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七月。
苍穹之上,白云朵朵化苍狗,随风竟逐日。
而地表上的景谷道,亦有两支骑兵在追逐,间距约为一箭之地。
后方的那股约莫四百骑,人不披甲,手中皆手执长矛或环首刀,斜斜背着自制的杨木弓,皆不惜马力亦不畏马蹄被山石所伤,奋力扬鞭,死命抽打着胯下战马,让战马加速。
他们是栖居在景谷道前段的氐人。
来自不同的邑落,却是有着同样的信念。
“呼嚯!”
“呼嚯!”
整齐的呼哨与高扬起的长矛,昭示着他们想将前方那股百骑挫骨扬灰的愤慨。
前方正亡命而逃百骑,自是杨霁所领的白马氐。
不过,他们脸庞上半丝慌张都无。
个别人仗着骑术精湛,在疾驰之中,还高举手臂一阵怪叫肆意卖弄。
而赵广,则是独自吊在白马氐队尾,将身躯俯于马背上,双腿紧紧夹着马腹,空出双手持两石强弓,侧头眸如鹰隼,盯着后方的追兵。
偶尔,有氐人追入射程内,便引弓放矢。
“嘣!”
每一次弓弦声响起,都会让身后追兵迸发一记悲鸣。
于驰骋中回身而射,且例无虚发!
举今被困在巴蜀之地的大汉,因匮乏战马的缘由,善骑战的后辈已然寥寥无几。
更莫说是骑射!
赵广能为之,乃是因他阿父征南将军赵云之故。
抑或者说,大汉精通骑战的将领,自马超亡故后,赵云已无人比肩!
最初赵云与先帝刘备得以结缘,乃是公孙瓒遣赵云为先帝掌骑卒!
然而很可惜。
后来先帝刘备半生寄人篱下,并无资财建立骑兵;后来坐拥荆南、巴蜀,亦因为此些地域无战马。
是故,赵云此生所精的骑战,就此埋没。
抱着遗憾,赵云将希望寄托在次子赵广身上。
如功勋之后,年齿十五六便可入朝为郎,但赵云一直让赵广白身,将之带在身边,悉心教导毕生所精。
毕竟,赵广乃次子嘛。
父辈的爵位,轮不到他继承;父辈所学,却可以继承。
嗯,于这位征南将军的心中,一直坚信大汉终有一天会夺回陇右,定鼎关中。
虽然他自己,不一定能看得到。
然而他坚信次子赵广,能等得到!
届时,大汉夺回陇右,可依托雍凉的战马建立骑军,赵广便可以成为掌骑之将,于沙场上纵横,上可报国家,下可觅封侯!
后,赵广被丞相授职募兵,赵云不仅给了老卒部曲,还将最好那匹战马给了他。
殷殷叮嘱,“你兄长在朝为官,若无意外,此生皆劳神于案牍。真定赵家的勇武之风,便由你来彰显了。”
对此,赵广铭记于心。
恰好来此地时,遇上郑璞遣杨霁领骑出战,他焉有不试试自己骑战的能耐?
若区区阴平氐骑,他都不敢为之
索性,寻个无人之处,自刎罢了。
莫给他阿父丢人。
自然,骑射乃是个人技艺,与统帅骑战乃两码事。
赵广故意吊在队尾,持弓而射,乃是想不停撩拨这些阴平氐骑的怒火,诱使他们继续追击。
这是郑璞的将令。
尽可能将这些阴平氐骑,诱杀!
为了逼迫阴平桥头戍围的驻军,不得不出兵来战!
然也,郑璞领着两百人,在景谷道依山傍水落在营寨,以身做饵,兼行“焦土战术”,却没有引出桥头戍围的驻军。
嗯,焦土战术,正是赵广及杨霁百余骑白马氐所为。
不再“迁民”,改为频频出击。
杀戮一切看到的牛羊,烧毁沿途阴平氐小邑落的房屋,纵马践踏他们即将收割的麦粟,还有以枯草引火焚牧场。
让他们无过冬之粮!
逼迫他们去寻各自部落大酋哭诉,让部落大酋前往桥头戍围求援。
然而,烧杀掳掠数日后,不见桥头戍围驻军出击,周边各个小邑落却是自发凑成了四五百骑,前来追杀杨霁的百余骑。
或许,他们觉得不过百余骑来扰,无需劳烦桥头驻军吧。
因而,郑璞便想着,诱杀这些氐骑。
只需能伏杀这些部落氐骑,桥头驻军为了稳住人心,必然会出兵。
即使依旧按兵不动,郑璞以斩杀数百骑的战绩,以及先前掳掠的氐人及牛羊马匹,亦可够玄武军扬名了。
赵广与杨霁,今日就是诱敌的。
前方约莫五里处,郑璞带着两百士卒,悉数携带军弩列阵,已然伏在道边了。
且无需担忧被发觉。
骑兵追逐战,战马的速度将被提到极限,待这些阴平氐骑发现郑璞的弩阵,仓促之间,已然无法让战马瞬间调头!
尤其是,赵广及杨霁带着百余骑,一直刻意控制马速。
与身后的追兵,保持在一箭之地内。
诱他们不舍放弃!
五里距离,于骑兵而言,不过稍纵之间。
“呼嚯!”
穷追不舍的阴平氐骑,忿怒的咆哮着,依旧带着将白马氐骑挫骨扬灰的愤慨。
然而,沿道拐过一山脚弯处时,变故突生!
一记轻脆且尖厉的鸣镝,击穿了苍穹!
“击!”
“击!”
也让伏在沿途的郑璞,以及传令小卒,口中暴呵下令,让结阵以待的两百弩兵,扣下了军弩悬刀。
瞬息间,弩矢如蝗!
“嗡”一声,竟压制了如雷的马蹄声。
追来的阴平氐骑一看,惊恐大叫,阵型瞬间骚乱无比。
冲在最前方的氐骑,用力踢着马腹,冀望冲过弩阵所覆盖的地带;中间的追兵则是拼命想调转马头往回跑。
然而,急速奔驰的战马,怎能在瞬间转换方向?
密集的弩矢,终究亲吻了他们。
一时间,战马的嘶吼,人儿的凄厉惨叫,洋溢了山道。
四五十骑倒地,死去的以鲜血浇灌大地,断胳膊折腿的哀嚎不已。
“进可活!”
剩下的阴平氐骑中,在第二波弩矢加身之前,有一人大声吼着,率先拨转马头,驱马往郑璞的弩阵冲去。
十分明智,做出了此刻最佳的选择。
亦让其他阴平氐骑,迸发了骨子里血勇,随之冲锋而上。
因为以战马的速度,郑璞的弩阵仅能再倾泻一波弩矢,便会被突阵而入,肆意屠杀!
然而,他们却是没有机会了。
先前驰马而过的白马氐,已经冲上缓坡,在杨霁的率领下完成了迂回,正加速冲阵而来!
想趁着阴平氐骑阵型崩溃之际,突阵掩杀!
一直吊在队尾的赵广,则不需要那么麻烦。
骑术精湛的他,依托胯下战马的雄峻,无需太大的空间,便调转了方向。
当他让驱战马加速,形成冲锋之势,竟成为了白马氐的突前之骑。
然,他毫无畏惧!
当即,双脚狠狠在马腹一踢,一骑当先。
疾驰之中,还引弓搭箭。
“嘣!”
“嘣!”
二石强弓深沉且刚劲的弦声,似乎都没有间隔的时间。
纵马不断缩小两军的距离,短短几十个呼吸的时间,赵广便引弓近十余次。
且十中八九!
如此精湛的骑射,引发了背后白马氐人的喝彩,“威武!!”
然而,他们的喝彩,有点过早了。
说时迟,那是快!追击逼近阴平氐约莫二十步的赵广,已然将二石强弓别好,双手执长矛,厉声高呼,“诛贼!!”
他的长矛,竟长约丈五!
且两端皆开刃,刃锋各长一尺!
乃是幽州抗鲜卑、乌丸的边地骑卒,勇力过人者喜用的两刃矛!
非力大且技巧者,不可使。
如昔年公孙瓒,便是善使两刃矛的佼佼者。
因持此矛者,不仅需要膂力过人,以保障突刺时迅速抽矛而去,尚且要精通左右顾盼而战的技巧。不然,另一端的矛刃将会误伤自身。
身长八尺有余,比他阿父赵云还要雄壮几分的赵广,自然其中之一。
“杀!!”
战马急促逼近,赵广口绽咆哮。
倚仗着双刃矛更长优势,率先突刺而出,让一尺有余的锋刃,在阳光下泛起死亡的光泽。
引众阴平氐骑突袭郑璞弩阵的那人,亦不甘示弱,目眦欲裂挥舞的长矛与战。
然而,出矛突刺时,他才猛然发现,自己太短了。
对方的长矛太长,绝对能在他的长矛临身之前,洞穿自己。
但是想驱马避开,亦无可能。
索性,心里一横,他双手持矛斜扫而过。
想拨开两刃矛的突刺,然后再趁着两马交错而过的空隙,以自身精湛的骑术,瞬息间拔出腰侧的环首刀,将之拦腰劈断。
嗯,想法很美好,深谙骑战技巧。
却是忽略了,赵广长得雄壮无比,膂力过人!
再加上借着马力冲锋的力道,岂是他能拨开的?
“咄!吱”
长矛横扫,狠狠的撞在双刃矛上,却没有让一尺有余的锋刃偏离半分。
反而强大的反震力,让那阴平氐两臂发麻,身躯不稳,差点没跌落战马下。
然后,就是“噗呲”一声,他就飞了起来。
身无片甲的他,身躯犹如纸糊,被一尺有余的锋刃洞入,从背面冒了出来。还在高速奔驰战马的强大惯性下,带他离开了马背。
各种呼哨怪叫而来的阴平氐骑,则是一片哑然。
犹如被狠狠捏住了脖子的鸭子。
他们那位带头冲锋的主心骨,方才悍勇向前的猛士,一个照面就串在了两刃矛上。
“挡我者!”
“死!!”
骁勇无比的赵广,口中再度吼声如雷,将手中双刃矛横甩,抛出那人的尸体。
双腿夹马,提腔收腹,以腰发力,手臂顺势将双刃矛在半空中画了个半环,直接当成了装上了长柄的环首刀来使,反手就斜削而去。
“啊!!!”
一记凄惨的悲呼,短暂又急促,然后戛然而止。
那是有名阴平氐骑,被双刃矛长长的锋刃,从肩膀顺到腔腹切开了。
就连他胯下的战马,都被去势不尽的锋刃扫到侧背,骤然受痛之下前肢吃痛,马躯一矮横飞而出,轰然倒地。
“呔!”
赵广又是腰腹间提气,一声戾啸。
一寸长,一寸强!
手持双刃矛的赵广,无一合之敌,犹入无人之境!
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就刺死劈开数十阴平氐骑,深深突入阵中。
夫战,勇气也!
狭路相逢,唯勇者胜!
赵广一骑一矛,犹如豕突之勇,所向无前!
一时之间,整个阴平氐骑都为之气夺,人人脸上大怖。
而紧随其后的杨霁,与其他白马氐,则是看得热血沸腾。
他们狠狠的夹着马腹,挥舞着手中的环首刀或长矛,将踏破阴平氐人的决绝,化作口中的咆哮。
“呼嚯!”
“呼嚯!”
尤其是杨霁,炙热的眸中,还夹带了一缕思念。
如入无人之境的赵广,和他记忆里一个的故人,很像。
是骁勇异常的西凉马超。
马超年少入伍,未及弱冠,便被举军上下赞为“健”;及长,逢战常自驰马领前驱,持矛豕突无前,当者披靡。
杨霁当年有幸见过,马超率领西凉铁骑突阵,那时便惊为天人。
亦是他为何领族人,兴兵响应马超取陇的缘由。
然而,如今,马超已然病故数年了。
而统领残缺西凉铁骑的马岱,论个人勇武,抑或统骑而战,比马超差太远了。
唉
西凉铁骑者,乃无前也!
可千里奔袭而不倦,绝尘而战。
明明是皮革轻骑,亦可有马铠重骑的威势!
但若突前之将,无豕突之勇,无气夺三军之威,不过是普通骑兵罢了,焉能称为“铁骑”?
心中闪过些许惋惜,杨霁再度凝眸,微微斜头闪过夹带劲风而来的长矛,手中亦然高高扬起了环首刀,以刁钻的角度划劈而去。
一颗人头,被劈砍入尘埃中。
“呼嚯!”
“呼嚯!”
众白马氐骑卒,奋力狂吼着。
用马蹄声颤抖了大地,用喊杀声摧残对方的耳朵,如同洪流挟带雷霆万钧之势,紧随赵广及杨霁身后冲锋而上。
锋利的环首刀,高高扬起!
人借马力下,在双方靠近的那一瞬间,利用巨大的惯性将那些阴平氐骑劈得头断肠流。
此刻的景谷道,马蹄卷起了阵阵闷雷,氐人的呼哨声,被杀者的临死惨叫声,战马受创悲鸣声,让白龙江亦为之惊恐,悄然掩盖了潺潺流水声。
“杀!!”
“呼嚯!”
阴平氐骑的阵型,犹如被篾刀分开的竹片一样,猛然从中间破开。
不停的有人头被砍断,在刀锋的余力下,飞起空中,打着旋跌落尘土,被马蹄践踏成肉糜。不时也有马匹跪倒,骑卒腾飞数丈,重重砸在地上,伴着骨折的清脆声响,口中喷血不已,痛苦毙命。
约摸一刻钟的时间,以赵广为锋刃的白马氐,就凿穿了阴平氐骑的阵列。
“转马!”
“转马!”
赵广立即只手持矛高扬示意,大声呼唤着。
只手扯住马缰绳,拨转战马往缓坡上冲,带着白马氐迂回。让战马再度加速,准备第二轮冲锋。
“加速!”
“加速!”
然而,当他让战马再度高速驰骋返归,却是发现战事似乎结束了。
那些亦然精通骑战的阴平氐,被凿穿阵型后,自知以零散的阵型无法抵御冲阵,徒留于此不过是被肆意屠戮。
便有许多人下马扔了刀矛,俯首于道请降。
亦有些机灵的。
纵马奔至两侧山脚,便弃了战马发足狂奔,沿着小溪流辟出来的羊肠小道遁去。
嗯,此刻乱糟糟的战场,是不会有人追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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