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二日,新科进士前往金殿面圣,赐宴后到礼部南院领取职司,通常到任前给假三个月。出乎众位大臣的意料,三百一十六名新科进士天子留下了三十名作为即将开始清仗田亩的助手,看来万岁是想动真格的了。
清仗田亩一事按照韦相的提议分三处试点,分别是仁州、娄州、灵州,这三个州都是中州,但仁州有安齐李家,灵州有宜湖林氏,娄州有长汉刘家,都有世家在,清仗田亩必然避不开这些世家。
三州的清仗使分别由余知节和户部左右侍郎担任,余知节前往仁州,江安义自然归在余知节的队伍中,刘玉善也在其中;韦祐成分在户部左侍郎余光辉手下,前往灵州,林义真在其中,而张志诚分在户部右侍郎齐文远手下,前往娄州。
多数人都被天子鼓动得热血沸腾,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就在眼前,天子说了,高官厚禄绝不吝惜。韦祐成、林义真等世家子弟却清楚得很,这是要自己朝自家身上割肉,这功劳不好得。
江安义满心思都在两日后与欣菲相会上,神思不定地跟随大众谢了恩,又跟着余知节来到户部。余知节回到户部任清仗使,柳信明找了一处荒僻的小院充装清仗使衙门,又命两名老吏充装办事之人。
余知节一心想着办好差事,也不与他相争,好在他在户部多年,文书档案都熟,要什么自己去找,虽然柳尚书不待见余知节,但户部中人都知道这位余大人飞黄腾达就在眼前,哪会不拍马奉承,只要背着柳尚书,要什么东西都好说。
一个多月来,余知节已经初步将全国各州的田亩税赋情况重新整理成册,几天前得知自己前往仁州清查,着重又把仁州的图册详细地规置了一番。十名新进士坐在小小的房间内有些局促,余知节笑道:“诸位都是天子精挑细选出来的英才,此次前往仁州清查田亩,还要多多倚仗诸位。”
说话间余知节已经将众人的神情看在眼中,其他九人都神情振奋跃跃欲试,安义怎么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想些什么呢?
余知节接着道:“诸位新登金榜,该当衣锦还乡。清仗田亩一事还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你们不妨先行归家,只要在八月初十前赶到仁州安阳府清仗田亩司听用即可。”
众人一阵欢呼,诚如余知节所言,高中进士,怎能不衣锦还乡,显耀乡闾,光大门楣。众人离开,余知节叫住江安义,问道:“安义,此次清仗亩关系重大,麻烦不小,万岁极其看重,事关你我前程,你一定要全心全力助我。”
“是。”
“我看你有些神情不定,可是有事?”
欣菲的事不好跟余师说,江安义只好掩饰道:“只是思家心切,离家近半年,有些想念家人了。”
余知节点点头,道:“安义你高中状元,又是三元及第,是应该早些回家与家人共享荣华。晚上我为你设宴饯行,把志诚和师本都叫上,这次师本虽然没有参与清仗田亩,但他得了个优差,在御史台任监察御史(正八品上),这可是清贵之极的官。”
好友得选好差事,江安义为之高兴,想来余知节在其中起了不小的作用,这份情要范师本自己去还上。
晚宴,举座皆欢。张志诚有些喝多了,一向谨于言辞的人变得滔滔不绝起来:“……张某也算出身书香门第,从小随家父读书识字,可是家父除了读书不善营生,家母生病,家中田产变卖一空。”
张志诚的话勾起江安义的心酸事,众人停杯听他述说。
“张某考中了秀才后,与家父亲一起在家中开了书塾,一边教几个孩子一边继续读书,家境略有改善。不料疫疾暴发,家父家母相继染病身亡,只留下我们兄妹相依为命。”
侧屋传来饮泣之声,张玉珠听到哥哥提及伤心事,忍不住落泪,余佳颖在一旁轻声相劝,自己也眼泪直流。
张志诚泪流满面,沉浸在回忆中,指着身上的衣袍道:“我身上这件蓝布袍,是家母亲手所织,舍妹所缝,如今张某确实不需再着此粗袍,但父母之恩,兄妹之情,当年窘况,张某怎敢或忘。”
“中举之后,有人送来钱粮以求照应,家中已不再困苦,我将妹子托附给亲戚,自己游学天下,见到世间太多的不平事,看到太多的受苦人,张某便立誓将来如果为官,定要为民作主,为困苦无助的人发声,让像我这样的寒士能安心读书。”
张志诚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慨然道:“天生我材,愿守护这天下苍生。”
“壮哉此言。”余知节击掌赞叹。
相较自己守护家人,张志诚守护苍生的志向不知远大了多少倍,江安义肃然起敬,举杯道:“张兄大志,安义望尘莫及,这杯酒祝张兄一展抱负,为天下百姓敬张兄。”
众人皆举杯相敬,张志诚难得放开心怀,痛快地干了。
余知节很欣赏张志诚,这种欣赏超过江安义。同福三杰中江安义聪慧机敏,但不思进取没有长远打算,范师本为人老诚却失之迂阔,只有张志诚才华横溢且志向高远,甚合自己的脾胃。
听到内屋传出的低泣声,余知节心中一动,张玉珠和女儿余佳颖一见如故,两人已经结为好友。殿试之后,余知节也动了心思,将女儿许配给江安义,后来听余庆乐说江安义已有心上人才息了心思,如今看来,张志诚更是女儿的佳配。如果能将女儿嫁给张志诚,而让次子娶张玉珠为妻那就更圆满了。此事暂且不急,等清仗田亩后,张志诚有了职司再定不迟。
“此次志诚前往娄州清查田亩,主要是长汉的刘家难办,刘家如能配合,此次清亩必能成功。与这等世家打交道,切忌以钦差自居盛气凌人,凡事多商量,宁可缓一些,不可激起冲突让事情不可收拾。”余知节敦敦教诲道:“我整理出近五十年来天下各州的田地税赋清册,志诚不妨到户部找我抄录一份,相信对你不无帮助。”
张志诚大喜,起身谢过。
“齐文远为人小心谨慎,却缺乏担当,估计他不会出面说硬话。志诚你到了娄州,不妨多与娄州刺史杨怀光多多沟通,如能得杨刺史助力,必能事半功倍。”
余知节耳提面命,通义坊、林府,户部郎中林天豪也正在书房与儿子林义真促膝而谈。林天豪今年四十三岁,比余知节小三岁,长期养尊处优看上去仿如三十几岁的人。
“真儿,我这里有封信,回到家中你交给祖父,关于清查田亩的事,你只要按祖父的吩咐去做便可。”林天豪见长子依旧忧心忡忡,宽慰道:“真儿你不必太过忧心,韦相已经找为父谈过,天子清查田亩之心甚炽,此次我林家要做出些姿态来,不会让你难做。”
林天豪慢慢地梳理着长须,道:“前段时间余侍郎在户部搜集资料,为父也暗中准备了一份。”
从书桌上拿起一叠文稿,林天豪笑道:“不看不知道,三十年间灵州的纳税的土地居然少了三成,我林家仅占了少数,其他的被大大小小的官吏所侵吞,为父已经在文稿上做了标记,你不妨从这些人身上下手。”
“此次清查田亩对你而言是个机会,天子亲口许诺有功者予以重用,林家不妨做出点牺牲,既成全了天子的颜面,又成全你的前程,此乃两全齐美的好事。你祖父多历大事,到时自会告诉你如何去做,你只要多多听祖父的话就行。”
“余侍郎与为父的关系甚好,到时自然会照顾于你,这场送上门来的功劳,真儿你不可错过。”林天豪看着儿子,心中满是骄傲,家中的祠堂中又要多出一块进士匾额,自己这枝长门嫡出的地位牢不可动。
城北无名庄,思雨咬了咬牙,下定决心帮师姐一把。晚饭时分,思雨寻到师傅的住处,杜一伊正在吃饭,看到徒弟嘻皮笑脸地走了进来,立时板起脸来训道:“今日的功课可做完了,我听思风说你成天就知道玩,到处惹事生非。”
“师姐就知道告状,师父你是知道我的,我用功都在暗处不让别人发现,要不然我的功夫怎么没有落下。”思雨挨到师父身边,娇嗔着。
杜一伊用手点了点思雨的额头,心中实是喜欢这个女儿般的徒弟,问道:“吃过饭了,没吃的话陪师父一起吃。”
“吃过了”,思雨神神秘秘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道:“徒儿得了件好东西,送给师傅。”
小红盒半个巴掌大,杜一伊打开盒盖,黄色的绸布上摆放着一颗红宝石,璀灿夺目,晶莹剔透,杜一伊立时挪不开眼睛了,看来师傅和自己一样抗拒不了闪亮的宝石。
思雨暗暗得意,又有几分不舍,想到师姐一脸无助的神情,思雨一狠心,道:“师父,这可是徒儿千辛万苦才得到的宝物,我知道师傅也喜欢宝石,所以忍痛割爱送给您了。”
“真是乖徒儿,就属你贴心。”杜一伊用手指轻触着宝石,嘉许地赞道。
“师父,求你件事。”
“说。”杜一伊心情愉悦,看着宝石两眼放光,毫不犹豫地应道。
“过两天我想陪师姐去明普寺烧香,您看行吗?”思雨小心地试探道。
“当然可以。”杜一伊道,还没等思雨蹦起来,杜一伊反映过来,问道:“哪个师姐,不会是欣菲吧,不行。”
“师父,师姐被你关在院中都二个多月了,我昨天看她脸色苍白,再要关下去可要生病了。您就开开恩,放她透透风,我保证寸步不离,午时后出去,酉时就回来。”思雨央告道。
杜一伊看了看手中的宝石,终于点了点头。