,也不知道怎么着,一来二去的,我们三个就好的跟一个人似的了。”
“时间一晃而过,我们都十几岁了。有一段时间,张思远回了趟家,再回到陶家的时候,却是身受重伤。你外公请了全城最好的大夫,总算是把张思远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我们问他是怎么回事,张思远却支支吾吾不肯说。你外公说:你他妈的再不说信不信老子把你送回阎王殿!张思远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你打啊,有本事弄死我!”
“你外公气的都快哭出来了,但却还是舍不得打他,就让我动手。最后张思远那小子还是服软了,哭哭啼啼的说出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原来张思远那小子管不住裤裆里那东西,回来的时候去了趟青楼,看上了人家一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非要把人家弄上床,结果就被人家青楼的人打成了重伤。这么丢脸的事,也难怪张思远支支吾吾不肯说,我当时和你外公听他说完,笑的都直不起腰了。”
“不过笑归笑,自家兄弟被人打了,仇是肯定要报的!于是你外公就带着我和府上几十名健壮仆役,找上了那家青楼。”
“也就是那时候,你外公,踏进了血衣堂!”
“那家青楼,是血衣堂开的?”李心安道。
“何止啊,那就是血衣堂本身。”福伯笑道,“而且,你可知张思远招惹的那名清倌是谁?”
“不知道。”李心安老老实实的回答。
“那是你外婆!”
“……喔。”
李心安表情怪异的僵在了那儿,沉默半晌,只蹦出这一个字。
“当时你外公带着你外婆回家的时候,张思远看到她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哭着说道:您怎么还跟到家里来了,不会真的要剪我命?根子吧!姑奶奶我错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放过我吧……”
福伯生情并茂,惟妙惟俏的演绎着,逗的李心安与吴乡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李心安憋回笑意,心中不免多了几分感叹,那个整天阴沉沉的幕僚统领,原来年少时也是如此的有趣。
福伯继续说道:“后来他知道你外公与你外婆的关系后,就利落的爬起来说了句:毕竟是我看上的女人,老大,有眼光!”
“他一定被我外公揍得很惨吧。”李心安幽幽的说。
福伯点点头,“在床上生生躺了半个月。”
“可我外公是如何加入的血衣堂,又是如何与我外婆定的情,您还没讲啊。”
“那玩意讲它做甚!”福伯不悦的“哼”了一声,道:“无非是长的帅,刚见到你外婆就被人家看上了,然后王八对绿豆,对上了眼,两情相悦。你外婆带他去见她爹,结果人家就是血衣堂堂主,看你外公仪表堂堂根骨清奇,就收为了徒弟,一切都是那么水到渠成。”
福伯一口气说完,遗憾的叹了口气,“唉……”
“您是不是妒忌了?”李心安狡黠的说道。
“哼,老夫会妒忌他?”福伯老气横秋起来,“老夫从十六岁到现在六十六岁,五十年的时间,练得了这一身二品上位的修为,靠的可都是自己,总比你那靠女人的外公强!”
“不,您就是妒忌了。”
“老夫没有!”
“有。”
“老子没有!”
“看,自称老子了,气急败坏。”
“你……”
“不必解释,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事实。”
“我……”
一番交锋过后,福伯败下阵来,面对这个古灵精怪的孩子,斗嘴功夫他是拍马也赶不上。
“你和你母亲一点也不像,倒是像你外公。”谈起李心安的母亲,福伯多了几分伤感。
“你说,我母亲和我外公不和,为什么?”李心安也是收回了刚才的狡黠笑脸,眉宇间笼上了一丝哀伤。
“因为你外公并不只有你外婆一个女人。”福伯叹息道,“在他继任血衣堂主之后,就又娶了两房,你外婆自然不愿意,两个人开始冷战,连带着你母亲也被你外公冷落。”
“后来那两房小妾又各自生下一儿一女,但被你母亲杀了,之后她就愈加不被你外公待见。在你外婆执行一次刺杀任务失败身亡后,父女两人的关系就恶劣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你母亲搬出了血衣堂,开始行走江湖。”
“那时候,她已经是二品中位高手。”
“所以说,血衣堂的一绝三雄,其中之一,就有我母亲?”李心安道。
福伯缓缓点头,“小姐入二品时,才十八岁!天资聪颖无人可及,都说她日后必定会入归真,甚至天人都有可能,已经不少人把她作为下一任堂主了。但你外公就是不喜,说岂有女子主事的道理!”
“你母亲和外公冷战的时候,不断有人劝你外公,服个软,把血杀堂的未来劝回来。我,张思远,甚至一些血杀堂活下来的前辈都跪了下来,可他就是不听!现在想想,小姐哪怕有个弟弟,情形都不会是那样了。”
“之后呢?”李心安追问。
“之后啊,就是你父亲了。”福伯怅惘道,“小姐行走江湖,遇到了相爷,一见钟情,为他杀人,放火,做了许多,一如当初的夫人。”
“那时候,血衣堂已经隐世一甲子了,你外公觉得血衣堂是时候重出江湖,但苦于没有门路。若我们是什么邪魔外道,那出来杀人放火,也能把名堂打响。但关键血衣堂还不是魔教,我们就是拿钱办事,当条狗,当把刀,我们得找到一个主人!”
李心安打断了福伯的话,冷冷的道:“所以你们就找到了李林甫?”
“那时候相爷已经展露出了他的野心,你外公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在一个夜里杀掉了当时李府上的所有高手,把一把流着粘稠鲜血的刀插在了相爷的耳边。第二天相爷醒过来的时候,人都吓傻了。”
“你母亲当时在外面,回到李府就看见满院子的尸体,和失魂落魄的相爷。小姐一眼就看出了这是血衣堂的杀人手法,她猜出了动手的是你外公,也知道他要干什么,但她什么也没说。”
“之后,血衣堂就和你父亲达成了合作,我们为他做事,他为我们提供遮蔽。当我们伪装成家丁仆役走进李府时,就看到你母亲站在凉亭里。”
“我到现在都忘不了你母亲走过来,笑吟吟的对我们说:徐叔,张叔,你们来啦。”
“你外公就在旁边,她热络的跟我们两个老头子聊天,就是不和自己的父亲说一句话。你外公知道巴结外人,就是不知道讨好自己的女儿!”
“那个时候是他们离得最近的一次,那时候,只要小姐说一声:爸。只要堂主说一声:闺女,两个人都能和好,可谁也没有!他们以前越走越远,直到那个时候,再也走不回去。”
福伯说到这里,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李心安默默的看着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从呜咽到哽咽最后号啕大哭,自己的眼泪也在眼眶里止不住的打转。但他紧紧咬着嘴唇,苍白的嘴唇上渗出血丝,终究还是没让自己哭出来。
母亲死后,他发过誓,自己不会再流一滴泪。
他给了吴乡一个眼神,吴乡识趣的走过去,把福伯拉了过来,让他坐在床上。
李心安握着福伯的手,说道:“虽然母亲不在了,但还有我。福伯您放心,我会一直在您身边的。”
福伯的哭声渐渐止住,两只通红的双眼望向李心安,面前的少年似乎与记忆中的那人逐渐重合在了一起,相似的话语让他分不清谁是谁。
“你放心,没人再会欺负你了,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不止你母亲。”
“什么?”李心安没听清。
“我说不止你母亲,你外公……也不在了。”
李心安沉默了,福伯的话让他一直以为,血衣堂有两位一品高手,张思远和他外公陶伯山。
“有些话确实不是骗你的,你母亲后来与你父亲走的越来越远,就像是被打入了冷宫,这情景,也一如当初你的外婆。”
“你母亲生你的时候,你外公是来了的,但小姐不知道。那时候相爷已经显赫,血衣堂的任务基本上完成了,他又想回到山野。我们三个老头子都累了,就跟他一直在谋划着这件事。再往后,你母亲病逝,你外公知道后,就一直郁郁寡欢着,来看过你一次后,不久就也走了。”
“他来……看过我?”李心安愕然道。
“不止一次。”福伯叹道,“少爷你可能忘了,以前我来见你,身边总是有一个老园丁。”
李心安皱起眉头,似乎是想了起来,那个一直唯唯诺诺的老园丁,常常是躲在一个角落偷偷看着自己。有一次他想要和自己说话,自己却飞一般的跑出了院子,那是要去抓蜻蜓。
他长什么样子,自己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有……他的画像吗?”
福伯摇摇头,“当杀手的,哪里会留画像,那是自己给自己挖坟。”
“嗯。”李心安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你外公死后,血衣堂就群龙无首了,离开李府的计划也就无疾而终。那时候李府就靠着血衣堂这一绝三雄的名头镇着,现在一雄一绝相继去世。若是传了出去,不仅李府,血衣堂也会遭受灭顶之灾。我的资质有限,能到这二品上位已是尽头,再进一步绝不可能,所有的担子都压在了张思远的身上。”
“他对我说:我们兄弟三人能进血衣堂,皆是因他而起。如今伯山已去,你又残年,堂主的位子交给别人,我又怕伯山几十年的心血付之一炬。而且小画屏——哦,也就是你母亲,张思远一直这么叫她。小画屏也走了,她唯一的骨肉还在李家,娘亲不在,他受欺负了该怎么办?我得护着你,护着他,所以堂主的位子只能我来做了,对外宣称,堂主还在。”
“少爷没和他说过话吧。”
李心安点点头,“对,我……不太敢。”
福伯笑了起来,道:“像他那样整天耷拉着脸,任谁也不敢搭话。但少爷你不要看他那么阴沉,他其实可关心你了。昨天你去拜师裴旻,他一直跟着。”
“怎么会……”
“他最擅长的就是跟踪刺杀,还能被你一个小孩子发现了?当时,他就在裴旻房中的那根横梁上,看着你拜完师。这件事,裴旻也知道。”
“师傅为何不揭穿他?”
“他对你有没有恶意,为何要揭穿。”
“也是……”
福伯又叹了口气,“血衣堂有一秘术,相传是当年孙广陵当年刺杀西域一小国王子时得来的,名为沸血功,是燃烧寿元来增强功力修为的武学,只因此法有损寿元,修炼者没有人能活过十年,且死相凄惨,便被血衣堂列为禁术。张思远为了突破一品,便修练了此功。”
“少爷你经常看到我们两个在一起喝酒,那也是没有办法。修炼了沸血功,张思远的身体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除了药物,便只能靠喝酒来麻醉自己,要知道,他从前虽然是个纨绔子弟,但却是最讨厌喝酒的。”福伯苦笑道。
“也就是说,他活不过十年了吗?”李心安颤抖着声线,问道。
“七年!原本还有七年可活,只是褚赢生这么一来……最多只有三年了。”
李心安坐直身子,想要下床,福伯急忙扶住他,一摸身子,已经是滚烫了,当下便说道:“少爷,不能再拖了,你这样下去会出事的!”
福伯转过头,喝道:“吴乡,还不快去叫大夫!”
吴乡匆匆忙忙的跑出了门,福伯看着李心安,眼里流露出宠溺的光芒,“好孩子,血衣堂的事情你不用管,我和张思远那老家伙会处理好的。”
“福伯,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们可以为了我做出那么多。”李心安躺在床上,两只已经烧的通红的眼睛正用力的睁开。
“你外公是我们几十年的兄弟,你母亲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早就是我们的女儿了。现在又到了你,我们两个老家伙的所有寄托,就都在你身上了。”
福伯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和蔼笑意,眉眼都弯成了月牙,“张思远那老东西怕是不行了,我可得好好活着,看着你长大,娶妻,生子,嘿嘿,到了下面,跟他们两个老家伙炫耀去!”
“是吗,那您可得……说话……算数……”
一股恐怖的倦意彻底占据了李心安的脑海,他现在只想睡一觉,什么都不管的——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