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三年,刚刚从抗倭援朝战场上凯旋回国的戚家军,在蓟州演武场被北兵屠戮殆尽,史称蓟州兵变。
此事发生后,南兵对朝廷失去信任,对北厂兵更有提防,原来就存有矛盾的南兵北兵更是水火不容。
按照原本历史位面,在后来的萨尔浒、浑河之战中,南兵辽兵相互掣肘,最终被后金军各个击破。
刘招孙从监军康应乾那里得知,此次东路军中五千浙兵,皆来自义乌。
从嘉靖中期开始,朝廷便在义乌招募南兵,用以绞杀倭寇,抵御鞑靼。
巅峰时期,驻守蓟镇的南兵达到三万人。
经过连续几十年征调,义乌兵源濒临枯竭,在御史的苦苦哀求下,朝廷才停止征召。
怪就怪龙虎将军努尔哈赤前期猥琐发育,也不招惹大明,直到去年突然发力,一下就把朝廷打懵了。
辽东局势大坏,万历皇帝一脸懵逼,没有任何准备,仓促之下,朝堂大佬们这才想起了当年屡战屡胜的戚家军,于是各派势力达成一致:
强令从义乌招募南兵。
康应乾带来的这五千浙兵,战力当然不复当年之勇,不过好歹也算戚家军余脉。更重要的是,这些南蛮子敢打敢拼,当然要比李成梁那几个不中用的儿子靠谱一些。
这支南兵的训练操典,完全是按照戚少保的《练兵实纪》进行。其将领,则是戚少保的养子,在浑河血战中力战殉国的戚金。
此次援辽,戚金奏称年老多病,未能随军赶来,只派了邓起龙、袁见龙等将领兵。
酉时初刻,天色渐淡,明军沙尖子大营。
游击将军邓起龙、哨官袁见龙按照戚少保操典扎营巡夜,看得旁边匆匆赶来的五千朝鲜兵前锋瞠目结舌。
浙兵垒鸣金吹角,辎重兵登台擂鼓,雄厚的鼓声在营地上空回荡不绝。
三通鼓声过后,营中断灭烟火,邓起龙登上高台,对底下军阵喝道:
“官兵听着!”
高台之下,五千浙兵不动如山,齐声回应。
“有!”
“夜巡谨慎!”
五千将士齐声大喝:
“诺!”
邓起龙爆喝:
“不得懈惰!”
“诺!”
“误了事军法不饶!”
“虎!虎!虎!”
声势震天,不止是朝鲜兵,湖广、贵州重步兵也纷纷抬头望向这边,望着这支熟悉而陌生的大明军队。
待浙兵散去,便开始各自忙碌起来。随着时间推移,辎重兵每隔一个时辰便放定更炮一个,吹喇叭一声,打鼓一下。
各车营用车梁代替鼓槌,营兵轮番值夜,每隔一个时辰,敲打九次。
各马兵用铠甲代替鼓槌,马兵轮番值夜,每隔一个时辰,敲打九下。
入夜后,浙兵开始发放夜巡,车营、马营各悬挂一盏灯笼,为信号之用。
火兵在大营五百步外,每隔三十步点燃一堆篝火,熊熊燃烧的篝火照亮周围江岸,这样明军可以看见建奴来,建奴却摸不清大营位置。
刘招孙知道,杜松全军覆灭,其中一个原因便是辽兵在营中点燃篝火,成了建奴的活靶子。
当夜,沙尖子大营西北三十里外,山峦静谧,明军夜不收与后金前锋白甲兵展开小规模斥候战,这些夜不收都是刘綎麾下精锐家丁,装备精良,悍不畏死。他们与建奴白甲兵的战斗激烈而短暂,双方都是精锐强兵,在茫茫丛林中不死不休交换着生命。
夜幕之下的总兵大人中军大帐,却是歌舞升平模样,宛如在另外一个世界。
大帐之中,亮若白昼,觥筹交错,案几堆满醇香的美酒和烤熟的野猪肉。
明朝将领分席而坐,分别坐在总兵大人刘綎左右。
“君信!想死老哥了!粟林(朝鲜地名)一别,有二十年了吧,老哥去了播州,和杨应龙干了几仗,杀了好多个苗子,前几年朝廷用兵不断,兄弟我想着和苏东坡一样,回老家采菊东篱下,那啥,悠然钟南山,奈何几位阁老不放咱走!常想着咱在平壤杀倭寇的日子,罢了罢了,不提往事,伤心啊,这荒郊野岭,苦寒之地,也没啥好酒好肉·····”
帐中首位之上,皮肤黝黑的刘总兵举起酒碗,对左边姜弘立大喊大叫。
刘招孙望着义父,感觉刘綎此时古惑仔附体,正在和一位两肋插刀的好兄弟打招呼。
当年在朝鲜战场上,刘綎和姜弘立只是见过一面而已。
刘招孙暗暗叹服义父纯熟的演技,端起酒杯,喝了口清水,立即咧嘴咬牙,假装有点上头。
文官出身的姜弘立当然有表字,在这种场合下,明国总兵直呼表字,算是给足了这位朝鲜文官面子。
赴宴之前,这些朝鲜将领便被告知,奴贼已被杜总兵杀退,东路军可高枕无忧,今日只管一醉方休,不得提及战事。刘綎几位义子部将们一杯接一杯的给朝鲜人灌酒,酒过三巡,众将喝得东倒西歪,不成样子,唯独一个高大魁梧,剑眉星目的朝鲜将领,一直不怎么喝酒,只是大口大口吃野猪肉,连野猪皮都给吃了。
刘招孙不时打量着金应河,在东路军最后一战中,这员朝鲜猛将杀贼甚多,而且看样子和姜弘立等人也不对付,这样的人物无论如何是要争取到己方阵营的。
此时姜弘立喝的面红耳赤,大约是被刘綎感动,竟然从席上站起,上前抱住刘綎,使劲儿撞向总兵肩膀,像建州女真那样行抱礼,引得周围南兵将领一阵骚动。
“游骑不听能汉语,将军遂缚作藩生,配向东南湿卑地,定无存恤空防备,哈哈哈哈,”
姜弘立踏着节拍,吟唱起诗人白居易的《缚戎生》,听得一众武人云里雾里。
监军康应乾轻捋美髯,附和笑道:
“姜大人莫不是在嘲讽辽兵?本官所知,李如柏、李如梅那群辽镇丘八,咳咳,”
康应乾说了一半,抬头望向帐中各人,见武将们没有表现出反感,这才继续。
“辽镇那帮人,常年和奴贼交往,本官看来,早已失去华夷之辨,坊间谣传,努尔哈赤曾是李成梁养子,不知真假,辽镇不可靠,李如柏作壁上观,幸而杜总兵已破奴贼·····”
帐中众武将一脸懵逼,各人虽听不懂缚戎生的言外之意,也不懂什么华夷之辨,不过听到最后是骂辽兵,这些南边将领无不点头称是。
坐在旁边的刘天星轻蔑的望向对面朝鲜将领,一言不发,一杯接着一杯喝着闷酒。
监军康应乾不时低语对他说些什么,刘天星脸色越来越难看,眼睛直勾勾的望着得意忘形的姜弘立。
“省吾,当年在平壤,你我并肩作战,杀得倭寇片甲不留,倭酋丰成秀吉亦不是对手!我等为万历皇帝除此大患,本官生平最是敬重张载、王阳明,省吾治国齐家,麾下人才济济,皆是良将。有省吾在,真乃大明之幸,苍生之幸啊!”
刘綎,字省吾,晚明武将都喜附庸风雅,喜欢给自己起一个莫名其妙的表字,刘綎也不例外。
很难想象,这位手持一百二十斤大砍刀在敌阵中猛砍猛杀的猛将,和孔圣人徒弟的三省吾身有什么联系。
两人商业互吹了几句,刘綎向姜弘立介绍几位义子,当介绍到刘招孙时,总兵大人放慢语速,举起酒杯,一字一句道:
“小十三今日擒获了奴贼细作,好像是奴贼阿敏的白甲兵。”
刘綎表面云淡风轻,说到建奴细作时,注意到姜弘立脸上表情发生轻微变化。
姜弘立朝刘招孙拱手,眼中神色转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刘把总年少有为,不愧是将门之后,将来必成大器!本将敬你一杯,”
刘招孙举起酒杯,目光炯炯,逼视醉意阑珊的姜主帅,脸上表情变化:
“姜大人不想知道,我等在建奴细作身上搜到了什么?”
刘招孙话未落音,大帐之中,气氛骤变,连一直沉默不语,脸色愁苦的朝鲜副将金应河也抬头望向这边,意识到将有大事发生。
大帐之外,刘綎精锐家丁只等号令,便要冲进来杀人,忽听外面有哨马来报。
“总兵爷,奴贼二贝勒阿敏,率兵已逼近大营,现在西北三十里外扎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