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刀大成之日,晴空血雨,月夜鬼啼。”
“天地人魔,四者皆杀,戾气之重,远超你的想象。”
“这门刀法,得了真传的共有白、傅、叶、马、丁五家。已有两家毁掉刀谱,不再修炼。”
“白家与马家的孩子已经在练。”
“我再问你最後一次,你要练这把刀吗?”
“你如果不练,爲父还有别的武功可以教你,足够你行走江湖。或者,听你娘的,去读圣贤书,考功名。”
“但你如果练,就要记住,你练的不是刀法,而是这把刀。大成之日,化魔的也不是你,而是刀。”
“这便是魔刀。”
傅灵舟踏上两步,握紧了腰间的刀。
他仿佛听到,他的刀在嘶号。
他以胸膛爲炉,愤怒爲焰。这把黑沈沈的刀,便锻造进了他的血肉之中。
他闭上眼,脑中浮现出未婚妻凄惨的死状。
他睁开眼,魔刀,出鞘。
听到声音冲出来的第一个对手,还没把兵器拔出来,就看到自己的手臂飞了出去。
然後,是另一条手臂。
一刀一肢,五马分屍。
傅灵舟冲进了血雨之中。
温热的浆液拍打在他冰凉的脸上,有一滴甚至落进他的眼中。
但他没有眨眼。
视野蒙上了一层暗淡的红。
黑沈沈的刀划过其中,显得格外合衬。
乌光一闪,一个人的下颌被整片切落,嘶哑的惨叫当就被血流淹没。
一个人飞纵而出,打来数点寒星。
傅灵舟上前,挥刀,寒星与那人一起被劈成数片,洒落一地。
寻常的刀,杀三五个人,便会迟钝,卷刃,因爲坚柔的骨头而崩口。
他的刀却像是有妖灵附体,越是饮血,便越是锋锐,煞气难当。
他曾以爲,武乃人技,刀乃人器,即便人刀合一,主导一切的,也应当是人。
可现在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刀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喷吐着灰蒙蒙的死气,撕咬着被吞噬进来的人,甩开狰狞刺目的血肉,洒下一片炼狱。
不过几息之间,唯一的出口外,就倒下了不知几个死人。
不知,是因爲无法去数。
大概只有等激战……不,等屠杀结束,才能从人头上清点出究竟死了多少。
一个用双剑的人飞身跳出来,却一脚踩在同伴的肠子上,惊叫滑倒。
下一霎,他的肠子就也喷涌出来,混在其中流了满地。
扑哧,哢嚓……令人耳根发麻的声音一下接一下地响着。
此行中并不是没有高手,但面前压倒性的气势和令人目眩的环境,竟成了那把妖异魔刀的加成,一个长枪出手法度森严招式精妙的行家,只过了三招,就被傅灵舟刀光反撩,自肋下砍入,肩头劈出,斜斜切作两段。
毕叔通进去的虽晚,却并没有先冲出来。
看到傅灵舟杀第一人的那一刀,他就仿佛看到了自己那连一招都没接下的大哥。
而且,这一刀已比那时还要可怕。
可怕得多。
虐杀唐蕊时的兴奋,此刻终於在剥离了仇恨的面具後,亮出欺软怕柔的丑恶。
这时,他看到了被剩下几人和非树挟持走过来的玉若嫣。
“玉若嫣!还我三弟命来!”
毕叔通嘶吼一声,拔出长剑,冲了过去。
他知道今夜必死无疑。
他决心要拉玉若嫣陪葬。
砰!
整扇雕花木窗随着一声巨响碎裂开来。
浑身是血的傅灵舟破窗而入,猩红双目一斜,便盯住了毕叔通。
瞬间,毕叔通的身体就因恐惧而僵柔。
他觉得自己像是被猫盯住的老鼠,被狼盯住的羊。
一股屈辱感涌上心头,他握紧剑柄,用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喊道:“你的女人是我杀的!老子杀她前还日了她的屁眼!哈哈哈哈哈哈!”
他大笑,跳起,挥剑,以毕生功力,使出了最有把握的杀招。
傅灵舟没有退,那猩红色的身影猱身反进,快如血电,刹那间便欺入到奇形长剑最畏惧的死角之中。
噗。
冰冷的刀锋,带着不知多少人的血浆,捅穿了毕叔通的小腹。
“啊啊啊啊——!”毕叔通大叫着张开嘴,低头向傅灵舟的脖子咬去。
傅灵舟沈肩一顶,刀柄一转,破腹而出,旋身斜斩,将过来助拳的帮手当胸劈开,跟着一脚踢出,用屍身暂时挡住剩下那几人,踏足後纵,飞身落在毕叔通尚未倒下的身後。
“我爲何……不早将你们赶尽杀绝。”他咬牙一字字说道,每一个字吐出,便有一刀斩在毕叔通的身上。
他故意避开了会当即致死的要害,眼看毕叔通将要倒下,一把抢过那柄长剑,怒吼一声,从毕叔通臀後刺入,斜扬而起,狠狠一挑。
噗滋一声,剑尖自张大的嘴中冒出。
一股刺鼻的腥臭,顿时弥散开来。
傅灵舟拎住毕叔通,用他的衣服擦掉刀上的血,走向剩下那些人。
他没有开口说话。
他的刀,已足够表达。
非树瞄了一眼身边面色木然的玉若嫣,忽然伸手,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後,沈声道:“都冷静些,你们带着玉若嫣走,我来拦住这把刀。”
不料,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让他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的一句话。
“你……你偷偷捏我做啥?”
非树第一时间就发现玉若嫣被封住了穴道,把她夺下向後扯的那一下,他运功帮她将穴道冲开。
他要做的,从来都不是杀她,而是救她。
救她离开监牢,救她不死於宵小之手。
爲此,他宁愿自堕地狱。
可身後的女人,被冲开穴道後第一句说的,竟是那样的话。
宛如晴空霹雳,当头劈下。
这样貌、身段都和玉若嫣几乎不差分毫的女人,却绝不是玉若嫣。
那他所做的一切,还有什麽意义?
非树楞住。
傅灵舟杀了过来。
他看起来已经有些疲倦,但眸子依然很亮,依然很红。
非树本有自信将这个少年挡下至少二十招。
可他忽然觉得自己很蠢。
身後解开了穴道的那个“玉若嫣”哭了起来,呜呜的声音像是一把铁锤,一下一下砸着他的头。
他仰起头,忽然大声怒吼,转身,抓住那个女人的脖子,把她那张作假的脸,狠狠砸在了旁边的墙上。
哭声停了。
但要命的刀光,也来了。
非树没有身,没有反抗,没有躲避。
他双手擡起,合十,低下了头。
如同死亡本身的刀光,灰蒙蒙飘了过去。
那颗发亮的脑袋,就这样滚了下去。
一腔热血,尽数喷在了还在抽搐的“玉若嫣”身上。
褚帝玄没有看到最後。
傅灵舟拔刀在手,出第一招时,他就屏住呼女干,稳稳踩住不会发出声音的假山,向後退去。
他知道自己上了个恶当,若有机会逃出生天,他一定要在每一个能被他抓住的姓唐女人身上找回这个场子。
惨叫和刀砍断筋肉的声音一直在传来。
从第一刀褚帝玄就确认,他此刻已经不是傅灵舟的对手。
天地人魔如意连环八式,已发挥出至少九重威力。
锐利的刀锋在极高的速度下,依然能准确切入骨头的缝隙,以最小的损耗让敌人的肢体分离。
与其说是人在挥刀,不如说是那把刀在疯狂的噬人。
他静静退到最远端的角落,躲进一片茂密的长草,移动向被屋角挡住的安全地带。
他的身躯很小,提气後,动作比瘦削的猫儿还要轻。
他的动作又很慢,踩着树背靠墙一点点挪上去,绝不会比棉花掉进水里的声音更大。
但他轻轻翻过墙头,悄悄落地後,就看到了一排火把,几盏灯笼,和目光冰冷,掌中握着阴阳透骨钉的唐门弟子。
“夜闯唐门,杀!”
领头的俊秀青年单臂一挥,机簧之声,登时如暴风骤雨般响起。
褚帝玄怪叫一声,擡手扯下外袍,运足内功单臂一甩,抖开盾牌般的屏障,身法运到极限,鹞鹰般飞掠而起,同时摸出一颗应急用的解毒丸,匆忙塞进口中。
这已是他能做到的极限。
踏上屋檐,他借力一纵,便扑向通往後山的阴暗小道。
这时,他的小腿忽然一麻,似乎被一只大蚊子狠狠叮了一口。
恐怖的僵麻感,瞬间连着奇异的剧痛一起扩散开来。
这绝不是寻常的毒针!
褚帝玄满头冷汗,不得不将全部内力运往疼痛chu压制,踉踉跄跄在屋顶勉力奔跑。
他现在根本不信屋里那个玉若嫣会是真的。趁乱死一个假的,才是对唐门最有利,能把几方都一起讨好的最佳手段。
可那已经毫无意义。
他看着远方的山道,眼前开始恍惚,那里遥不可及,成爲再也无法到达的地方。
解毒丸和内力都无法压制那恐怖的痛楚,他的五官转眼就变得狰狞而曲。
他蹲下,撕开裤管。
他看到自己的腿,竟已变得焦黑如炭!
果然是大……大搜魂针麽?
褚帝玄想要站起,可身上的肌肉,已经不再听从他的指挥。
痛楚如同锯子一样切割着他身体的每一chu,他想惨叫,却连喉咙都已经在痉挛。
喀喀……一串气音从他的口中冒出,接着,他从屋顶滚了下去,重重摔在地上。
先前那个青年走过来,袖中圆筒精光闪动。
“拖下去埋了,记得拖远点,别臭了咱们唐家的地。”
褚帝玄被拖走的时候,圆瞪的双眼依然望着後山的方向。
很多人都以爲唐门的後山入夜就会是一片漆黑,仅有月光照亮。
但实际进来几天,深入到更加人迹罕至的地方後,南宫星才知道,并非如此。
在峰顶,能比较容易看到越过山脊後的星点微光,足够说明,的确有唐家弃掉的荒民住在这边,苟延残喘靠山爲生。
只不过如果没有唐醉晚带路,他绝对找不到此地。
这是一次被唐门和三公子默许的逃亡。
他们偷走了一个玉若嫣,留下了一个“玉若嫣”。
感觉到唐门似乎有将此事用特殊方式了断的倾向,南宫星本还不愿让霍瑶瑶去给目标改扮。可最後唐门带来的材料,却是之前声称已经死了的苏木。
看来,有什麽计划,早在南宫星去见三公子之前就已经讨论完毕。
既然唐门谁也没有少,那麽玉若嫣自然就不是假的。那个不是假的死了,後山这个真的,自然就再也不是待罪之身。
只是南宫星心中隐隐觉得不对,想不通到底三公子是爲了什麽。
此时夜深林静,周围并无外人,他便索性开口问问玉若嫣,对此有没有什麽猜测。
玉若嫣虽然已经去了易容,但脸色仍不太好,一路过来数日,始终有些失魂落魄的味道。听南宫星说罢,她沈默片刻,道:“兴许,还是爲了那些失窃的银两吧。唯一有些证据的,就是我。我既然已死,那麽死人,就不能再说话了。”
南宫星对银子并不看重,对这理由自然也不太相信,皱眉道:“我知道百万官银不是个小数目,可武达怎麽说也是王爷之子,又要成爲王府硕果仅存的公子爷,需要如此费神麽?”
玉若嫣摇了摇头,淡淡道:“若是世子,自然不需要这些银子。若是他,没这些银子帮忙,他怎麽有本事勾结天道,驱策七星门?”
这场偷梁换柱,扣上了所有布局的最後一环。
玉若嫣之前改变主意并不想走,大概就是猜到了这一手。
毕竟真的杀她灭口,可能还会有同伴爲她出头,递交证据。
如今这样打着救她的旗号将她偷偷放掉,做成假死,玉若嫣自然只有销声匿迹,否则,就会将祸水引到窃走了她的如意楼头上。
整件事的脉络,似乎已经清楚起来。南宫星以目前掌握的信息从头梳理了一遍,推测道:“这麽看,设法挪用军饷的,的确就是长期在边防厮混的三公子。他取得财力支持後,勾结天道联络七星门,开始布局谋划,借江湖势力暗杀大哥。”
“文曲备下重重陷阱,成功施术,杀世子於最无防备之际,并以此陷害已在追查银两下落的玉捕头。案发後,三公子挑唆二公子怀疑四公子,牵一发而动全身,四位公子不得不齐齐出发,赶来在唐门分个高下。”
“此时罗傲这个棋子已经得手,将冯破暗杀,执掌公门,及时配合文曲布局,应对我出现後引发的变故。”
“二公子错判四公子爲罪魁祸首,又有罗傲从中作梗,急於给四公子治罪,遭到三公子当衆反戈一击。五公子不知出於什麽心理,配合三公子做戏扣下药物,让病痛击倒二公子。之後三公子掌控局面,下毒将二公子废掉。”
“文曲急於脱身,不得不数次引发骚乱,罗傲配合拖延时间,总算在四公子离去前,让那封作假的王妃家书抵达。游船爆炸,四公子下落不明。五公子难脱嫌疑,只能动身离去。”
“到此,玉捕头即便证据不足,也该猜出银两是三公子挪用,他便卖出这个人情,偷梁换柱,让玉捕头脱身,免於亲手杀死世子之罪,也就再无机会将证据交给王爷。”
南宫星缓缓说罢,皱眉道:“可这其中……至少还有一个问题不对劲。三公子哪里有机会冒写王妃家书?这一步计划,他当真能一早就准备好?”
唐昕从暗火中取出已经熟透的兔肉,撕下一条递给他,道:“咱们又不知道王府里是什麽情况,三公子要是连天道都能收买勾结,王妃身边伺候的人,难道就买不通了?你别因爲那家夥正气凛然说了一堆,就苦思冥想觉得这儿也不对那儿也不对。王侯府里兄弟这麽多,还能平安长大的都是人精,别说你看不出来,玉捕头都看不出来。她一直还觉得四公子最不对劲呢。”
霍瑶瑶撇撇嘴,笑道:“要是武瑾主谋,趁机死遁,最後被武达摘了桃子,不得气得在病榻上吐血啊。啧啧,也不知道轻罗顾不顾得上擦。”
玉若嫣轻轻一叹,道:“我看人,本也不是十拿九稳,否则,查案还找什麽证据。可我也觉得,三公子此次的计划,做得太顺了。顺得……反常。”
“谋定而後动,应变及时。”唐昕颇爲感慨道,“能有这种心机城府,哪儿还有失败受挫的道理。他要真坐上镇南王的位子,保不准还是西南边疆之福。就是把咱们耍得团团转,真叫人心里不舒服。”
南宫星沈吟片刻,忽然道:“玉捕头,你觉得……文曲死了麽?”
玉若嫣摇了摇头,“不管是谁主使,也绝不敢将文曲这麽灭口。否则,七星门其他六个门主,必定会找来要个说法。”
霍瑶瑶一个哆嗦,道:“一个文曲就够受的了,来六个,天啊……”
“可惜,死无对证,再也揪不住她了。”南宫星长叹一声,将兔肉吃进口中,食不知味。
其实稍一思索,就知道文曲金蝉脱壳实在是太过容易。三公子嫁祸雍素锦逼得南宫星不得不暂离唐门,而只要有个半日空闲,以文曲的手段,做出个易容的替身都很难被人识破,更何况她都不需要易容,只要真弄烂一个身段相若的姑娘脸庞,将她催心成自认紫萍的状况,便能轻松逃之夭夭。
那麽一张货真价实的烂脸,稍作手脚,便分辨不出身份。更何况那一日在三公子chu见的女子浑浑噩噩,直到要被chu死前才喊了几句,一个照面便没了命,说是刻意毁掉线索,也不爲过。
唐昕心思细腻,补充道:“其实,天道还从中得了极大的好chu。三公子先把五公子假模假样托给你,又默许咱们对玉若嫣偷梁换柱,将来只要有点什麽风吹草动,三公子随便一个嫁祸,咱们如意楼在西南一带岂不是要chuchu受制?”
她此次离家已经绝了再回来的念头,说起如意楼的称谓,自然便换了更亲切的。
南宫星沈吟道:“这里其实我也有些不解。天道这个组织庞大复杂,此次出动不少人手,死伤衆多,最後爲的……难道就是阻碍一下西南州郡如意楼各分舵的发展?可咱们本就不是公开活动的门派,这点影响,到不了伤筋动骨的地步。他们除此之外,还有什麽图谋?”
唐昕猜测道:“莫非是要让唐门出什麽乱子?”
南宫星皱眉道:“唐门的确像是有要内部争斗的苗头,我看唐炫兄匆匆离去,八成就是对此厌恶之极所致。但以唐门掌事的架构和提拔方式,天道几乎不可能将其掌控在自己手中。”
玉若嫣淡淡道:“小星,镇南王府被卷入,三公子与其有所勾结,你认爲天道这次东山再起,单单只是爲了武林称雄麽?”
前朝将亡之际,义军四起,烽烟背後的确有大量江湖门派参与其中,四大世家六大剑派声名到达顶峰是在讨伐神龙道之後,但这些江湖豪强建立根基,却大都和新朝入住中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南宫星对那段历史略有耳闻,眉心紧锁,道:“难不成天道如今的主子,真打算披龙袍登大宝,听人山呼万岁麽?”
玉若嫣缓缓道:“如今距前朝覆灭也就几十年光阴,堪堪不足三代人,许多长者都还活着,真要有人起了异心,也不足爲奇。”
霍瑶瑶小声道:“这个我知道,别看现在日子都过得和和气气,其实下头不少人,对如今的状况,都嘀咕得狠着呢。现在的皇家又是改姓龙,又是分封汉人王侯,又提拔中原书生当大官,可下头老百姓心里,他们还是外族人,是入主中原的敌寇。现今国泰民安还都这样呢,要是有个风吹草动,我看出乱子的可能性不小。”
“改朝换代,哪次不是腥风血雨,一塌糊涂。一将功成万骨枯,爬上去的人倒是不在乎。”南宫星摇了摇头,“天道要是存着这样的想法,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萧落华自号北堂无心,也不曾没心没肺到这个地步。我还真好奇,天道如今的统领之人,究竟是谁。”
霍瑶瑶撇撇嘴,嘟囔道:“人家的老大是谁……主子您就别关心了,还是多考虑考虑自己吧。都喊您少主少主的,如意楼将来一大摊子还等你当统领呢。你这倒好,出门历练半年,直接涉险两次,要麽被围攻,要麽跳陷坑,你这麽上刀山下火海,回头有个三长两短,天道岂不是不战而胜?”
南宫星皱眉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什麽傻话,我师父还年富力强,好好坐着楼主位子呢。我这少主的名号,不过是叫得好听罢了。真当太子爷一样金贵,连江湖险恶都看不明白,将来能做成什麽,不如守着你们找chu大宅子,养花种草带孩子去算了。”
唐昕略显惆怅道:“真要能那样啊,我倒是没意见。一想到临走前家里那刀光剑影的气氛,我心窝都是凉的……”
这时林木微动,两位剑奴拨开枝叶走来,拱手道:“姑爷,崔姑娘和唐姑娘找到一chu住过人的地方,今晚就在那边歇脚吧。”
南宫星颔首起身,问道:“又是唐远秋的住chu麽?”
“嗯,是的。但夫人此刻不在里面。”
南宫星双眼一亮,道:“此刻?”
“崔姑娘仔细查探过,几日前,住chu还有女子留宿过,按道理,除了唐夫人应该不会有别人了。但……”
“但什麽?”南宫星心中一紧,急忙追问。
“但屋中有交手过的痕迹,墙上还有暗器未被带走。院子後的山谷太深,看不清是否有屍首扔在下面。”
说话间衆人都已起身赶路,玉若嫣用剑鞘拨开火堆,浇水熄灭,默默跟在後方。
火光消失後,夜色转眼就吞没了他们的身影。
踩在这种荒无人迹的山坡上,即使身边有人,也会有一种发自心底的惶恐传来。
追兵,奔逃,她迈出的每一脚,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噩梦中。
并非旧梦。
旧梦中,她径直落下,眼中的妹妹迅速变小,离她远去。
如今,上下相反,越来越小的仍是妹妹,但消失不见的,已不再是她。
这个秋天越来越冷,她失去了托身之chu,失去了最後一个亲人,失去了未来的目标,失去了一切。
如果唐门真的用了李代桃僵的手段,她甚至就要失去自己的身份,不再是玉若嫣。
她当然可以再用回本来的名字,安心去当如意楼的雍素玉,把她妹妹欠下的人情,亲手还上。
可只要一想到那个名字,她的心就在剧烈的抽痛,犹如万针撺刺。
原本她自以爲是个坚定不移的人。公门同僚不乏有人背地里对此非议,说她像块美而柔的石头。
但这次,不知是否文曲的手段所致,她一直无法定下心意。此前想要让南宫星将自己窃出囚牢,霍瑶瑶真扮成丫鬟到了,她却又担心三公子借此完成阴谋最後一环,等意识到唐门打算李代桃僵,她心中不愿,可又已别无选择。
她不喜欢这种总是被无形的手推着前进的滋味。
她是天下第一女神捕,进京面圣过的二等紫衣卫,如今野心家蠢蠢欲动,她却要隐姓埋名,避世求存。
当年人头滚滚落地,监牢哀号不绝,腥风血雨,才换来朋党作鸟兽散,朝廷岁月安稳的大好局面。
望着龙椅上那个模糊不清的影子时,玉若嫣也曾想要扑上去,伸出双手掐死他,怒吼一声昏君。
可之後呢?
不外乎又是一场人头滚滚的腥风血雨。
王爷从小将她视若己出,当作一个儿子似的抚养教导,就像是早已看出,她那双黑眸後藏着的深沈恨意。
王爷要保护的安宁世道,芸芸衆生,她自然也要尽力保护。
即使武达是王爷的亲生儿子,若要陷王爷於不义,也一定要付出代价。
她一步踩下,将一块尖锐石头按入泥中,道:“小星,等离开此地之後,请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是你将我救出来的。”
霍瑶瑶一楞,头抢着道:“喂,你这人模样俊得很,怎麽不长良心的啊?我们几个这可是给朝廷重犯偷梁换柱,冒着进天牢的罪给你偷出来的,这麽大的功劳,怎麽就不能提啦?”
唐昕已经很顺手地拍了她脑袋一下,“发什麽蠢,你都说是进天牢的罪了,还敢满世界表功?”
霍瑶瑶一撅嘴,“江湖人哪个不是罪犯,名气越大罪越深。我坑蒙拐骗的小贼,就出不了名,易个容连混衙门的都骗不过。”
她精心给自己和唐昕改了丫鬟装扮,连着带去的苏木一起,办事之前先叫玉若嫣认了认。
结果除了苏木出乎意料没认出来其实没易容,另外两个都猜中了。
易容是她的看家本领,自然耿耿於怀。
南宫星将火把交给剑奴,自己後退到玉若嫣身边,沈声道:“玉捕头……”
“我已不是捕头,此後……也都不会再是捕头。这个称呼,不必再提。”
“好吧,若嫣。”南宫星顺水推舟换了早就想一直用下去的称呼,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不愿意武达如此逍遥法外,窃据世子之位。你打算洗干净与我们的关系,带着证据舍身检举,将他想要的结果毁掉,给五公子创造一个可能的转之机。”
玉若嫣缓缓道:“不错,本该如此,五公子……多少还有些赤子之心。而且他与天道,八成并无勾结。此次受了如意楼的恩惠,他来做这个世子,你们在西南便可通行无阻。”
“你明明知道,这根本做不到。又何必欺骗自己呢。”南宫星叹了口气,“唐门中发生的事,王府亲随无数双眼睛看着,无数双耳朵听着,唐门弟子也没理由会帮我隐瞒,只要你现身,三公子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我,将如意楼指证成阴谋瓦解镇南王府的幕後黑手。文曲与他是同谋,并借假死脱身,保不准走之前就留下了和如意楼有关的证据,将我们栽赃成花钱请动七星门的人。他如今是王爷身边最後一个能干的儿子,你这样柔砖砸柔瓦,不会有结果的。”
看玉若嫣眼神挣紮复杂,他柔声道:“是人就有长chu短chu,我是走江湖锄强扶弱的,你是查案追凶惩恶除石更的,咱们两个绑起来,权谋争斗也比不上这些公子的脚趾头。何必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呢?”
玉若嫣心神不宁,思绪淩乱,沈声道:“那依你说,就放任武达从此掌控西南,与天道狼狈爲石更麽?”
“咱们不擅长的事,并不代表别人不擅长。”南宫星淡淡道,“证据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亲自拿去的效果既然不好,咱们找个效果好的便是。”
“武烈?”玉若嫣摇头道,“他自身难保,武达若不失位,他不敢回西南露面的。二公子若是不被废掉得那麽彻底,倒是个好人选。”
唐昕也叹了口气,道:“这位三公子绕了这麽大一个圈子,连玉……玉姐姐都放了,岂会想不到这些,还能给咱们留下可用的人?”
“能。”南宫星缓缓道,“这场争斗中,还有个真正要命的人活着。要不是她还活着,三公子恐怕也不会这麽着慌回镇南王府。”
玉若嫣神情一凛,“轻罗?”
“不错,轻罗跟着四公子已有不少时日,若是四公子死了,她拿到证据,稍加推测,就不会放过三公子。若是四公子未死而是隐匿起来伺机而动,这些证据,就更是扳倒三公子的利器。只不过……”南宫星的眼中闪过一丝担忧,“若四公子真是假死,他来做这个世子,只怕要比三公子可怕得多。”
玉若嫣沈默片刻,道:“小星,你不是也在欺骗自己麽。”
“哦?”
“这些证据,只有我知道内容,知道关键的东西藏在什麽地方。”她幽幽道,“我交给轻罗,不过是回避了自身的风险,如意楼从此……一样会在西南举步维艰。他们爲了找我,只会对你们更加凶残。”
“无妨。”南宫星淡淡道,“我收了素锦的银芙蓉,就要爲她把事情办成。我此次来,是爲了救阿青、阿昕和你。我已成功了。天道在西南布局良久,我怀疑此地八成就是他们东山再起的根基,有没有你,我们在这边都会举步维艰。有了你,多一个强援,反而更好。”
玉若嫣沈默片刻,轻声道:“目前的我,还不能去如意楼帮忙。”
“如果是素锦的事,有我们的人力帮忙,会寻找更快吧?”南宫星深知玉若嫣这样的人才即使抛开相貌不谈,也是如意楼应当全力争取的目标,更何况,那相貌本也难以抛开不谈。
“不是素锦,是我自己的问题。”玉若嫣深女干口气,缓缓道,“我被文曲乘隙而入,下了心劫,带着这样一个枷锁,根本无法成爲你们的助力,只会是一个没用的包袱,一个随时可能被天道利用的累赘。”
南宫星略一沈吟,缓缓道:“我不信文曲的心劫能永远挥之不去。那既然和你的心伤有关,假以时日,你心中创痛渐渐痊愈,也许……就能好转。”
“素锦坠崖,你觉得,我心中的创痛,还会痊愈麽?”玉若嫣凄然一笑,道,“这心劫只会随着我的恨意与无奈,越来越强,强到将我彻底变成另一个人。”
她踏上一步,决然道:“告诉我吧,你始终不肯详细说明的法子。你既然能将唐青自尽的心劫磨灭,我一样是女人,有何不可?我知道你与她关系非同一般,你的法子,也需要那种非同一般的关系。不过,我本也不准备再嫁给什麽人,只要能解掉这心劫,你随便做什麽,我都能忍耐。”
霍瑶瑶在前头嘟囔道:“那麽舒服的事儿,忍耐……我反正都是忍耐着别尿了。”
唐昕拍她脑门一下,蹙眉压低声音道:“她和咱们可不一样。她和雍素锦呆过一个地方,还亲眼见过自己的娘……唉,反正咱们觉得是郎情妾意的欢喜事儿,在她看保不准就是上刑。再说……她看上去可不怎麽喜欢小星。”
“她整天绷着个脸,看上去喜欢谁啊……我看她连自己都不喜欢。”霍瑶瑶撇撇嘴,“浪费了那麽好的皮囊,回头看我照着易容,勾搭主子去。”
“你个小骚狐狸……”唐昕忍不住在她屁股上拧了一把,笑骂道。
南宫星踌躇片刻,没有直接答应。当初他的确提过唐青解决心劫的法子,要说没想过在玉若嫣身上试试,那是自欺欺人。
但在他的预想中,那应该等到玉若嫣如唐青一样情意萌动,对他心有所属的时候。
而不是她此刻满心仇恨阴郁,宛如受伤雌兽,逃亡在荒山里的糟糕情形。
正思忖该如何回答的时候,前面豁然开朗,传来了唐醉晚欣喜呼唤,“星哥哥,你总算来了,我熬了汤,快都喝些吧,山里挺冷的。”
唐远秋的秘密住chu,明显比容易找到的那些粗陋许多,木板搭成的房屋不过能遮风挡雨,存些食粮柴火而已。
三间小屋只有一张板床,但翻出的粗布单子展开铺在干草上,足够他们全部睡进屋里,好好休息一夜。
南宫星先跟崔碧春去看了看屋内打斗的痕迹。
幸好,从残余没带走的暗器来看,唐月依离开得不算匆忙,没专门把暗器起出,不过是因爲不值钱,不好弄,懒得费事,而不是顾不上。
也找不到什麽血迹,对手多半是被毒杀,丢进了後面山谷。
看了一下暗器嵌入的力度,南宫星推测,母亲的功力应该已经恢复到了四成左右的水准。只要不是被轻罗那样的怪物盯上,凭借密林山势,脱身问题不大。
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半。
崔碧春等他看完,又低声报告说:“探查路上,我们还发现了一具被野兽撕咬过的女屍,唐醉晚辨认,说极有可能是一位叫紫芙的婢女。她下身赤裸,带有污痕,我想,应该是被此地山中的荒民蹂躏过,慌张逃走後,死於野兽袭击。”
南宫星默然无语,他已经知道紫芙并非文曲,但他也没想到,流落後山的所谓荒民们,竟连这样一个脸面被毁浑浑噩噩的弱女子也不愿放过。
“主子,来喝汤吧,放了蘑菇,可香呐。”
听着霍瑶瑶的叫唤,南宫星轻声一叹,走出门口。
火光颇亮,汤汁颇香,连古板严肃的四位剑奴,脸上也露出几分松弛,坐在了靠近火堆的地方。
可玉若嫣没有过来。
她静静地站在闪动火光照耀的边缘,面孔隐没在枝叶的阴影中,看不真切。
山风吹拂,裙摆微扬,黑发略飘,那修长健美的身躯,却一直没有动弹半分。
仿佛,变成了一抹即将融入夜色的游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