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沉的海螺号声在北岸响起,打破了这短暂美好的宁静。
两人抬头朝对岸望去。
无数精骑在越过山丘席卷而下。
真夷甲兵背后晃动的白色小旗如银河倒流,淌过丘陵灌木,滚滚而来,瞬间淹没开原军大营。
刘招孙视野中,忽然出现几十个黑点般的人群,如围棋中的黑子。
他们势单力薄,如弈棋残子,被白棋密密匝匝的包围,如笼中猛兽,狂撕乱咬试图渡河的白子。
这群人挡住正白旗大军兵锋,死死捍卫浑河浮桥,正在作决死顽抗!
“这是什么人?”
刘招孙胸中热血燃起,望向金虞姬。
“奴家不知,奴家过河时,大营早没人了。”
刘招孙望着北岸游侠儿,喃喃自语:
“无论他们是谁,都是我汉家好男儿!”
他说着,便朝南岸浮桥走去,两名卫兵立即护在刘招孙前面,金虞姬也跟了上来。
远远望见秦建勋、毛文龙带着白杆兵和辽镇残部,正在用撞锤撞击瓮城城门,几百人一起喊着号子,城门被撞击的吱吱呀呀。
北门城墙上已经看不到后金兵身影,只是偶尔从垛口后面射下几支冷箭,也没什么准头。
瓮城城门后面传来叶赫人大叫,这些正在屠城的叶赫人,此时明显已经陷入惊慌的状态。这些女真人并不懂得守城,他们人数本来就很少,此时又分散城内各处。
不过他们都很清楚,若是放这支明军进来,自己绝对活不成了。
刘招孙注意力正被北门攻城吸引,背后东门方向忽然传来震天动地的呐喊。
他连忙回头朝那边望去,只见刚才快被杀光的正蓝旗巴牙剌,士气突然高涨,正蓝旗残兵们发出一片狂热的欢呼声。
东门甬道中,忽然涌出大股大股的正白旗真夷甲兵。
他们气势汹汹而来,出城之后,不及列阵,便潮水般冲向激战真酣的开原兵和正蓝旗阵线。
数千镶白旗精锐的支援,如一支巨大有力的手臂,从后面牢牢顶住即将被歼灭的正蓝旗。
“镶白旗出动了!邓千总扛不住的,本官要去东门指挥!”
刘招孙说罢,回头望了眼北岸浮桥,犹豫片刻,还是转身朝东门而去。
“官人,我也去!”
金虞姬连忙追上,刘招孙回头看美人一眼,摇了摇手。
金虞姬哭着道:“官人,你刚才还说,要生死在一起的!”
刘招孙心中酸楚,却仍是强颜欢笑,走回到金虞姬身前,轻轻搂住金虞姬,低声道:
“天命在我,你在这里看着,今日我必斩杀奴酋,为你报仇!放心吧,等我回来!带你去江南听白娘子雷峰塔!”
刘招孙说罢,轻轻推开金虞姬,也不回头,对两名卫兵道:
“你们保护好金姑娘,本官去去就回!”
金虞姬大哭,刘招孙已经挥鞭策马,朝向东门战阵,决然而去。
北门、东门皆是喊杀之声,对岸顽抗的游侠儿渐渐被正白旗甲兵淹没,已经没了动静。
两名卫兵举起长牌,护住金虞姬,警惕注视四周。
金虞姬望着官人远去的背影,泪流不止,她哭了一会儿,忽然抹去眼泪,神色凌然,对两个卫兵道:
“走,随我去召集人手,守住浮桥!”
一阵沉闷的吱呀声,城门终于被撞锤撞开,里面传来一片惊呼,纷纷扬扬的尘土从头顶落下,蓬头垢面血迹斑斑的秦建勋,抡起重刀,猛地斩向迎面冲来的一个叶赫兵。
五十个白杆兵组成一排长枪阵,怒吼着向瓮城推进,白杆枪锋利的枪头填满整个城门甬道,兵刃泛起阵阵寒光,指向瓮城中还在顽抗的叶赫兵。
两百多个叶赫骑手呆呆的望着冲进来的白杆兵,他们身上都挂着刚刚抢来的珠宝首饰,棉甲上溅落着屠杀辽人时留下的血迹。
“杀!”
这支叶赫人见识过白杆兵的战力。
那日,他们曾亲眼目睹科尔沁人和两黄旗在北岸被白杆兵屠戮。
叶赫人的战力和科尔沁人不相上下,原本只是来沈阳打顺风仗的,此时让他们在此地突然面临这样一支强军,各人都被吓得双腿发软,转身就要逃走。
一些悍勇的叶赫人,挥舞腰刀试图冲出城门,刚跑出两步就被密集的长枪刺出十几个孔洞,倒在血泊里。
“杀光他们!”
秦建勋怒吼一声,张弓搭箭,大箭呼啸而出,朝另一个冲上来的叶赫人撞去。
“川兵兄弟们,要辽镇帮场子不?”
毛文龙隔着城门,朝瓮城里大声喊,他率最后的三百辽镇兄弟,在瓮城外警戒,提防随时可能出现后金兵袭击他们背后。
“等会儿进了主城,你们再上,老子先把这群狗鞑子杀光!”
秦建勋头也不转对身后喊道,手中重刀猛地斩向一个还在射箭的叶赫兵。
毛文龙没再说话,脸上恢复冷峻之色,他抬头望向漂慢浮尸的浑河,想起了他死去的四弟。
毛文龙心中清楚,若是今日他们在浑河战败,鞑子占了辽东,毛家在叆阳的一百多口子人,也会被鞑子杀死。
“老子今日不走了,和刘总兵一起,”
毛文龙昂头望向周围,他从东门带出来的五百辽兵刚与正蓝旗血战一场,又死了两百人,眼前这最后三百个兄弟,是辽镇在浑河战场最后的力量。
辽兵们纷纷抬头望向毛文龙,很多人身上铠甲已经残破,手中的重刀蹦出缺口,身体也是疲惫不堪,然而眼中冒火,士气高昂。
“将军,快看,刘总兵的总兵大旗!”
毛文龙循声朝东门望去,一片尸山血海中,一杆一丈七尺高的总兵令旗,还在惨烈的战场上烈烈飘扬。
总兵令旗下,全身披甲的刘总兵正策马疾驰,对身前的战兵大阵频频挥动令旗。
镶蓝旗大阵中,升起一阵阵箭雨,落在开原大阵头顶,毛文龙驻足眺望的这会儿功夫,刘总兵胯下的战马已被射中两匹。
开原军战鼓忽然变得密集紧促,这是总攻的号令!
距离总兵大旗百步外,一座修筑浑河工事时垒砌的土坡,高度几乎与城墙等齐。
八尺高的金鼓被用木架牢牢固定在坡顶。
四名赤膊肉袒金鼓手出现在毛文龙视野中,远远只能看到他们雄壮的背影在山坡上晃动,不时有冷箭从四面八方射向金鼓,金鼓手仿佛浑然不知,像不知疲倦的木偶,在数万人马的注视下,拼命挥动鼓槌。
片刻之间,激昂的鼓声如千军万马踏破冰河,似春雷滚滚,滔天的气势拔山倒地而来,连远在两里之外的毛文龙也听得热血上涌,他抬头望向鼓手,大声赞道。
“壮我军士气,真是好汉!”
底下三百多个辽兵却都已按耐不住,纷纷嚷嚷着要进城找鞑子报仇!毛文龙血气上涌,正要率兵进城,忽然听前面一个辽兵大喊道:
“看!北岸有鞑子!”
三百多辽兵齐齐往北边望去,但见北岸战马嘶鸣,铺天盖地的正白旗甲兵像潮水般涌向浮桥,迅速淹没一群手持兵刃的明国百姓。
“正白旗来了!不能让黄台吉过河!否则沈阳就完了!”
毛文龙大吼一声,将自己身子破损的锁子甲脱掉,从旁边一具巴牙剌尸体剥下精良铠甲,给自己穿上,回头往向一众兄弟。
“想杀鞑子的,跟老子上!”
三百辽兵纷纷昂起头,齐声吼道:
“杀鞑子!”
毛文龙点点头,大声道:
“铠甲都换了!到死人堆里抛长枪、弓箭,找些火药!”
“都说咱辽镇是怂蛋,今天看老子们三百打三千,守住此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