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宫中的灯光逐渐熄灭,皇宫如同一只巨兽,缓缓地进入沉睡中。
坤宁宫,一片安静。饭后,安寿公主回了自己的锦灵宫,太子石重伟已经十岁了,原本可以入住东宫,但皇后有些不舍,与石方真商议等太子暂缓再入住东宫。
从偏殿出来,王皇后从慈母变回到母仪天下的皇后,打听消息的宫女早已在寝殿中等候。这名正六品的常侍梅姑是王皇后从家中带来的丫环,自然是娘娘的心腹人。
梅姑把打听来天子一天的行踪详细地说了一遍,最后提到江安义的名字。王皇后默默地听着,江安义三个字让她微微一皱眉。白天家中的五嫂进了宫,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向自己告状,说是侄儿让江安义打了,躺在床上起不来。
这个江安义好不知好歹,当初万岁恶他的时候自己还替他婉言了几句,听说此子在仁州清仗田亩很是卖力,李家被逼出了四千多顷地,还补了十多万两税赋,余知节因为办事得力升了户部尚书。不过作为打手的江安义没落什么好下场,朝堂之上暗中针对他的人无数,明着放在了礼部做员外郎,明眼人都知道此人的仕途堪忧。
让梅姑帮着自己卸妆,看着镜中依旧美貌的自己,王皇后自言自语地道:“江安义怎么又讨了万岁的欢心了?不好,莫非是因为知至。”
猛然想起自己向天子向王知至求官的事来,原来不过是芝麻大的小事,王家人要做官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偏生五嫂想要侄儿进吏部任主事,虽然是正九品上的小官,但谁都知道吏部主事那是浸在油里的差事,等闲得不到。
“你详细地把江安义这段说给我听。”在梅姑面前,王皇后的语气毫不掩饰地焦虑。
梅姑不可能直接问刘维国和冯忠,而是辗转地从侍立在御书房的小太监嘴中得知的消息,有些话没头没脑,只能约略地猜出大概的情况,“……天子听说王公子被江安义打了,开心地笑了,还提了个五百两,不知何意?”
王皇后心中一沉,看来今夜天子前往淑景宫是对王家不满了,自己那个侄儿是什么人王皇后一清二楚,不用问惹天子不开心了。差事是小事,过段时间再说,真正的大事是天子对王家的态度。
作为枕边人王皇后对天子的心思最清楚,如今北边有患,朝中却缺钱粮,余知节上任后要各州将清缴的税赋及时入库,但收效不大,根源仍在世家和官吏。李家、林家、刘家是试点,韦家选边站了,柳家在死撑,其余几家在观望,包括王家。
王家的家主是二哥,看来要找他谈一谈了,王家的富贵虽然是祖先用命挣下来的,但李家又何尝不是。要与国同戚,就要顺着天子的意思,自己如果在宫中地位不稳,伟儿不能顺利及位,那王家就要遭受灭顶之灾,换了谁都不会让曾经的太子及其母家存在。
夜风已冷,寒意袭人,王皇后打了个寒颤。
在余知节的带领下,江安义拜见了礼部尚书郭从史,正式走马上任了。余知节略坐就走了,毕竟在别人的地盘,不舒服。
余知节走了轮到江安义不舒服了,郭尚书依旧笑容满面,只是眼神飘忽,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来。至于侍郎王克复,原本就阴沉着脸,此刻更是能从脸上刮下二两霜来。想来也是,打了人家的儿子,还会给好脸色看。
郭尚书笑道:“江状元初来,怕是对礼部之职还不甚了解,老夫约略地与你说说,礼部掌天下礼仪、祭享、贡举之政令,其属有四:一曰礼部,二曰祠部,三曰膳部,四曰主客。安义你所在的膳部掌陵庙祭祀所用牲豆酒膳,并掌朝会、宴享所需酒食、果实等事。这位是膳部刘郎中,今后你就跟着刘郎中打理膳部事宜。时间不早,刘郎中你带江员外郎去膳部转转吧,先让他熟悉一下。”
刘郎中四十左右的年纪,绷着脸不见一丝笑容,江安义跟在他身后一肚子狐疑,自己好像没有得罪过这位刘大人啊。
膳部有个独立的小院,在礼部衙门的东侧。刘郎中带着江安义进了膳部正屋,在当中的公案后坐下,吩咐侍立的差人,“去叫大伙来拜见新来的员外郎。”
功夫不大,进来十多个人,膳部除了郎中、员外郎外,还有主事二人、令史四人、书令史九人。见礼毕,刘郎中冷着脸吩咐道:“田书令,你带江员外郎到他的公廨去,员外郎有什么不清楚的,你告诉他。”
说完,刘郎中径自询问起公事来,不再理睬江安义。江安义大为尴尬,没想到初来礼部上任,就吃了个大大的下马威。
他的公廨在右侧第一间,阴冷潮湿,光亮不足。走进屋中,一股霉味扑鼻而来,江安义一皱眉,心中着实不快,欺负人有点过了。
田书令史是个剔透角色,看江安义的脸色知道这位员外郎不快,忙笑着解释道:“江大人,原来的程员外郎去年五月因病故去了,这间公廨一直没有人办公,所以有些阴霉。没事,卑职让人生些炭火,过两天就好了。”
这是江安义踏入礼部收到的第一份善意,笑着点点头,道:“有劳田书令了,改日江某请田书令吃个便饭。”
接下来田书令滔滔不绝地向江安义介绍起膳部的公事来,“凡郊祀天地、日月、星辰、岳渎,享祭宗庙、百神,在京都者,用牛、羊、豕、涤养之敷,省阅之仪,皆裁于厅廪牺之职焉。若诸州祭岳、镇、海、渎、先代帝王,以太牢……王每日细白米二升,粳米、粱米各一斗五升,粉一升,油五升,盐一升半,醋二升,蜜三合,粟一斗,梨七颗,苏一合,乾枣一升,木ㄅ十根,炭十斤,葱、韭、豉、蒜、姜、椒之类各有差。每月给羊二十口;猪肉六十斤;鱼二十头,各一尽;酒九斗……”
小半个时辰,田书令讲得口干舌躁,江安义听得昏昏欲睡,这么多东西哪里记得住。田书令讲完,用手指了指左边的书橱,笑道:“卑职所讲的这些只是粗略的东西,详细的记录都在这里。”
看着大半墙的文牍,江安义一扶头,这些东西要记下,没有半年不可能。
哪知田书令继续道:“历年的祭祀、膳食等记录在旁边的几个屋中,大人要查看不妨叫一下卑职,卑职就在旁边办公。”
江安义无力地摆摆手,想到今后要在这些黄纸堆里消磨时光,不禁有些灰心,辛苦读书难道就是为了今日吗?
大郑京师衙门,卯刻击鼓办差,午时击鼓下班。熬到午时散班,江安义将手中文牍一丢,逃似的出了礼部,跨上木炭,打马如飞逃般地离开,第一天上班的经历糟透了。
回到客栈,没看到彤儿,江安义以为这丫头上街玩耍去了,哪知石头哭丧着脸递过来一封信,禀道:“公子,彤儿小姐让家里人接走了?”
李家人,江安义一愣,问道:李家人从安齐县追到京城来了?”
“不是,是京里的大官,信里都写着呢,公子你看完信就明白了。”
信是司农寺卿李明行所写,信中毫不客气地斥责江安义无耻浪行、坏人名节,勾引彤儿离家出走,真真斯文败类。江安义暗自苦笑,这冤枉无处解释起。信的最后语气变得和缓,让江安义登门赔礼,商量婚嫁之事。
江安义将信折好,压在旁边的书中,重重地往床上一躺,这烦心事一件接一件,自打进了京,就没消停过,这一刻,江安义真想家了。
冬儿端着饭菜进来,手腿麻利地摆放好,今天李明行接走了彤儿,问都没问她一句,冬儿满心酸楚。人在京都,唯一能信任的只有江公子了。
忍住悲伤,冬儿轻声唤道:“公子,您吃饭吧,要是想见彤儿,下午就是李大人府上见她吧。”
江安义厌烦地摆手道:“别吵我,正烦着呢。”
冬儿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悲伤,失声痛哭起来,十五岁的小姑娘感觉被这个世界遗弃了。
石头两眼通红,不知所措地劝道:“冬儿姐,你别哭了,彤儿姐走了还有我们呢。”
这句话更勾起冬儿的伤心事,冬儿哭得更凶了。江安义烦躁地站起身,往外就走。
见江安义如此绝情,冬儿一抹眼泪,娇喝道:“江安义,你站住。我知道你不待见我,认为我是我哥强塞给你的,你不喜欢。彤儿是大小姐,我家虽然穷,但我也是爹娘的心肝尖儿,你凭什么瞧不起我,不用你赶,我自己走。”
说着,冬着哭着奔向自己的房间收拾东西。
诛心之言,江安义呆住了,一直以来自己确实不喜欢冬儿,诚如冬儿所说李世成硬将妹子塞过来的做法让他感到很不舒服,可是,冬儿有什么错。
一路同行,彤儿娇憨活泼,惹人心动,而冬儿的存在感不强,更像是丫头默默地伺候着自己的起居。是啊,如果不是考中进士,自己在平山镇务农,恐怕连高攀冬儿的资格都没有。
人心易变,却不能忘本。冬儿的这通言语,硬生生地在江安义心中挤占了一个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