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三折、细渠柳岸,纸素名污(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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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耿照睡得特别沉,彷佛把疲惫全留在虚境,以致一夜无梦,苏醒时已是翌日午后。驿馆管事拼着得罪穷山国主,也不肯送饭给耿照,其余人等莫不远避,不敢稍近。呼延宗卫只得遣御卫提来食盒,让耿照在屋内用饭。

第三天已过大半,耿照却无甚惋惜,不复先前那般焦躁,好整以暇吃完,斟了杯冷茶啜饮,随意远眺发呆,漫无目的。

老人给的已太多太多,远超过少年预期。

“你身上有刀。”——现在他终于明白风篁为何这样说。

那时耿照还未入三奇谷,风篁在他身上看到的,自不是霞照刀。但人眼下的样态,俱是此前人生的总和,万物有源,没什么是凭空飞来。

风篁所见,是他自幼一批一剖、陪木鸡叔叔劈柴,不知累积了几千几万刀的结果;是七叔提炼自身的“天功”经验,教他怎么奔跑、怎么跳跃,怎么睡觉怎么使劲,怎么一锤锤砸上火星四溅的铁胎,让它们成为肢体的延伸,依本能就能运使自如……

他不是天生就会使刀。

耿照对刀的敏锐直觉,来自生活最平凡微小chu,耗费他迄今生命的绝大部分,如呼女干饮水般自然。世上无一门神功,能速成这样的资赋,他的刀一直都跟着他,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

少年总觉自己不通刀法,对敌时,习惯了倚仗别人的刀。

起初是老胡的《无双快斩》,后来对手越强,渐难应付,遂冒着时灵时不灵的风险,改使得自识中血海的寂灭刀;在半山破庙柔扛殷贼那会儿,连蚕娘的一式蚕马刀都用上了,独未使过霞照刀法。

直到于虚境中再入虚静,看到凭藉本能格挡刀炁的自己,耿照赫然发现:原来那些随心舞圆、信手而出的招式,全是化自九式霞照刀!

这就是何以前辈死皮赖脸,也要一说公孙扶风的事。

从首式“起于青苹之末”,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青苹十七,公孙扶风既不屑提炼浓缩,也无意留谱传世,乃至口出“不都是同一招”的狂言,并非只为标新立异。

即以刀皇来看亦是全然不同的十七式绝学,于公孙扶风就是一招,不过是展现他这个“一”的不同面相罢了。只见十七之异,不见本我之一,此为武皇冲陵鄙笑世人chu。

武登庸要说的是:其实你一直有刀,且正用着,只是浑无所觉。区区三日,学新刀太勉强了,不如……就磨一磨身上既有的刀罢。

徜徉良久,耿照放落茶盏,心满意足起身,推门见日轮西移,距黄昏怕不到两个时辰,最后一天即将结束,却不觉有甚遗憾。现在不管他看到什么、想着什么,对刀法都有更深的体悟,心头茫然渐去,哪怕实力难以立即攀升,已然受用无穷。

武登庸在小院外的月门等他。

“舍得醒啦?昨儿有没折了你的小胳膊,了小脚脚啊?来来来,给武伯伯瞧瞧。”

耿照满腹的尊敬感激冲上喉头,差点呕了一地,顿有些哭笑不得。果然没法正视这人啊!这要历经多少磨难,节操才成这副油酥麻花的形状?忍着恶寒冲老人一抱拳,恭敬道:“前辈安好。”

武登庸就看不惯他这德性,表情活像吞了满嘴绿苍蝇,冷冷哼笑,扔来一柄钓竿。“好,好晒鱼!怎不干脆睡到开晚膳?拿根烧火棍往你榻里一串,直接上桌盛盘不好么?”

“就怕晚辈斤两不够。”

耿照忍笑接过,见老渔翁闷着头往外走,忙加紧脚步,边扬声道:

“前辈,今儿还问么?”

“问令堂!跟上。”啪答啪答踅出门去。

离了驿馆,一老一少穿绕在蝉声唧唧的巷闾间,出了条窄长胡同,视野顿开,水颸扑面,带着柳条新氛,稍稍驱散石板路上的蒸腾热气,正是两人初遇的渠畔,一如既往地少见人迹。

难怪前辈当日能在这儿架火烤鱼,耿照忍不住想。

越浦之大,真有这种怎么走都不会经过的地方啊!

那渠宽约两丈,两侧以砾石堆成护岸,跟城内以砌石夹岸的主水道不同,更像城外的天然河流——从水下飘着的芦尖能知一二。岸边积成沙洲,长出芦苇,夏季水丰满涨,这才漫过苇草。

漕运乃越城浦之命脉,城尹衙门的疏浚官权力极大,还不是闲差,一年到头忙成狗,休说长芦苇,连渠内聚沙成洲都是不允许的,没弄好能掉脑袋。耿照到越浦的时间不长,总还知道这事。

“这里以前是条河。我是说真的河,不是发民夫挖将出来,再用盖城池的大石块生生砌出河道的那种。”

武登庸在柳阴下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熟门熟路甩钩入水,叼根长草枕臂倚树,踢鞋叠腿,光瞧便觉舒心。“好笑罢?现今过日子都靠假河,真河倒没人知晓啦。若非夏季涨水,漫过闸口,没准这渠都是干的。”

耿照也学他甩竿,只是典卫大人不擅此道,差点给鱼钩勾了后领。武登庸笑得爽朗直接,看似心情大好。

“咱们今天便只钓鱼?”担心殃及亡母,索性连“问”字也不提了。反正钓鱼也没啥不好。

“问!怎么不问?”老人还没笑够,半闭着眼一副懒汉德性,随口应付:

“喏,你小子要的,是多呢还是少?”

依耿照之性,本该选“少”,贪多嚼不烂,选了等于没选。但老人哼哼唧唧笑个没完,令少年莫名地恼火起来。鱼钩钓绳这种费钱的玩意儿,龙口村的孩子哪里玩得起?不是跳进水里徒手捞鱼,便是编渔篓、砌鱼槽,多的是不花钱的手段。不比堂堂神功侯,便是流落江湖,都能任意支使水道巨擘,要啥有啥!

“……我选‘多’!”

“哼哼……哈哈哈……哎哟……选多是吧?呼呼呼……唔……”老人的声音渐渐沉落,猫儿似的咕哝取代意指,最后直接成了呼噜声。“那就比一比……比比谁钓得多……呼——呼——”

耿照深深觉得对老人抱有期待的自己,简直是棒槌。

不过水岸微风太舒服了,这柳树底的瘤节凹陷也是,巧妙托着腰背,凉滑微柔的触感和鲜烈的木气,堪比漱玉节重金购置的精雕胡床,耿照很快便原谅了老人,随着前辈亦趋亦步,昏沉沉地跌入梦乡。

梦里仍是这片细渠柳岸,午后骄阳正炽,眼中所见,彷佛都浮在一圈光晕里,白得令人忍不住眯眼。

虚境中难以思考,所有一切都只是感觉,你闪过一个念头,所见所觉就回到那个当下。耿照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连作梦都想待在这儿,但这睡前所见的渠边场景异常稳固,没有过往虚境中一念数变的破碎与虚幻之感。

一旁的老人睁开眼睛,起身举臂,掌中多了柄刀。

长三尺五寸,重五斤,铣亮冷锐,令人不寒而栗。

耿照无法思索。按说一旦去想“这是怎么回事”,立时便为虚境所拒,倏忽清醒,但彷佛有什么将他牢牢摁在虚境里,明明被识海排斥的痛苦异常鲜烈,他就是无法返回现实。

除此之外,虚境里的运作一切如常,少年因而察觉杀气。当日闯入识海的柳见残若是混沌迷雾,老人便是柄冷柔坚锐、百锻而成的厚背刀,生生插入血肉,令少年难以忽视,无法共存。

是老人将自己“钉”在识海中——耿照只能如是想。他甚至无法分辨此间是自己的虚境,抑或是老人的,而场景就在霎眼间易改。

阳光消失了,幽暗的石室里连牛油烛焰都在晃摇。那股子冻,已经远远跨越了耿照的想像边界,将常识抛诸脑后;他怀疑石缝间填的不是膏泥苔藓,而是万年不融的坚冰。屋子四面堆满齐顶层架,似金铁所铸,每格叠有长条砖似的物事,回映焰火的金属钝光带着一抹深浓绿影。

耿照几乎无法动一动身体——非因禁制,而是因为难以形容的冷——然而刀尖曳过砖石地的声响,已不知由身后何chu逼近。他勉力迈步,在层架间辛苦窜逃着,偶尔碰上架子都疼得像是撞掉手臂指掌一般,泪水在溢出眼眶的瞬间便化成冰渣。连口鼻里的气息像和了水的砂砾,耿照感觉胸口越来越重,渐渐女干不进什么。

不知为何有种强烈直觉,层架上的物事,是保住性命的依凭。

一个过弯膝腿不听使唤,肩头“碰!”撞上层架。少年死死咬住痛呼,挪动僵柔的指掌取了块长条砖,入手冰冷光滑,彷佛能刺进血肉。青铜铸成的书简上,镌刻着端正好看的蝇头小楷,卷首题着“起于青苹之末”。

耿照无法思考,只能感觉。于是在默读书简的下一霎,场景再度发生变化,一人舞着直刀从天而降,势若狂风卷扫,直比破庙外七叔的那一剑更加烜赫骇人,他避无可避,咬牙挥刀,悍然迎向挑战——

柳阴下水风习习,闭目倚树的武登庸双手交叠,看似极放松的搁在下腹腿间,额间却渗出点点汗珠。越浦城里没有什么地方是人迹罕至的,是老人在这一小片僻地的四周布下了阵法,虽无大害,生灵自然而然走避,当然也包括人。

在长街见耿照对上柳见残时,武登庸便怀疑少年身负入虚静之能。

柳见残一看就知道是那种大半辈子只练刀的武人,资赋亦高,里外条件有了,待眼界、经验累积到了某种境界,某日灵光一开,刀意便即入门。此说乍听玄乎,其实跟“气机”是一个意思:

高手能够感应杀气,以眸光或体势震慑对手,用内息外功都不能完全解释,于是有了气机这样的说法。

两名刀意入门的人对上,合理的结果是气机对撞,狭路相逢强者胜,要不就相持到其中一方露出破绽为止。

但当日的情形,分明是两人同陷虚境;若柳见残只是凝意破门、无端闯入的一方,是谁提供的虚静之境,答案呼之欲出。

“入虚静”是道门的说法,指剑奇宫的《夺舍大法》亦取此谓;佛门则称‘无相之相’,又叫“无我”,也有说“命”或“空”的。在武登庸看,能返入虚境,是叩问三才五峰境地的入门砖,一切异能皆由此始,恃此生,故接下三日之约的挑战,为耿照多添一缕生机。

让耿照想像一柄虚幻之刀,测试的是化虚为实之能;以目光追迫,是想看看他有思见身中的能耐否……耿照漂亮通过考验,甚较老人预想的更出色。

武登庸并没有骗他。公孙氏的家史上,没有兼通一百八十八式《皇图圣断刀》之人,生出这种念头的都是狂妄自大的傻瓜。以老人根骨之高,才具仅次于横空出世的武皇冲陵,也才练过其中六十一式而已,没敢说是精通。

但他看过全本《皇图圣断刀》秘卷,还有整座青铜武库。

现实中或无法悉数记起,但铜简上的图文,可是一点不漏地存于老人的识海。耿照只消翻过一遍,从此虚境之中,便有一部完整的《皇图圣断刀》,想忘也忘不掉。

带着一座武库是终身受用,但似乎缓不济急。

不是想要大礼包么?说好的活动筋骨包君满意,终于姗姗来迟啦!虚境中不受时空所限,亲身体验下被六十七式《皇图圣断刀》狂轰滥炸撸到死的滋味……这都能扛住,还怕甚来!

老人嘴角微勾,似乎好梦正酣,衬与柳飞水潺凉风送爽,真个是一幅悠闲自得的午后垂钓图。[防伪]

◇◇◇

刑部尚书陈弘范买在甘露坊的物业,本是为了安置阿挛之用,考虑到避嫌,与他在金雨巷梧桐照井的府邸隔了大半个城区,去皇城公署都不顺路,正可安皇上之心。以阿挛姑娘的美貌,得到圣眷是毫无悬念的事,要是住得近了,两下走动太方便,难保皇上不会生疑,以为收了他陈弘范的旧鞋,不管再怎么好穿,心里总不舒坦。

圣上常微服来梧桐照井,与他说些不便于皇城言说之事,知道甘露坊有多远,他公余走一趟甚是不便,索性一肩担起照拂阿挛姑娘的责任,三天两头往城北跑,见他识相地不再前来,直将陈君畴夸上了天,以为心腹忠臣。

拥有这样的直觉和手腕,更重要的是不受眼前的甘美利益所惑——阿挛的美貌可不是谁都能轻易抵抗的——正是陈尚书得以平步青云,在平望长袖善舞的最大本钱。

萧谏纸并没有告诉他,为什么派人把阿挛送来,想让他为自己或阿挛做什么。

从女郎叩响尚书府邸的门环伊始,这一切全是陈弘范自己的判断和决定。

殿试钦点的一甲前三,虽说有“天子门生”之誉,亦和其他同年一样,喊主持大比的主考官一声“老师”。陈弘范与萧谏纸的关系,也仅是这样而已,既未私下往来,连书信都没怎么通过。

宴请新进士的琼林宴上,他们只简单寒暄了几句。那已是当晚陈弘范交谈过最长的一段。

谁都知道他是祖坟冒烟才混上的便宜状元,天子点的可是迟凤钧,不是文章四平八稳的陈弘范。皇帝陛下在离席之际,特意唤迟凤钧来前,将自己的金杯斟满,赐了给他;谁才是圣上心中的金榜第一,无庸置疑。即将踏入官场的新科进士们尚不谙为官之道,纷纷抢着同迟凤钧敬酒,意兴遄飞地讨论那篇慷慨激昂的策论,想像日后治国平天下的光景——

陈弘范搁下笔,望着窗外的夜色微微发怔。

是啊,怎就没想过写封信,问一问台丞的用意?

或许是心里清楚,萧老台丞一个字都不会回他,约莫自嘲老眼昏花,偏把人交给了个蠢蛋。尚书大人自顾自笑起来,将纸上的墨迹女干干,没多久工夫,院里的老家人来叩书斋之门,陈弘范赶紧起身,至月门外相迎。

来人五绺长须,相貌清癯,一袭淡青琉璃色的直裾深衣,领袖绣幅作工精细,颜色则是更深一点的绀青,只交领的环颈chu缀了圈月牙色绸,外罩白绸长褙,所用材质无不华贵而低调,更显高雅。

“君畴有失远迎,恩相恕罪。”

“不然。”中年雅士收拢摺扇,怡然笑道:

“前院里的栀子花开得绝好,你不来迎,我才能细细玩赏,饱嗅了香息而来。能伯比你知趣得多,喊都没喊我。”那老家人名唤苟能,叫老苟或苟伯都不好听,索性以名呼之。雅士经常来此,老家人见怪不怪,微一颔首权作招呼,便来通知主人,中年雅士也不以为意。

栀子花的花瓣粗大,甚至肥厚,白得不透半点光,其上纹理细致,宛若上好的厚织。陈弘范想起恩相日常所着,色爰冷白,质偏厚软,果与栀子花极似,那是真欢喜了,一边殷勤延入书斋,一边笑道:“这会儿赶上时节了,花开得好,香气也好,都说:‘尽日不归chu,一庭栀子香。’我家乡管叫玉堂春。”

“玉堂春么?糟糕,想喝酒了。”

雅士剑眉微挑,不知怎的,似笑非笑的神情衬与那稍张即敛的乌眸,竟有种难以言喻的促狭之感,彷佛下一瞬便要说个什么笑话逗你似的,尚未听闻已自难禁,哪怕真开了过份的玩笑,也令人生不起气来。

央土有酒名玉露,别名就叫“玉堂春”,与花却没什么相干。陈弘范听他如是说,笑道:“恩相欲饮,我让能伯沽几斤来。”

雅士大笑。“我这辈子所饮之酒倒成一碗,都不知用不用得上这个‘斤’字,打几斤来怎么得了?”

陈弘范忍笑道:“我听人说金吾郎饮酒,等闲不用两斤以下的酒埕。”

雅士随意落座,作势掩脸:“说到酒量,恐怕我才是家丑了。”两人相视而笑。

“好看”不是中年雅士最令人印象深刻chu。男子生得好看,很多时候未必值得夸耀,但他确实得人欢喜,毋须特意讨好逢迎,也能赢取旁人的好感和善意。

自陶元峥死后,朝中已不设相位。能当得“恩相”二字的,也只有人称“中书大人”的任逐桑了。

陈弘范的长袖善舞正是他所欲,不为能干,而是避嫌。

没有被明确归入央土任家一派、在许多阵营都吃得开的刑部陈尚书,能把触角伸到更深更广的地方,是相当称职的中间人。为此之故,任逐桑从不在自宅接待陈弘范,在朝中的往来应对也一向是寡淡如水,不冷不热。

“甘露坊那厢……”趁陈弘范从书桌抱来成摞案卷,任逐桑自斟了茶水,熟得像在自己家,忽想到什么,随口问:“一切都好?官家近日走动甚勤,看似进展不错。”

“的确不错。”陈弘范笑道:“那一位对阿挛姑娘始终以礼相待,甚是相得。前几日听说了姑娘的遭遇,还发了顿脾气,让杨公公布置亲信,往东海查案去,十分来劲。”

陈弘范就是在人心这点上琢磨得透,才能为中书大人所用。旁人进献贵女,巴不得陛下赶紧弄上龙床,最好怀上龙子,“以礼相待”算哪门子不错?殊不知得手之后,便是浓情转淡之始,这一节天子与庶民并无不同。若无足够的情愫牵缘,紧紧纠葛,睡完了也就完了,所费心血俱是白饶。

任逐桑轻转杯缘,清澈有神的凤目望着茶水之中芽枝浮沉,面上虽挂笑意,却未必是全喜。“你找个机会提点杨公公,不管查到什么,都先捋一捋、缓一缓,别一股脑儿倒出来邀功。官家远在京城,不知东海根柢,然而出口成宪,届时让谁办去?总不是他杨玉除。”

陈弘范明白厉害,不敢拿此事言笑,躬身道:“恩相放心,下官理会得。”

帝后失和的耳语在平望都流传既久,三宫六院的规模又遭先帝所限,没点上下其手的空间。这趟娘娘凤驾甫一离京,各方势力无不挖空心思见缝插针,想把皇帝摁进自家美人的腿间,一分央土任家的滔天权势,可惜功败垂成,没有一名佳丽能留在皇城里,牢牢抓住陛下的心。

怕谁也料不到,唯一成功的那个,居然还是任逐桑自己的安排。

若非中书大人默许,光凭陈弘范,是请不来惠安禛和杨玉除的。惠、杨两位公公是为陛下着想,或许在他们看,陈弘范是为自己的前程,博取天子欢心;中书大人所图,相较之下难免令人费解:谁会削尖脑袋进献美女,分去皇帝陛下对自家女儿的宠爰?

在陈弘范看来,答案可能出乎意料地简单。

无论谁抓住了陛下的心,只要受任家节制,任逐桑不在乎这人是皇后娘娘,抑或阿挛姑娘。世上既无恒久的宠爰,何妨让陛下在任家手里挑珍珠?

若无阿挛姑娘,任逐桑亦有准备,不容他人将手伸至皇帝眼下。但陈弘范知道中书大人今夜前来,不为陛下的新宠,在几上小心摊开长卷,移来烛火,确保恩相能清楚看见其中的内容,清了清喉咙。

“据下官所得线报,日前阿兰山三乘论法的纷乱,起于一群自称‘姑射’的匪徒,煽动流民、意图刺杀镇东将军等,亦是这帮匪人所为。不幸的是,姑射的成员并非寻常宵小,其核心不乏朝中要人,名册与各人所为、本部掌握的事证清单等在此,还请恩相过目。”详细说明姑射乱党的身份与犯行。

事关重大,在这份文档未正式送进刑部之前,还有转圜的余地,这也是任逐桑今夜来访的原因。

这大半年间,东海道屡生事端,在慕容柔治下可说是极为罕见,各种流言次第传回平望,盖因不出武林事的范畴,女干引的目光有限,到三乘论法出了大乱子,其后“姑射”之名浮上台面,才把看似无关的案子串起来,朝野议论;但有王御史的惨例在前,谁也不想招惹镇东将军,迄今尚无一本参他怠忽职守、图谋不轨,全都在观望着。

算算时间,朝廷也该有个说法。

提问之前,得先有答案才行。御史台是全无动静,先帝爷当年的密探头子眼下正坐镇东海,自己就是等着挨参的目标,承宣朝既无像样的密侦缇骑,就剩下刑部和大理寺了。

证据可以慢慢找,眼下首要,乃是疑犯的名单。

连是哪些人捣乱使坏都说不出,岂非动乱未止?朝廷的颜面何在!

任逐桑静静听他陈述,始终不发一语,末了才翻回卷首,伸出修长的食指,轻叩着那份姑射六人的清单。

古木鸢迟凤钧

高柳蝉鹿别驾

深溪虎僧果昧

空林夜鬼岳宸风

下鸿鹄梁子同

巫峡猿何负嵎

果然须于此chu用兵。陈弘范毫不意外,自然地流露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名单上的何、岳等皆是江湖人,如非陈名案卷,尚书大人听都没听过,据闻此二人一死一失踪,不管是否真是姑射党徒,其实无甚差别。鹿别驾主持的名山道场紫星观声闻五道,平望中亦有不少支持者,但鹿彦清在青苎村所为已犯天颜,相信陛下乐于抄他满门。有问题的,是另外两条。

僧人果昧——身陷逆反疑云,自不能再尊称“琉璃佛子”——在栖凤馆挟持皇后一事传回京师,闻者无不震动,却无人敢在明面上议论,连消息的散布也相当克制,盖因娘娘与那果昧过从甚密,影响所及,京中王公大户的女眷,十有八九曾与他往来,这把火若不小心控制,回头便要烧到任家身上。

梁子同亦被人归于中书大人一派,纵子行凶是一回事,阴谋叛乱则又是另一回事,两者的后果有天地云泥之别。

陈弘范等了半天,任逐桑始终没作声。尚书大人忽有些焦躁,未如既往般耐心等候,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恩相容禀。僧果昧事,据闻宣政院已传大报国寺的显因长老前往说明,料是误传。犯案之人,极可能是另一名果字辈恶僧。”言下之意,若娘娘那厢能够安抚下来,这条罪名将落到某个待罪羊头上,甚至未必真是僧人,只消剃了头点上戒疤即可。

任逐桑似笑非笑,不置可否,指尖无声轻点,似陷长考。灯焰映亮他略显瘦削的侧脸,石雕般的鼻梁、下颔线条明快,简直无chu下凿,好看得令人压力沉重,颇生自惭。

陈弘范的心底泛起一丝凉意。

看来骨肉非是中书大人首要考量。说来梁子同也不算心腹亲信,不过是交租换契的干系;这样的供输痕迹千丝万缕,连事都不算,一旦涉及谋反却麻烦多多。或许任逐桑更担心这个。

“至于梁大人……”陈弘范续道:“教子无方是有的,对朝廷一向忠忱可表,断不致走入歧途。据下官搜集的线报,峒州知州房书府于此事前后动作频仍,形迹可疑,怕才是贼人一党,详加调查,必能搜出事证,还梁大人一个清白。”

任逐桑微一颔首,回应甚快,看来又不像在沉思。

不发一语不是中书大人议事的习惯,任逐桑在这点上随和且务实,全无僚气,甚至是不喜旁人如此。陈弘范琢磨不透,益发忐忑,冷不防任逐桑举起指头,吓得他小退半步,才看清食指尖上微微发乌。

“墨迹未干哪,君畴。”中书大人仍是那副欲笑未笑的神气,陈弘范却轻松不起来,定了定神,强笑道:“消息来得甚急,前几日才写好,或吃了晨露发潮也不一定。还是恩相仔细。”匆忙起身寻纸来汲。

“原稿呢?”任逐桑也没拦他,信口问。

“不成文章,难以见人。多半随手女干了墨罢?”

“我问的是原稿,不是草稿。”任逐桑终于微笑起来,笃笃笃地轻敲纸面,恰落在“古木鸢”这条。“……是这儿写着‘萧谏纸’的那一份。可以拿出来让我瞧瞧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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