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尚有余温,宫中来人传旨,着礼部员外郎江安义紫辰殿见驾。
江安义起身,惊得大大小小陪坐陪立的官员们纷纷起身,面上笑着嘴上不说,心中却眼红不已,这圣眷再没别人了。陈因光和贾楠亲自将江安义送到光禄寺门外,看着江安义的背景消失,两人互视一眼,相看两厌,道分左右各自回廨。
紫辰殿,江安义快步趋进来到阶下,拜倒叩首三呼万岁。耳边传来天子石方真欣喜的声音:“江爱卿,你回来了,抬起头让朕看看。”江安义微微扬起脸,却低垂着眼帘,不敢直面视君。
江安义这半年来奔波不定,再加上急着归家未曾洗漱,满面灰尘,原本就显黑的面色更加像村中农夫,在一群白白胖胖的官员中尤为凸显。石方真叹道:“満面风尘色,可见这一路辛苦,江爱卿你受苦了。”
在座的是六部九卿的头头们,哪一个不是胸有庭院不知深几许的人物,听到天子夸赞江安义,语气中流露出几分愧歉,一个个心中巨震,这年轻人着实了得,不知怎么投了天子的缘法,回去后倒要细细琢磨一番,说不定儿孙辈将来能用得上。
“诸位爱卿,议事议了半个上午,大伙都有些乏了,不如让江安义讲讲他是如何从北漠脱险的。诸卿以为如何?”
又是一剂猛料,这些大佬们一个个面带笑容,纷纷颔首,坐在太监们送上的绣龙墩上听江安义讲故事。江安义当然不会傻到在紫辰殿中滔滔不绝,简短地把自己夺刀杀人,挟持居次,大战萨都教高手,远走西域的经过说了一遍,短短一刻钟时间,让这些大佬们听得聚精会神,慨叹不已,富贵险中求,这个江安义诚非寻常人也。
石方真也听得津津有味,笑道:“安义你身上每多故事,回去之后将这场经历细细写成奏章,呈給朕。对了,太子可是对你念念不忘,前几日还向朕打听你的消息,江卿不妨前往东宫去见见太子。”
半年不见,太子高了不少,见到江安义后喜笑颜开,恰逢午膳时间,赐宴是必然的。一同在座的除了已经成为太子姐夫的韦祐成,还有今日授课的是崔元护,从五品下的太常寺丞。江安义怀崔元护不熟,偶尔的几次交往感觉此人温润如玉,极好相处。
少不了又要说起这段时间的经历,故事曲折动听,太子可不是天子,好奇地追问细节,听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恨不得以身代之。一旁倾听的韦祐成和崔元护也时而握拳,时而微笑,时而叹息,完全沉醉地江安义的诉说中。末时,朱易锋前来敦请太子前往演练场,江安义才得以脱身,总算可以回家了。
太平坊,家门前,一群人正翘首等待。远远地看到木炭的身影,石头率先奔了过来,江安义下马,石头跑过来拦腰抱住他,哭道:“少爷,你去哪了,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童言无忌,却透露着最真切的关心。
范志昌跟在石头后面跑来,在江安义面前站住,小大人般地深深一躬,道:“恭迎师傅回家。”
江安义伸手在他的头上揉了揉,问道:“志昌,为师不在家,学业可曾放松?”
不等范志昌回答,范师本、田守楼、李世成、李来和夫妇掺扶着冬儿纷纷迎上前来,回家了。述说别情,一家人有哭有笑,好在风雨过去,众人都放下悬着的心。
红被翻浪后,冬儿趴伏在江安义的胸口,听着强劲有力的心跳声,满足后的慵懒。江安义轻轻地冬儿额头上一吻,笑道:“半年不见,冬儿清减了不少。”
“夫君下落不明,妾身夜不安枕,吃饭不香,哪里还会长肉。”冬儿不依地在江安义的怀中扭着,双手死死地揽住他,生恐江安义会突然间消失。
沉吟半晌,冬儿决定还是告诉江安义,道:“安义,欣菲姑娘可曾找到你?”
欣菲,江安义一愣,他和欣菲失去联系将近两年,怎么会从冬儿嘴中冒出这个名字,她怎么会找到冬儿?
见江安义想翻身坐起,冬儿心中泛酸,牢牢地压住不让江安义起身,江安义自觉失态,用手轻柔地在冬儿光滑的脊背抚摸着。感受着夫君的爱意,冬儿呢喃道:“送亲使团归来说夫君被大漠扣押,生死不明,各种传言接踵而来,妾身担心极了。亏得范大哥开解说那些传言不实,让我安心等待。八月份,突然有一名女子登门拜访,自称是欣菲姑娘,石头见过欣菲姑娘,告诉我不假。”
冬儿回忆着那日的情形,忍住心酸继续道:“欣菲姑娘告诉我,她亲到大漠王庭打探你的消息,得知你已经顺利逃脱,虽然不知身在何处,过段时间应该就会回来。”
什么?欣菲亲到大漠王庭打探自己的消息,江安义十分感动,最难消受美人恩,欣菲对自己的默默付出实在难以回报,自己要尽快找到她。
怀中冬儿幽幽地道:“欣菲姑娘真漂亮啊,本领又大,为了夫君能冒险前往大漠,实在让冬儿佩服。夫君何时把她迎娶进门,冬儿情愿做小,只求夫君不要忘记冬儿。”
多情亦是烦恼,江安义只能用实际行动向冬儿表示怜惜,至于欣菲,先放在一边,今夜先安抚冬儿为上。
天子給假一旬,让江安义在家好好休息,顺便写奏章。三元及第的状元郎要写个奏章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一个时辰下来,扬扬洒洒数千字的大漠西域行便已成文。江安义放下笔,揉揉腕子,重头看了一遍,修改了几处,自得地叹道:“妙笔生花啊。”
站起身,推开窗,阳光从外面斜照进来,一条光柱恰巧照射在新写成的奏章上。光柱中,无数细小的尘埃在翻腾舞动。江安义眯起眼,适应了一下阳光,回想起在平恩县张克济与自己的深谈。
那是张克济已经认自己为主公之后,两人边喝边畅谈天下大事,其中就谈到当今天子。和范师的看法相似,张克济认为当今天子知人善任,勤俭谦谨,但却急于求成,御下严苛。
随后,张克济谈到江安义此次大漠西域之行,归去之后肯定要写奏章言明这段时间的经历,从大漠被利漫王子构陷写起,到西域归来结束,张克济笑问江安义要取信天子,所历之事当做何取舍。江安义不以为意,答曰据实上奏。
张克济随即指出两点:一是枭镇见到绞车弩,奏不上奏;二是救助辑犯卢子越,说不说明。江安义傻了眼,这两点确实是禁忌,绞车弩之事,牵连甚众,从工部、兵部到安西大都护府,甚至连安西大都护朱质朴都难逃干系,冒然说出去,自己真要成为朝堂上的“孤臣”了。而收纳卢子越,摆明是与朝庭法纪做对,如果挑明,丢官罢职几可肯定。
看到江安义发愁,张克济笑道:“夫子云‘三思而后行’,主公当记之。主公尚且年少,知遇皇恩一心想着报答并无不妥,但也要防着君主把你当成刀剑,用时大杀四方,不用时藏之匣中,甚至兔死狗烹以安抚他人。”
江安义悚然而惊,在泽昌书院时读史书时可没少看到这样的记录,圣心难测,自己行事确实要三思而后行,要不然报君恩不成,反而牵累家人。
张克济道:“安义你年少高位,在多数人的眼中已是异类,此次出使大漠不辱使命,而且反将了大漠可汗一军,天子必然欢喜,小升一级估计不难。但以我看来,你朝中并无根基,官升得太快反倒不是好事,因此想法子功过相抵才是正道。”
江安义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天子严苛而多疑,设立铜匦便是为了广置耳目。如果将来要对你大用的话,必然会对你奏报中所言之事一一查实,所以我建议主公还是将这两件事言明。这样在天子看来,主公侍君以诚、不避嫌疑。卢某之事只是小事,天子必然轻轻放过,却会借此事敲打一下主公,至于官位多半是不升不贬,还能让主公还感恩戴德,哈哈,一举数得的买卖。”
“绞车弩之事天子必然震怒,找你详加询问,国之利器外泄于人,非同小可,搞不好要人头滚滚落地。此事主公切忌插手,只把所见据实陈奏即可,想来天子会暗中派龙卫查探此事。不过这两件事一件关系朝庭颜面,一件事关重大,主公不可明言,不妨用暗折的方式奏明天子,这样让天子有回旋的余地,处理起来就方便了许多。”
看着阳光下的尘埃,江安义暗自苦笑,人都有私心,看来自己是做不成纯臣,和光同尘才是生存之道啊。
一封暗折足足花费了江安义三天的时间,改了又改,修了又修。数天后,两封奏折经由刘维国之手,递到了天子的书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