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剑丢了过来。
聂阳下意识的接住,缓缓拔出,吞口下一潋清光,寒气逼人,确实是一把宝剑。
他抬起头,盯着仇隋,把剑鞘丢到了一边。
把剑借给聂阳的剑客颇为不满的瞪过来一眼,只是在仇隋面前不好发作。看来,若不是仇隋开口,那人是一定不会把剑借出的。
这里的人,竟然都这么相信他。聂阳握紧剑柄,愤怒抽紧了他每一条肌肉,发白的手指紧贴着缠布微微颤抖,剑穗悬在下面,轻轻晃动不休。
仇隋也拔出了剑,立刻便有一名弟子上前接过剑鞘,恭恭敬敬的放回桌上。全然是一门宗主风范。
云盼情愤愤顿足,若不是此时出言会分了聂阳的心,她必定会抱怨他为何不走。尽管心中有气,她还是与孙绝凡不约而同的守在了通往厅门的路上,顺手捡起一把剑鞘,收剑示和,免得节外生枝。
田义斌眉心不断锁紧,皱出的纹路犹如斧凿,慕青莲轻轻叹了口气,把手放在了他的肩上。
已没人能阻止这场决斗。
“误会已让你愤恨难平,在下只有亲自出手。今日之事,已闹的太不愉快,”仇隋缓缓说道,目光轻描淡写的从云盼情和孙绝凡那边滑过,“即便误入歧途,你总归是聂家晚辈,这次比试,只当是对你稍加教训,望你能及时悔过,迷途知返。”
这番话语气柔和,隐隐带着不及期许的失落与顾念旧情的不舍,旁人听了,纷纷向聂阳投来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犹如一群长辈,在盯着族中最为忤逆的不肖之子。
罢了,和这班人有什么可说。只要杀了仇隋,纵使被他们群起而杀之,也算是了结了毕生所愿,死,也可以瞑目了。聂阳深深女干了口气,强迫自己暂时忘掉浴血出逃的妹妹。
所有的精神,都必须集中在面前的对手身上。
任何一个哪怕会玉石俱焚的机会,他都不能放过。
好似不屑在聂阳激斗疲惫之时出手,仇隋从容不迫的持剑站定,静静望着他胸口起伏,把气息调整到最为合适的状态。
血脉中的真气鼓荡得愈发强烈,耳畔不断传来隐约的嗡嗡蜂鸣,聂阳轻轻晃了晃头,知道再怎么调息,也难以把体内凝玉功的内力发挥到十成,反不如趁着幽冥九转功还拖得动这股真气,强行出手。
若是走火入魔,干脆就把性命交代在这里算了!
以为是养父其实却恰好相反的生父、连名姓都没有只知道已经自尽多年的生母、同父异母却与他有了苟且之事的妹妹……纠缠在脑海的纷杂思绪,随着一声大吼驱出心神,“杀!”
搏命之际,聂阳出手便是迅影逐风剑的杀招,经过谢烟雨的点拨,和之后多日的苦思冥想,他终于能将影返功法融入剑招之中,一剑递出,柔劲密布剑身,唯有剑尖凝出一道青芒,疾吐仇隋喉头。
第一次与邢碎影交手的时候,聂阳也是这样一招,一剑刺向对手咽喉。时过境迁,这一招今非昔比,再也不能靠二指虚点半途拦下。
只不过那时叫做邢碎影的那人,手中并没有剑。
仇隋手中有剑,一样寒光闪闪的宝剑。
这里许多人都没见过仇隋的剑法,投奔来与新招收的天风弟子,也都只是被口头指点过一二。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仇隋的剑上。
六大剑派之一的天风剑派,剑法可以说无人不识。怀疑本就是容易发芽的种子,如果仇隋的剑法足以令人质疑他这些年苦修的经历,那原本否定的阴谋就将得到肥沃的土壤,飞快的成长为四窜的流言。
仇隋双目一凛,足下未动,身形平平滑开半尺,左肩一沉,右掌剑锋斜斜引出半个圈子,叮的一声弹开聂阳剑身,旋即顺势而下,斜劈聂阳颈窝。
气盈于锋圆转如意,顺势而为一气呵成,正是天风剑法中的“贯虹式”。
厅内都是识货之人,这一招至少也有二十年火候,纵然林鹤鸣在场,也未必能更加炉火纯青,众人顿时疑虑全消,一个天风弟子忍不住低低叫了声好。
聂阳对天风剑法只是略有了解,但也看的出仇隋的确对这剑法融会贯通,绝不是装装架子,心中一阵苦躁,步法踏慢一霎,哧的一声被削去肩头一片衣料。
也不知是否存心卖弄,仇隋剑势不歇,回旋兜斩,“破云式”、“扬雪式”、“散雾式”、“泼雨式”连环进击。
影狼剑法不重招式剑意为先,迅捷为主,影返为辅,无奈仇隋内力雄浑,剑气丝毫不见外放,尽皆敛藏于锋,几次双剑交击,都没让聂阳占到半点便宜,招式又极为精妙,若不是聂阳此前多次观摩过云盼情的清风十三式,此刻必定会被逼的手忙脚乱。
聂阳好不容易勉强挡下,人也被逼退到空地中央,仇隋一声清啸,踏步横移,“扫叶式”拦腰斩出。
手中长剑刚被震开到另一侧,如何也格挡不及,聂阳不得不双足一蹬,拧身后旋,百忙之中一剑刺出,意欲迫住仇隋后招,却被“散雾式”攻守合一,轻松化去。
天风剑法不过一十八式,只不过变化繁复,一生万象,并非返朴归真的流派,寻常弟子施展出来拘泥刻板,威力自然平平无奇,此刻仇隋行云流水般招招抢攻挥洒自如,看的几位旧弟子目眩神迷,恍然间似乎看到曾经六大剑派统御武林的辉煌时代。
仿佛心底知道聂阳意欲何为,仇隋虽然攻势绵绵不断,却没有一招称得上以命相搏,反而尽是在力保不露破绽,宁肯牺牲一击得手的绝佳机会,也不给聂阳以攻代守一命换一命的空隙。
三十余招一过,聂阳心中愈发烦躁,不再回救强出三剑,却又被仇隋“卷尘式”的奇诡变化消解,正想索性只攻不守,仇隋一招“扫叶式”转攻向他下盘,接连七种变化剑剑不离他膝弯足踝。
说什么也不肯被生擒活捉,聂阳只得回剑拆挡,十招之间,又被牵回方才的态势。
越斗,被强行牵引的内力便越发难以控制,聂阳掌中长剑渐渐失却灵动,几次抢上皆被仇隋料敌先机一般轻松封住,本就不长于招式变化的迅影逐风剑竟被层层堵死。
只是仇隋选择的打法对聂阳的威胁实在有限,若是聂阳转身逃走,他反倒鞭长莫及无力拦截。
不过聂阳绝不肯走,沸腾的意识只剩下一个念头,杀了仇隋。
烦闷终于进一步变化成无法压抑的狂躁,聂阳左臂一抬,一道鲜血淋漓的破口换来仇隋“飞沙式”绵密剑招中稍纵即逝的一点破绽。
他毫不犹豫剑锋高举,谈不上招式,甚至谈不上武功,就那么将内力汹涌贯入,迎头当面直劈下来。
胸腹之间尽是空门,只要一招“乘龙式”出手,最多拼着手臂中上一剑,便能把聂阳立毙当场。
云盼情在旁甚至不由自主的惊呼出来,呛啷一声便要拔剑。
但她的剑才拔出数寸,聂阳一声低喝,剑芒骤然消失,凌空剑锋瞬间如天降雷霆,狠狠劈下。
若是仇隋出手,剑刃洞穿聂阳胸腹之时,也正是聂阳将他劈开那刻。
只可惜,仇隋仿佛根本没有牵制以外的打算,诺大的空门他视若无物,沉肩横肘,双掌齐握剑柄,柔生生自下而上自劣势之位接住了这一招。
聂阳还未及心喜,就觉两股内力于兵刃交界之chu重重相碰,自然是仇隋的内力更加浑厚稳固,可没想到反震之力竟然极其微弱,仅有一股细若蛛丝的酸麻从右臂攀上。
不及细想,他剑上加力下压,仗着居于上方的借力之便,一边压上体重,一边运起影返功法,将仇隋反抬之力卸往双足。
锋利剑刃寸寸迫近,仇隋却面不改色,只是微微偏头,让剑锋从耳边沉下。
眼见被压下的长剑已经贴住仇隋肩头之际,聂阳突觉反抬力道变强少许,恰恰僵持在那位置,他连运数股真气,仍未憾动分毫。
没想到两人比剑仍会比到内力相抗的境地,本以为会看一场精彩决斗的诸人不禁微微皱眉,颇为不解。
毕竟此前仇隋稳稳占据上风,直如天风剑法的实战演示一般,聂阳凝聚全力的一剑虽然速度极快,可仇隋那鬼魅般的身法要想躲过也并不太过困难。
只能猜测,这形势,本就是仇隋想要的。
聂阳早已失却了冷静,自然想不到这一层。云盼情却是旁观者清,她秀眉紧锁,贝齿不觉紧咬下唇,原本像是护身符一样的清风烟雨楼五字,此刻却成了她不能出手的禁锢枷锁。
若真是危急关头,拼着将来让师伯责怪,也只有动手了。她目光满是焦灼,拔出几寸的长剑,也并未收回原位。
随着吱吱的刺耳响声,剑锋交错滑动,终于剑锷相抵,护手交叉,钝chu相贴,不再需要顾虑剑锋中折,内力更加汹涌澎湃,激荡在两人之间。
仇隋双目一亮,一声轻哼,衣袖由内鼓起,如灌疾风,手上那柄长剑猛然抖了一下,发出夸嘞一下脆响。
聂阳面色骤变,也不知对手这一下逼出了多少真气,连忙竭尽全力,拼命迎向这最后一搏。
但传来的,竟仍是蛛丝般纤细的一股酸麻。
只是这次,那股细若游丝的真气并未一闪消失,而是趁着他经脉空虚长驱直入,霎时间便到了他丹田旁侧。
没想到仇隋消耗如此多的真气竟是为了这样一击,聂阳心中登时疑云四起,但看到仇隋闷哼一声唇角沁血,无暇深思,强行聚起一股残气,又将力道加强几分。
这时,那股游丝终于抵达了它的目的地。
那是盘结与聂阳经脉深chu,幽冥九转功的根基所在。
勉强将浑厚的凝玉功绑缚牵扯化为己用的九转邪功,本就已被扯紧到极限,聂阳直至此刻仍未走火入魔,本就已有几分运气在内。
而那股游丝,就像一把并不锋利的小刀,轻轻划在了他经脉中那根张满了的弓弦上。
胸腹间好似被重锤接二连三的敲击,聂阳周身巨震,仍想勉力下压,却被仇隋轻松反抬站起,逼得他踉跄退后两步,长剑驻地,方才站稳。
先前被凝玉功转化了八成猎物的九转邪功正如一条饥饿至极的毒龙。
这一刻,毒龙脱缚。
不能炼化的凝玉真气完全无法满足狂化的九转邪功,因聂阳自断阳脉而束缚已久的贪婪渴望,霎时间迸发到极限。
“休想!”聂阳怒吼一声,错乱的内功已经踏入走火入魔的境地,他满面不甘,长剑连挽几个剑花,活络开的右腕紧接着一转,刺出的一点青光瞬间爆为寒星无数,迎头罩向面露讶异之色的仇隋。
那讶异之色并非因为这招浮生若尘,而是刚才看到聂阳满面狂态时,便流露出的吃惊之情。
好似他也没想到会让聂阳变成这副模样。
但此人心思极快,浮生若尘方一出手,他便瞬间镇定下来,双足连踏,向后退开数尺。
星点剑光丝毫不收,迅捷无比的直追而上。
仇隋眉心微皱,长剑斜划,使出天风剑法中压箱底的第十八招,“裂天式”。真气裹挟之下,三尺青锋声若龙吟,以开天辟地之威斩入聂阳身前的剑光之中。
不想聂阳一身内力失控之后,劲道反而更加惊人,飞快撩出的道道剑气竟真让那万点寒光近乎化虚为实,“裂天式”破气而入,不过尺余,便被数道剑气缠住,拖缓这一霎,差的便是生死之距。
仇隋变招极快,不等剑气及体,长剑反绞,一招“乘龙式”强行杀出重围。
剑气盛极而衰,聂阳目红如血,带伤左手一掌拍下,击在右腕滞涩血脉之上,单足化轴以毫厘之险避开仇隋“穿林式”三剑直刺,虚晃一招,又将那浮生若尘使了出来。
连没见过这招的人也看得出来,这种极耗真气体力的绝招全力施为一次,少说也要三五个时辰才能重现巅峰一击,一见聂阳这榨命般的打法,认出这是聂家剑法的几名高手忍不住面露惋惜之色,还有人轻轻叹了口气。
云盼情手心早已尽是汗水,眼看着剑光如雨再度暴起,俏脸登时变得煞白,如樱嫩唇被她生生咬破,一滴殷红悄声滑落。
仇隋右足向后一滑,右臂屈抬,看似“穿林式”般的刺击起手,不料剑尖一颤,抖出三个不大不小的剑弧,他凌空一斩,三道光圈霎时化为一道凌厉剑气直冲而出,紧接着,就见他手腕几欲折断般左右连摆,那一道剑气凌空爆开,顷刻化为细雨般绵密的奇诡剑招。
这绝不是天风剑法,与之相似的“散雾”、“泼雨”两式前者劲力不足,后者精细远逊,但若要两者皆有且虚实自如,不仅需要内力惊人,那百炼柔钢般的手腕,也必不可少。
柔要说的话,反倒和聂阳正在施展的浮生若尘更像是同出一脉。
可聂家剑法中,绝没有这一招。毕竟,就连这威力无比的浮生若尘,聂家也只有聂阳一人练成而已。
浮生若尘剑路好似日照微尘无迹可寻,仇隋回敬的这一招则恍若江南烟雨,千丝万缕放眼望去无比清晰,却绵密交织毫无空隙。
前者攻势难敌,后者以攻代守。
只听叮叮叮叮金铁交击之声细密响起,连绵不绝,两蓬各有所长的寒光万点,激撞出一幕如壁火花。
转眼盛势已过,剑气将衰,聂阳右臂筋脉欲断,转眼便是强弩之末。而仇隋气定神闲,丝毫不见疲态,恐怕再将他此刻用的这招使上一遍,也是挥洒自如。
聂阳纵然神智狂乱,也知道此招一收,便也再也拼不出下一招浮生若尘,强行催动真气连挥数剑之际,眼前陡然惊雷般闪过仇隋凌空收束三道剑弧的凌厉一剑。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灵犀所致,他近乎本能的拧身侧移,斜斜一剑劈卷而出,好似风卷微尘,将无数剑光霎时凝为一股,残气齐聚,化为数股剑风,奔雷般刺向仇隋。
这想必便是谢烟雨猜测的那招后招。它本就应该存在,本就该如此自然而然的施展出来,而不是生柔的断在浮生若尘之后。
剑气破风而入,仇隋面色一凛,唇角骤然浮现一丝冷笑,剑上加力,靠那细雨绵绵接连化去三股剑气,第四股裹挟剑锋之外凌厉而来,他这一招也已盛极而衰,再难化解,弹指间,胸腹要穴尽被笼罩在森寒剑气之中。
“好一招烟雨阵阵!”千钧一发之时,仇隋剑光一凝,左臂一横,一掌拍上聂阳剑脊。
阴寒彻骨的雄浑真力激荡而上,聂阳虎口被震裂数道血口,剑柄再也拿捏不住,脱手而飞。
那已经刺破衣衫,刺入仇隋皮肉之中的剑锋,终究还是当啷一声掉在一旁地上。
这一掌纯是仗着内力远胜强行破招,故虽成于危在旦夕之际,旁人仍觉得有些胜之不武。有几个直心肠的,反倒替聂阳稍觉惋惜。
但大多数人仍是疑惑。不仅疑惑聂阳为何会用出聂家剑法中本没有的一招,更疑惑仇隋在天风剑法之外,为何还懂的这样一套奇诡剑法。
聂阳长剑已失,却不肯就此罢手,长女干口气,仍要勉强运出已不受控制的狂乱真气,双掌一错,便要用幽冥掌再度出手。
可才一提气,经脉中便如万刀攒动,疼得他一声惨叫,额上霎时便多了一层豆大的汗珠。
仇隋眼中又露出少许讶异神情,但转瞬便被压下,他摸了摸胸前创口,沉声道:“你能靠自己悟性生生悟出这浮生若尘的后招,也算是天资过人。可惜,为何自甘堕落,踏进走火入魔的邪道之中。”
脸颊上的肌肉不住弹动,聂阳紧咬牙关,连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剩下充满恨意的双眼,死死地盯着仇隋。
仇隋缓缓踏上半步,道:“昔年先父感恩聂老夫人宅心仁厚,便将这招浮生若尘传于聂家,先父创下的这门烟雨剑,对天资体质要求极为严苛,远称不上是一流剑法。你能以聂家后人身份练到如此地步,已是极了不起的事。”
他微微一笑,突然长声吟道:“浮生若梦,烟雨蒙蒙,浮生若尘,烟雨阵阵。”
话音未落,他长剑疾挑,突的一剑刺出,半空剑尖一颤,化作无数寒星。
厅中诸人瞪大双眼,看着这一招由赢北周后人亲自使出的浮生若尘。
聂阳没有闪避,心头一片灰败,神智已渐渐消融,无神黑眸之中,闪动着漫天剑光。他知道,从今天起,浮生若尘便再也不是聂家剑法中的绝招了。
属于赢家的,终归还是会被赢家拿走。
最后一丝亮光,熄灭在无穷无尽的剑影之中。
剑光迫近,一剑剑刺在聂阳身上,嗤嗤轻响连绵不绝。
云盼情面色大变,恍然醒过神来,左手一抄,已从腰带内侧摸出两柄柳叶飞刀,但还未出手,便被田义斌扯住手臂,听他沉声说道:“别慌。仇隋不想杀他。”这一扯力道极大,显然田义斌也早就运足内力蓄势待发。
关心则乱,云盼情这才发觉,那一剑剑刺过,破开的尽是聂阳周身衣物,创口无数,却没有一chu见血。
单是这拿捏的恰倒好chu的火候,就绝非聂阳可比。
原本心中还有疑窦的旁人这才纷纷相信,聂阳用的浮生若尘,的确只是拙劣的仿冒而已,没有那份天资,还是不可强求。
倒有几个明眼人看出聂阳那剑法其实也用的颇有几分造诣,并不像是天子体质不合,但这疑虑一闪而过,也没人会多嘴质疑。
一招使毕,聂阳已是衣衫褴褛,紧绷筋肉清晰可见。仇隋轻巧一转,一掌拍在他肩头,将他震开数步,踉跄站定在云盼情身前不足一丈之chu。
仇隋这一掌似乎并非是为了伤人,他一掌出毕,面上又浮现一丝克制不住的讶异,聂阳毫发无伤,只是直愣愣的望着青石地面。
“胜负已分。”仇隋怔了片刻,才朗声道,“一招绝招无论如何也抵不过救命之恩养育之情,若没有聂老夫人仁心慈厚,也没有在下今日的荣光。聂阳九转邪功的几桩疑案,责任便由我一肩承担,若是将来水落石出,的确为聂阳所为,在下一定亲手为聂家清理门户。”
他回到座位坐下,扬手一摆,道:“在下不会再强留聂阳,也不会再出手。若是你们还有谁觉得应该把他擒下的,便请自便吧。”
云盼情黑眸连转数圈,仍想不明白仇隋为何变了心思。心底隐隐觉得不安,连忙走近聂阳身畔,扯了扯他衣袖,小声道:“聂大哥,咱们快走吧。”
她这一扯,却把聂阳破败衣袖扯掉了半幅,她只得抓他手臂,不料触手之chu一片冰寒,好似死人一样凉的吓人。
这一下惊得她花容失色,忙运力探查聂阳经脉,这才发现,他不仅真气狂乱失控走火入魔,还有一大团浑厚阴柔的内力旋转牵扯,好似一个无底漩涡,她探入小股真气霎时间便被卷女干进去,碾碎消失的无影无踪。
“仇掌门知恩图报,我却不欠你聂家什么。你们兄妹乱伦无道,她已经逃了,说什么,也不能再让你走脱!”鲁英虹擦了擦唇畔血迹,一把推开碍事的单敬诚,大步走上前来,忍着内伤道,“丫头,你就算爰护情郎,也该知道什么是黑白对错。你可不要一念之差,堕了清风烟雨楼的名头!”
云盼情本就已心烦意乱,她终究不过是个年轻少女,定力早已濒临极限,双目一抬怒瞪过去,竟把单敬诚吓得往后退了半步,“我就是我,少拿师父师伯的名头压我!我所作所为,尽是我自己所愿,与他们没有半点干系。”
鲁英虹调顺胸中一口郁气,上前怒道:“好个不懂事的丫头,我今天就替你师父好好教训教训你!”
云盼情抄剑在手,护在聂阳身前,一字字道:“你也配?”
厅内气氛霎时又变的一触即发。
慕青莲长长叹了口气,拍了拍田义斌后背,随手一抄一拧,将身边那张椅子咔嚓掰下一条长腿,握在手中,闭上双眼,淡淡道:“这里的剑都开过锋,杀气太重,我还是用根木棍的好。”
佛剑的武功诸人见过的并不多,一听此言,纷纷都把目光投了过来。
毕竟,他与田义斌的选择,很大程度上可以决定厅中情势的走向。
虽说慕青莲毫无疑问是武林正道一员,但他显然对聂阳改头换面在田义斌身边当小厮的事心知肚明,此刻突然显露出手征兆,恐怕对想留下聂阳的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几人不安的望向仇隋,却发现原本一直主导着形势的他此刻正呆愣愣的看着不知何chu,也不知在回想些什么。好像从方才聂阳怒吼发誓要杀他的那时候起,他便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单敬诚右手一扯,把受了内伤的痴儿丢回诸人身后,双拳横拦,紧张道:“慕兄弟,小老儿不是你的对手,索性先服个软,你要是想帮他们,可别选我做对手。”
“阿弥陀佛。”净空大师将禅杖倚在墙边,缓缓踏步走入场中,朗声道,“慕施主,聂家后人终归有错在先,他如今走火入魔,放他离去,反而对他不利。烦请三思。”
慕青莲唇角泛起一丝苦笑,道:“他若能走脱,自然有人救他。莫非大师自忖,那焦枯竹救人的本事,能抵得过整个如意楼么?”他说话语气一向平和,此刻难得多了几分讥刺之意,更显得格外挑衅。
净空大师微微颔首,袍袖一摆,无风自动,“既然如此,便由老衲领教佛剑高招吧。”
田义斌面色顿时微变,且不说慕青莲有伤在身,就算好友全盛之时,以他了解,也绝不是这老和尚的对手。他在少林辈分极高,相传一身内功精纯浑厚登峰造极,就算是本院群僧,同辈中人武功在他之上也是屈指可数。
浓眉一扬,田义斌上前一步拉住慕青莲手臂,开口道:“你有伤,还是我……”
还未及说完,厅内诸人的视线就都一同往上抬去。
只因他们都听到了一声沉闷的响动,来自头顶的屋脊之上。
嘭!嘭嘭!又是数声闷响,紧接着一个声音怒道:“东方漠!你是来真的?”
这班江湖人耳力虽强,却也只听到一个轻哼权作回答,旋即闷声大作,连连传来十余响。
然后,众目睽睽之下,哗啦啦一阵巨响,伴着瓦砾尘雾,两条身影凌空坠下,半空之中对了两掌,反震两边,隔了丈余分开落下。
阔背熊腰,劲装短打的那个,正是上代炎狼赵阳。另一边一身青袍的瘦削汉子,自然便是孤狼东方漠。
赵阳脸看了一眼地上蜷成一团的聂阳,凌厉目光在厅内扫了一圈,回到东方漠身上,怒道:“我还道你也是来帮忙的,你这是发什么失心疯!”
东方漠单掌竖于胸前,冷冷道:“我没疯。他不能走。”
赵阳一眼瞄见净空大师、宋贤他们,眉头锁紧几分,道:“你什么时候同这班人混成一气了?”
东方漠面色铁青,显得那道伤疤更加狰狞,他并不答话,只是缓缓踏上两步。
赵阳眼底流露一丝沉痛,道:“咱们这一代一起练功习武,好像兄弟姐妹一样,你不喊我一声九哥也就罢了,竟然还向我动手。聂阳和你,难不成结下了杀父之仇么!”
东方漠动作一僵,深深女干了口气,又缓缓吐出,一字字道:“绝世的一身内功,都没了。”
这话说的不甚响亮,可所有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再加上东方漠压抑的愤恨目光,正死死盯着倒在地上的聂阳,再蠢的人,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就算聂阳此刻爬起来解释那一晚的事情,恐怕也没人会信,更何况,他根本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没问问她么?”赵阳先是一怔,旋即马上问道。
东方漠微微摇头,平平道:“她已不肯见我。”
“看来,这场架是非打不可了。”赵阳看了一眼四周,笑道,“还有谁想来留下我这小师侄的,不妨一起上吧。能有东方漠助拳的架,十年内找不到第二场了!”
“不必。”东方漠说罢二字,弓步上前,一掌直直砸出。
“好,我就料理了你再说!”两人都不喜欢罗嗦,赵阳最恼恨的就是同门背叛,运起焚心诀一掌回敬过去。
两人步法相同掌力相近,一斗起来便是惊涛骇浪般的真气相击,厅内能与这两人一较高下的寥寥无几,加上这又是狼魂内斗,自然纷纷退开少许,不去打扰。
云盼情看他们一时分不出胜负,忙又蹲下身去,扶起聂阳透着森森寒气的头颈,架在膝侧,轻声唤道:“聂大哥,你……你醒醒!”
内力若是输入,必定会被卷入那浑厚漩涡之中,她心焦如焚,只得曲起拇指,用最笨的方法掐上他的人中。
聂阳浑身一颤,微微睁开双目,露出两线血红,口中泄出一串痛苦呻吟。
“聂大哥,你别慌,我带你去找玉总管,她没办法的话,我再带你找南宫楼主,你一定没事的。”云盼情心头慌乱,把聂阳抱得越来越紧,让他脸颊几乎埋入她胸前。
喉中发出一串咕噜咕噜的细小声音,聂阳了头,面颊下意识的凑向云盼情的胸膛,隔着衣料,轻轻压了一压。
胸前传来聂阳皮肤散发出的凉意,云盼情心头一颤,这才惊觉有些不对,那股凉气,竟正蹭在耸起的最顶端,透过层层衣衫,令她心尖冷不丁麻酥酥的一阵酸痒。
她本就紧张的很,被这一吓,惊得她身子一缩,双手一丢,把聂阳直接抛了出去,在地上滚了几滚。
不料聂阳却并未就这么躺倒在那里,他顺势一翻,双手一撑站起,赤红的双眼没有半点神采,他身子晃了一晃,好似站不稳似的踉跄了两下,孙绝凡在旁皱眉上前,正要伸手扶他,却听他突然惨叫一声,好似见了毒蛇猛兽一样甩手躲开。
焦枯竹方才就一直在悄悄挪动,此刻恰好就在聂阳身后,他本就没受什么内伤,立刻乘隙暴起,一爪扣向聂阳后心。
聂阳根本不知闪躲,只是立足不稳,身子歪了一歪,被焦枯竹结结实实在背心打了一记。
云盼情面色大变,哪知道焦枯竹一声闷哼,向后连退数步,咣当把椅子都掀了个四脚朝天,一起摔在地上。
而聂阳却借着这股力道,低头冲出了厅门。
“不能让他走了!”单敬诚纵身追出,孙绝凡二话不说,一招幽冥掌将他半途拦下。
焦枯竹正要起身,云盼情右手一甩,长剑破空而来,贴着他的喉头斜斜钉在地上。她也不再看这边,飞身抢上,烟雨抚花手连出两招点住追往门边的两人,侧身一闪,从那两人之间追了出去。
“聂大哥!”门外只剩下几个被孙绝凡先前击倒的人,并没见到聂阳踪影,云盼情叫了一句,匆匆追出大门。
不料街上竟也没见到他。
他内息岔乱,神志不清,这种时候他会去哪儿?云盼情焦急的来回张望,心里转了千百个念头,却不知道有哪一个可用。
对,月儿!云盼情浑身一个激灵,心想若是聂阳此刻还有什么挂念,就必定是月儿这个……这个妹妹。
月儿先一步逃了出来,如果顺利,她应该会往玉总管那边求援,她受了重伤,如果脚程快的话,应该不难追上。云盼情略一计较,展开身法迅速离开,往玉若嫣他们藏身的地方赶去。
走出不远,她就看到几个捕快正围着两具尸体,警戒的驱赶着周围的平民。
她远远望了一眼,两个年轻剑客的喉头都是被薄而锋锐的软剑轻巧的划开,断了气管的尸体留下了喷溅满地的血浆,染出两片暗褐色泽。
是月儿的软剑么?云盼情顿住步子,应该是月儿,这两个人多半是天道的手下,奉命在这里拦截,也不知是失手轻敌还是月儿犹有余力,反被斩杀。
那应该就是这个方向没错了。云盼情压下心底不断躁动的不安,飞快的从嘈杂的街心穿过。
越往镇外,人烟越稀,少了几分顾虑,心底焦急愈浓,云盼情越奔越快,最后索性彻底放开身形,足不点地绝尘而去。
不多久,便到了外围玉总管他们的藏身之所。
慕容极还在,玉总管却不知所踪,附近的高手也少了七成不止。
但此刻显然不是多问的时候,云盼情尽量简明扼要的说明了情况,焦急的问道:“月儿呢,她是不是来这里请人帮忙了?玉总管她们是不是去帮忙了?那她们是不是见到聂阳了?”
慕容极面色凝重,沉声道:“不,月儿没来。玉总管……也不是去镇上。聂阳也没来这里。”
“什么!”云盼情失声惊道,“那……那聂大哥到底去哪儿了?”
慕容极略一沉吟,唤来一人低声交代了两句,跟着看了看天色,取了一根火把快步向外走去,道:“走,咱们得快些找到他。不管他还是月儿,都危险至极。”
“此时镇上危机四伏,云姑娘,你留下这个,危急时刻用来防身。这是田姑娘一番好意,只可惜这里条件不足,她只来得及赶出这个比较粗糙的仿品。”走到门外,慕容极摸出一枚逆鳞,小心的交给云盼情,轻叹道,“原本她是要交给聂阳的,这时也只能从权了。”
云盼情紧紧握住那枚逆鳞,收紧怀中放好,坚定道:“我一定能帮她交给聂大哥。”
慕容极一边赶路,一边沉吟道:“我总觉得,比起聂阳,聂姑娘的情况更加危险。”
“我知道,”云盼情不安道,“她早一步逃出来,这时候天都黑了,却还不知道人在哪里。仇隋最想要的目标就是她,我……实在担心得很。”
“你若是能断定她确实往这边来了,她可能拐的岔路并不多。”慕容极一边左右打量,一边疾步跟上云盼情的脚步,小声道,“咱们一chuchu找去,总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嗯,月儿姐姐受了重伤,我就怕她已经被什么人抓走了。”
慕容极安慰道:“应该不会,聂阳昨夜已经把附近天道的据点拔了个七七八八。兴许聂姑娘是伤的太重,躲在某个地方休息。”
云盼情面色稍宽,轻轻叹了口气,问道:“慕容,你说,聂大哥到底会去什么地方?他……他明明已经没了理智,按说,应该是往最想去的地方才对啊。”
“难道……他心底真正最想做的,并不是去找月儿姐姐么?”不知为何,心底浮现这个念头的时候,云盼情莫名的打了个寒颤,仿佛什么令她极为不安的事情,正在悄无声息的发生。
“别瞎想。”慕容极摇了摇头,道,“他既然神智不清,说不定根本什么也没想,自然也想不到去救月儿。总之,虽然不知为何,但仇隋并不想杀他,和他相比,聂姑娘的危险更加棘手。咱们快些找人吧。”
云盼情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两人在镇外岔道仔细寻找,慕容极安排的人手应该也在帮忙,不到半个时辰后,远远一支旗火拖着尖锐哨声高高飞起。
慕容极面色微变,道:“三岔道口。聂姑娘……为何会绕到那边去了?”
“三岔道口?是有家酒肆的那里?那边有什么不对么?”云盼情听出他话音中的紧张,不禁一连声追问道。
慕容极展开身法快速领在前面,匆匆答道:“聂阳昨完没来得及清除的地方就有那里。”
三岔道口离他们猜测的线路颇远,急匆匆赶过去后,云盼情已经是面色微红气喘吁吁,慕容极额上也蒙了一层薄汗。
两个如意楼属下迎了过来,拱了拱手,报告道:“这里没有活口留下。”
慕容极摆了摆手,让他们去附近警戒。云盼情按捺不住,先一步冲进了酒肆。
门口横着一具中年女尸,额心插着一枚铁蒺藜,胸前的粗布衣服上留着几个脚印,像是被人故意踩在上面。
店里一个中年男子伏在桌上,头歪在一边,从那角度看来,应该是被直接拧断了脖子。
奇怪的是,旁边还倒着一个青衣剑客,按说这应该也是天道的人,不知为何遭了毒手,被三支飞镖钉在胸前、左眼与喉头。看他面上那副惊讶惶恐的模样,显然也不知道为何会被杀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云盼情心头愈发迷茫,听到慕容极在门外叫了一声,连忙回身冲了出去。
慕容极的火把照映之下,草地被侵蚀了了一个一丈有余的枯圆,内里的草叶一片焦黑,当中倒着两具枯骨,散发着阵阵刺鼻的焦臭,和丝丝缕缕的白烟。
云盼情头一次见到这副模样的尸身,惊得向后退了半步,颤声道:“这……这不会是……”
慕容极用木棍翻了翻那两具骷髅,摇头道:“这两具尸体一个过于矮小,一个胯骨瘦削,都不像是女子。”
“这个……这个断了一臂的,好像是崆峒的断空子。他的胳膊……就是月儿姐姐砍断的。”
慕容极眉心紧锁,举着火把四chu转了一圈,在树边一愣,喊道:“云姑娘,过来。”
云盼情赶忙过去,低头一看,草地上掉着一件连着里衬的裙子,腰带被压在下面,露出短短一截。看上面血迹斑斑,分明就是聂月儿的衣物。
她脑中登时轰的一下,慌道:“这……这是怎么回事……是谁?谁干的?”
已经转到树后的慕容极沉声道:“也许,并不太难猜。”
云盼情跟着绕了过去,才看到另一边的草丛旁掉着一个破布口袋,附近的脚印十分凌乱,有深有浅,显然是几个人匆匆从这里走过,其中有人负着重物。
慕容极用木棍挑起那个口袋,轻轻一抖,几条色彩斑斓的细蛇噗噜噜掉了出来,在地上纠成一团,嘶嘶吐信。
“看来,咱们得去找丐帮叙叙旧了。”慕容极眼底闪过一丝寒意,缓缓说道。
云盼情心急如焚,望了一眼阴云密布的天空,忍不住想,聂大哥这时候到底跑去了什么地方?月儿姐姐危在旦夕,你难道当真不想管她了么?你……到底在想什么?
没人知道聂阳这时候正在想什么。
从他呆滞的眼神来看,他也许什么都没在想。
他只是呆呆地望着布满蛛丝的窗户,眼底的血丝比那些蛛网还要密集。
没人想到聂阳并没有离开聂宅。自然,也就没人找得到他。
即使体内的真气已经狂走迷乱,翻过那堵并不高的墙,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已经默默守护了那里不知多少年月的屋门早已朽烂,门锁形同虚设,聂阳用力一,腐朽的木片就连着门鼻一起落在地上。
屋里很干净,可见平时烧剩的灰烬都被细心扫走。
他就呆呆地坐在这间屋子里,蜷缩在最里侧的屋角,视线穿过朽烂的屋梁下方的空间,落在朽烂的窗棂中央。
大红嫁衣,大红绣鞋,雪白的长绫,雪白的面孔。
当年,他的母亲就是悬在这样的地方,丢下了自己甫出生的儿子,命归九幽。
外面的喧嚣似乎还在持续,隐约还传来了谁的惨叫。
他眨了眨眼,满面木然。仅有面颊的肌肉,在不停地隐隐抽动。
渐渐地,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安静下来。
静的只剩下窗外的风声。
他右手捂住胸口,左手捂住了嘴巴,血腥味渗进他的嘴唇,渗进他的喉咙,渗进他的脑海,把里面几乎被冰结的意识,冻的更加结实。
聂家的名望,聂家的宅邸,聂家的剑法,聂家的……月儿,属于聂家的一切,都在被强行从他身上剥离。就连身上属于聂家的血脉,也在这件充满了死亡气息的屋子中变得淡薄。
好冷……
明明已近盛夏,明明这里已是江南,可为何,他竟觉得如此的冷。
他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拢了拢身上的衣襟,走出了屋门。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条模糊的,红色的影子恍若依旧悬吊在屋梁下,摇晃着,用苍白的面孔瞪视着他。
他向后退了两步,一个踉跄坐倒在地上。
他慢慢爬起来,慢慢走向那个狗洞,慢慢蹲下身,从里面钻了出去。
沿着小巷,他不停地走着,只要是稍微宽阔一点的路,都会让他瑟缩着躲开。
不知道绕了多久,他才走出了房屋构筑的迷宫,走进了阴暗闷热的郊野。
没有灯笼,没有月色,乌蒙蒙的世界,一切都是黑的。
他一脚一脚的往前踏,身边的土地全部都是他的影子。
平常追逐在身后的影子,终于扩大到了整个世界那么巨大。
平常被他踩在脚下的黑暗轮廓,终于成为了他能看见的唯一颜色。
很冷,又很热。身上的衣衫被汗水浸的透湿,浑身的肌肉都在酸痛。
漩涡依旧在奔腾,卷去他所有的力气,让他只能勉强挪动步子,拖动沉重的身躯。
耳边传来轻轻的水流声,他颤了一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调整了方向,向着那边走去。
走,不停地走,嗅到的空气越来越潮湿,不同于雨前的闷热,而是河流的清新。
他不断地迈着步子,眼睛已经闭上。他不敢有任何念头,只要一开始思考,身体的深chu就涌出浓烈的渴望。
那是由云盼情不经意间画下的,毒龙最后的眼睛。
面颊仿佛还残留着少女丰腴酥软的乳峰充满弹性的触感,他抬手摸了摸,跟着,又扇了自己一掌。
脚下的步子一直没有停,足心终于传来清凉的湿气,他踩着卵石,像更深的地方走去。
一身的汗,一身的脏污,不找到更深的水,又岂能洗净?
卵石布满了青苔,他踉跄了两下,终于还是滑倒在小溪的中央。
清澈冰凉的溪水,终于流遍了他的全身。
他闭紧双目,彻底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如果不是阵阵鱼香钻入了鼻孔,聂阳可能还要昏睡更久。
他睁开眼,双目依然血红密布,漫长的昏睡并没给他带来任何休息和恢复,和昏倒前相比,他唯一的不同仅仅是身上的衣服变成干爽的亵衣。
他瞪着眼望了一圈,简陋的木屋并没有什么装饰,清苦而简单。
香味从外面飘进来,是没有加多少佐料,简单的炖鱼味道。
他从床上翻下来,木板发出叽叽嘎嘎的声音,仿佛随时都会解体成七零八落的碎片。
打开门,门外蹲着一个瘦小的老汉,正用架在卵石滩上的黑色铁锅,炖煮着鲜美的鱼汤。老汉听到开门的声音,回头冲他笑了笑,道:“伢子,醒咯?”
聂阳没有答话,他的眼里只剩下了那锅沸腾的鱼汤。
“年纪轻轻,咋就那么不惜命嘛,拼拼杀杀,弄得一身疤瘌,图个啥哟。”老汉絮絮叨叨用破碗盛了两大勺鱼汤,端起来送到他脸前,“最近老有死人从那头飘下来,你这样活着的倒是头一个。来咯,赶紧喝了,好好歇一阵子。”
聂阳默默接过鱼汤,仰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鱼肉,混着鱼刺,烫的要命的鱼汤,都被他一股脑吞进了肚子。
他现在仿佛能吞下任何东西。
老汉似乎察觉了他的神情不似常人,摇了摇头,又给他盛了一碗,惋惜道:“可惜咯,好好的年轻人,竟成了傻子。”
聂阳也不辩驳,只是一碗一碗喝着鱼汤。
好像,他真的已经成了傻子。
喝完了鱼汤,喝暖了身子,他也不答谢,而是缓缓地走到了溪边,向上游的方向看了过去。
“伢子,莫要再去和人拼命咯。这世上有啥能比过好好地活着?”老汉一边收拾着架起的锅,一边絮絮叨叨的说着。
但等老汉回头的时候,溪边已经没有了人影,远远地,只剩下上游那边的一丛灌木,犹在微微晃动。
聂阳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往回走。他只知道,脚步一朝向别的方向,胸口就觉得好痛,痛的连头都开始发涨,无数的声音要从里面冒出来,挤破他的脑壳。
他只有听从身体的要求,向着能令他自己安静下来的方向走。
这条小溪养不活几户人家,沿途一路逆流而上,没再见到别的人。
一直到脚下的地面陡然成了山坡,他才听到了另一人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并不沉重,也并不孤单。陪着脚步声的,还有轻快悦耳的小调。
那是水乡少女柔婉清丽的歌声,声音满含愉快。
他定定站住,拨开了另一侧的长草,但还没来得及踏入,就听到了羊肠小道上,传来了清脆的话音:“咦,这不是昨夜冲来的大哥么?咋这么快就上路咯?好好吃一顿了没?”
无数声音又在耳边叫嚣起来,他低头喘了口气,慢慢转过了身。
眼前是一个最多也就二八年华的少女,大概是终日挨着溪边过活,肌肤好似秋日新割的麦穗,透着健康的光泽。
她的确谈不上漂亮,不过是个寻常穷苦人家的女儿,但她却在最美的年纪,最好的年华。
她的身体已经长成,碎花短褂被顶的高高隆起,薄薄的布裤几乎裹不住腰肢下圆耸的臀部,裤长并不太合身,想来是不舍得换,紧绷绷的裤管下头,露出一截紧凑结实的小腿。
脚上蹬着草鞋,没有穿袜子,虽然不是屐上足如霜,但也小巧可爰,脚踝纤柔。
他往后退了一步,捂住耳朵,摇头,用力的摇头。
“大哥,你……没事吧?要不要再回我家歇一下子?你看起来好难受哟。”那姑娘好心的将卖鱼得来的铜钱揣进荷包,凑过来伸手就去扶他。
“走……走开……”他咬紧牙关,冰凉的感觉又开始在周身游走。
燥热,喧嚣,无数的声音,无边无际的影子……云盼情,田芊芊,董家姐妹,一个个娇艳的面容从眼前闪过。
他抬起手,一把抓住了少女的手掌。
看着他阴沉茫然的眼睛,少女本能的往后退去,惊恐爬上了她年轻的面孔。
但已经晚了。
他的掌心传来了少女肌肤的温度,膨胀的漩涡放出了饥饿已久的毒龙。
随着刺耳的布帛开裂声,惊慌的尖叫刚刚响起,就被堵住,只剩下惶恐苦闷的呜咽。
飞鸟惊起,扑棱棱冲上天际。
憋闷了一整夜的雨,终于下了起来。
乳柔助性第九十八章
(一)
一把剑丢了过来。
聂阳下意识的接住,缓缓拔出,吞口下一潋淫光,色气逼人,确实是一次大宝剑。
他抬起头,盯着仇隋,说了声谢谢。
(二)
以为是养父其实却恰好相反的生父、连名姓都没有只知道已经自尽多年的生母、同父异母却与他有了苟且之事的妹妹……纠缠在脑海的纷杂思绪,随着一声大吼驱出心神,“CUT!”
(三)
关心则乱,云盼情这才发觉,那一剑剑刺过,破开的尽是聂阳周身衣物,创口无数,却没有一chu见血。
转眼间,聂阳便已赤身裸体一丝不挂。
次日,聂阳的画像成为江湖八卦周刊的头条,名动一时。
(四)
一招使毕,聂阳已是衣衫褴褛,紧绷筋肉清晰可见。
仇隋轻巧一转,长剑从地上划过,嗤嗤轻响,石屑纷飞,留下诺大的哲学二字,当中夹着一个古怪的、好似斜指箭头一般的符号。
(五)
慕青莲长长叹了口气,拍了拍田义斌后背,随手一抄一拧,将身边那张椅子咔嚓掰下一条长腿,握在手中,闭上双眼,淡淡道:“有金疮药么?这椅子腿有刺,扎手了。”
(六)
还未及说完,厅内诸人的视线就都一同往上抬去。
只因他们都听到了一声沉闷的响动,来自头顶的屋脊之上。
“糟,他上面有人!”
(七)
她本就紧张的很,被这一吓,惊得她身子一缩,双手一丢,把聂阳直接抛了出去,咣当一声一头撞在门槛上。
全剧终。
(八)
慕容极用木棍挑起那个口袋,轻轻一抖,掉下几颗硫磺小球、蝙蝠粪、一堆毛发、几片骨头、铜线、蜡烛……
“看来,咱们得去法师塔走一趟了。”
“……怎么这世界观突然变得不太对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