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老爷子是锦城老人,几乎是瞧着段怡长大的,又岂不知晓顾杏之事。
他下意识的拦在了段怡身前,冲着顾杏说道,“顾娘子待段怡如何,锦城人人皆知。但凡有个好母亲,她也不至于五岁住坟头,刀口舔血走到如今。”
“你但凡还有半分顾家的骨气在,但凡还有半分做人的良心,便不该拿孝道来为难这孩子。”
段怡闻言,心中一暖,她绕过关老爷子,走到前头来,笑道,“祈先生等得着急了,老爷子先去车上同他叙叙话,先行一步。段怡稍后便来。”
关老爷子见她胸有成竹,微微颔首,朝着祈郎中的马车那头行去。
段怡没有看顾杏与段好,自顾自的朝着路边的茶棚走去,唤了那茶博士来叫了一壶川穹茶,给自己倒了一杯。
大队人马朝前行去,在前边不远处停了下来。
唯有谷雨默默的站在段怡身后,寸步不离。
顾杏穿过官道,领着段好在段怡的对面坐了下来。
段怡给她二人各倒了一杯茶水,仔细打量着二人,许久未见,顾杏显得苍老了许多,头上亦是生出了不少白发。
段好倒是没有变,病病歪歪的仿佛喘不过气来。
“寻我何事?段铭知晓你们过来么?”
顾杏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她淡淡地摇了摇头,“我不是来这里,想要用母亲的身份向你要求什么的。当然,孝道束缚不了你。”
“我要剃度出家了,在皈依佛门前,想要去你父亲坟前祭拜一二。”
段怡淡淡的看了顾杏一眼,心中只觉得嘲讽不已,“说起来,你们还真是挺般配的,他为了郑王,你为了他,至于旁人皆是蝼蚁。”
“段思贤杀了舅父,害了明睿表兄一辈子,而你的父亲刚在战场死里逃生。明知我从边城来,你却是一句不问,还真是冷情冷性,狼心狗肺。”
“听那孝字从你嘴中说出口来,当真是个笑话。”
顾杏愣了许久。
“也许吧,我们两个一生,都在执着的追求着一场永远都不可能实现得镜花水月罢了。”
段思贤为死鬼郑王谋大业是刻舟求剑,而她想要无心人的心是水中捞月。
这般说来,倒是很像。
“段思贤不想要进段家祖坟,让他徒儿把他烧成灰,然后洒进汉水里了。”
顾杏又是一愣,她端起茶盏,喝干了最后一口茶,将杯子轻轻地搁在桌上,自嘲的笑了笑。
“原来如此,那边遂了他的心意,不去打扰了。日后我会在庵堂里为他点长明灯的。”
“若是那日没有遇到段思贤,我大概会听从父亲的安排,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相貌平凡的男子,然后意难平的过一生吧。路是我自己选的,我并不后悔。”
“你听起来可能觉得我无耻又可笑,但这就是我的想法。”
顾杏说着,站了起身,朝着段怡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然后转着自己手中的佛珠,旁若无人的念起经来。
茶棚里的客人还有茶博士们听着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好奇的看了过来。
段怡皱了皱眉头,询问的看向了一旁的段好。
段好咳嗽了几声,感觉周遭的人都在看她,耳根子一红,她有些气虚的说道,“她得知父亲抛下我们,故意去襄阳城送死之后,便疯癫了。”
“时而痛骂父亲,说要回段家去。时而又说自己不后悔,再来一回也会这般选择。”
段好说着,抬手指了指茶棚后头的山,“我们便住在那山上的静心庵里。小弟昨日领了郎中来瞧她,说她之前大病一场,身子早已经亏空,怕是时日无多了。”
“听闻你要路过锦城,她非要下山来路边等着。她会功夫力气大,我拉不住她。”
段好见段怡不言语,忙摆着手说道,“我没有骗你,不信你到时候写信问小弟。”
“没什么信不信的,我并不是很在乎”,段怡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将那茶钱放在了桌面上,然后站了起身,“若是无事,我便先走了,前头还有许多人在等我。”
段好慌忙也起了身,她起得太急,两眼一黑,摇晃了几下,扶着桌角方才站稳,面色一下潮红了起来。
段好咳嗽了两声,冲着段怡道,“三姐姐,等母亲去世之后,我便在静心庵剃度出家了。从前是我不懂事,做了许多不好的事情,落得今日田地,我也没有什么看不穿的了。”
“我本就寿元不昌,也没有什么安身立命的本事,从前痴心妄想嫁高门,也是想要压过姐姐们一头,替阿娘争口气。如今段家已经物是人非,没什么好争的了。”
“我也不想拖着这副残破的身子,还嫁到旁人家去任人磋磨。倒不如陪着母亲走完最后一程,然后干干净净的常伴青灯古佛。”
段好说着,朝着锦城方向看了过去,她轻叹了一口气。
“我唯有一件事放心不下。母亲故去之后,我再出了家,小弟便是一个人在这锦城了。他性子单纯,从未做过一桩恶事,又最是喜欢三姐姐。”
“虽然大兄在江南,但并非一母同胞,到底隔了一层。还望姐姐到时候,能够对小弟照拂一二,至少能够给他说上一门亲事,省得他孤苦一生。”
段怡点了点头,“他是我承认的弟弟,这事不用你说,到时候我会派人接他去襄阳。”
如今顾杏同段好还在,段铭是一万个不会离开锦城的。
段好得到了段怡的肯定答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她朝着段怡福了福身,“姐姐珍重。”
段怡点了点头,翻身上了马,头也不回的朝前行去。
那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哭嚎,“对不起对不起!”
段怡身子一僵,回头看了过去,先前还淡定不已,侃侃而谈的顾杏,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抱着脑袋哭了起来,嘴中不停的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
一旁的段好,见怪不怪的起了身,朝着那茶博士递出了一贯钱,“我阿娘旧迹犯了,劳烦小哥儿帮个忙,去请轿夫来,将我阿娘送回那山上的静心庵。”
蜀地人多是热心肠,茶博士听着,忙道,“啷个用那般麻烦,店里头的人就能送,背起就要得。”
段怡静静地看着,转过头去,冲着谷雨道,“我们走罢。”
谷雨轻轻的嗯一声,“回襄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