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俄帝国远东探险队队长瓦西里·波雅尔科夫在他居住的草棚四周墙上挂满从莫斯科带来的画稿。
画稿有的配了镜框,有的没配,主要是卡拉瓦乔、卡拉契等欧洲画家巴洛克风格(注释1)的作品。
当然,这些画作都是临摹。
据说东方皇帝对欧洲绘画艺术充满兴趣,愿意花大价钱购买收藏。
波雅尔科夫本质上是个商人——除了偶尔吃吃人肉——他自诩为文明世界的绅士。
他幻想着能像他的前辈佩特林(注释2)那样,顺利抵达明国京师,面见明国皇帝,将这些真迹全部出手,卖出个好价钱。
那样总比在这里抢劫索伦人、达斡尔族的皮毛更有意义。
营寨中关押着几个达斡尔族头目,都还有一口气在。
西伯利亚商人留他们一条生路当然不是因为良心发现。波雅尔科夫准备用这些野蛮人当人质——就像哥伦布他们一样——向本地土著勒索皮毛和东珠。
当瓦西里还在沉醉于巴洛克画稿时,哥萨克人头领——他的部下——胸口长满红毛的军官奥西普·斯捷潘内奇·德莫夫从外面进来了。
“圣母啊,外面冻得鸟儿快死了。”
“愿圣母保佑你。”
鸟儿在这里也是双关语。
两个文明人抱在一起,相互亲吻一番,彼此问候,西伯利亚商人给部下端来茶饮,倒在杯子里,四周顿时热气腾腾。
乌苏里棕熊一般的德莫夫仰着脖子将茶水喝完,开门见山说。
“瓦西里先生,皇帝陛下听从路易十三的建议,让我们万里迢迢来到东方,对野蛮人发动惩罚。”
瓦尔西波雅尔科夫微微点头,他长有一双蓝色的大眼睛,他用这双眼睛洞悉世情,也向部下展示自己领导的魅力。
“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停在这座冻死鸟儿的破岛上,而不是去占领更温暖的南方。先前的探险家都说过,克林姆城(沙俄对紫禁城的称呼)非常宏伟壮观,尤其是大理石部分看上去洁白如雪。城里人口非常之多,市场上有很多宝石、黄金、银子、丝绒、绸缎和锦缎。中国人无论男女都很清洁,手工业和商业很发达,但他们的军队不擅长打仗,而且打起仗来很胆小,像莫斯科下水道里的老鼠。作为统帅,你现在表现的不像是一个探险家,而是一个懦弱的商人。”
波雅尔科夫对哥萨克部下呵呵一笑。
他是一个商人,需要考虑利益风险。
“没错,我是一个商人。”
波雅尔科夫眨巴着蓝色眼睛,在熊油灯的映照下,充满智慧光芒。
“四百人,一半是流民,指望他们攻入克林姆城,当然是不现实的,皇帝陛下住在莫斯科,所以他对远东形势一无所知,那么,德莫夫阁下您呢?”
“前面的探险队,刚刚在萨哈林岛,也就是我们脚下这座岛,遇到了对手,我需要向您强调的是,他们不是那种肩头挂着奇怪火药袋子的女真兵,也不是只会投枪射箭扔石头的索伦人,他们,是真正的对手。”
德莫夫给自己杯子满上,鼻子哼哼,不屑一顾道:
“对手?那只是些家丁,一万人的军队中不过一百人,是会咬人的老鼠,而我们,有四百人,我们用手都能捏碎他们的脑袋,四百人应该继续向前,把沙皇陛下的眷爱,带给那些半开化的野蛮人。”
波雅尔科夫摇摇头,他花费重金雇佣哥萨克人来这里,不是让他们送死,他需要攫取更多的金银。
“听索伦人说,建州女真败亡了,被一个来自南方的战神打败的,现在,萨哈林岛是块无主之地,俄罗斯需要将这座大岛完全消化。”
“所以,尊敬的奥西普·斯捷潘内奇·德莫夫,现在请你去牢笼那边砍下几颗人头,送到密林深处,让那些吝啬金银珠宝皮毛的半开化野蛮人,深刻认识到我们沙皇陛下的决心。”
德莫夫粗犷的脸庞露出狰狞笑容,推开帐门,朝远处走去,外面天已经黑了。
营地四周燃起篝火,哥萨克勇士搂着索伦女人,晃动手中朗姆酒酒瓶,像棕熊似得在篝火四周狂舞····
德莫夫回过头,从怀中掏出酒瓶,咕嘟嘟灌了两口,对身后跟着的一个科伦族人说:
“澳白,今晚给我也准备个女人,不,要三个,要莫斯科风情的。”
“喳!”
野人女真澳白跪倒在地,向他主子行礼。
他们村刚被哥萨克人屠戮,几十口人只有澳白和五个女人被留下来,澳白略懂罗刹鬼语,所以被当成翻译留下一条命。
“老爷,那边好像着火了。”
德莫夫酒意阑珊,狗熊一般的身躯摇晃不定。
“是你的族人还在顽抗吗?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只有将其他人都送去见上帝·····”
哥萨克头目话没说完,面前几步远的地上忽然落下什么东西,接着发出呲呲响声,像野兔在啃食荒草。
“一只兔子?兔子肉可比人肉好吃多了,快,抓住它!”
澳白连忙把火把探过去,身后跟着的两个哥萨克人也伸长脖子四处找寻野兔踪迹。
两颗点火手雷顺着斜坡滚落到四个人面前,引线刚刚燃尽,升起令人窒息的白烟。
“前方山谷为何这般安静,连个鸟雀都没有!”
“闯王,一只熊刚派哨马过去哨探,哨马还没回来,许是狗官军听见咱来,都跑光了。”
山西,偏关县以西三十里,刘家村楼子沟。
在罗汝才、刘宗敏、宋献策等部将谋士簇拥下,两年前还是延安府驿站马夫的李献忠,骑着高头大马走到山谷谷口。
他回头望了眼身后黑压压的流民大军,又细细端详眼前这个险恶关口,向旁边站立的罗汝才问道:
“从京师派来的那支开原军,现在在哪里?”
在原本历史上,罗汝才是明末农民起义军首领之一,为三十六营之一,其人狡诈多谋,反复无常,别号曹操。因为刘招孙的穿越,他跟随王二举事,现在又改投闯王李献忠营下,成为闯军中的二号人物。
“听说刚攻下河曲县城,伤亡惨重,准备在城中死守。”
不等罗汝才说罢,旁边站着的宋献策抚须笑道:
“哈哈,这是困兽之斗,河曲县城刚被八金刚抢过,无钱无粮,他们守在那里,是自寻死路。”
李献忠犹疑不决,进入山西前他便派人四处打听开原军情形,他本是铺兵出身,见多识广,这几年来护国公和开原军的各种事迹,他都听过一些,知道这是个强敌。自从开原兵进入陕西,李献忠总觉得心中忐忑,乱糟糟的。
扬州府高邮县,盂城驿。
这座始建于洪武八年的驿站,属于南北运河之上的交通要冲,规模形制自然不是寻常驿站所能相比。
孟城驿内,正厅、后厅、送礼房、库房、厨房一应俱全,亦有常见的马神庙、马房、前鼓楼。
驿北为驿丞宅,驿旁秦邮公馆,堤上有迎宾房的皇华厅,东南有马饮塘……
原锦州总兵官吴襄和他家人寄居与此,已经快有两年了。
明代驿站可供过往使臣投宿,相当于现代的招呼待所或宾馆。
凡持有“驿关”的,可按官阶高低及仆从多寡免费享受驿站提供的住宿、膳食、舟车、夫马。
吴襄作为对抗“刘贼”的辽西将门,不幸兵败,回到高邮老家,自然受到一群江南官员的优待。
自从吴家来到孟城驿暂住,隔三差五便有当地豪绅闻风而来,或资助银钱,或与吴总兵畅谈勤王除贼之事。
短短一年多时间,这位辽西最著名的长腿将军,俨然已成王师北定的关键代表人物。
吴老爷在辽西做官时,早已积聚万贯家财,这种举家浮宅的漂泊生涯,对吴家影响倒也不大。
好几次,高邮本地的乡绅大户延请吴总兵去城中大宅居住,吴襄却总以“国贼未除,当枕戈待旦”为由,和他的亲兵家丁坚守孟城驿。
其实是随时做好跑路准备。
正厅中央,十二岁的吴三桂恭恭敬敬给父亲递上茶水,吴襄接过,忍不住瞟了眼英气逼人的吴三桂,微微点头。
他挥手让儿子坐下,轻轻喝了口茶,便迫不及待对跪在地上的一个师爷模样的仆人问道:
“薛老三,张春那边到底是怎么说的?河间府人马何时出动?还有那些人接应咱们?都问清楚没有?”
“老爷,事情好像和咱们想得不太一样。”
薛老三刚乘快马八百里加急赶回孟城驿,还没调整好时差,生物钟也有些紊乱,便被老爷从马房叫到前厅问话。
这位最忠实的吴家奴仆上气不接下气道:
“张春那厮,收了老爷的三千两银子,劝说咱们不要轻举妄动,等陕西形势明朗再动手!”
吴襄强压住怒气,问薛老三道:
“你就把银子这么白白送了?就这样回来了?!”
薛老三连忙跪下磕头道:
“老爷,那狗贼说,他现在不需要幕僚,还说怕刘招孙发现,就把我赶走了。”
“混账!”
吴襄骂了两句,长出一口气,望着地上破碎的瓷片,接着道:
“你没给他说桂王的事情?”
得知开原军入陕西剿贼,吴襄知道机会又来了,他倒不是急着要找刘招孙报仇,辽西之役,吴家损失不算太大,而且,吴总兵毕竟是个商人。
吴襄开始自言自语:
“老爷我原本就是做买卖的,这次咱们挑头儿,让江南官员士绅推举桂王登基,便是天大的功劳,以后前途不可限量,这样的买卖,他张春就不会看不到?”
薛老三望着老爷亢奋的神情,迟疑片刻才支支吾吾道:
“老爷,我和他说了,他不仅不答应,还说桂王起事下场只会很惨,他还说,若是我们执意要造反,他就去刘招孙那里告发我们··”
吴襄抡起茶杯狠狠砸在地上,五彩青瓷釉色茶杯顿时被摔得四分五裂。
“瘪犊子玩意儿!这些年他从吴家捞了多少好处,当初他那个举人,还是老子给他花三千两银子买的!现在辽西败了,就翻脸不认人?白眼狼!比那刘招孙还可恶!”
吴三桂朝薛老三使了个眼色,让老薛退下。
正厅里就剩下他们父子两人。
吴三桂刚要开口劝说父亲,吴襄忽然上前,拍打儿子肩膀,大声道:
“三桂,尔其勿忘乃父之志,以后一定要杀了刘招孙!”
注:
1、巴洛克风格:1600年至1750年间在欧洲盛行的一种艺术风格。基本特点是打破文艺复兴时期的严肃、含蓄和均衡,崇尚豪华和气派,注重强烈情感的表现,气氛热烈紧张,具有刺人耳目、动人心魄的艺术效果。
2、佩特林使团:1618(万历四十六年),沙俄年向明朝派出非正式代表团,由来自西伯利亚的哥萨克人伊万-佩特林带队。出访目的主要是与大明建立睦邻关系,开启贸易谈判。由于明朝上下正为即将但到来的萨尔浒之战焦头烂额,再加上哥萨克人没携带足够的礼物,双方贸易谈判并没有实质性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