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清了粮秣转运问题,便是思绪可否出兵的时刻。
曹真凭案起身,转后从庋具中寻出一大摞布帛,逐一铺展在案几上,凝眉捋胡细细沉吟。
每一片布帛都颇大。
卷首有些以地域命名,如“天水”、“汉中”、“陇西”与“武都”等。
细文则是密密麻麻的计录了,此些被汉军所据郡县的实况。
如大致驻军多寡,关隘戍围有几多,粮秣出产及安置黎庶等,连各郡县每月运送的粮秣辎重都记录在侧。
有些布帛,则是以人名作序首。
如“蜀诸葛亮”、“蜀赵云”、“蜀魏延”、“蜀吴懿”、“蜀马岱”等等。
如若郑璞有幸目睹此案,便会惊诧不已。
出仕寥寥数年、年齿轻轻的他,竟也在列!
且记事颇为详细。
“蜀讨虏将军、领相府参军璞,广汉什邡人也。”
“其先父郑度,刘璋筹画士也,璞有其风。蜀丞相亮得之,辟为僚佐,颇为器异,常召之议军计。蜀主禅亦亲善之,以故蜀张飞次女赐婚之,为连襟矣。谣传巴蜀之地,士庶私谓璞类同于旧日蜀法正,有奇画策算且睚眦必报。”
“传闻,逆蜀讨平南中诸郡叛乱,璞有筹画之功;募南蛮之兵、断南中豪族根基,蜀丞相亮多用其言。”
“后领玄武督军,战阴平景谷道,以伏兵大败氐王符章,后符章举族内附蜀,乃璞此战之功也。”
“魏兴郡之战,璞亦随征。申仪投降、西城黎庶皆被迁徙、荆州从事州泰全军覆没等事,缘由未探明,固不能断言其设谋与否。”
“陇右之战,璞与马谡扼守萧关道。谡冒进,大败而归,璞以四千兵马坚守,抗故左将军郃、将军平与凌三倍之军。璞兵死十之七八,而军不溃,终得蜀将陈式及魏延麾下骑督赵广来援,活归。其忠不畏死,其义得士卒死不旋踵,其思奇谋善断,恐他日为我大魏之患也。”
“冬十月末,蜀丞相亮别遣璞督领本部至陇西狄道。璞分兵诸将巡防务,自携随从及弟子与游楚谈丝竹风雅,往来甚频,数月不怠,其心未知也。”
而曹真如今的目光,便是落在录郑璞之事的布帛上。
倒不是觉得,如今的郑璞是魏国最大的威胁。
而是诸如丞相诸葛亮、大将赵云、魏延以及吴懿等人成名太久,为人秉性、用兵设谋以及所长等等,世人皆有所耳闻。
一直督领雍凉兵事的曹真,因为防区连接巴蜀之地,更是早就了然于胸。
是故,正值郑璞驻守陇西郡狄道之际,他便想从郑璞旧日之事中,寻出其人的行事风格,以及用兵设谋的草蛇灰线来。
因近日逆蜀的各郡调度,颇为诡异。
冬十一月初时,鲜卑秃发部以游骑寇掠陇右渭水之北,蜀丞相遣吴班部助魏延扼守。
而汉中郡蜀赵云将褒斜谷、傥骆道的栈道悉数焚毁,且遣重兵扼守黄金峡谷,斥候常深入魏兴郡洵口戍围探察,戒备颇甚。竟不知为何,无有巴蜀之地遣军来援之下,汉中郡戍守之兵骤然增加了不少。
领蜀武都郡的马岱亦然。
扼守大散关之余,亦频频遣斥候右扶风探视,已然与鲜卑秃发部爆发多次小规模的冲突。
原先驻守在天水郡的吴懿部、虎步军孟琰部,则是分别往渭水河谷及陇关道增兵,防备魏军再度攻入陇右。
今扼守陇右权力中心的兵马,乃是关兴暂领的“賨叟”。
如若说,此些蜀军的调度皆属寻常。
然而逆蜀尚有一部兵马,动静及去向皆不明。
乃领军万余人的,备受逆蜀丞相器重的军中宿将,高翔部!
因派遣人陇右的细作,传递归来的消息,与凉州刺史徐邈故吏内通的消息,有冲突之处。
最早,逆蜀迫降陇西太守游楚后,乃是高翔领军驻守。
但郑璞领着本部兵马入狄道后,高翔部便移师至洮水东岸依山落营,以搭建浮桥的方式,与狄道隔水相望,互为犄角。
诡异之处便是在此!
万余大军在严冬时节,外出城池而落营,事出何故邪?
于细作传归来的消息中,声称高翔部落营之地,方圆十里皆有士卒巡视,警戒森严,擅入者皆缚之送至天水郡。
且此些巡视的将佐士卒,每日都是同一队,不曾轮换!
最令人匪夷所思的,乃是高翔不的军营之内,每日所飘起的炊烟数量,隐约有万余士卒之餐。
然而!
陇西功曹蒋流以职务之便,获悉及传递归来的消息,乃是狄道每旬运送至高翔部军营的粮秣,仅够千余人所食!
数月以来,皆是如此。
此乃效仿昔日汉武都太守虞诩讨伐羌胡之乱时,将孙膑的“增兵减灶”反其道而行之,每日增灶,伪作兵力强盛乎?
曹真耷眉阖目,径自捏胡而思。
无数次统御大军出征的他,自然知道粮秣对于士卒的意义。
无粮,军必溃!
纵使孙武、吴起等人,亦无法统帅无粮之兵。
而彼尚不可称之为名将的高翔,竟连续两月让士卒食不饱腹,仍能让军不溃乎?
此中必有诈也!
只不过,如若高翔部仅留千余人驻守军营,其余近万士卒又在何处?
莫非是,已经暗中归汉中郡驻守矣?
曹真倏然睁眸,从案几上执起关于汉中、武都二郡的情报。
“十月中旬,逆蜀赵云焚秦岭栈道。”
“十一月初,汉中西黄金戍围,增兵三千。”
“十一月末,沔阳县约有两千余兵马入城;褒中县沿着褒水口修筑戍围,驻军约莫三千。”
“十二月初,南郑县戍守之兵,增约莫两千。”
“冬十月初,戍守武都郡的陈式部,声称运粮秣辎重入陇右,遣兵沿祁山道戒备,遏止郡内士庶不可踏足一里之内,为期近十余日。”
“呼”
再度细细看读罢的曹真,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如若将汉中郡的骤然多出来的兵力,与蛰伏数月的高翔部对比,便能发现恰好吻合。
只不过,兵者当慎。
他没有当即做出断言,而是再度将目光落在徐邈转来的,陇西功曹蒋流所传递的消息上。
驻军在陇西狄道的郑璞部,来时仅有三千步骑。
其中部将狐忠部,已被遣去上峡门关隘驻守;而骑将杨霁则是落营在城北,每日全军俱出巡视洮水河谷的北段;唯有部将张嶷部驻守在城内,落营之地乃城西。
然而,同样有一举动,令人忍不住遐想联翩。
彼郑璞率军入狄道城之际,曾声称蜀丞相将陆续遣军来陇西驻守,让郡内士庶无需担忧魏军来袭而防备空虚。且正如郑璞所言,每一旬之期皆有千余兵马从狄道南城门而入,转去城西军营驻扎。
城北军营内,亦然依次增灶而加炊烟数量。
只是蒋流传来的消息,声称每旬调拨给城北军营的粮秣,不曾有增!
仍旧是仅供两千士卒所餐!
增兵添灶,而不增粮?
如此诡异之处,徐邈与郭淮皆在侧注释曰:“逆贼璞此乃效仿昔日董卓入雒,以兵寡而狡作兵盛之计也!”
嗯,最初灵帝崩而雒阳大乱,董卓得闻而仓促入雒,是时所领步骑不过三千。
自嫌兵少,恐不为远近所服,率四五日辄夜潜出军近营,明旦乃大陈旌鼓而还,以为麾下陆续领兵复至,而雒阳之内无有知者,皆畏董卓兵力强盛而不敢之为敌。且让故大将军何进及其弟何苗的部曲,皆畏董卓势大,而尽投归之。
今郑璞至狄道后,以所领兵少,乃效仿董卓每日让城西驻军张嶷部,夜里率军出城而旦从城南入,乃是想以不增兵而诈安陇西黎庶之心也!
另一心思,亦是想增声势,诈魏军细作传递不实消息归金城,让魏军以为狄道守军大盛,不可出兵而讨也!
曹真看罢蒋流所禀之书,眉目再度耷阖而思。
心中亦生出感慨,彼逆蜀郑璞,筹画之能不负类比法孝直耳!
年齿不过二旬有余,便能将人心策算得如此入木三分,试问举魏国后起之秀能有几人比肩?天下纷扰数十年来,又有几人类同!
不过郭奉孝、戏志才与周公瑾等数人罢了!
如荀公达、贾文和与法孝直等人,随军征伐出谋划策之时,年齿早就过了三旬,甚至过了四旬。
此郑家子不除,他日必为我魏国大患也!
曹真暗中对郑璞做出了断言。
亦然不再踌躇,睁眸执笔点墨,给雒阳曹叡作书请战。
缘由既不是想攻陷狄道,将有胸有韬略的郑璞扼杀在为患魏国之前;亦不是依着徐邈的献策,占据狄道后逆洮水而下威逼武都郡,让逆蜀在陇右后方不稳而进退失据。
而是陇西郡细作传来的消息:陇西安故县-索西城遗址-临洮县等之地,今已然被逆蜀丞相诸葛亮授降将姜维别领护羌校尉,募羌胡部落为义从,且设养马场训练骑卒矣!
绝不可坐视,逆蜀训练出大量的骑卒!
这是曹真无法姑息的缘由。
因已经占了陇右、拥有地利的逆蜀,一旦拥有了大量的骑卒,便是兵出凉州之时!
而受制地形难于驰援凉州的魏国,恐凉州不可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