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四月,旌旗招摇。
大齐太上皇英姿勃发,顶盔贯甲,骑着骏马,在众多随从及禁卫军的簇拥下,由南昌东门德胜门出发,前往府城东郊祭祀。
各色车马,侍卫仆役,浩浩荡荡,组成一道黑色洪流,由南昌府城一直延伸向高田龚村。
禁卫军身穿戎装,披坚执锐,骑马走在武定皇帝銮驾前面。
太上皇身边簇拥章东、裴大虎、林宇、刘兴祚、钱谦益、张溥等一众心腹。
队伍后面跟着帝国的宦官和文臣,文官们衣着华贵,上有纹理,却没有皇帝戎装华贵,没有龙纹。
“陛下,惠登相隐瞒临川火药数量,让军需官向南昌索要粮草,还暗中派人和福建海贼联络,怕是要反了。”
“走近些说,朕没听清。”
章东放松马缰绳,胯下战马如释重负,很快跟上了前面那匹装饰华贵的坐骑。
刘招孙骑在马上,徐徐望向周围,他惊讶的发现,这里山川草木与二十多年前相比,竟没什么变化。
刘招孙十岁那年,义父刘綎被万历皇帝贬去了总兵官衔,回老家南昌龚村赋闲。他也跟着来了江西,刘招孙还记得那时经常和义父的门客,去龚村村头的河边,钓鱼摸虾。
回到现实,眼前皆是飘摇的黑色旗帜和雄壮的战马,祭祀队伍的前锋抵达龚村,尾巴还在德胜门盘亘。
太上皇搔了搔头上那顶造型夸张的金丝翼善冠,习惯性将帽檐往下压了压,这是他每次战斗前的动作。
“天要下雨,娘要出嫁,想反水,由他去吧。”
身披鱼鳞甲的章东,答应一声,没再说什么,正要掉马离去,又听太上皇道:
“惠总兵多半还在犹豫,让你的人帮他一把,坚定他造反的决心。要反,就早点反,下个月是慈圣太后的三十三岁寿辰,朕不想拖到那时候再杀人,不吉利。”
刘招孙说出不吉利三个字的时候,脸上露出迷信的神色。
章东点点头,蓑衣卫头目当然知道“帮惠总兵一把”是什么意思。他勒住缰绳,调整马速,不让自己马匹超过太上皇一头:
“陛下,临川豪绅大户,还有几十个生员,不仅继续缠足,还打死了一个派去的民政官,惠登相在临川也不过问,臣担心这些人勾结串联,再鼓动无知百姓,势必……”
“哈哈哈,临川,朱文公老家,圣人到底是圣人,和衍圣公有一比,都是英雄好汉,朕喜欢!”
太上皇发出渗人的冷笑,吓得胯下那匹血统高贵的御马打了个响鼻。
刘招孙抚摸马鬃,一边安抚坐骑,一边杀气腾腾道:
“贼人少,就少杀,贼人多,就多杀。对付那些顽固不化的逆贼,大不了,朕也来个临川三日。”
章东不知道满清剃发令和扬州十日,所以不了解临川三日是什么意思,不过他看太上皇反应,便知不是什么好事,遂不敢多问。
“章东,你跟朕多少年了?”
章东脱口而出道:“陛下,前明万历四十七年跟着陛下杀建奴,有十八年了。”
“十八年,章东,你今年四十了吧?”
望着章麻子脸上刻满的皱纹,因为皱纹太多,已经看不清他麻子长在哪里了。
“陛下记性真好,刚满四十。”
刘招孙想起那句名言“相信后人的智慧”,望着驿道两盘不断被超越的树木:
“一代人做一代事。我们这代人的时间不多了,有些事,不能留给后人做。后人的智慧,未必比得过前人,朕如果不做,以后刘堪会骂朕。”
章东若有所思。
“待会儿到了龚村,到了义父坟前,你和朕一起,给老爷子烧点纸钱,这世上老爷子还认得的人,就剩下你和我了,乔监军在沈阳生死不明……去把邓长雄和钱谦益叫来,朕有话给他们说。”
章东答应一声,连忙掉马退回到后面队伍。
刘招孙目送章麻子远去,叹了口气,微微闭上眼睛,两行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前面走下驿道,进了村子,队伍有些拥堵。
他的思绪却是格外清醒,惠登相反水的消息其实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禁缠足令在江西竟然如此难以推行。
这段时间他在反思,是不是对明国降官太过宽容,相比以前的严刑峻法,现在未免矫枉过正。
思绪纷飞之际,一阵铃铛声在耳畔响起,睁开眼,是钱谦益骑着毛驴来了,邓长雄跟在后面。
钱谦益患有风痛之疾,不能骑马,碰不得凉水。他在江南时习惯骑驴,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进入大齐,刘招孙曾特意下旨,恩准大学士可以骑驴,尽管骑驴有碍观瞻且有违礼法。
“大学士,临川的事,你知道吗?”
钱谦益从容道:“章将军刚才都告诉臣了,陛下准备如何处理?”
“朕想先听听你的主意。”
大学士左手抓住毛驴缰绳,右手抚摸胡须,思索片刻,便有了答案。
“臣以为要杀,而且要大开杀戒。”
太上皇没想到钱谦益会做出这样的反应,诧异道:“说来听听。”
“请陛下赦臣无罪。”
刘招孙大手一挥;“言者无罪,请说。”
钱谦益让小毛驴靠近一些,压低声音道:“陛下,臣以为,如今大齐之患在内,而不在外。”
“在内?”
身材高大的御马充满兴趣望着靠上来的小毛驴。
“自沈阳叛乱,金应河、杨通等人伏诛,朝内主张恢复前明法制者越来越多,他们气焰嚣张,甚至左右国策。为长远计,必须予以打压。而临川叛乱,就是个机会。目下虽没有证据证明惠登相和这股势力勾结,不过照此发展下去,南明降官必定与陈新余党串联,到时尾大不掉,必然又有沈阳祸事,正所谓蔓草不可除,陛下容忍他们已经很久,该收网了!”
太上皇勒紧缰绳,胯下坐骑正在调戏小毛驴。
“那么,大学士你是属于哪派势力,你主张全面恢复《齐朝田亩制度》,还是主张彻底废除照抄大明?你和卢象升交好,还是与乔监军一党?”
钱谦益脸色大变,立即翻身下驴,跪在尘土飞扬的驿道上,磕头不止。
“陛下明鉴,臣无党无私!是个孤独老臣!若论结党,臣结的是陛下的党······”
“好了,巧舌如簧,起来吧,朕随口一说,何必如此,别把袍服弄脏了,待会儿还要去给临川王祭祀。”
钱谦益连忙起身,再次骑到小毛驴背上,毛驴发出一声悲鸣。
“陛下至纯至孝,堪为万人景仰!临川王泉下有知,也当知圣朝隆恩·····”
刘招孙一挥手。
“好了,继续说正事。”
临川王是刘綎的爵位,如果刘綎是太上皇亲爹,刘招孙就要追封刘大刀为大齐帝国的先祖之类。
钱谦益拱拱手,继续道:“陛下明鉴,江右各地,民风淳朴,而程朱流毒甚深。动辄口称天命之性,气质之性,其实自欺欺世,前明之所以破败,近半源于此,陛下兴王师入关,所向披靡,而南明所谓忠臣者,皆为废物,无事袖手谈性情,有难一死报君王,于事无补。所谓误人才,败天下事者,宋人之学也。”
太上皇微微颔首,钱谦益接着骂道:“让天下读书人入故纸堆中,耗尽生平气力,做弱人病人无用人,皆晦庵(朱熹)为之也!”
“临川朱熹故里理学之乡,自宋以来,历代各朝奉敕,其实已与山东曲阜无异。先前大祭司详细说过,临川一地,贞洁牌坊不计其数,所谓贞女列妇数量远超天下各府县。可知蠢夫愚妇受理学戕害至深,若不纠治,年后,必荼毒天下。陛下以弓马得天下,以公正治天下,而程朱理学,与我朝田亩制度格格不入,若听之任之,必动摇国本,为今之计,正可借禁缠足令之机,引蛇出洞,将此间恶贼与惠登相之流,一网打尽,尽诛流毒,以绝后世百代之患。”
太上皇抚掌笑道:“英雄所见略同,大学士有这般觉悟,难能可贵。既然有人愿为缠足殉道,愿为程朱理学陪葬,朕便成人之美。此乃王道教化之战,不比战场厮杀容易,大学士,等扫平临川,剩余的事,由你去办,朕要一个干净的临川,干净的大齐。”
“臣遵旨。”
刘招孙又叫来邓长雄,详细向这位老部下安排作战行动。
“惠登相起事后,你便立即攻城,城破之后,除无辜小民,其余豪绅大户,尽行屠戮。”
邓长雄神色沉重,点了点头。
太上皇指着龚村一片坟茔,对老部下道:
“临川之战,是大齐对明最关键一战,不止是为禁缠足令,更重要的是,要打断豪绅大户骨头,砸碎几千年礼教,让那些老爷习惯平视百姓。不可有一丝动摇,否则,先前为之奋斗的事业,都将崩溃,先前死的人,都将白死。”
太上皇补充道:“可驱使明军降兵进城,第二兵团负责督战,不让他们手上沾血。”
此为临川三日。
邓长雄双手抱拳,声若洪钟道:“末将遵命!”
手背忽然一点冰凉,落雨了。
刘招孙抬头望天,万千血雨淅淅沥沥。
龚村村头。
万马齐喑,凄风苦雨,旌旗凋零,刁斗无声。
刘招孙在义父墓前点起灯烛,铺设香花酒肴,章东手持纸伞站在身后。
太上皇对躺在坟茔里的刘綎拜曰:
“义父在天之灵,庇佑大齐,早日结束这天下纷争,可是贼人穷凶极恶,孩儿不得不又要去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