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羡梅一共分十次,从不同的店铺里买了画眉笔回来。
左梦庚一一查验过,其中太半是石墨,还有的则是炭笔。
“这些就留给你用了。”
炭做的画眉笔没用,左梦庚就都给了左羡梅。
看到那么一大堆的画眉笔,左羡梅人都晕了。
“这……这怎用的完?”
用一辈子都用不完啊。
左梦庚想想也是,不过突然有了一个主意。
“妹妹,你看,这些画眉笔除了能够描眉之外,是不是可以在纸上书写?你说,用来做笔如何?许多时候,是不是比毛笔要方便?”
左梦庚想到的东西,就是铅笔。
这个时代书写、绘画什么的,用的都是毛笔。
可这种笔写字、画画都很漂亮,但用起来十分的麻烦,远不如铅笔。
尤其是测绘制图、文件书写等,铅笔更加方便。
左梦庚把铅笔的制作方法说出来,交给了左羡梅。
“你在家中,反正也无事做。不如找些人来,帮哥哥做这个铅笔如何?做的好了,每支我给你一文的工钱。”
对于这个妹妹,左梦庚早就想要进行改造了。
奈何事忙,始终没机会。
借着铅笔制作,算是一个不错的由头。
等到天长日久,潜移默化,这个妹妹一定会有个不一样的人生。
既然是给左梦庚帮忙,左羡梅自然痛快答应。
“能帮到哥哥就好,工钱什么的,就算了。”
左梦庚却不这么看。
“咱们是兄妹,你帮忙是应该的。可其他人呢?他们在府里本来都有事做。被你叫来制作铅笔,肯定会耽搁本来的事。一次两次还好,时间长了,他们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不愿。干活的时候,也就没有那么痛快了。倘若能够赚钱的话,你说他们还不愿意吗?”
这种人性的剖析,显然不是左羡梅能够想到的。
一席话,又让她学到了不少,也就不再拒绝。
弄到了石墨,左梦庚亲自动手,在左荣、左华的帮助下粉碎成了末状。
不过砖窑那边还没完工,还不到烧制耐火砖的时候,暂时还不需要拿出来。
后营则迎来了第一批兵源。
人不多,只有一百来个。
但这批人很特殊,因为全都是识字的。
二十一个秀才,八十多个童生。
这些读书人原本应该有着优渥的生活,享受着人上人的待遇。
可惜,这是明末。
国家财政崩溃的情况下,能够照顾到举人阶层就不错了。
至于秀才、童生,其实和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
于是在畿辅的天灾之下,这些人也同样失去了家园和土地,成为了流民,饱尝颠沛流离、饥饿死亡的威胁。
最终,所有的体面都顾不上了。
码头招工的时候,为了自己的肚子,也为了家人,这些读书人同样踊跃报名,成为了劳工的一份子。
其实左梦庚早就知道这些人的存在,但一直都无动于衷,坐视这些人和普通的流民一样,下河捞船、泥塘打滚。
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这些人接受劳动改造。
毕竟从前是读书人,思想和经历都跟普通的百姓不同。
如果太快地让他们重新好起来的话,又会激发他们的傲气,让他们重新回到人上人的理所当然中。
可经过了劳动改造之后就不同了。
这种极度的重体力劳动,一方面可以褪去他们身上的娇骄二气,同时也能够让他们切身处地感受到民生疾苦。
事实证明,这样的做法很有效。
当着一百多个读书人站在左梦庚面前的时候,明显可以感觉得到,他们变得稳重朴实了许多。
“你叫什么名字?”
左梦庚的问话很直白,如果是以往,肯定会被这些读书人嘲笑讥讽,不屑于来往。
可是今天,这样的话语让他们没有任何不适。
“禀告千座,我叫陈芷。”
回答的人,是一个年近三十的中年人。虽然体型瘦弱,但还是能够看出来,隐藏在衣服下的,全是肌肉。
“你是秀才?”
陈芷错愕了一下,露出一个往事不堪回首的神色,随即又变得平常。
“我是天启元年河间府秀才。”
“怎么变成流民的?”
陈芷的神情再次波动,几番不想开口。但是在左梦庚的威压下,还是说了。
“去年大旱,家里的田长不出粮食,该当的都当了,还是食不果腹。后来流民作乱,家里的房子被烧了。在下和妻儿无处可去,只好到处乞讨,一路辗转,到了临清。”
左梦庚追问道:“你是秀才,有功名的。就没去投奔亲属,或者找同门接济?”
陈芷无声大笑,满是苍凉。
“秀才算什么同门?谁会和秀才称兄道弟?我家世代务农,老父母含辛茹苦,努力耕作供养我读书。还没等我考上秀才,二老就已经积劳成疾,撒手人寰。如今想来,读这圣贤书又有何用?”
左梦庚并没有放过他。
“你既然是秀才,按理应该可以从官府得到廪米的,不够养活一家吗?”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起来,陈芷竟然咬牙切齿,怒不可遏。
“廪米?呵呵,那府里、县里的狗官们早就将廪米给贪墨去了。足足六年的时间,小的一粒廪米都没见过。”
左梦庚都被吓到了。
知道明末政治黑暗,官吏贪婪,可是没想到居然连读书人的福利都给贪的。
“你们就没闹吗?那么多读书人闹将起来,学政岂会视而不见?”
知晓他不懂,陈芷详细说了。
“千座有所不知,学政大人远在京师,小的们怎会轻易见到?府里、县里的官吏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把持言路。谁敢不满,必遭报复。”
左梦庚还是想不通。
“秀才当中,有财有势者不少,难道也不敢出头吗?”
所有的读书人都要经历童生、秀才、举人的程序,才能步入官场。
世家大族的子弟也是要考上秀才后,才能准备考举人的。
这种人家怎会怕了官吏?
陈芷的苦笑里满是辛酸泪。
“既是大族,又怎会在乎区区廪米?和父母官勾结,多占几亩田地,不是什么都有了?”
左梦庚明白了。
到了明末,读书人的人上人地位,也不是谁都能享有的。
和任何时候一样,有权有势者才能霸占利益。
功名也只不过是个名份,没权没势的和普通百姓又有何区别?
天底下的秀才、童生多如牛毛,也配称读书人?
“本次我后营招兵,各位都报名了。从今以后便是武人,没了士人荣耀,可能甘心?”
又有一个童生蒋巍站出来。
“千座,您看看我等,连饭都吃不饱,家里亲人嗷嗷待哺。天大地大,还能有肚子大吗?无论如何,一家老小活下去才是正经。”
秀才王昀更是道:“朝廷连我等读书人的活路都不给,我等自寻出路,夫复何言?”
一时间,群情汹涌,每个人都有诉不完的怒火。
一个王朝的景象,其实不需要看民间如何。
只需要看本该作为王朝基石的那群人如何,就能有所感悟。
明代重文轻武,文人地位尊崇。
可如今作为文人根基的秀才、童生都食不果腹、生不如死,那么这个王朝距离覆没也就不远了。
左梦庚挥挥手,示意大家停下来。
“既然大家对从军行伍没有什么顾虑,那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也好让各位能够安心做事。”
事关日后生存,这些秀才、童生全都打起了精神,等着看这位年轻的千总有何方略。
“你们都是读书人,相比起一般的百姓,一个最大的优势就是读书识字,同样也更明事理。这是你们的优势,我希望你们能够发挥出来。”
见大家迷迷糊糊的不解其意,左梦庚继续道:“军队,或者说军人,也是必须要读书识字的。”
当许多人脸上露出不屑神情时,左梦庚的话如同惊雷席卷。
“国之大事,在戎在祀。既为国之大事,焉能不慎?什么是沙场?沙场就是用无数人的生命填补出来的胜利。生命重不重要?如果说不重要,你等为何甘愿放弃读书人的体面,来这里从军?你们的生命重要,士兵们的生命就不重要?”
这种观点在这个时代绝无仅有,给这群读书人带来的冲击,也是无与伦比的。
在大家震撼的同时,左梦庚锋芒毕露。
“一支军队,倘若从上到下,人人都能读书识字明事理,那将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上令下达,畅通无阻。即使是一名最普通的士兵也知道该如何作战,也知道自己的职责,你们想想,这样的军队将多么的可怕?”
这个时代的军队,其中的读书人凤毛麟角。甚至许多主将,都是大字不识的厮杀汉。
左梦庚竟然要求后营从上到下全都要读书识字,着实惊世骇俗。
“因此,你们来到军中的第一件事,就是读书、识字!”
好吧,更大的冲击在后面。
一群秀才、童生面面相觑,还以为左梦庚糊涂了。
他们是读书人啊,他们本来就是识字的啊!
“以往你们读书、识字的方法并不够好,在这里,你们要学习的是新的读书识字方法。然后,需要你们做的,就是去教给每一个士兵。谁做的好了,军官的职位等着他。谁做的不好,那对不起,只能当大头兵。”
到底是自己的军队,左梦庚折腾起来,根本没有顾虑。
既然要改变这个世界,那么就从改变自己的军队开始。
要改,就彻底地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