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申时。
句扶赴约,而庞宏果如所料偕蒋显而来。
至于张表,则是署公今日事毕后,一路疾行而至。
郑璞与柳隐逐一盛情请入,柳家扈从婢女忙碌穿织其中斟酒奉食。
虽无佳人鼓乐轻歌曼舞,却胜在无尊长同席,可无所拘束肆意言笑谈乐。
众人觥筹交错,嬉笑怒骂释放真性,尽是不亦乐乎。
却不想,酉时方到,于外候门的柳家扈从,竟入内执礼禀报:“郑郎君,门外有一人来访,自称尚书台选曹郎,陈奉宗。”
选曹郎陈奉宗?
陈祗?
郑璞听闻,心中诧异莫名。
他与陈祗未曾谋面,且不同曹署公,为何不请自来邪?
而席内的张表听得真切,见郑璞兀自诧然,还以为他不知陈祗其人,便上前来解释了一番。
陈祗,汝南人,乃名士、前司徒许靖兄长之外孙。
少孤,于许靖家中长大,为人相貌威武、性情庄重严厉,弱冠时,才学与持重之名便扬于巴蜀之地。后许靖过世,其子少夭且孙年齿尚幼,朝廷便以陈祗名声,及有许靖昔日“人伦臧否之称且私情不协”之风,乃辟命为选曹郎,主管铨选官吏事务。既彰显抡才是举,且兼全门荫之意。
说罢,便笑吟吟加了一句,“子瑾,陈奉宗已然名士矣!现慕名而来,乃幸耳!不如我等移步迎之?”
“嗯,依伯达兄之意。”
点了点头,郑璞整理了下衣冠,步出门外,先拱手作礼,“陋室小宅,不想得奉宗兄屈尊前来,蓬荜生辉也!”
却不想,那陈祗回礼后,只是微颔首“嗯”的一声,便步入来。
或许,汝南许氏乃大汉望族高门,陈祗长在许家,因而耳濡目染便养成的气度吧。
郑璞心微不悦,依旧春风满面。
待迎入内,扈从添好食案,他竟不入座。
反而负手而立,面有矜容,神情亦颇为倨傲,目视郑璞道:“久闻什邡郑子瑾文采斐然,心有慕,故不请自来。不求羔酒之甘、珍馐之美,但愿得见子瑾文采耳!”
话落,席间倏然静寂。
郑璞闻言,亦蹙眉眼眯。
虽不知陈祗为何作挑衅姿态,但郑璞已不想究其缘由。
他张罗此宴,本是为柳隐引见句扶,陈祗不请自来便罢了,竟还倨傲无礼,有意刁难!
真当自身薄有名声,便可让他郑璞屈尊奉承?
岂有此理!
心早不喜的郑璞,目视片刻后,声音倏冷,“不知奉宗兄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仅是想知,谯允南识人是否有误罢了。”
“呵”
一声晒笑,郑璞阖目略作思吟,心绪一动,便睁目而答,“好!既然奉宗兄有如此雅兴,我岂有拒绝之理!”不等陈祗开口,又以手环屋而示,“以此陋室小屋为题,我作骈文一篇,为诸位助兴!”
说完,矮身执起酒盏,且饮且步且吟诵。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南阳咳!咳!”
吟诵至此,郑璞猛然迸出一阵咳嗽。
看似,是一时气郁于胸。
然,却是他心道了声好险,差点将“南阳诸葛庐”给顺出来了。
倒不是不可,只是身为相府僚属,如此明言奉承阿谀于丞相诸葛亮,他会被人鄙夷为谄媚之徒。
“子瑾,无碍乎?”
“子瑾兄,且先饮,润润喉。”
众人不明就里,自是纷纷出声发问。
郑璞面色不变,颔首向众人致谢,趁着将酒盏凑近嘴边之时,暗自思量下文当如何叙。却不想,酒盏早空空如也,便将手中之盏往宴间伺席的柳家扈从一伸。
“酒来!”
作态,端的慷慨激昂!
加之其丰神俊朗、气宇轩昂的容貌,不由令人暗自心折。
“壮哉!”
被感染的柳隐,亦是豪情大发,击案而赞。
旋即,便挥手摒退扈从,起身自提起陶壶步来,轰然放声,“且让我来为子瑾把盏!”
微俯首,双手执盏接过酒水,心有所思的郑璞眼眸一亮。
执酒盏向众人遥敬后,自己一饮而尽,便掷于地下,朗声而道,“南阳庞公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庞公,便是隐士庞德公,名隆荆楚之地。
因水镜先生司马徽年齿小庞德公十岁,以兄事之,称之为“庞公”,故“庞公”之名由此而来。郑璞将之与杨雄的子云亭相提并论,毫无突兀之处。
众人听罢,皆心旷神怡。
既是叹服郑璞的才思泉涌、文采斐然,短短时间内竟以小宅陋室为题,便将一篇辞藻华丽、朗朗上口的骈文一蹴而就。亦是为此文中所寓意的洁身自好、不慕名利态度以及高洁傲岸的情操所倾倒。
“妙哉!”
“贤哉!”
“美哉!”
一时间,盛赞之声,不绝于口。
赞罢,又不约而同的,“唰”一声将目光投在兀自傲立的陈祗身上。
此情此景,若按当下风气,陈祗该整理衣冠以示庄重,再拱手告罪出言谦逊。然后郑璞亦自谦两句,不计前嫌盛邀入座,让士林里就此多一段津津乐道的佳话。
陈祗亦是这样打算的。
他本与郑璞无仇无怨,今日贸然登堂诘难,乃是抹不开车骑将军刘琰的情面。
嗯,刘琰前有抨击郑璞之举,已然不和。
后知郑璞被辟入丞相府,恰好间闻今日之宴,便托付陈祗前来寻故指摘一二,隐晦告诫郑璞莫小人得志作反讥之言。
陈祗本是不情愿。
然,许靖生前与刘琰多有来往,无法回绝。
不过,前来之际,他心中亦早有打算。
想着故作倨傲之态激怒郑璞,随后再放低姿态谢罪冰释前嫌,如此既能有交代于刘琰,又能和善于郑璞,取两全其美之意。
却不想,他尚未出声,郑璞反倒先行拱手做了一礼。
声音依旧慨然激昂、掷地有声,“我本山野鄙人,不敢污高第之耳;此乃陋室小宅,不敢屈高士之尊!”
言至此,又伸手往门外虚引,“尊驾,请!”
竟是当面逐客!
顿时,屋内又一片死寂。
众人皆愕然,他们百思莫解,为何郑璞竟作如此刚愎态。
明明同朝为僚,自是以和为贵。且郑璞若让一步,便可彰显自身虚怀若谷的胸襟,邀名于世,为何以强硬态度逐之?
当面折辱之,固然一时畅快。
然,那陈祗颜面无存之下,以后岂不是化成仇雠?
何苦来哉!
事实上,郑璞话落之时,陈祗早就作色。
怒发冲冠、目眦尽裂虽无,老羞成怒却是有之。
“今日,有扰了!”
当即,陈祗一拱手,撂下低沉且愤愤、几是从嗓子挤出来的话语,便转身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