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履缓缓的马忠,并没往署屋而去。
反而折回小校场内侧,一路颔首给那些行礼的甲士致意,寻到了餐食之处。
此间颇为宽敞,早有许多甲士在狼吞虎咽。军中多鄙夫,这些甲士餐食的姿态,有箕踞、倚廊、席地盘腿等,且吧唧之声甚大,不绝于耳。跪坐于仄案前端正用餐的,寥寥无几,看那甲胄应是都伯或军中文吏。
或是习惯了,见主官马忠入来,众人皆是颔首而笑,并不禀礼。
“所食多寡,量自而取。”
马忠侧头,目视郑璞颔首,叮嘱了一声。
“诺。”
恭声而应,郑璞微抬头,目线越过众人看餐食,不由心中赞了句:好生丰盛。
他处军营,稻饭管够便足矣。
这里的餐食,竟有稻饭、豆饭、几种盐菜可选,且那冒着缕缕热气的酱汤,还有些许油花晕开。
实属难得。
或是军中汉子食量大的缘由,取餐的陶碗颇大。
郑璞瞥了眼点点糠皮的稻饭,索性稻饭、盐菜和酱汤全取在陶碗内,寻到案几隅角入座,亦顾不上形象,俯首执箸大口扒拉。
他确是饿得狠了。
丞相诸葛亮饮食清简且量少,他昨暮食半饥半饱,夜里又几无眠,腹中早就空空如也。
却不知,远处端正用餐的马忠,眼角余光一直瞥来。
见他如此做状,便收回视线,嘴角微有弧度。
少时,微微打了个饱嗝,郑璞搁下竹箸,侧头看马忠尚且慢条斯理用餐,便先自行步出屋檐外取水漱口,驻足静候。
站立数息,本来就困乏,甫一餐食罢,不由睡意阵阵来袭。
郑璞强忍着打哈欠的举动,将目光投去餐罢而出的甲士身上。此刻用餐的健儿,脸带倦容,双眼困迷,应该都是值守宿夜的。甫一出来,便边走边卸甲,往那几个军帐归去。
亦让郑璞瞧得仔细。
他们都大多椎发,或椎髻弜头,以布裹之。身着斑斓织,衣裙皆比汉人短了些,个别魁梧雄壮者,裸露于外的肌理上尚有条状黑青色文身。尚未入帐,便矮身除去布履足衣,跣足往地上且跺且搓,似是在释放被履衣束缚的不耐。
“他们都是賨人,别称板楯蛮,号‘巴郡神兵’。”
正当郑璞细细观量时,一记淡淡的声音,传入耳中。
侧头一看,却是马忠不知何时来到身侧,也正目视着那些健儿,语气缓缓,“天性劲勇,以板为盾,善弓弩矛戈。人多率直豪迈,好淫祀,喜歌舞,善狩猎且酿酒。昔日曾举族出征助高祖定鼎关中,后又多次助朝廷平乱。然,先帝定汉巴之地时,曹公迁七姓夷王朴胡与邑侯杜濩安置邺城,数万户賨人至关中。今三巴之地,賨人声势已然不如之前矣。”
“原来是白虎复夷,多谢都督解惑。”
郑璞听罢,便出声言谢。
嗯
一个轻微的鼻音。
马忠摆了摆手,径直趋步在前,示意郑璞跟随,“子瑾昨夜似是无眠吧?”
说完,不等郑璞回答,便又加了句,“你若有心兵事,尚得早日习惯这行伍粗鄙之处。嗯,礼少些,军中兵卒多桀骜,鄙缛文者众。”
“诺。”
“昨夜,丞相招我议事,言你有筹画策算,让我多顾看些。日后,若你需舆图等物,或想观摩各部兵卒如何配合组阵演武,尽来寻我便是。”
“璞多谢都督!”
“句孝兴,你已识得了。他为门下录事,兼领军正,掌军中律法。你以后点卯告假,或是外出署公需甲士护送等事,寻他便可。”
“诺。”
“还有,军中兵卒多目不识丁。你昔日在家中桑园授蒙学,今到了相府,若闲暇之时,可给那些兵卒讲讲。不求让他们尽数识字,用你新字书里那些典故,多传授些忠君守节、克己向善之事。”
“诺!都督放心,璞知此中轻重。”
一路缓步行。
马忠既是殷殷谓之,又是频频点出军中事务及郑璞日后职责。
待到了门下督署屋前,他才止声,入内自行坐下了,便以手指一席示意郑璞且先坐候,便轻轻的叩了叩案几。
随即,便有将率、甲士以及早就恭候在外的假佐纷至踏来。
马忠逐一细声问及今日各种琐碎,时不时还执笔俯首疾书一番,好不忙碌。
亦让百无聊赖的郑璞,困意更浓了。
他有些迷茫,马忠是为何让自己留在此枯坐看。
且,他身为书佐,案牍撰文之事,岂不是他的职责所在吗?
为何不唤他执笔呢?
许久,屋外再无僚属入内,马忠似有些疲惫,搁下笔轻轻揉了好一会儿的眉心,忽然发问,“子瑾,困乏否?”
呃
安能不乏?
我就差没掐腿以提神了。
闻言,兀自强打精神的郑璞,侧头而顾。
却是瞧见,马忠正斜头而顾,眼神及嘴角满是戏谑;与之前干练且苛肃的形象,判若两人。
心中微愕,郑璞略作停顿,还是据实而答,“回都督,璞颇为困乏。”
“嗯,我亦颇困乏。”
点了点头,马忠起身挺腰耸肩缓解久坐酸楚,便往署屋外步去,边走边言,“同是深夜才眠,我还需值守昼日,子瑾却是能归家安歇,实在令人心意难平啊!”
已起身步行随后的郑璞,闻言又怔呆:他方才叙,我早就可以归去了?
“哈哈哈”
顿时,马忠见他状,便齿牙春色。
好一阵,他才笑罢,伸手拍了拍郑璞的背,“我等巴人好戏谑为乐,賨人更甚之。子瑾早日习以为常,他日督领他们,亦能少些坎坷。”
嗯!?
我要掌军?
原本还暗自愤愤的郑璞,心中瞬息泛起欣喜,努力用很缓和的声音,“都督方才是说,璞日后要领军?”
“乃丞相嘱我之事。”
马忠点了点头,作肃容,“不过,尚未到时候。子瑾先熟悉军中事务,且静候吧。嗯,这些时日,你若得闲暇,可随句孝兴于军中行走。”
“诺!”
郑璞亦作肃容,拱手而拜,“璞定不负丞相厚爱,以及都督提携。”
“无需多礼。”
马忠摆了摆手,步出署屋,往右一指,“此乃你署屋。我麾下之人,无分兵卒与文吏,一月须夜宿相府一旬之期。可多,不可寡!违者,行军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