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昔日里也是一介江湖浪子,浪荡花丛游戏人间,和多名江湖侠女深闺怨妇有过风流韵史,后来迭遭变故,多年来修心养性潜修山林,加之本就性格凉薄,此刻虽一时心情激荡黯然消魂,片刻之后也就恢复如常了。
他心中浮过往日里和谢映芷的床上恩爰缠绵,浑身渐感燥热,知道自己多时未碰女子,积压的欲火早就蓬勃待发了,不由思量起解决办法来,暗道:“我本是欲往帧王府去窥看一下,那陵阳郡主是否真如宫老儿所言,娇艳秀丽美貌绝俗,既然顺路来到了淑玉台,旧情人又如往日一般的颠倒众生,不如就在此和我的小映芷再续前缘、重辅恩情!嘿嘿,只是女人心思难测,她以前虽待我似是有些情意,我却饱食远扬,如今又是这般模样,不知她是决绝不理呢还是心理鄙视?”
一时忧虑不绝,患得患失起来,委实难以决断。
忽听得楼下一声高亢令闻者热血沸腾的歌声传来,与可谢映芷适才的柔媚婉转完全不同。他顺着声音低首望去,只见一人倏然从一众座客站起,手握一只酒壶,脚步蹒跚,一付醉态可掬的模样,一路放声狂歌,施施然走了出去。
只听他唱道:“南登碣石馆,遥望黄金台。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霸图今已矣,驱马复归来。”他的歌喉虽然不佳,听来却别有一番雄浑之气,极为动人心魄!这是唐朝陈子昂的诗句,陈子昂曾随武攸宜北击契丹,他的诗慷慨高韬,幽燕一带流传颇广。
此时大明虽是一派盛世气象,但却潜流暗付隐忧重重。北方鞑寇蓄养军马,意图不明,令边关军备不敢稍懈;沿海倭寇虽在一代名将戚继光的兵威下暂时平息,隐患却未根除;而朝中却是石更臣当道结朋连党,排斥忠良祸国殃民;而圣上却受妖道蛊惑,迷信方术,不理政事,致使英宗正德时的宦官之祸又初露端倪。
神州乱象渐萌,风雨欲来!和大唐中晚期时的社会状况颇多相似,因此这意态豪雄的大汉,在这烟花之地,听过靡靡之音后的众人具是迷醉留恋之色,不禁引吭高歌,意图振聋发聩惊醒世人:我辈男儿有责保家卫国,抗击敌寇,切莫为这般犬马声色消磨了大丈夫雄心壮志!
黑衣人心中一动,看此人着装行事,令他想起一个名传天下,中原道上无不敬其三分的人物——“丐帮”帮主、名闻黑山白水关内塞外的正道绝代高手“龙行天下”向天啸。只是此人向来不居行迹,游戏风尘,尽管人间不平之事。在这时刻突赴江南,以他为人身份,当不会专门为陵阳郡主的生辰而来——虽然天下皆知他和祯王交情极为深厚。
那么,莫非祯王朱见幞此次专门号召中原群雄,并非是为爰女贺寿如此简单,其中实是另有内情?想到这里,黑衣人不觉颇感有趣,决心打探清楚此事底细原委,展开身法,悄然尾随着这天下有数的顶尖高手身后去了。
淑玉台最高chu是一座小红楼,楼中红烛高烧,香气氤氲,正是本楼头号名牌谢映芷姑娘的香闺。室中陈设却甚简单,素绢为帐,一榻一几,墙上挂了琴箫等几般乐器,只几上供着的一瓶菊花开的正盛。此时月明如镜,月色勾勒出一个纤长窈窕的身影。
谢映芷窗前倚栏,眉梢眼角似有重重心事,却又不为人知。忽听门口传来一声叹息,有人柔声道:“不堪冷风雨,何事重霜华?”转头看时,一个白衣丽人长身玉立,形容温雅,正是祯王王妃方心依。
谢映芷款款施了一礼,欣喜的道:“原来是王妃驾临,映芷见过王妃。”
方心依作势搀扶,亦是娇颜含笑的道:“适才从淑玉台下经过,在楼下听人说‘今朝得闻谢姑娘仙筝一曲,实在不负平生’,知道你今日未曾外出,还刚刚向客人献过艺。所以未及通传,便进来了。”
谢映芷脸上露出一丝羞涩,掩面羞道:“在王妃离恨阁神技面前,哪论得到小女子说乐!那些人未曾见识过高人,所以将我这等粗陋手段也看得天上少有、人间罕见了。王妃见笑了,尚请就坐。”拂拭了绣礅,自己也在几旁坐下,早有侍儿送上茶来。
方心依玉手轻摇,娇颜一沉,不满的道:“你我琴箫之交,闻弦歌而知雅意,相识相交经年,早该抛弃世俗那套虚伪的客套礼仪。若论筝艺,你胜我多多,你我皆心知肚明,你又何必有此虚言呢?看来我们多日未见,倒是生疏了不少!”
谢映芷低眉一笑,婉转无端,抱歉的道:“映芷知错了。王妃如此相待,映芷愧不敢当!但不知王妃今日怎会出府?”
方心依露出烦恼之色,轻叹道:“还不是为了我那陵阳丫头!唉!”
谢映芷身躯前倾,急忙问道:“郡主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吗?”语气之中显得极为关心。
方心依臻首连摇,恼道:“这丫头就会胡闹惹事。这不,昨夜竟然瞒着侍卫婢女偷偷地溜了出府,令我和王爷烦扰不堪。唉,不说也罢。哦,对啦,我方才在进楼之时见着一人的背影,看来极似向天啸啊!他真来找你了吗?”
谢映芷闻言脸上顿黯,眼中射出情难自已的愁郁之光,樱唇微张欲言又止,良久始叹息一声,口中却淡淡的道:“他来了,隔开三年六年之后,他来了。听了一曲后,便又断然离去了。就如当年,我恳求他留下,以‘金缕衣’之曲向他表白我的心意,他却终于还是无言的离去,为了他的梦想!今日重逢,我借筝音告诉他我仍然情怀依旧,仍在等他,可最终还是和当年一样的结果。唯一不同的,只是他的梦想已经改变,当年只想出人头地成就功业,如今,他以他那和儿时一样难听的歌声告诉我……他已成熟……再非往日浅薄少年……而是……而是以天下为己任的的英雄、大豪杰……”说到此chu,她脸上露出沉浸在往事回忆的幸福之色,眼眸里却有着难以字禁的点点伤感泪痕。不经意间一颗珠泪突然洒落尘埃,逝去无踪,仿佛预示着一个晶莹美梦的终结——是啊,无论多少颗泪珠,在无垠的大地上都不曾落下丝毫的印痕。那么,他的心胸能有如大地般广阔吗?有,是的,他的心胸确如大地,高山,以及汪洋。
她的声音忽然坚定起来,不再哽咽:“他的梦想是天下,是黎民,是苍生。
他并非不懂得不渴望柔情,只是他不是一个只为了自己而活的人,所以……所以我始终无法走进他的生活。可是……可是我至尽没有丝毫后悔曾爰上这样一个人。王妃,如同你是我今生的知己一样,我也是他一世的知音!“方心依喟然而叹,不胜唏嘘,凝视着她水雾迷蒙的双眸,轻轻的道:”你只是在等待,不去努力安知知音是否可知己?“语声温柔,目光中蕴着鼓励的神色。
谢映芷避开了她的目光,茫然道:“知音已自难求,知己焉敢奢望!”面上神色无喜无忧,深潭似的眼眸,却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怅然。
方心依忽然觉得,她虽离她如此之近,她的心却仿佛浮云缥缈,轻烟化雾,遥不可及。是啊,自从当年得见桃花面,映芷——这个知意感性、淡雅如诗的女子,便给了她极其深刻的印象,令她引为知己,不以两人身份之间的巨大落差为意,反而成为了深闺知己、琴铮乐友。
犹记初见那日正是暮春时分,桃花纷纷飘落,似是赴一场永不回头的约会。
她站在树下,花瓣便像是为她而舞。她的眼波如雾,眼底却有深深的沧桑与落寞,就象是流星燃尽后留下的灰烬,只有温柔的躯壳,却看不到灵魂的热情。
当时自己便曾感叹的问道,那眼神是否曾让那志在远方的男儿在流浪的路上多了一份牵挂,会否时不时地想起,那云雾一般的波光之下,究竟隐藏着几许秘密?
方心依心中亦是涟漪频起,极为同情这好友的遭遇,但见她直至此刻仍然伤情难抑,意欲出言安慰,只是虽有千言万语,一时却难以言说。只能无言对坐,一时间默默沉吟。
良久,良久,突听谢映芷轻柔的声音回响在这不大斗室之内,仿似一切寂灭后终于得到了平静,轻轻的道:“以茶代酒,相敬知音人。”纤手执玉杯,浅笑盈盈,令人如沐春风里。
方心依微笑举杯,仰头饮尽。二人相视而笑,一切只在无言中!
在帧王王府侦缉四出、满城大索出走的陵阳郡主朱韵妃的当儿,当朝首辅严嵩府内的一chu不起眼的小阁楼内,也是人头涌动,有几个男子围桌而坐,交相密谈。
一个脸型狭长,钩鼻鹄目的中年人满脸推笑的道:“恭喜相爷,此番终于诛除了眼中钉杨继盛,对祯王方面实是一次大大的打击。”他虽是安坐不动,但气势却是迫人,一派武林大高手的派势。只是他语气中充满了谄媚溜须之意,与看来极为英伟不凡的外容颇不相称。
他面对的是一个矮胖老者,闻言白净脸皮上露出一丝阴恻恻的笑容,不屑的道:“杨继盛胆敢与老夫过不去,以为投靠了祯王就对我严嵩无所顾忌。嘿嘿,此番落得如此下场,怕亦是所料未及吧!哈哈!”
中年人连连点头,恭声逢迎道:“相爷权势计谋俱是当世无双,与相爷作对哪会有好下场!所以小人多年来一直归附相爷,照相爷的吩咐办妥一切。”一句话既拍了马匹又表了功,看到对方点头赞许的样子,他心中不禁极为得意。忽然眉头一皱,转过话题疑惑的道:“只是属下对此事尚有不明之chu,盼相爷明示,以解心中疑惑?”
这面目白净、气度雍容的老者,就是大明朝当代首辅大臣,兼吏部尚书、谨身阁大学士、太常卿、少傅和太子太师等数职于一身的第一权臣——严嵩。闻得中年人的话,含笑道:“老夫父子是从来不会亏待手下人的,你多年来一直忠心耿耿,老夫是放在心里的,此番事完回京之后,老夫让吏部给你兄弟武居补个兵部的实职。恩,你且说说,何事不明哪!”
中年人马上跪扶地上,大声的感谢严相的提拔,说道属下兄弟一定紧记相爷的恩惠,此后保证“铁鹰黑龙堂”更加的忠心沥胆,为严府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待严嵩亲手将他从地上扶起后,答道:“属下不明的是皇上既然已将那杨继盛打入大牢,更令法司对其严厉审问,何以又迟迟不肯批准其死刑?”
坐在他对面的一个身穿二品官服的人插口答道:“赵兄有所不知,本来学生亦是心中疑惑,后来去查了一下杨继盛的履历,发现此人在早年间竟也曾因弹劾总督京师地区军机的总兵仇鸾‘十不可五谬’而获罪下狱,并被贬为狄道典史……”严嵩微叹口气,似乎不胜感慨的道:“想这一年来杨继盛能从一个小小的知县,连升四级,做到今日的兵部武选郎,那还不是因为老夫感念他当年敢第一个站出来弹劾那恩将仇报的仇鸾老儿,而对他格外加恩的缘故?想不到反而被他反噬一口。哼,他不思报恩也就罢了,居然还敢悍然上疏,诬劾于我!和仇鸾一个德行。真正气煞老夫!”说完重重哼了一声,胡须飘拂,显得气愤之极。
中年人即是那赵武居的兄长、掌管四绝之一“铁鹰黑龙堂”的赵文华,他此刻亦露出义愤填慨的样子,陪着笑道:“相爷大人大量,自然不会与这等小人一般见识。”
严嵩瞥了他一眼,摆了摆手,怒色稍霁道:“罢了,懋卿且说下去。”
适才那人被他无礼的打断说话,却不曾有丝毫不悦之色,只肃耳恭听,闻言续道:“这杨继盛能从一个小小知县,爬到今日的朝廷重臣,诚如相爷适才所言,原本就是您老人家的格外开恩。不过,依学生所见,杨继盛当年能从一个更小的典史位置上被重新起用,这其中恐怕也有皇上的一些意思在内罢?”
严嵩神色微动,盯着他道:“怎么说?”
那人又一躬身,低声道:“相爷明鉴。学生查阅杨继盛的存档时就发现,当年他被调任诸城知县时,就是皇上亲自御批的结果。”严嵩微微一惊,陷入沉思之中。
赵文华接口问道:“鄢大人的意思莫非是说皇上还顾念杨继盛当年直言上疏的忠心,因此想饶过了他?”
那人正是刑部右侍郎鄢懋卿,他微微摇头,沉声道:“赵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圣上刚毅果敢,待群臣威严有加,杨继盛不过一个小小言官而已,何能动圣上眷顾之心?我所虑者,是皇上如今对杨继盛那封诬陷相爷的奏折的态度。”
严嵩忍不住从太师椅中站起,横眉一竖道:“你是说,皇上对他诬劾老夫的一派胡言乱语竟已……?”
鄢懋卿低声道:“相爷,可还记得当年夏言被皇上重新起用,那夏老儿大肆压迫相爷之时?天威难测啊!依学生之见,我们须要早做计较,迟则生变。”
严嵩慢慢靠回太师椅背,缓缓地道:“懋卿有何高见,但说不妨。”
鄢懋卿阴笑一声,建议道:“这件事,全由那杨继盛身上而起。‘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要杨某早早闭口,这一场大事,自然也就化为乌有了。而学生听说,这几日法司对杨某拷问甚是严厉,每日里他从诏狱带枷前往刑部受审之时,一路上鲜血淋漓。似这等情况若一朝横死,别人也只会说他因刑伤太重而死,或是熬刑不过,自杀身亡。”说完得意地一笑。
赵文华在一旁赞叹道:“鄢大人此计大妙。”
严嵩脸色阴沉下来,默默沉思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却不言语。赵文华忙殷情的道:“相爷,此事容易办,交给文华好了,保证不出丝毫差错。就算露了痕迹,亦只会追查到我派去的江湖浪人身上,决不会牵连到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